第十六章 会试风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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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下旬的淮上,柳树已经早早的发芽,春风吹在脸颊依稀有些温暖,河水皱起一层微波,远处有几只野鸭在惬意的戏水。
“喜子,你一路多多保重。”吴茂双手按住苏熙的肩头,眼圈红红的叮嘱。自从七八岁两人混在一起,便从未分开过,一同讨饭,一同睡稻草,一同受冻挨饿,感情深过亲兄弟。
苏熙也有些伤感,双手搭在吴茂的肩膀上,“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好好照顾小王爷。”
两人对视着,有些恋恋不舍,远远的看来就像抱在一起。旁边结伴一同赴京的举子有些诧异的看着二人,“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一点礼仪都不懂!”有人心里腹诽着,一边向着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作揖打躬。
“喜子哥,凭你的学问,怎么也要考个状元榜眼什么的回来啊!”围在边上的陈启笑嘻嘻的插话道,林晓也跟着起哄。
苏熙心中有些黯然,却强笑着拍拍二人的肩头,“你们两个也要跟着小王爷好好读书啊。”
船上有人在喊,“苏兄,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苏熙回头看看,见是一同中举的同年,姓张,二十七八岁,为人还不错。
吴茂拍拍他的肩头,“走吧,莫让人家等急了。”
苏熙点点头,踏上船板,走到船上,向那张同年一揖,“有劳张兄了。”那张同年连忙答礼,“哪里,我们是同乡,又是同年,一起上京自当相互照应则个。”
一同进京的举子都上了船,船夫起锚,船顺着河水向下游而去,远远的吴茂等人在岸上使劲的挥手。
这条船是凤阳府的漕船,知府大人特意命人收拾了几个干净的船仓,一行的举人有六七个人,都是中户以下之家,自己顾不起车马,住着倒也习惯。
船沿淮河而下,穿过洪泽湖的水道,进了运河,然后北上。一路上,州府管着吃住,这几个举子都出身寒门,又读书知礼,懂得谦让,一起谈谈诗词歌赋,倒也愉快。
进运河口,南面过来一条船,是比较豪华的官船,船头立着几个人,看举止应该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双方船头相接,漕船见对方是官船,忙停下来,让对方先行,船头擦过,对面传来笑声,话随着风飘过来,“哈哈,袁兄,大名鼎鼎的浙江袁解元在这里,那些穷学生怕不是要给你垫背?”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对船头一个三十左右的举子说道。
那个袁举人举止从容,有些傲气,却并不凌人,淡淡道,“林兄,我这点墨水,你就莫在这里显摆了。”语气中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算是默认了。
自古文人相轻,虽然身家比较贫寒,骨气还是有的,这边的几个人听到此话,面现怒色,便要还口,张同年稳沉一些,忙止住同伴,劝道:“我们是进京赶考的,又不是来与人吵架的,孰优孰劣,金榜上自见分晓,何必在这里浪费口舌呢?”
官船上的那个袁举人闻言,脸色黯然,他袁炜自十七岁中浙江解元,被人称为神童,然而在会试中却数科不第,想想那些文才不如自己的熟人都一个个金榜题名,他轻叹一口气,心如乱麻,如果这一科再不中的话,是去吏部报到呢,还是继续考下去?
那边张同年自信的拍拍苏熙,眼神有些热切,“苏小兄,你是我们南直隶的第七名,可一定要帮我们争一口气,夺一个状元回来啊!”
苏熙苦笑一下,没有言语。
两条船一前一后的沿运河北上,文人聚在一起少不得有些摩擦,既然起了摩擦,那么就得分个高下,可是大家毕竟都是文明人,不能像那些粗人一般的相互揪着领子暴扁,当然也不能像泼妇那般骂街,总得用个文明一点的方式解决。在这个时代,文人的才艺大比拼最简单直接的就是对对子,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两方人就在船头船尾对起了对子。
“一明分日月。”
“五岳各丘山。”
“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
“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
“……”
“一担重泥拦子路。”
“两岸纤夫笑颜回。”
你来我往几十回和下来,开始都对的是一些古联、名联,后来尽寻些僻联、怪联,不过却没有人即兴出联,大家都在吊书袋子,但凡见过便信手捻来,所以看起来倒不像是在比谁更有文采,而是在比谁更渊博。只不过双方都有五六个人,大家能考上举人,读的书也都差不多少,半天也没分出个高下。
做为双方各自的重量级选手,袁炜和苏熙却没有出场,各自静静的待在一边。袁炜心中忧虑,听着众人争吵,有些烦乱,便站在船边吹着风看看山水风景。苏熙也在琢磨自己的心事,这次进京会试他是拿定注意落选了,可是怎么做,他心里还没有数,难道让他交一份白卷么?隐隐的觉得这样又对不起朱载玺的期盼。他坐在船舷,背对着众人,望着船下的流水发呆。

大家其实也都知道这样下去没个结果,张同年略作思索,想出一个妙联来,“进士举人称进士。”
官船上的人都静下来,这显然是即兴联,既然找不到现成的对子,大伙只能自已思考了。这副对子也真有些难度,进士既可以当进入仕途讲,也可以当做进士称号讲,可以说进入黄榜的举人就是进士,也可解释为进士和举人在一起,看重进士。
官船上的举子身家都比较好,多半是纨绔子弟,才学可就差了那么一点,许久也无人对出。那个林举人急了,扯扯旁边的袁炜,“袁兄,你可是我们浙江的解元,莫要让人家小看了我们,你给对一个吧。”
袁炜的心在隐隐的作痛,“进士举人称进士”,即便是举人中的解元,没有中进士也始终是个举人,对方的对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触动了自己的伤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探花鼎甲末探花。”
登上鼎甲的末名是探花,探花在三鼎甲中排起来是最后一名,漕船上的人都不言语了。
轮到官船上的人出题了,众人都不言语,把眼望向袁炜。袁炜心中难过,答完对子便瞑目不言,良久,仰首向天,淡淡说出一个上联,“甘负辱,何轻与?含辛茹苦,十年奋发必报屈!”
凤阳府的众人苦思半天没有对得出来,眼看就要输给对方了,张同年正在抓耳挠腮,猛瞥见坐在船头看着河水发呆的苏熙,忙过去拉拉他,“苏兄,我们凤阳府就数你才学高,你倒是帮兄弟们一把,莫让浙江的那帮人看咱们笑话。”
“小王爷将来会怎么样呢?”苏熙依然在心里划算着,闻言一惊,身子打了个晃,险些掉到水里,抬头来茫然看看张同年,“张兄,何事?”
对面的举子已经起哄嘲笑,“答不出便说答不出,装什么蒜啊!”
张同年脸上满是失望,轻轻道,“就是方才那个袁解元出的上联,甘负辱,何轻与?含辛茹苦,十年奋发必报屈!”
“甘负辱,何轻与,含辛茹苦,十年奋发必报屈?”苏熙念了一遍,他轻轻摇摇头,叹口气,“这不是小王爷的心愿。”他默默的想,没有抬头,随口答道:“敢生志,胡卑之?动心忍性,百万激进当瑞世!”
朱载玺从来没有将心中的想法告诉过任何人,但苏熙是从小与他一同读书长大,虽然隔了一堵墙,日子久了,对他的思想也有一些了解。朱载玺很少在意经义修辞,虽然在这方面他有非常出色的天赋,他更关心国策和民生,每当两人闲谈古往今来的时候,朱载玺那种悲天悯人的心怀,从他的语调中,苏熙就能深深的感受到。
念完心头猛然一惊,“这或许才是小王爷心中的写照吧!”苏熙深深的吸一口气,轻轻的吐出来。
下联一说出来,官船上的人鸦雀无声,漕船上满是欢呼雀跃。
林举人不屑的冷哼一声,贴近袁炜道,“才对上一个对子,有什么好高兴的!袁兄,再出个对子对死他!”
“我毕竟心胸有些狭獈了,”袁炜叹了一口气,却似自言自语,然后向着漕船上的苏熙拱拱手道:“不用再比下去了,我输了,苏小兄至少在胸怀上胜过我许多。”
苏熙已经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见袁炜在向自已施礼,忙从船板上爮起来,整整衣衫,还礼道,“袁兄哪里话,对对本是消遣取乐,何必分个输赢。”
袁炜依然神情落寞,叹道:“虽是雕虫小技也见得人胸怀!难怪我这许多年都名落孙山,却枉自恃才傲物,原本是心怀不足,袁某受教了。”
苏熙见他说的认真,也顺着他的话道,“袁兄既然悟道,解开心结,今科必当金榜题名。”
“托苏小兄吉言,”袁炜再拱手,“苏小兄这份心胸实是我望尘莫及!”
苏熙再拜,轻轻叹一口气,满是向望的神情,“说起心胸,小弟也常感惭愧,有人胜小弟十倍,小弟也是在他身边耳闻目染,才略学得一些道理。”
“哦?世间竟然还有这等人物,莫非是苏兄的恩师?倒要请苏兄介绍给在下拜访一下。”袁炜诚挚的说。
苏熙摇摇头,轻轻叹口气,“恐怕袁兄难以见到他了。”
官船上的人都是些纨绔子弟,见自方的主角认输,便觉脸上无光,各自退开。漕船上的举子出身低微,靠着十年寒窗苦熬出来,分外自惜,见对方落败,也不愿生事,都回了仓房。两条船上便静下来,举人们都各自关心自己的心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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