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大地飞鹰（上）
“你也要走了罢？”朱载玺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叹一口气，满怀的伤感。
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完全继承他的祖父孝宗皇帝和父亲武宗皇帝的英俊，脸色白晳，唇红鼻直，眉长目秀，穿一件白色的儒衫，乌黑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丝带扎起来，虽然身子看上去有些薄弱，却多了几分儒雅。
“小王爷，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是说过不会离开你的么。”苏熙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几份责怪。
这时，他的身材高大了许多，倦缩在狭窄的水道中有些吃力，他轻轻的伸缩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双腿，却尽量不想让朱载玺知道。
听了他的话，朱载玺心头涌上几分酸酸的喜悦，“可是，明年你要去参加会试啊！”
九月的淮上，草木葱郁，也有些不知名的树木偶尔会落下几片黄叶，朱载玺拾起身边一片叶子捻动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熙与吴茂在两年前一同中了秀才，吃上了廪俸。嘉靖十六年，赶上丁酉科乡试，苏熙本不欲去参加科举，在朱载玺等人的苦劝之下，才收拾行囊与吴茂一同南下到应天府参加乡试，竟然一鸣惊人，考中了南直隶的第七名举人，这一年苏熙仅仅十六岁，被人称为神童。而年长他半岁的吴茂很自然的名落孙山。
苏熙默然了半刻，昨夜与吴茂的谈话浮现在心头。
“喜子，我们都长大了，要自己谋生，小王爷这里有我一个人陪着他就够了。你考上了举人，明年去应会试吧，我留在这里。”说话的时候，吴茂的眼神中有几分失落。
苏熙觉得很难开口，自从中了举人，两个月来，那些来来往往的闲人的应酬真是烦死人了，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吴茂又对自己提起了此事。
“猫儿，我曾经答应过小王爷，陪在他身边。小王爷只有我们几个朋友，若是我们走了，他该多孤单啊！”
“男儿志在四方，小王爷人很好，他不会怪你的，相反，他也会劝你去参加会试的！”从小一起长大，对苏熙的倔强，吴茂深有领教，他从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但对矮自己半个头又有些文弱的苏熙却忌惮的很，就是源自苏熙的坚韧。从心里，他希望苏熙过得更好些，所以他苦苦劝说着的，试图使苏熙回心转意。
“我知道，可是，猫儿，你还记得淘儿走了以后的事情么？那时候，小王爷送他走的时候也是好好的，可后来他一直伤心了好几个月，巧儿说过，小王爷好几天没吃饭，那时候，她还央我们两个劝解一下，我们两个找他说起淘儿的事，他说笑着像没事一样，可巧儿说，一等我们离开，小王爷就自己暗暗掉泪。”
那一年，程淘儿随着赵均从京城参加会试回来，只匆匆见了朱载玺一面，就又跟着赵均和他老母走了，六七年间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赵均在会试中，名列二甲第三十八名，外放到四川做官去了。
他抬头看看，想要寻找那清凉的星空，这才发现那破角露顶的城隍庙不见了，自己身处在知府大人赏赠的大宅子里。
他怔了怔神，轻叹一口气，“猫儿，小王爷从小没有什么亲人，他喜欢把每一个朋友都当成亲人，总是把欢喜带给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却把伤心偷偷往肚子里咽。”然后他转向吴茂，带着几分瞋怪，“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不让你们把我中举人的事告诉他啊！”
吴茂回答的语气有些软弱，“我们当时不是也想让小王爷高兴一下么。”
两个人一同沉默下来。
“猫儿，你想过没有，你的性子好动，是个闲不住的人，将来如果你我都走了，小王爷想说话的时候去找谁呢？”苏熙轻轻的说，仿佛自言自语。
“你放心的走！我答应留下来陪着小王爷，就一辈子不会离开的！”吴茂纂起拳头，涨红了脸，双目紧盯着苏熙。
苏熙忙双手按住他的肩头，劝解道：“猫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吴茂忿忿的甩开他的手，“那是什么意思！”
苏熙凝视着他，和声解释道：“你说的对，我们两个留下一个人陪着小王爷就行了。我知道你是一个讲义气的猫儿，你答应的事一定不会反悔，可你想过没有，你性子好动，留下来待在一个地方，对你来说就是受苦遭罪，”吴茂张口刚要反驳，却被苏熙止住了，“可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天性好静，待在这里陪着小王爷读书，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
听他这么说，吴茂的拳头松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半天。
苏熙轻轻拍拍他的肩头，“猫儿，该离开的人是你，去外面闯闯你自己的天空，我和小王爷都会支持你的。”
吴茂红着眼睛看着他，“可是……，可是你可是我们南直隶的第七名举人啊！”
“小王爷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小王爷，我们或许早就在路边饿死冻死了，哪里会有今天的风光？相对小王爷的恩德，这些虚名对我如浮云尘土一般，”苏熙故作轻松的笑笑，“当淘儿要离开时，我便对小王爷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会试怎么办？”吴茂有些不舍。
“如果参加会试，考上功名，就要依朝廷的旨意做官，便不能再陪在小王爷身边了，我们读的是圣贤书，难道书中就如此教导我们的么？”苏熙吁出一口气，平淡的道。
“你真的打算永远陪着小王爷么？”吴茂盯着他问。
苏熙眼光有些迷离，神情有些暗淡，“小王爷一生将被囚在王府中，要想知道外面的事，只能靠着那条水道，除了我们，谁也帮不了他，如果我们离开了，过不了多少年，小王爷就会在孤独伤心中死去，所以我要留下来。”
吴茂忽然将袍子撩起来，跪在苏熙面前，苏熙大惊，忙扶着他一同跪倒，“你这是干什么？”
吴茂端端正正的给苏熙拜下去，“喜子，小王爷就拜托你了！”他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说这一句话。
苏熙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没有再去扶他，坐正了身子，正正受了吴茂这一拜，语气沉着，“你放心，将来小王爷一旦有事，你做杵臼，我做程婴！”然后，他也端端正正向着吴茂拜了一拜。
两个人一起挽着手起来，相视一笑，苏熙问道：“你这两天就走么？”
吴茂摇摇头，“小王爷一定会劝你进京会试的，我等你会试回来再走。”
苏熙轻轻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喜子，你真的不去参加会试么？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朱载玺眉头笼起一层淡的忧虑。
“小王爷，你莫要多心，我是自己想再好好苦读两年再说，天下那么多读书人，常言道皓首穷经，也莫见中了几个秀才，你说，我跟猫儿才十四五岁就中了秀才，如今又不知怎么碰中了一个举人，若是进京在那些才子面前丢了丑，岂不被人笑话？”苏熙笑了笑，开着玩笑道。
朱载玺也笑起来，他笑的急了，咳几声，拍拍胸口停下来，取笑着苏熙道，“喜子，这你倒不用担心，他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胡子这么长，才与你一般中个举人，羞也不羞死，哪里敢笑话你，只怕是争着把女儿嫁给你也说不定！”他自说自画的比量着胡子的长度，也不在意狗洞那边的苏熙看不看的到，——他早己习惯了这样。
苏熙也笑了一阵，道：“小王爷，要是中不了，出了丑倒还不怕。你想想，本朝的举人凡是中了进士的就不能再参加会试了，万一在那么多老头子里面偏偏中了个末名，岂不是自断了仕途？朝廷的阁臣皆从庶吉士中选拔，我将来是要当阁臣的，怎么着也得考个庶吉士吧？”
两个人又一同前俯后仰的笑起来，收敛笑容，朱载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喜子，这个你倒不同担心，南直隶向来是科举的重省，你既然在南直隶能中第七名，进京参加会试，考个前三十名，也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那些举子都年纪大了，而你正年轻，你学一天比得上他们十天，这半年你不要来看我了，好好的温书，将来考个二甲前十名不成问题。”
听他说的正经，苏熙也收起了笑容，轻轻叹一声，问道：“小王爷，你真的要让我进京赶考？”
“是啊，”朱载玺望着那墙头上深蓝的天空，“喜子，金榜题名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难理你就一点都不心动么？如果仅仅是因为我，而使你错过了机会，我心里会一生难安的！”朱载玺说的沉重，说到后来，脸上带着些忧伤了。
听他说的伤感，苏熙心里痛绞了一下，“小王爷，你真舍得我离开么？”
朱载玺对着院中一丛空寂无人的花木点了点头，“喜子，我当然想你们永远陪着我说话，可是你和猫儿都己经长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能让你们像我一样被禁锢在一个笼子里。”
“小王爷，你不要说了，我去参加会试。”苏熙心中酸酸的，红着眼圈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听苏熙答应去参加会试，朱载玺心闪过几分喜悦，又升起一股伤感。
“在会试之前，你要在这里陪着我温书！”苏熙轻拭了一下将要溢出的泪水。
“我不会影响你温书么？”朱载玺欢喜的问道。
“不会，有你在，我才能安心读书。”苏熙一字一句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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