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 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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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只手拈着吃掉的棋子轻轻敲打棋盘边缘,目光低垂。打磨精薄的珠贝灯罩微微压低,光线只滑过她精巧下颏,那曲线似乎太尖细了一点,强调着一股又成熟又稚嫩的魅力。她看上去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
她对面的中年男子斜靠在特制的软椅上,盯着灯下的棋盘思索着,清秀双眉微蹙。
他思索半晌,终于苦笑起来。“是我教了你下棋啊,蔷薇,可是我已经不能赢你。”
他叫她briar,她微笑,做一个优雅的催促手势。纨素衣袖无声滑落,遮住苍白手指。那白得毫不自然的肤色,宛如冰雪。
“我输了。”他说,然后深深靠上椅背,满足而悠然地凝望她。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转过棋盘,拨弄着他一方的棋子。
“1763年之后,这个国家才真正称得上是日不落。”
他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1763年以前,欧洲的君主们仅在亚洲和非洲拥有少数立足点。都铎王朝这只雌鹰的脚爪,也不过是在伊丽莎白女皇陛下的催促和叫骂声中踏上了南北美洲。1763年以后,从政治上控制了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和几乎整个非洲的梦想才算见了痕迹。不过,在南北美洲,欧洲诸大国所能做到的比这要多得多。”
她提起一颗棋子,挪动三步。他的目光投上棋盘。
“它们利用美洲的人口比较稀少,真正地使北美洲和南美洲欧化了。这一点在亚洲和非洲是办不到的,因为那里土著居民为数太多,而且已有高度的发展。但是,在南北美洲,尤其是在澳大利亚,欧洲人从各个方面——种族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方面——整个地移植了他们的文明。”
她再移动对面一方的棋子,然后抬起头来看他。
“还要继续下么,雅闲?”
他沉默一刻,然后俯身过来。她把棋盘重新转回原位。
他微笑着看她,“即使你指点了这个方向,我也不见得有能力走到终点。”
她轻轻一笑。
“输或赢,都是终点。只不过……”
他抬起头。
“萧家人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他慢慢垂下眼睛,神色掠过一缕黯然。
“1815年,帝国获得了开普殖民地和锡兰。同样的,海峡对面的法国正在进行着它对阿尔及利亚的开垦。大家都对这个游戏爱不释手,不是么?”
他专心致志地移动棋子,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
“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雅闲。”
他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抖。
“‘富不能济吾土,仁不能爱吾民。如此,汉诺威王朝颜面何存。’”
“……薇。”
她轻轻挥手。“我并不是与世隔绝。还有,我欣赏这表现。上议院那些只会在俱乐部里打瞌睡的老不死们是该醒醒脑子了。也许他们都应该换一个嗅瓶,给里面装满胡椒和大蒜。”
他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雅闲。”她盯着他的眼睛,手指慢慢推进一颗棋子。“爱尔兰的状况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退开一步棋,避让。“我相信她现在是欧洲最贫穷的地区之一。据详细消息,六个家庭中便有五个住在单间的棚屋内,而且那棚屋往往是泥砌的。他们的食物主要是马铃薯,那是因为这种作物在他们很少的一点贫瘠土地上生长得最好。”
她点头,聚精会神地移动棋子,“然后?”
他已经无心下棋,用一根手指轻轻揉着眉心,发出一声长叹。“这是危险的天然赌博。如果遇上罕见的持续雨季,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而且,那种作物存在要命的潜在缺陷,它很容易在雨季染上枯萎病。”
她轻轻敲打着棋盘边沿,“然后?”
“那种病会使马铃薯腐烂,不能食用。而且,感染枯萎病的种子在第二年再使用时,枯萎病的病况会变得更为严重。”
她喃喃地说,“我倒忘了你和罗伯特&;#8226;布朗的关系不错。”
他苦笑,“还有那两个德国人,M&;#8226;J&;#8226;施莱登和T&;#8226;A&;#8226;H&;#8226;施万。”看到她微一挑眉,他连忙解释,“施万先生不是植物学家,他研究动物学。不过,他和施莱登先生的研究相近。也许他们不久会确立一门新的学说。”
她别开头,语气有点厌烦。“我又不是要你报账。你爱资助谁便资助谁。虽然我不知道布朗老头除了一层层剥开植物细胞的外皮给我们看,告诉我们它里面还有个核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不过。”她停了一下,然后带点宠溺味道地笑起来,眼神突然掠过一抹天真。
“萧家这近二百年的家底,若能让你玩空了,那才真是个笑话。”
他也笑,稍稍有些勉强。
“好了。”她推倒他的棋子,闲闲地问,“谁否决了你的提案?”
他无力地看着她,“薇……”
“是的。我知道。你无需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现在该你走了。”
“爱尔兰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但是我国政府很少给予什么帮助。这不应该。他们的生活水平极其低劣,一旦天灾发生,势必导致饥荒,居民必然外流。”
她皱了下眉尖,“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危言耸听了,雅闲。”
“薇,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突然盯住他的眼睛。“那个白痴要对付你了。”
他垂下眼睛。“是的。我知道。”
她的音调甜蜜得像要沁出新鲜浆果的芬芳。“谁让你不守规矩,一个弄臣该有一个弄臣的样子。”
他猛然站起身来,却由于某种痛楚稍稍扭曲了脸庞。“薇!”
“坐下。别拿你的背开玩笑。”她的命令极其平静。
他看着她,然后慢慢坐下,轻声说,“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健康。”
她依旧保持那种甜蜜冷静音调。“你会比很多人活得长久。”
然而我不希望你被人踢出不列颠的宫廷,或者,更惨一点,被彻底从欧洲上流社会剔除。
他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她。无声的言词。很久以前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他知道这只是在她心情尚可的时候,才会将这种诡异的魔力显示给他。
不过,收敛一点,雅闲。你不是先锋,也不是炮手,你只是个贵族。我可不想看到你像只猴子一样跳到国王的宝座上挥舞红旗,虽然那看上去也算赏心悦目。不过维多利亚女皇陛下是不会让你这么漂亮的男人去触碰枪弹和硝烟的。
她会在法兰西1789年的闹剧在伦敦城重演之前,把你挂到绞刑架上,亲爱的。
她把一枚棋子放到眼前轻轻摇晃,声音和灯光一样细微。“我还想和你多下几年棋呢,宝贝。”
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轮不到我们置喙,无论如何,异族就是异族,站好你的位置,做好你的侯爵大人。如果你想要,如果那是你的心愿,那么,雅闲。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
“那么,建设你自己的王国。属于这个家族的王国。”
他在她的目光之下安静地垂下了头。
“我知道了,薇。”
她轻轻地笑起来。“不过,放心。这一次,你不会有事的。你想好要走哪一步了?”
“我输定了。”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在。”
“……薇。”他担忧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将军。”她漫不经心地推倒他的国王。然后起身走开,露台上的晚香玉洁白摇曳。她贴近花瓣轻轻呼吸,然后低低地告诉他:
“你尽管放心。没有人可以妨碍萧家的人。”
那一夜云掩暗月。一辆马车急匆匆赶过煤气灯下昏暗细长的街道。车夫的鞭子在空中啪啪旋转。
马车平稳地转过街角,突然之间,那两匹极之昂贵的花斑马野性大发,发蹄狂奔。车夫几乎吓呆,拼命地抽打它们,没半点作用。那两匹马象是有魔鬼在驱赶它们一样拼命前冲,车子完全失去了控制。车轮急速滚动,摩擦石板路的声音叫人牙酸。
不是真的有魔鬼在追随着这辆车子的脚步吗。动物的直觉远比人更为灵敏。如果这一刻有人认真凝视那两匹马的眼睛,他一定会发觉,长长的睫毛下,这灵性的动物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绝望。

有一种质感沉郁的空气,水一样迫人窒息,渐渐弥散。悠长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空中无声无息地掠过那种优雅得教人发疯的清冽笑声。煤气灯骤然炸裂,黑暗一瞬之间浓浓地笼罩下来。那两匹马同时狂嘶,扬起前蹄,然后狂乱地扭动着脖颈。任凭车夫如何抽打,都死死地定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满头大汗的车夫抬起头便看见面前的人。凝然安稳地立在路中间的黑色人影。连帽披风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高挑的身材,缥缈得像一个鬼魂。他一动不动。
仿佛是被那种超自然的诡异气息所控制,受惊的马匹尖利嘶鸣,却不敢再前进一步。车夫张口结舌地望着面前的古怪,难以回神。
一切都静得可怕,魂魄飞扬,黑暗中掠过不知名的夜鸟水色的歌声。
夜风打着旋卷起那人黑色的披风,像落叶随风而走,披风自他身上无声滑落,露出一朵惨白耀眼的花。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们。甩脱披风,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走去。那名车夫愣在那里不能动弹。夜风轻撩我的长发甩上面颊,习惯地挑起嘴唇。有一丝笑。我在风里一意孤行地微笑着,慢慢调剂着恐惧的浓度。
我带着一只诡异的松鼠飞跃高大树枝般的轻巧,跳上马车,欺到这倒霉的车夫眼前。在他的瞳孔铭刻下我的脸之前,霞月如水的玄光轻轻抹过他的脖子。我掠过车顶,慢慢推开车门。身后血泉狂溅,车夫的身体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头颅却滚落到马蹄下。
车厢里是一位中年夫人和她漂亮的小女儿,在方才的惊吓中紧紧地搂在一起,瞠目结舌魂飞天外。我庆幸她们还没有看到此时外面的情况。否则,不是尖叫,便是昏倒。我不太高兴这样的局面,两个女人,要命的麻烦。我不自觉地皱眉。
年轻女孩稍微镇静一点,反过来抱着她的母亲,死死盯着我。那眼光奇怪,既惊恐万状,又掩不住一丝火辣辣的妒羡。天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东西?我慢慢伸手向她,她盯着我,终于记起尖叫。我不耐烦,便一掌切在她后颈上。她软软地倒在母亲怀里。我拖起她,贵夫人显然没有进入状况,捧着心口一时开不了口。而我也并不需要她开口。打昏她,袖中的银管滑出,尖端**她脖颈动脉,我细细地啜饮起来。
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我不曾直接接触人体吸血。我不能。我不敢。我承认自己的残缺懦弱。可是怎能怪我。记忆中,蓓若虚软无力的手臂依然垂在我颤抖的掌心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我的嘴唇染了血的芬芳,像第一次将牙齿嵌入巴瑟洛缪的手腕时,那种近乎重生的狂喜和兴奋。
那女人很快死去。我刺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她脖颈上,伤口迅速愈合得了无痕迹。
我钻出车厢,扬鞭打马。马受惊突然再次狂奔起来。在急驰中我抱起那个年纪同我相仿的金发女孩,跳出了马车。
身体在夜风中轻飘飘地荡漾,一个转折之后我向上直掠,落到路边一座灯光黯淡的住宅房顶。俯视下去,那辆马车在曲折街道上笔直地横冲直撞,仿佛梦魇中游行的鬼座驾。车厢中一动不动的惨白华丽妇人,大概是厚重白粉遗漏了胭脂,僵硬的手指寻不到嗅瓶,扇子掉在脚下也不愿拾起。赶车的却是一具无头尸。穿着绣有家徽的精致制服,手里仍然紧握缰绳,似乎还在驱赶马匹一直向前。你能想象得到比这更诡异可爱的情景吗?
我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不能自抑。我笑得弯下了腰。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一切。我几乎笑出了眼泪。有一滴落在怀中女孩的雪白脸颊上,淡红色痕迹久久不退。
我抱着那个漂亮的女孩,慢慢地走在街头,仿佛塞维利亚那古老又暴虐的佩德罗国王热爱的午夜巡游。深深呼吸,空气中的寒意亲近我的皮肤。脸颊微暖,淡淡的仿佛柔媚体温。
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那依然不是人的温度。那只是我借来的一点人性,伪装的自由。伪装,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正常的,在人间烟火的浸染下温暖呼吸着的十九岁女孩。
永远,不会再重来。
这个给你。礼物。我安安静静地对他说着。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我,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我带回的东西上。鼻翼微微**。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知道,那股难以忽略的,蜜糖般粘稠鲜美的血的香气,混着纯洁少女的体香,分外诱惑。
我放下怀里的包裹,抖开披风,动作有一丝戏剧化的夸大优雅,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滚到他面前。他睁大眼睛,碧蓝瞳孔有一点轻微的放大。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孩,再看着我。他仿佛被我弄糊涂了。我侧一下头,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请。这是夜宵。我把女孩白皙的手腕举向他,甜甜地微笑。
上议院最有权势的某一位公爵大人……抱歉我记不清他的姓氏了。但希望这不影响你的食欲。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他咬紧牙,死死地盯着我。薇葛蕤&;#8226;萧。我听到他近乎压抑的音调。有一些什么缓缓地被激起,撩动,和膨胀。是他的怒意,我许久不曾领略过的陌生心情。我讶异地也挑起眉,惟妙惟肖地学一个同他方才相似的表情,再扭曲成一个鬼脸。
我不知道这是否成为一种激怒他的理由。
我不理他,径自走去浴室。一边走一边踢掉鞋子,崭新的粉红色大理石地面微微摩擦着脚趾。
身后传来喀嚓一声轻响。我解开衣带的手停在肩上。我怔怔地定在了那里。
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在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寂之后。
女孩裹在雪纺和名贵日本袱纱长裙里的身体瘫软成一摊烂醉的泥。头颈以一个不可能的古怪姿势软软地垂下去。
我瞥他一眼,决定沉默。我实在也无话可说。我带这女孩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扭断她的脖子的……可是他显然并不这么想。
不喜欢啊……这样的礼物。我微笑。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画一个又一个圈子。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这样的惊喜回来。他冷冷地告诉我。
那么请问阁下还需要什么?我陡然拔高音调问他。他惊异地看我,然后垂下头去。
我要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我冷笑,轻柔地叫他的名字。巴瑟洛缪。圣徒的名字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想呢?还是,你这样不愿意让我知道,一切。
巴瑟洛缪,只有你是可以得到一切的人吗。你到底想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你,和我,我们谁能够予取予求。
我能够得到的只有你,薇葛。
你说了一千遍了!我尖声告诉他。从你在我身边出现开始,你就是这样告诉我。
那么去死吧。死掉的话,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你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你愿意证明给我看的话。
“你就那么恨我吗?”
我抬起头,默默地盯着他。我说,我可以恨你,可是我没有。
他凝视着我,那双幽蓝深邃的眼眸仿佛替代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了我又亲吻了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几乎后退一步。那强烈的侵略感令我昏眩。
“你没有吗,薇葛?”
“我没有。”我转过身去,慢慢摘下耳叶上那一对紫晶串成的葡萄,镶有翠玉雕成的叶蔓,手工极好,根根叶脉都清晰可见。
我知道他在凝视着我。
他的声音突然从未有过的轻细,仿佛随时可以折断。那种脆弱,如果我可以称之为脆弱,深深地裹住了我。
“你没有吗?”
“我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慢慢握紧手指,霞月和我们之间的寂静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宛若永恒,几近致命。
我终于放弃。也许是终于开始不再放弃。
“是的。”我转过头去,迎上他沉静目光。
“是的……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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