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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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是中华民间最看重最期盼的游子归家合家团圆的最具家庭喜庆气氛的最亲合最祥和的一个传统节日。鲁光宗忽然感到应该在马上就要到来的中秋节回家看看。
要说,鲁光宗自从与甘登艳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包括过年。这阵儿他似乎才忽然想起了母亲,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想起母亲,尽管母亲也曾多次到他这里来过也曾时常见到,但是见到同心中记着是不一样的。
实际上,从鲁光宗佝偻着挺不直的脊梁从山乡里走出来昂首阔步地迈进那高等学府的巍峨殿堂的那一天起,他就逐渐忘记了母亲了,他就逐渐淡忘了在他曾经坎坷跋涉的故乡还有一位孤寂度日、生活艰难的老人,他的心中就记不大起母亲从前对他的谆谆教导和殷切期望了,也许他也实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想念母亲,因为从那时起他就要忘记一切地集中精力钻研学业、做好工作、料理家庭、抚养子女、应酬八方关系、享乐未来人生,他觉得不是他想不起母亲,而是他心不空实在是顾不上想。
……在启程前的头两天鲁光宗有些害怕和担心,他怕邱影突然来电话约会,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面对和抉择——是拒绝约会还是放弃回乡探母的初衷?也许那也会是对他的情感意志和道德良心的一次严峻考验。
十分侥幸,直到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他都没有接到他害怕接到的电话。当天,他便早早起来洗漱完毕,没带秘书没带车子孑然一身孤独上路。
现在的交通状况与前些年已经完全不同。
九点钟经过县城,鲁光宗特意去看了一下彭大宽,想起原先收彭大宽的那一千元钱,就要退他,但是彭大宽生死不收,说:“你这是啥意思?你不缺少这几个小钱是不是?”鲁光宗想:“也别为难他了,我又有多少是清正廉洁完全对得起良心的事儿?算了吧。”坐几分钟就告辞了。
十点半回到乡下,刚走上村外的那道山冈,一阵紧似一阵的疯狂的大野秋风就裹夹着满天沙尘遍地枯叶毫不留情地向他袭来,鲁光宗被风刮得蓬头垢面满口含沙,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倍感凄凉,情绪油然低沉了下来,这样的一种情绪,一直伴随着他这次探望母亲的全过程,到他离开母亲回城的时候都没有得到根本的缓解和改变。
从这山冈往家里去,首先要路经老支书罗森的门口,鲁光宗便先去拜望罗森。罗森见鲁光宗那毫无风度满带晦气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但还是说:“……你是有大出息的,还会更出息。”鲁光宗心头最清楚自己的那些事儿,胸中便即刻涌起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暗自道:“你哪里想得到,说不定哪天我就悄悄地完蛋了……”同时脸上也就露出一种很不自然的令人难解的似哭非笑的表情。而鲁光宗的这样一种表情,在早已饱经风霜洞明世事的罗森以他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眼光看来,已经深深预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罗森想道:“这小子变了,已经变了,再不是当年那个我看好的我苦心栽培的老实本分的娃子了……唉,要变的,人都是要变的,不变好,就要变坏……”罗森心中便涌起无限失望和悲哀,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鲁光宗也就没有再呆多久,便怅然而别。
鲁光宗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父亲不在,母亲迎出来说父亲上山干活去了。
鲁光宗说:“今天过节呀,怎么还上山干活?”
母亲说:“今天天气好,又不太热,你爹哪里在屋里坐得住?”
鲁光宗心里酸酸的,问:“父亲身体还好吧?”
母亲说:“整天咳嗽,老叫背心疼,又吃不下饭。”
“是咳疼的吗?”
“不是。”
鲁光宗想:莫不是胆囊炎吧?便说:“没去医院看看?”
母亲说:“去了,到县医院做了个胸透,说是慢性支气管哮喘。”
“没做别的检查吗?”
母亲说:“医生叫做胆囊造影,你爹嫌麻烦,又不愿花钱,就回来了。”
鲁光宗说:“要多少钱?再多钱也得看病呀。”
母亲说:“话是这样说,可是查了又要再查,查出来又是吃药,一下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呢。反正七十几的人了,病多,治也不好治,将就过吧。”
鲁光宗说:“无论父亲多重的病,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都要治好才行啊!”
母亲说:“这是你的一片心。你们才多少工资?你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鲁延音一年都要花销一万多。你们首先要顾你们自己。父母是泥巴都埋到颈子的人了,顾不得,顾也没有用的。”
鲁光宗想:要说工资,确实也没多少,可是他现在拥有的钱哪里是母亲能够想象得到的?他打一场麻将的钱就可以供父母吃用到老,他一次甩给小姐的小费就要顶一年给父母的生活费……但是他能对母亲说这些吗?他说:“不管怎样,哪怕我再紧再受穷,也少不得父母的,即使我不吃不穿,也要保证父母的必需。”他掏出一千元钱递给母亲,说:“我出去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额外给过您一分钱,您先拿去给父亲治病,不够我再寄回来。”
母亲不接,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如果你爹真的不行了,我肯定要跟你说的,到时候你再寄回来就是了。”
鲁光宗说:“您先拿着嘛,拿去先给父亲把病彻底检查一下再说。”
母亲无论如何不肯收。母子俩就在那里拖让起来,鲁光宗心中有愧,眼睛就湿润了,母亲见他这副样子,心想:孩子这钱不知是如何背着甘登艳存起来的呢,他多艰难呀。就更加坚决地不要,她笑呵呵地说:“其实你父亲的背疼也并不厉害,怕是冬天里寒冷床草垫薄了扯了寒气的缘故,等到了冬至节气上我去拣一副补药来炖给他吃,也许就会好的。”
鲁光宗说:“妈您先收着。您不要,我马上就回珩州。”
母亲想:就先接下吧,等他走的时候再作理论。就把钱接了拿进里屋放置去了。
鲁光宗往各个房间转转。
这是一横四间的土墙瓦房。东头一间的背后是厨房,厨房的一半有一个猪圈,里边有两头百十斤大的猪。父亲的卧室在最西边,那也是鲁光宗曾经就寝的地方。父亲房中的桌上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这还是鲁光宗读高中时作为物理课实验从舒琪老师和邱影等同学各处凑些钱购件装配的,鲁光宗拿起手中,但见早已锈蚀斑斑,他打开开关拨动旋钮,竟还能收到两个充满杂音的电台,他想:不知父亲是何等爱惜如何保管的呢。他转到母亲的房间,母亲陪嫁的那张镀金雕花床,在“文革”期间因家中一贫如洗,母亲先是变卖陪嫁的各种铜器、瓷器,全卖完了之后,便用刀刮下床上雕花的镀金去卖,现在雕花板已几近腐朽,破烂不堪;另一张床的四角绑上竹杆支起那已经用了十好几年的箩纹蚊帐,那蚊帐的白色早已变黑,上面有十几处补丁,蚊帐变黑表明肯定已经有若干年的时间没有浆洗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浆洗绝对不是因为最勤奋耐劳的母亲的懒惰,而肯定是这种箩纹蚊帐用的时间太长了快朽了而根本不敢再洗、一洗就会烂成一包糟的缘故。他又回到厨房,灶台还是原先的灶台,石板灶面已全成黑色,一角有一个大缺口;黑黑的铁锅;灶旁的墙上一个大竹篓,里边装着粗碗陶钵之类的食具,同他二十多年前在家时使用的几乎完全一样……
家里的一切仍是他入大学以前的老样子,没有添置任何一件新家具,唯有原有的家具更旧更破、土墙多些剥落的痕迹而已。
家乡基本上没有变,他的家庭的物质条件也完全没有变。
他成年累月地到处抓解困搞扶贫,然而,在他身后的父母家中,二十几年来处境没有任何改善,生活几乎毫无提高,仍然处于贫困线上。而他却是副专员,却家财万贯挥金如土奢侈享乐荒淫糜烂。这是何等强烈的何等意味的反差呢?
鲁光宗变了,变富了,变贵了,但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没有变,穷没被改变,苦没被改变!
家没有变,几十年一贯的贫穷依旧。但是母亲变了,母亲变得白发苍苍,瘦骨嶙峋,满脸皱折,老目无光,牙没了,嘴瘪了,背驼了,身躯似在萎缩,走路动作迟缓,浑身似乎没有一丝力气,让人担心一阵风来便可将她吹倒……
母亲人变了,沉重的大半辈子拖家带口的生活担子将母亲摧残得柔弱不堪,已然老朽。但是母亲的心没有变,母亲对儿女的爱没有变,母亲无论过着多么艰难的日子,无论心中多少辛酸和苦涩,仍然总是在鲁光宗面前笑脸相迎,总是认为只要鲁光宗没有忧愁过得幸福她就心满意足了。
而鲁光宗和甘登艳他们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却从没想起过父母,从没关照过父母,从没多寄过一月一百元生活费以外的一分钱,从没回家为父母分担过一丝艰难和疾苦……
设若有一天自己戴着镣铐隔着铁窗见到前来探视他的母亲的时候,他该如何面对?母亲该怎样面对呢?母亲能活着去见他又活着离开他吗?……
“我这是何等的不孝啊!不孝就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忘记,就是对父爱母爱之情的背叛。已经叛逆了父爱母爱的人,心中还有什么亲情可言?还有一点点人性吗?还算什么东西呢?……”鲁光宗在内心深深地拷问和扪打着自己的良知,禁不住深感愧疚倍觉自责,他声音哽咽地脱口叫道:“妈——”……
母亲以为是儿子看到家中这一切、看到她的日子不好过而动了感情,便走过来摸着他皮细的手、抬眼望着他高高的头,仍是平静中带着似很轻松的笑意说:
“你累了,歇会儿吧。要不去床上躺一会儿?……唉,人家都说你当专员了,咋没见你带着秘书带着车子回来呢?乘公共汽车多累呀?你怎么能去乘公共汽车呢?……乡亲们都说象你这样的人是有车子有秘书的,县里的局长部长都有车子,前年县里一个局长到我们村里来,气派可大哩:车子停在山外边,一伙人前呼后拥吵吵嚷嚷还要来咱家看望你爹和我。我又烧水又递烟忙得不可开交,可他们水都没喝一口烟也不抽一支就走了,我知道那是他们端着那黑黢黢油乎乎的碗喝不下去、拿着那两三毛一包的劣质烟不敢抽。唉,你说妈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呢?妈没给你丢脸吧?……你,你真的当专员了么?你有秘书有车子么?莫不是乡亲们嘲弄我的吧?”
还是鲁光宗在地区行政局当科长的时候母亲去过珩州,从那以后鲁光宗也一直没有心思没有时间写信告知父母他的近况了。可现在怎么说呢?他没当专员?他当了;可他当了专员就比原来更好了么?就比原来离母亲对他的要求和期望更近了么?他的专员还能当多久?他的未来是吉还是凶?……鲁光宗只点了点头。
母亲立时老泪纵横,说不出话。
也许,这是母亲太高兴太激动了。
母亲的儿子终于大出息了!母亲的初衷母亲的期望母亲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母亲终生为之付出的一切终于没有白费了!母亲终于可以从养儿防老望子成龙的无限企盼和辛勤耕耘中解脱出来,过几天舒心无忧的日子了!母亲觉得终于尽到了母亲的责任,母亲终于看到了儿子的光辉了!母亲可以死也瞑目了……

“妈,”鲁光宗声音很低,“我想,您该跟父亲一起到我那里去。”鲁光宗说得不坚决,态度不明朗,他倒不完全是怕甘登艳,甘登艳现在也常不在家;他是怕父母真的去了以后看到他不知何日将至的悲惨下场,他不能、不忍让父母见到他那父母无法承受的情景。因此他不是完全真心地做为一种决定向母亲宣布、对母亲做出正式的邀请。
母亲说:“不去。”
鲁光宗编造着说:“我这次就是专门回来接您们的,之所以没带车子没带秘书,就是想回家来把节过了以后就把家里收拾好了同您和父亲一起走。”
母亲说:“我不能去。”
鲁光宗说:“怎么不能去?父亲都快满八十了,一身的病,还要下地干活,您身体也不行了,两个老人在家里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怎么行?这样别人会笑话我的,会说我不孝。”
母亲说:“谁敢笑你?你当了专员是笑人的事情?这是嫉妒!谁敢说你不孝?你月月给爹妈寄钱、还专门回来看我,哪点儿不孝?出息成器光宗耀祖是最大的孝道,妈脸上有光哩。”
“不,您和爹的日子太苦了,我要让双老到城里去享享清福。”
“我们哪点儿苦?缺吃?少穿?委屈?耻辱?——爹妈舒心着哩,快乐着哩,比起当初抚养你们的日子来,这好比上了天堂,别说现在每天有饱饭年年有新衣,就是什么没有,你当专员了,我是何等福气?是何等幸福?咋苦呢?”
“你这次一定要去,去了以后就不要再回这穷山沟了。”
母亲虽然老了,虽是一介农妇,但是母亲早年在外公膝下也念了些书,尤其听外公讲过无数演义史志传记经典掌故,不仅思维敏捷而且出口成章,她想:“我绝对不去。我永远也不想去。他们不需要我了,我没有必要再去了。我不如抓住他的话柄把他说服了。”就说:
“这山沟穷了?你嫌弃这山沟了?你不是从这山沟里出去的?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你敢嫌弃生你养你的故乡?”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再老再朽再贱再贫永远在儿子面前都是母亲。儿子,再大再能再高再贵在母亲面前都是儿子,都显得那样稚嫩那样不如母亲想得周全看得长远懂得更多。
鲁光宗似乎无言以对了,当然他本身也不过说说而已,他见母亲似乎生气了,便见好就收,就再不吱声儿了。
母亲说:“好了,我看你很累,你一天上班不知道要料理多少大事呢,妈懂。你要注意身体呢,……妈给你做饭去。”说着就往厨房里去了。
鲁光宗说:“我帮您烧柴。”
母亲说:“你老实歇着吧!妈不会让你动手的。”
鲁光宗说:“我没事儿,坐不住。”
母亲就转身去父亲房里拿出那收音机递给鲁光宗,说:“也不知道你要回来,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象你们那里,彩电都不愿看,你就将就着听会儿吧。你爹没事儿的时候就打开它听听,有次还真听到里边讲到你的名字呢。”母亲高兴地笑着,其实她心里想:即使知道你回来又能怎样呢?还有钱去抱个彩电回来放在家里不成?
鲁光宗接过收音机,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和酸楚,他说:“妈,干脆我把我那个彩电抱回来您看算了。”
母亲笑呵呵地说:“儿你有这份心就行了,让母亲听着高兴。抱回来了你们不用啦?”
“我们又买嘛。”
母亲显出一丝责备:“你有多少钱来买?过日子要节俭,不节俭再大的家当也是经不起破费的,不是说‘成由节俭败由奢’么?……唉,这些话妈都不该再对你说了。”
鲁光宗想:“干脆下午到镇上看看有没有黑白电视机,给父母买一个十六寸的回来罢。”就问:“妈,镇上卖电视机不?”
母亲说:“不卖。”
鲁光宗不信,他想下午自己去跑一趟,不过知道路远难走,再说也不可能自己去抱回来,就说:“妈,你等会儿去叫鲁力过来我见见他。”鲁力是鲁光宗的叔伯侄子,三十岁,鲁光宗想让他去跑。
母亲说:“跟你说镇上没有电视机!”
鲁光宗想象着当父母看上电视以后的心情,想到这是他自立业成家以来首次为父母置办的一件在这个家里要算最为贵重的物品,算是真正为父母献上了一份孝心,心中就不免有些急于办成的渴望,便想马上去找到鲁力叫他马上就去镇上,哪怕给他几元钱让他赶到镇上吃午饭。鲁光宗便站起来往外就走。
母亲说:“你到哪里去?!”
鲁光宗说:“我出去走走。”
知子莫如母,母亲哪里不了解儿的点滴心思?就追出来喝道:“你跟我回屋来好好歇着!吃了午饭再说!”
鲁光宗笑笑,这是他今天到家以后的第一个笑容,说:“妈您别管我。”
母亲想:“如果他真要买电视机,就拿先前给我的那笔钱来买。要说不买呢,别人来家看着也太寒酸了,还不有伤儿的面子?再说,趁此买回来,也免得他在家呆着坐立不安的。”就说:“我去,你回屋坐着!”便摇摇曳曳地向后院鲁力家中走去了。
鲁光宗就回到屋里。走进厨房,见灶台的菜板上放着一块不到一斤重的腊肉,心想:“这就是父母的中秋节!这还不知是母亲存了多久的呢,这也许是最后的一块了,而且这还肯定是因为我回来了母亲才把它拿出来弄来吃的,如果我没回来,说不定母亲都还舍不得吃,还不知道要存放到什么时候!”联想到自己与此差距万里的骄奢淫逸的腐化生活,鲁光宗的心灵深处第一次受到了空前强烈的震撼,生出了真实深切的愧疚……
鲁光宗又到处翻找查看,真的再没发现有其他任何好吃的东西,鲁光宗心中就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回来时竟然没有带上一些好吃的东西,甚至这过中秋大节他连一盒月饼都没带回来,他也知道母亲见到月饼就象见到梦想中希望吃到的满汉全席那样的美味佳肴一样的希罕,而他每年中秋节过后不知道要作为垃圾扔掉多少吃不了的包装豪华价格昂贵的为母亲所不曾见识过的中秋月饼!
一会儿母亲带着鲁力过来了。鲁力手足局促地招呼道:“三……专员,您老人家好。”鲁光宗说:“怎么?生分哪?本家也不认了?”
鲁力就说:“三叔什么时候到的?”鲁力叫鲁光宗三叔是家族大排行,其实鲁光宗在自己家里是老大。
鲁光宗说:“才到一会儿。你看,你奶奶家里什么都没有,也从来没人告诉我一声……你到镇上去买个十六寸的黑白电视机回来,顺便看看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鲁力心里说:“这人官儿当大了就是一开口就打官腔就不说实在话:奶奶家里什么没有你不知道?一天两天可以装作不知,一二十年了你还不清楚?你自己往家里拿了多少钱心中没数?谁来‘告诉’你?我们专门跑到珩州来告诉你?我们进得了你家的门儿吗?哪次爷爷奶奶从珩州回来不是几天没有一句话?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待他们的!……”鲁力心里想着,就忘了答话。
鲁光宗说:“咋不说话?不愿意跑路?”
鲁力说:“……哪敢呢,我是在想镇上还有些啥东西。”
鲁光宗想了想,说:“现在让你说有啥东西你也不好说,这样吧,我给你八百元钱,除了买电视机,你再买些锑锅、保温瓶、搪瓷茶缸、瓷碗之类,买一台小电扇,再买些吃的,活鸡呀,肉呀,菜蔬呀,茶叶呀,好点儿的香烟……还有月饼,月饼是你奶奶吃的,你要买最好的。”
母亲想叫不买,但是家里又确实什么也没有,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他要在家里呆两天呢,要吃要喝要抽要用。锑锅么,买一个也好,弄得干干净净的让儿子吃着也舒心。
鲁力想:“买这许多我怎么拿?干脆去租个人力车绕大路去算了。”就说:“还要啥不?”
鲁光宗一时想不起啥了,不过又补充一句:“买两个灭蚊器,带上药片,镇上有没有?”他又望望家中空徒的四壁,“再买三十米电线,两个多孔插座,还有闭路天线……我一时也想不周全,反正你要配套买齐。另外,回来的时候顺便把村里的电工叫来帮我安好,记住了,啊?无论如何要立即把电工请了来,办不到我打你的**。”
鲁力说:“我这就去?”
鲁光宗说:“那是当然,中午饭算我的。越快越好。”就掏钱。可不知啥时候母亲已经把钱拿在手里正递给鲁力,鲁光宗赶紧按住母亲的手。
母亲说:“这还不是你给我的?难道我放着让它糜烂不成?……你别跟我拖了!”
鲁光宗生死不肯,自己掏钱一定要塞给鲁力。母亲说:“你带了多少钱回来?你回去……”她要说“你回去咋向甘登艳交待?”但又怕鲁力听着不好,便改口道:“……有路费么?”
鲁光宗想:“也别当着这鲁力过于露财,说不定以后乡亲们就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呢。”便说:“有。这都是事前我同甘登艳商量好了的。我们工作这么些年了,几千元积蓄还是有的,要不咋过日子呢?给您那一千元是下半年的生活费,这次花了以后吃什么?妈您把它拣好。”
母亲没有办法,就先没同鲁光宗争了,想过后再说。
鲁力出了门,鲁光宗还在望着他的背影说:“记住了——菜可以多买一点儿,畜生买活的,其它的拣那些能够多存几天的买。”
鲁力说:“知道了。”心里却说:“不把你这钱花光不了事,爷爷奶奶什么时候享过你的福?”
……母亲眼中噙满泪花。
也许,母亲是由衷地感到这是真正在享儿子给予的福份,因为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福份,她盼望这福份等待这福份等了多少年啊!尽管今天买这些东西在城里人、在鲁光宗的小家里简直少得可怜、低档得早已淘汰若干年了,但是这些东西对于母亲来说,却是那样的必需,却是她勤奋节俭一生都一直无力置办的……还是儿子好呵,没有白养他,他终于第一次向我奉送孝心了。
母亲哭了,老泪毫无遮拦地滚满她那干瘪的脸上。
母亲!当她含辛茹苦为并无把握的希望默默奋斗,承受着没有极限的重负的时候,她不曾掉下一颗泪滴。当她面对儿子的忧伤痛苦和晚辈给予的委屈而为了不增添他们的丝毫不快的时候,她掩泪装欢陪以笑颜,然而,在她确信儿子已经再也没有任何艰难苦楚、已经再也不需要母亲再为他分忧的时候,她才如释重负地毫无顾忌地将自己隐含了一生的悲苦泪水释放出来,以稍微减轻自己内心无比沉重的长期压抑。
这就是母亲!
当母亲拼其一生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地为扶养子女、为了满足子女的一切需要无私奉献一切的时候,她从没计较过付出了多少,从没企望过子女给予任何报答。而当子女稍以丝毫的孝敬回报她的时候,她便顿感心满意足无尚荣光。是的,鲁光宗这仅仅是丝毫的表示,这一丁点儿表示不够母亲付出的亿万分之一,即便是两千元,要是对外人,远远够不上鲁光宗开支一个佣人一年的工资……
世上只有妈妈好。唯有母爱才是世间永不消减永不淡化的无尚亲情,她如日月一般恒久,如山岳一般厚重,如汪洋一般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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