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原始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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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原珩州机械制造厂改制而来的珩州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因连续四年大盈利而被省里列为今年的股票上市公司。
但是公司曾经并未发行股票,仅仅是在六年前发行了五百万元的企业内部债券,那次发行债券完全是为了集资搞技改,时为地区行政局局长的鲁光宗当时被公司作为原珩州机械制造厂的老职工对待,按分摊的份额认购了五千元。这次公司要上市,公司董事会决定首先将原先发行的企业内部债券转成内部职工原始股,而后再面向社会溢价发行八千万个人股。
这天晚上,现任公司总经理曹雨独自来到鲁光宗家里,仍以过去的老称呼对鲁光宗说:
“鲁主任,这次咱们公司发行原始股票,经董事会研究,咱们公司班子成员每人可认购三万股,包括用于班子成员用以解决个人关系的在内。考虑到您本身就是公司的老同志,理应一视同仁,也给您三万。另外,您现在所处的位置需要照顾的关系层面太多太大了,特给您另配售四万……”
鲁光宗想:按照有关规定,我是地区行署官员,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是不能参与买股炒股的。这是明显的违纪行为,我能接收吗?于是他便说:“我虽然曾经在机械制造厂工作过,但不是早已经离开了么?再认购不妥当吧?”
曹雨说:“这次发行股票与那次发行企业内部债券是拉通来处理的,是当时应做的工作的后补,所以那次在的人这次都要考虑。现在私下很多地方都是这样操作的。”
“都这样操作就规范吗?不是应当‘规范运作’吗?”
“要说规范也算规范。而且我们对上级机关有关部门的一些人员也拟采取这种方式处理。”
“可不要出什么问题呀。”
“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曹雨恳切地说,“出了问题不要说我不好交待,首先对您,我们也过意不去呀。”
鲁光宗说:“倒不是要考虑我,公司上市是个大事,也是个大好事,好事一定要办好。”
曹雨说:“我们是完全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我们一定会周密细致地认真运作。”
鲁光宗又问:“公司里一般职工配售的多少?”
曹雨说:“两千。中层干部五千。”
“那我怎么那么多呀?太悬殊了吧?”
曹雨说:“正算,公司领导是每人一万,另两万主要是用于解决关系,就是说,一次性配售三万之后,不管是公司领导个人的亲戚朋友还是其他什么个人关系,都统统不再批条说情帮其购买,这样看来,这个数目是不算大的,更利于总量控制。”
鲁光宗沉默不语。
曹雨又说:“您作为公司的老领导,我如实地向您汇报:地区领导每人都有……”曹雨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已近悄声耳语。
鲁光宗想:“都有也未必就对头、就保险,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出问题,只要其中一个人出事儿了就会把所有的人都牵扯出来的,山东省泰安市,四川省简阳市,曾经不就是一个班子一个班子地被连锅端掉的吗?前人说‘患生于多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些人就是因为心太厚了、不择手段不辨利害地谁送上门来的都一概收受而整出问题的,那教训可是太深刻了啊。有人认为混迹官场、升官发财,关键的要害的问题是在于确保混得下去能不断地‘升官’,官越大好处越多不说,关键是只要稳稳当当地把官位保住了,就什么都保住了,官位越高保险系数越大,如果一旦官丢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得到的再多的东西都要叫你倒出来……”于是鲁光宗就坚持对曹雨说:“这,我不要。这不好,这是违反纪律的。”
曹雨说:“……不存在。这都是经过董事会研究决定的,标准都是统一定的,您这也是按标准配售的。”
鲁光宗想:“我必须在曹雨的心目当中保持清正廉洁的形象,然后他必然会对其他人讲我这些,一传开去,在群众中的影响不就出来了吗?口碑……”于是他就更坚决更严肃正经地对曹雨说:“算了,我是坚决不要的。其他领导面下的你们该怎么处理还怎么处理,我也只装不知,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也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讲我没有要,以免他们有顾虑你们有难处,这样你们处理起来也就没有什么不便的了,是不是?”
曹雨一时无话可说,难以接受的心情表现为怔怔地望着鲁光宗,心里却在思考着如何变通处理。
鲁光宗对曹雨说:“就这么定了。其他还有什么事儿吗?”
曹雨说:“我把您这个意见带回去,班子里再研究研究怎么处理好。”
鲁光宗也不便老就这个问题同曹雨做拉锯式的谈论,就不说话了。曹雨便告辞而去。
曹雨刚走,甘登艳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甘登艳与鲁光宗是大学同学,虽然相貌平平,看似与鲁光宗不很般配,但是鲁光宗却在毕业离校之际匆匆决定与甘登艳建立正式的恋爱关系,有人认为鲁光宗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凭借原籍珩州市中区的甘登艳的关系确保自己毕业后能够稳稳当当地分配在珩州地区所属单位。甘登艳觉得鲁光宗虽然来自农村家庭条件差些,但是毕竟有那一米七、八的个头,人看上去也老实本分,跟他这样的人结婚居家过日子靠得住能放心,也就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鲁光宗了。之后两人的关系也没发生什么波折,见习期转正之后不久就把手续婚典简简单单地办理了,婚后的夫妻关系也属平平淡淡正正常常普普通通的那一类。
甘登艳很懂政界规矩,加上在鲁光宗官位愈来愈高以后她便在鲁光宗面前愈加小心翼翼,因此她特别注意自觉,从来不当着政界人员来家时在鲁光宗面前插言“参政”。但是她向来十分关心鲁光宗的从政之路,因此每每在客人走了之后,她都不免要向鲁光宗“进言”参谋,而她所说的一般都多少有些道理,因此鲁光宗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比较听她的。
刚才鲁光宗同曹雨的谈话甘登艳在里间全都听到了,因此她就对鲁光宗说:
“听说机械公司的股票还没到人的手中,现在私下以协议的方式信用交易都炒到每股五元了。”
鲁光宗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吗?”
甘登艳继续说:“而且一天一个价,现在股市又相当火爆,有人预测上市前就可能要炒到15元。”
鲁光宗已经完全揣度到甘登艳想要说的话,但是他根本不想跟她谈这方面的话题,就表现得很不以为然,只望着电视看新闻。
甘登艳对鲁光宗这种少有的冷漠态度有些生气,但又不敢表露出来,还是平静地把话直入主题:
“我看那些股票咱们就认购了吧?老曹不是说该考虑的人全部都考虑了的吗?‘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相反,其他人都要了,你不要,倒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能引起众人的反感和非议,反倒不好……”
鲁光宗想道:“你懂个屁!你知道什么?还絮絮叨叨地没完了!”他想早早结束谈话,就沉下脸说:“行啦,我看这事儿你就不要掺和了吧!”
甘登艳对鲁光宗这话有些不能接受:一是过去无论哪次她说的话鲁光宗都没有这样冷冰冰硬邦邦地对待过;二是这“掺和”二字便是社会上许多人极其厌恶的政界中的“夫人参政”行为。她不禁狠狠地瞪了鲁光宗一眼,然而声调仍是平静低缓地说:
“不要倒是落得个‘清政廉洁’的美名,哈?可要了也不算**呀!这不是‘认购’吗?是按发行价认购嘛……你也别以为过清淡日子平静自在,可明年要买房子,要装修,要置家具,少说不得二三十万?别人要了,到时候别人有钱买你却买不起,好看哪?鲁元潮工作现在还晃荡着呢,不是想让他自费留学吗?那又得多少万?鲁延音读大学每年两万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还有双方老人,我的父母咱们也可以不管,他们是可以靠自己的退休工资过活的;可是你那乡下的爹妈呢?他们自己哪有一分钱?还有这家庭的正常用度日常开支,你不知道一个月得花多少钱!你不知道你我一个月是多少工资、一年里有多少奖金福利补贴吗?你这些钱统共加在一块儿也不够随便哪一笔开支的。你哪里弄钱去?……当然,没有钱,鲁元潮不出去就是了;可是其他方面的用度呢?哪一笔开支是少得了的?你说你一个副专员过的这日子……”

鲁光宗知道自己的财富,但是甘登艳不知道,鲁光宗从来也没想过要让甘登艳知道,他有许多事情是不想和甘登艳之间勾通的,他对甘登艳早已充满反感和厌恶。此刻鲁光宗觉得甘登艳说话越来越不中听了,里边又夹杂些冷嘲热讽,尤其是扯到他那没有钱的父母,他心中就十分恼火,觉得甘登艳特别讨厌,就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什么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
甘登艳说:“你不当家,当然不知盐米之贵日子艰难,反正回到家里坐上桌子就可以吃饭,衣服没了自有人买,天塌下来也不用操心,你只要当你的副专员……”
鲁光宗很想破口大骂:“我当副专员怎么啦?我当副专员连你也有意见了?老子整天在外边费尽了心受够了气,回到家里又讨不到愉快舒心……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劲!***!气死老子了!这辈子遇上你老子算是倒了邪霉了!**臭娘们儿嘴就是臭就是没教养没涵养!真他妈一个难养的东西!”但是鲁光宗并没有骂出声来,因为他觉得在老婆面前骂出这些话也显得自己没有教养没有涵养,他强压着火气以平静的口气说道:“其实那五千都不该要的。”
甘登艳眼珠子瞪得青蛙眼睛似的都快要迸出来了的样子,说:“都不该要!一股都不该要!家也不要了!还想沽名钓誉!你显什么清高?你还真想塑造‘清正廉洁’的光辉形象吗?你以为我真的不了解你的底细?……”
“叭!”鲁光宗重重地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就把甘登艳后边的话全部拍回肚子里去了……
鲁光宗气得脸色发青,眼睛瞪得象牛卵子,他很想扇甘登艳一耳光吐她一口唾沫踹她几脚把她拎起来从窗户上扔出去!但是他又做不出来,他便飞起一脚踢向跟前的塑料果皮桶,果皮桶便蹦了起来,里边的垃圾就撒满一地。他又往痰盂里“呸”地一口痰吐过去,却没吐正,痰就粘在了茶几腿儿上,他也不管这些,只装做没看见,气虎虎地坐在那里两眼狠狠,一动不动。
这是结婚以来鲁光宗第一次这样发火这样对待甘登艳。
甘登艳被鲁光宗一巴掌拍回去的话卡在喉咙上噎得她喘不过气来,差点儿窒息。鲁光宗踢在果皮桶上的那一脚又好象直接踢到了她的胸口上,使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心肌几近梗阻。鲁光宗那一口粘在茶几腿儿上的痰又似乎直接喷进了她的口中,令她恶心作呕倒肚翻肠……她胸口憋得慌,她喉咙堵得够戗,她胃子翻腾得要吐……她太难受了,她难受死了,她受不了了!她趔趔趄趄地往卧室里冲去,带着呜呜哇哇的嚎啕之声……
鲁光宗什么也不管,只恨恨地坐在那里,心里说:“哭你的吧!气你的吧!受不了想不通去跳楼去上吊吧!***!没有你我他妈活的更清净更自在!……”

八月份,珩州机械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在上海挂牌上市,开盘价13元,最高涨到15.5元,当日收盘稍有回落。
鲁光宗知道后想:“都说公司上市难,怎么机械公司这么快就把一切都办好了呢?”
晚上,曹雨亲自上门,把一个86.5万元的存折交给鲁光宗,小声汇报说:“您的股票我们先垫钱替您认购了,今天上市后以每股14元的价格抛售了,扣除原始股溢价发行的认购款14万元(原来那5千债券您是自己付了款的),还剩这些,给您加密存上了。您看……”
鲁光宗接过折子一看,顿时有些想不大通:86.5万,86万,怎么眨眼之间就成了自己的了?尽管这笔钱与他从巴林公司所谋得的钱比起来并不算什么,但是它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市民一生不吃不用全部存下的工资收入。86万,这对于完全靠正常的正当的工资收入生活的人来说,要多少人勤奋劳动工作多少年才能集聚起来呢?……股票这东西!这股票怎么就该属于我、这钱怎么就属于自己的了呢?……
鲁光宗忽然觉察到自己在曾为自己属下的曹雨面前有所失态,就赶紧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说:
“可以这么办理吗?这样办理对头吗?合法吗?……我不要!你收回去自己想办法处理掉吧!”那神气和语气都是十分坚决的,不容商量的。
曹雨一听立时就傻眼了:收回去?自己处理掉?这怎么办得到呢?这怎么可能呢?……曹雨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说:“都是这么办理的,地区其他领导同志也都是这样办的。从手续上说也是合理合法的:这是您认购的股票;认购的份额是经过公司董事会讨论决定的(当然没有具体明确到某个人的名义上);抛售是在股市上正常交易的。只有一点:公司预先垫支了一下认购款,但不是现在已经扣除偿还了么?只是未计垫支款的利息,但那利息是很小的一个数目;而垫支认购款只有我们班子中的极个别人知道,之所以不是我一人独办,主要是财务制度上要过得去,但这也是万无一失的,包括你们认购股票以及上市后抛售,都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不可靠的人经手和知晓。请您一万个放心,真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就是死也不会让您受到任何牵连的。”这是曹雨的真心话,他也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之所以能当上机械股份公司的老总,起码有一半是鲁光宗起的作用,基本上可以说,没有鲁光宗也就没有他曹雨的今天。鲁光宗对此确信无疑。
但是鲁光宗还是不接存折,他实在不愿意接它,他不想要这笔钱,他不缺少这几十万。86万,如果这事儿哪一天暴露出来了,86万是够得上坐牢的,要与当年刘青山张子善比,杀头都绰绰有余!他接它干嘛呢?他能这么糊涂吗?当然在通常人看来,他从巴林公司所得的钱毫无疑问是他的十分糊涂的行为,可是鲁光宗自己却觉得那是非常安全的:薪金问题到底是有个说法的,而且没有多少人知道;赌桌上得来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呢?现在有几个高官不赌的?而且敢公开赌,当然不是到茶馆里跟社会上的随便哪个人赌,可是到澳门去赌的呢?算不算是公开地干?只要不是拿公家的钱去赌输了以后收不了场的,我看也没谁出什么事儿。而关键的是,他这赌没有任何旁人可能知道。所得的巴林公司的钱同直接从曹雨手中**裸地接这86万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性质都不一样,安全系数就更加悬殊,尽管曹雨是可靠的是没什么可怀疑的,但是这事儿显然不是就只有曹雨一个人才知道,机械公司给出的也明明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就不叫‘私下’的事情,这就跟我和巴林公司之间的那些私下的经济往来大不一样,这事儿我就不能干,干了风险就实在太大,说不定哪一天要犯事儿首先就犯在这件事情上。
鲁光宗不接存折,便和曹雨在那里僵住了。
甘登艳从里屋出来。实际上她在里屋早已听清了两人所谈的内容,但是她佯装不知,也不看茶几上那存折,招呼道:
“老曹啊,怎么好长时间不来了?坐。怎么茶也没泡啊?”曹雨说:“不泡了,我马上要走。”甘登艳还是要张罗泡茶,曹雨极力阻住,甘登艳就坐下看体育新闻。
鲁光宗斜睨甘登艳一眼,又不好支开她;再看看曹雨。曹雨说:“我先走了,工作上的事情改天再向您汇报。”站起来就要走。
鲁光宗指着茶几上的存折,示意曹雨拿走。曹雨故作不懂,鲁光宗说:“呃,呆会儿!你……”
甘登艳过来,挡在曹雨和鲁光宗的视线之间,对曹雨说:“吃了饭再走嘛,好久都没来过了。”这其实就是送客的意思,曹雨趁机客气一句,开门离去了。
鲁光宗狠狠地瞪了甘登艳一眼,却并没拿起存折追塞给曹雨,他心里就只做如此想:“股票是你机械公司的,垫钱代购、上市交易、存款办折都是你们假我之名一手包办的,完全与我无关,你以为你把存折撂我这儿就算一切都归到我名下了、一切都打到我头上了、我认也得认不认也等于认了吗?谁肯承认这种强加于人的事?你怎么拿来的你自己怎么把它拿回去,谁接了你的你找谁要去……”
甘登艳毫不顾及鲁光宗的态度和反应,若无其事地坐下只看着电视。
鲁光宗不想同甘登艳说话,从沙发里站起来往洗手间去了。
甘登艳收起存折,拿进里间存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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