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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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拨出了半数的宅邸,齐中隔断,作为他的理公场所。这也是高晖的父亲当年私下建立密探制度的处理公务地方,一切的设置都很理想,分别有许多小单院,李益可以在同一时间内,接见好几个人,多半是互相有关连的,但是那些人却无法见面会商,一切都在李益的协调中进行。
除了忙公务之外,李益也要忙着迎亲的事,吉期定在腊月二十八,因为只有那天是黄道吉日,而且依照习俗,也最宜是在新岁前娶回新妇。
好在这些事都有人代他忙,而卢家遣嫁,则是早就准备好的,又关在长安城中。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妥的事。
新居是太子府拨赠的别业,虽然家家都为过年而忙,但是那些达官贵人,他们自己却没有什么要忙的,因此他们反而轻松了,也有更多的时间去为李益的婚事来凑热闹。
兵部尚书高晖是李益的大媒,女方的大媒是王阁老,这已经够体面了,而且李益前往迎亲时,却还有更为风光体面的事儿。
东宫太子拨出了自己的执事辇驾陪同李益前往,这一来可就更为不得了。
本来天子之礼,不可加以诸侯的,好在李益沾光的是跟皇帝是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有了这层关系,即使跟皇帝扯不上亲,也可以将就一点认宗了,何况太子还陪着李益骑了马同行,使得那些言官们更无可挑剔了。
这真可以说是长安市上一次空前的盛况,为了过年,家家户户本来也已经准备了大批的爆竹,这也都凑兴拿出来燃放了,所以迎亲的行列所经之处,悬灯结采,爆竹喧天,人人争看李十郎。
许多年轻女孩子们,挤在楼上,在李益的马匹过去时,把许多用绸缎剪扎成的花朵拋了下来,如天女散花,彩色缤纷,美况空前。
这些庆典活动没有人刻意布置,一切都是发于自动,正因为如此,益发显得难得了。
太子在马路上含笑向李益道:“十郎,孤迎娶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热闹,可见你在长安大得人心呀!”
李益听了心中一惊,引起了太子的羡妒可不是好事,虽然此刻太子没有别种心思,但是如果以后有人在太子面前往深处渲染一下,那就不太妙了。
但是要如何解释,却颇费周章,亏得李益的才思敏捷,很快地就有了说词,笑笑道:“殿下册妃与微臣娶妇不同。因为殿下为异日之君,册妃之典,也就是为国立异日之后,母仪天下,四海同庆,岂仅长安一处,这是臣万不能及,亦不敢想望的,可是在长安的热闹,倒的确是殿下不如微臣的。”
太子哦了一声,李益很快又道:“皇家威仪,民间不敢狎侮,所经之处,军骑罗列,一般老百姓只能在门缝中或窗帘后,偷偷地张望一下,那里敢像这样的公然探身嬉笑呢,所以讲热闹,殿下岂仅不如微臣,就是一个寻常的百姓,也是不如的。”
太子笑道:“这么说来,孤倒不该生在帝玉家了?”
李益忙道:“殿下怎么往这上面去想呢,庶民之礼,与帝王之仪,根本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帝王之仪庄严隆重,庶民之迎,不禁嬉闹,如果殿下迎娶时,也像微臣这样,那就不成体统了。”
经过这一解释,太子算是开朗了,大声地笑得很开心。
然后手指看李益头上的花瓣道:“孤经常微服出来私访,也曾见过不少迎亲的场面,像你这样热闹的还不多见。”
李益笑道:“关于这一点,微臣就更愧愧了,长安的人好热闹是天下皆知的,而消息传得也是别处比不上的,微臣在前两年未曾为朝廷效命时,在长安很干了一些荒唐事,给长安人添了不少的谈天材料,所以微臣今日迎娶,大家都要看看微臣是怎么样子!”
太子也高兴地说:“说得有理,只是你还是太谦虚了,你的人未到长安,文名已经是先至,到了长安后,风流蕴借,才华逼人。长安市上,谁都听说你这个美男子,楼头少艾,闺中妙女,更不知有多少在偷偷地为你害起相思病呢,所以你今天迎娶,引得大家都出来看,那倒不稀奇,能赚得这一路上的落英缤纷,才是真的值得骄傲。这些花儿都是她们辛辛苦苦做了起来,准备在新年时戴在头上,插在鬓角上添娇媚的,为了你,她们都毫不吝啬地掷了下来……”
李益笑道:“臣少年无状,说不定这是她们拋下来打臣的。以惩臣的轻薄。”
“哦!要打你,她们该拋些重东西下来,这么轻飘飘的花儿,打得痛你吗?”
李益道:“这都是沐殿下的恩泽使臣逃过了一场灾祸,她们见到殿下在微臣附近。唯恐失手惊及殿下,所以才改拋花朵下来了。”
太子大笑道:“十郎!难怪那些女子一个个对你都死心塌地,爱得入骨,你真有一套本事,别的不说,单凭这张嘴,就能骗死人,明明知道你心口不一,说的是骗人的话,可是听起来却舒服得很,连孤都是如此,更别说是那些女孩子了。”
李益知道麻烦过去了,太子心中的不舒服,总算被自己解释开了,于是也笑道:“微臣的长处很多,殿下怎么单单记得这最不成材的一桩呢!”
太子笑得更高兴了,倒是两傍看热闹的人与那些随侍的人员,一个个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高兴,但是他们却知道一点,那就是太子很少这样高兴放肆无忌她笑过,也很少跟人如此投机过,看看这个李益的确是不简单,居然能得到太子如此的激赏。
尤其是那些心中对李益多少还有点介蒂的人,为了太子赶这场热闹,他们不得不挤上一份,满心的不情愿着,这时也改变了对李益的态度而庆幸着自己幸而来了。
因为他们看得出,今后的长安,将是那个年轻人的天下了,下一个年头开始,也将是李益的年代开始了。
“疾风不逾日,暴雨不经昼。”
也有人在一边感慨着,他们是看见了李益的权势而发出那么一声低语,原因是李益的窜起是太快了,如疾风暴雨一般,而这一类的权势,往往是难以久长,很快就会崩溃的,可是这一句感概却变成了谶语。
它没有应在李益的宦途上,却应在李益的婚姻上,因为今天是他迎亲的日子。
李益的权势没有垮,因为李益不同于别的暴升遽起的人,只是靠着机会,靠着取欢人主而得宠,当势之后,又不知谋求人和,一味的倚势凌人,所以他们才倒得快。
李益的权势固然是靠着机会而建立的,但是大部份仍然是靠着他过人的才华,当机立断的魄力以及特殊的制衡策略而堆砌起来的,这种机会换了个人就无法运用,而在李益身上,不仅产生了奇迹似的效果,甚至可以说。这些机会是李益自己创造的。
所以,李益的得势固然不易,失势也很难,因为他的一切是无法由人取代的,除非是有人建立另起一个势力来推翻他,聪明的李益,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还有一点;李益不容易倒下的原因是李益很聪明,他手中掌握着权势,却不使人主感到威胁,他显示了安定大局的力量,却不使自己局于权势的最前端。
他使得皇帝感到少不了他,却不会使皇帝感到他有危险性或侵略性,这样,他使自己的地位安如盘石,固若金汤而很难动摇了。
鼓乐声中,卢闰英满身盛妆,头戴着朋珠缀成的凤冠出来了,脸上蒙着面纱,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有一些事使得李益微感不快。
送亲的是她的表哥刘希侯,在俗例上,娘家的父母是不便送女到婿家,但是一定有个娘家的亲人跟着,普通都是由新娘的兄弟跟着,而且是以未婚者为吉。
卢闰是独生女儿,她没有兄弟,势必要另外请人来送亲,但是他们卢家也是大族,本姓的族人子弟多得很,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异姓的表哥来送的。
临上轿前,新嫁娘拜别父母长辈,受嘱咐几句临别的训词,那几乎是俗套,勉励她要善为人妇等等,倒是没什么好叙述的,只是卢闰英忽然想起这一去就是到了别人家,与自己原先的一切都隔着一重关系了。
一时情绪激动,难以自抑,放声大哭起来。
这也无可厚非,而且是新娘出嫁时常见的事,遽离亲人,嫁到别人的家,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依恋之情,固然难免,如果嫁得远的,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日才得重见,更是要伤心了。
上轿前新娘的一哭,几乎已成了惯例,倒是不哭,反而成为新闻而惹人非议了。
这一哭,少不得有人要劝,卢夫人劝了几句,结果自己也被感染得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团,卢方也是老泪纵横,哽不成声,于是闹哄哄的气氛,顿时充满了伤感的意味了。李益看了直皱眉头,他倒不是认为哭得不对,事实上这也是很通常的现象,尤其是卢闰英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就像是心头的一块肉,虽然出嫁成婚是一件喜事,但不舍之情也是可以想象的。
只是他们的哭,倒像是从此永别,再不相见似的,李益说不上什么不对劲,但直觉上感到他们这种难舍难分的情况,是个很不吉的征兆。
因此他只有向站在一边的刘希侯眨眨眼。
刘希侯很乖觉,立刻凑过身来问道:“十郎,恭喜你了,有什么事吗?”
李益低声道:“吉时将过,刘兄最好去催催他们,时间不能再拖延了,而且太子殿下也随同莅临迎亲,在他面前过份的失仪,就不像是官宦之家的体统了。”
刘希侯一听可简慢不得,赶紧过去,低声劝解中把这番话说了,这自然非同小可,首先是卢方止住了悲声,还带劝住了自己的夫人:“别再哭了,让女儿上轿去吧,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女婿是你的侄儿,嫁得又不远,就在长安城里,随时都可以见面,也不必要舍不得这个样子。”
卢夫人总算出止住了悲声,卢闰英哭软了身子。在雅萍的扶持下,几乎不能成步,刘希侯只得赶忙架着她,匆促地登轿,以至于许多絮絮的仪典,簪如挥桃枝驱煞啦,洒五谷以示丰富吉祥啦,都未及举行。轿子抬到了新宅,倒是早已布置就绪,炮乐齐鸣,交拜了天地,送新人入了洞房。
李益挑去了覆面的头巾,看到卢闰英的眼睛都肿了,心中就有点不乐,因此他对新娘的第一句话也是充满了火气的:“闰英,我知道你对嫁过来感到很委屈,可是这也没办法,那是你老子自己挑的日子……”
卢闰英不禁一怔道:“十郎,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李益道:“我要怎么说呢,看你临时上轿时,那种不肯上轿,呼天抢地的样子,倒像嫁过来是跳下火坑似的。”
卢闰英自知理屈,可是仍然忍不住道:“我生下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了爹娘,不舍之情,自是难免,这也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像你这样,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却很少有的,若不是我在催就误了时辰。”
卢闰英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会拖下这么久,我只是想爹跟娘年纪都大了,两位老人家素来就少话说,最近更是吵得更凶,我在的时候,还可以为他们排解一下,我不在了,就连个和缓的人都没有了,也实在替他们担心,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平时是不在意,那时都想起了,实在丢不下来,因此也就……”
李益道:“固然没有上轿前不哭的新妇,但是也很少有像你这样悲戚的新娘,就像是押赴刑场似的……”
“十郎,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这本来就是事实嘛,你光知道娘家的事丢不开,不为我想了,太子陪着我迎亲,这是何等的殊荣?可是你却让他站在那儿,听你们长啼了半个时辰,这还不说,最后拖拖拉拉地上了轿子,许多仪典都忘了……”
“这……我胡里胡涂,一点都不知道,十郎,你不会在乎那些俗套吧?”
“我是不信,可是我母亲很讲究,她刚才听说了,已经很不高兴,那也罢了,最糟的是你这个样子,那还像个新娘,倒像个罗剎夜叉了;目似铜铃,发赛飞篷,让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卢闰英呵了一声,忙起来到妆台前面,那面大铜镜用锦袱套着,她打开看了一眼,自己也吓了一跳:“怎度眼睛成了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好?”
“我正想要问你,一会儿闹新房的人都来了,你这副样子能见人吗?”
卢闰英低头想想道:“新妇三朝不见客的。”
李益愠然道:“是的,新妇三朝可以躲在屋里不见客,但是却不能禁止客人到屋里来闹新房,刚才我还听太子说他要带人来,好好地闹一下呢,你这样子算什么?”
卢闰英微微有了点怒意道:“我这样子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只是眼睛红肿了一点,谁都知道我才哭过,人哭过之后,样子总不会很好看,很多人喜欢拿梨花带雨来形容女人哭泣之态,那也不是什么美……”
“怎么不美呢,梨花瓣上,轻滴着一点点的雨水,情韵兼至,是很美的情境呀!”
“你只往美处看,梨花经雨之后,打落满地残瓣,一片狼借之状,徒见凄恻……”
李益被她驳得倒是没话说了道:“我们今天不是谈梨花带雨,人家久闻你是长安市有名的美人,都要来欣赏一下你的美姿的。”
“那更荒唐了,我又不是给人家看的。妇人以德工为重,姿色何足骄人?”
李益道:“不给人看,至少应该让我看了高与吧,女为悦己者容,这是一个做妻子的本份吧。”
卢闰英默然片刻才道:“再等一下,我把脸上的脂粉重新施一下,就会好得多,十郎,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们别吵架行不行!”
李益正要开口,卢闰英忙又道:“我晓得,你一直为了我爹对不起你,心里到很恼火,但是我却没有对不起你呀,现在我已嫁了过来,是李家的媳妇,而不再是卢家的女儿了,你更没有恨我的理由了。”
李益叹了口气:“我几时恨过你了?”
卢闰英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远已听得人声吵杂,卢闰英忙道:“人来了,你去挡一挡,让我添添妆,回头好见人。”
“你也知道这样子见人不好看!”
“我是无所谓,但是你希望有一个受人夸耀的妻子,我就必须尽到这个责任。”
“这……叫我怎么拦呢?总不能堵住了房门,不让人进来呀?”
卢闰英想想道:“这样吧,外面就是书房,你把人邀到那儿先坐,说你催妆未竟,先请他们坐一下。”
“那我不是又要做诗了吗?”
“你本来也应该动动心思,因为你是以诗名先动长安的,何况又以速才而见闻,新婚之夕,没有催妆诗,那不是会叫人笑话了吗?”
李益一听倒是引发了兴趣,出到外面,绣案上倒是准备妥了,连一张桃红飞金的诗笺都给他置妥了!
可见别人是准备他作催妆之吟的,李益坐下,拿起了笔,濡湿了墨,握管待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落笔了,思索很久,仍是不着一字。
这使李益心中感到很烦……难道我的文思已经枯竭,今后再也无法做诗了?
李益在心中暗问自己,而且是充满了惶恐的心情的,虽然他现在已是名成利就,不再需要以诗文自售了,但是时下的人都重此,而且他一向是以此擅胜而感到自傲的。越烦越不能成篇,勉强挤出了两句自己念来都觉得拮赘,而更令他到烦恼的是外屋传来的语声人声。
客人已经来到了,只是被雅萍挡住了:“列位大人,我家姑爷正在作催妆诗,请列位大人稍稍等一等……”
“哦!君虞兄文采风流,这催妆诗一定是绮丽蕴借,传诵千古之佳作,大家等一等,留待欣赏一下君虞兄的佳作……”
于是听见大家都答应了,李益却更为烦了,回头拿什么去向人家交篇呢?这又不能够胡乱应个景的。
正在烦的时候,又听得大家一阵揖让声:“殿下也有兴趣来这儿凑个热闹?”
太子笑道:“十郎是长安第一名士,卢小姐又是长安第一美人,两个第一凑在一起,成了神仙眷属,是天下第一美事,我这俗人,怎能不来沾点喜气呢……”
然后是高晖的声音道:“佳人才子,诚然难得,但是像殿下这样的贺客,才是真正的难得呢,刚才殿下说了这桩美事,加上殿下这位客人,就成了四美兼备了,沾光分喜气的是微臣等人……”
“对!对!双美具,四难并,这是千古盛事,都因殿下这一来而促成了,恭喜殿下……”
“慢来!慢来!今天是十郎的喜日良辰,你们不去贺新人,却来贺孤家,这是怎么说呢?”
“吉日良辰只不过一时即过,殿下这一光降,乃成千古之盛事。是以更应该向殿下贺喜……”
“好!好!说得好,我们大家恭喜,大家都有份,嗯!你们不是要来闹新房的吗?怎么坐在这儿呢?”
“回千岁殿下。因为姑爷正在作催妆诗,所以才委屈列位大人在这儿等一下!”
“那倒是应该的,不过十郎的倚马才华,有这会子功夫,便万言书也该完篇了,走!走!咱们进去瞧瞧。”
于是太子领着一大群人进了屋子,李益只得迎了上来,太子一把托住了他:“十郎,洞房之中,不论廷礼,三天无大小,我们都是来闹房的,你可别行礼。”
李益也就罢了。太子一看桌上的诗笺已经套进了封缄,笑着道:“照说这要新人看过后,才轮到别人看的,可是我们等不及,要先睹为快了。”
抽出了诗笺,他怔一怔后道:“妙!妙!妙!”
别人一听说妙,都争着上来看了,可是笺上只有三个字,敢情太子不是夸说诗妙,而是念出了那三个字而已,可是妙在什么地方呢?
高晖忍不住问道:“十郎!你这上面只得三个字?”
李益笑道:“还有六个字,却是不便写在上面。”
太子道:“九字催妆,这一定是别饶情趣的绝佳妙词,十郎,你别再闷人了,快念出来给我们听吧!”
高晖道:“对!你要是不把妙妙妙下面的六个字念给我们听,大家就扰你个没完,叫你今晚不得好过。”
李益道:“其实也没什么,这各位都是过来人,我不说各位也应该想到是那六个字。”
太子道:“十郎,我们可没有你那种倚马才华,怎么会想到你要接的是那六个字呢?”
李益笑道:“殿下请恕微臣无状,这六个字可没什么大学问,是男人都会有的心情,也是任何一个男人,身历此境所共有的情形……”

大家被他越说越好奇,也有人开始去揣摸那六个字是什么字,一时议说纷纷,都在你一句,我一句的。
太子笑道:“大家别再胡猜了,大家别忘了,这是催妆诗,一共才得九字,前面已经用去了三个妙字,后面这六个字是妙在何处,谁能用六个字就形容尽致而值一连三妙的?十郎还是你说吧!”
在一连声的敦请声中,李益缓缓接道:“那还是两句赘字词,实际只有两个字,是快快快,慢慢慢!”
大家为之一怔,谁也想不到这么六个字,太子笑笑道:“十郎,你的催妆诗可说是千古绝唱了,这九个字究竟是怎么个解释呢,我们可实在不懂。”
李益笑道:“别人作催妆诗,是新郎到岳家迎亲,新娘躲在绣楼上羞不肯下,新郎展示才华,以一诗飞笺,得入绣楼,免得误了时辰。”
“是啊,催妆诗原是上花轿而做的,这会儿人都抬来了,还做个什么催妆诗呢?”
高晖笑道:“也有的,因为迎亲去得匆匆,不能再耽误了,新娘只得先上了轿,送入洞房之后,新娘紧闭着闺房门,一定要等新郎的催妆诗缴了卷,才得进房呢。往常有些新郎官们才思较钝,要苦苦思索,推敲半夜,才能完篇,甚至还有终宵不得入室的。”
李益笑道:“那就不是催妆,是考新郎了。”
高晖道:“是啊,所以把洞房之夕,称为小登科,因为也得经过一考,不是轻易可得的。”
李益笑道:“兄弟运气还不错,新妇原为中表兄妹,彼此早经定情,芳心独钟,所以这洞房一考已免,小登科可以不第而擢。”
“那你还作什么催妆诗呢?”
李益道:“兄弟不是催新娘快点着妆登轿,而是催她快点卸妆登榻。”
大家都被逗笑了起来,高晖道:“不管你是什么,至少你要把那九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
李益笑道:“其实这最简单不过,新娘经我一催,虽是羞人答答,却也不忍坚拒,于是把我赶出房门,以便卸去吉服,更换上便装就寝。”
高晖道:“这也不值得,一连三个妙呀!”
李益笑道:“我虽然被赶了出来,但是里面绣窗忘了关,由隙缝中看过去,正好看见里面初卸罗衣,当此情景,谁会不连呼三声妙呢?”
太子大笑道:“不错!果然是妙,窗中窥春色,美人解罗衣,果然是妙不可言。”
秦朗笑道:“十郎,这话欠通,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脱衣服,今夜虽是你新婚之夕,可是在此之前,你早已艳事频传,看得多了,纵然换个人,也不会妙到这里。”
高晖忙道:“该死!该死!小秦,你满口胡说,不怕新娘子听见了,回头拿棍子打你出去。”
秦朗笑道:“听说新娘温文娴淑,绝非一般醋娘子可比的,他们在未婚之前,就曾经比翼共赴娼家,召妓度曲侑酒,传为长安的佳话,我想不至为这个而挨打吧!再说十郎也不是惧内的人,他连偷看新人换衣服的事都敢公说出来,也不至于让朋友挨打吧。”
太子笑道:“笑话归笑话,十郎,听秦朗这一说,孤家也认为很有道理,你不是没见识,纵有甚动人之处,也不至于妙到那里!”
李益道:“今宵在闺中笑谑,大家可以言不及义,微臣就斗胆直言无忌了,此景此情,确不可同日而语,以前固然有过美人当面除衣,但不是忸忸怩怩,就是躲躲掩掩,总是不够自然,不比此时,不知有人在看,举手投足间,都别具一股媚态,这三个妙字倒是值得的。”
太子笑道:“这话倒不假,想当年玄宗帝宠杨妃玉环之时,赐浴华清池,就有贿赂官人,不得声张,然后隐身处于秘处私窥,也是为了欣赏那一种自然不做作的风情,十郎的确是解人,这三个妙宇倒是值得的,可是后面那六个字又是如何说呢?”
李益道:“罗襦已解,雪肤乍见,妙处尽入眼底,那时只希望她快一点,能够先睹为快……”
“嗯,这也说得过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时也,直恨不得跑过去帮上一手忙,口中不能出声,心里却急着连声在催!那三个慢字又如何呢?”
李益笑道:“吉服既除,春色己见,却有韶光留不住的感觉,因为里面又开始着上便服,此时只有希望慢一点,好多看一会儿。”
太子大笑道:“不错,是越慢越好,十郎,才子风情果然与人不同,当真妙不可言,只可惜仅能室内生春,不足为外人道也。玩笑归玩笑,要是传到那些老厌物耳中,说孤带着大家谈风月,扳起面孔来,派我一大篇不是,那就太没意思了,十郎,此刻新娘子的衣服也已换好了,该出来让我们见见了!”
雅萍听了忙把门开了,扶了浓妆的卢闰英出来,低着头,向众人一一行礼。
李益倒是为之目光一亮,因为他从卢闰英的脸上,居然找不到半点哭过的痕迹,就是肿得发红的眼睛,也都平服了下去,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太子见了大笑道:“十郎,你那催妆诗简直是胡说八道,新妇吉服未除,那来的那番妙境。”
李益也笑道:“凡事想象最美,只要见了,也就没有那种美境了,那只是微臣坐在外室幻设的情境而已。”
高晖道:“说的是啊,我们也是太忽略了,这外室跟内室之间,除了一门之外,根本就无窗可通的。”
郭威也叫道:“对啊!我们要是早一点想到找一找窗子在那儿,也不会叫他唬弄了半天了。”
李益笑道:“窗子是有的,只是你这俗人找不到而已。”
郭威道:“我承认我俗,可不承认我瞎,这屋子明明没有窗子,这所别业在未赐给你之前我们就住过,这儿是我们所称的桃源渡……”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高晖忙问道:“世子,这桃源渡三字是怎么个出典呢?”
郭威笑道:“桃源一典,出自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的桃源是避秦的,我们的桃源就是以此而命名。”
李益道:“现下已无秦乱,世子避秦之说何来?”
郭威大笑指着秦朗道:“避秦是躲开他的老子翼公爷,因为我们兄弟俩的拳头粗,小秦的点子又多,每次闯了祸打了架,都是他出的主意,怕翼公爷来找我们,就躲在这儿说是读书,借用殿下的名义把他老人家给挡回去。”
太子道:“好哇,难怪每次翼国公见到孤,总要说上两句,什么犬子顽劣,望殿下多加管教,我老是胡里胡地应着,敢情你们是瞒着我,拿我的地方来作挡箭牌的!”
郭威笑道:“这也不算瞒着殿下,我们可都是得到殿下的允许这样做的。”
“得到我的允许,我什么时候允许的?”
“很久以前了,殿下在这儿邀我们大家斗了三天的蟋蟀,我们家里的人来我,是殿下自己出来打发他们说留我们在这儿陪殿下读书,我们的家人信以为真,就放心的留我们在这儿了。”
太子也沉入了回忆中笑道:“你说的是那一次啊,那可真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还记得那年我们为了抓蟋蟀,在夜间爬上了终南山,肚子饿了,就到附近的道观里去偷冷饭吃,却被小道士发现了,吵着要拿我们送官,然后是郭勇带了几名家将来了,见面也不说破,冒充官人把我们从道观里带走了,说是要送到边疆充军去,观里的道士又不忍心,反过来替我们求情,说我们只是为饥寒所迫,出于无奈,郭勇执意不允,结果老道士涕泪交流地每人给了我们五百钱……”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是真心的笑。为往事的情趣回味而笑,其它的人也跟着笑,笑中却有着无限的羡慕,不是羡慕那种情趣,那不过是几个少年捉狭胡闹而已,除了他们自己感到有意思之外,别人听来,亦不怎样,只是其中有一个即将要当皇帝的东宫太子,那就令人羡慕了,美慕这一个人;参加其中,非富即贵,现在都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将来更是衣朱带紫的长安新贵,有些人更是在后悔着,抱怨着……
后悔,抱怨的人自然也具有相当的身份,在当年也有机会跟着他们一起嬉乐的,只是因为父兄的督促,或是本身的拘谨,把时间用在书房中真正去读书了。
读书不见得没用,多少也能弄到较为重要的职位干干,但是却无法打进那个小圈圈裘去,成为皇室的心腹股肱,掌握着天下的大权了。
郭威笑着接下去说道:“殿下后来就对我们说,你们如果惹了祸,怕大人追究,就躲到我这儿来吧,说是我邀你们来读书的,我对门上吩咐过了,任何人来了,家人找来都这么说,不准任何人来打扰的……。”
太子想了想道:“是吗?我那样说过吗?”
郭威笑道:“当然说过了,以后我们十天半个月的,总会来躲上三四天,若是殿下没有吩咐,门上也不敢胡乱回话的。”
语毕转向李益笑道:“十郎,你说你的胆子大不,我们对这所屋子如此熟悉,你居然在我们面前打马虎眼儿,凭空在墙上开出两面窗子来了。”
李益笑笑道:“确实是有两面窗子,只是不开在墙上,而是开在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在墙角上划了一扇窗子道:“这扇窗子开闭由心,大小无形,能极目之所不能至,上达青冥,心之所思;神之所及,无一不尽收在眼底,寒冬能见桃李芬芳,暑夏能有寒梅吐艳……。”
说得大家都笑了。
高晖笑道:“够了,十郎,你别再说了,回头那两个小傻瓜还有信以为真,真叫人在他脑袋上去开扇窗子呢。”
郭威也笑道:“老高,你别欺负我读书少,但我还不至真傻成这个样子,以前我承认过于贪嬉,没有好好用功,搬书篓子比不过你,自从接下神策军以后,为了需要,我还真下过一番苦功呢!不信我跟你比比兵法看?”
高晖道:“这个我甘拜下风,别的东西还可以说,兵法一书,令祖郭老令公已经深得个中精髓,所以他领的郭家军所向披靡,你们哥儿俩是家学渊源,再也无人能及。”
郭勇这时才首次开口道:“家祖父对兵法与用兵一向很自负,当年征战,他老人家每以奇兵而致胜,以寡击众,屡建奇功,可是老人家听到十郎在塞上的事迹时,也连连摇头,自叹不如,说十郎用兵,神奇已是空前绝后,那完全是神来之笔,无人能及的……”
郭威接着道:“是的,十郎奏凯回师时,老人家还叫我们去多多讨教,可是听了十郎对敌的详细经过情形后,又不要我们去了,他说十郎用兵的精妙是无以言传的,虽然神妙却不足以为法,因为这完全是凭他的才智,随机而应变,我们若是才智不好,学他的方法,画虎不成事小,恐怕连狗都不像了!”
李益的心中得意,但口中却谦辞道:“老千岁太谬赞了,那里懂什么兵法,只是胡乱凑巧时瞎碰而已。”
高晖正色道:“十郎,你可别以为老千岁是捧你,他说你的成就虽然值得激赏,但是对你的行事却不敢赞同。”
李益一怔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对?”
高晖道:“那倒不是,老千岁说,你行事太险,不能有一点错失,否则就会导致全盘皆墨,一败涂地,所以他才说你不足法,因为领军布阵对敌,绝对避忌一个险字,最贵在一个稳字,先要留好退路,能攻则攻,不能进则守,这才是为将之道。”
李益不得不叹服道:“对!老千岁究竟是疆场名将,他的话弥足发人深思。我的行事不但是在冒险,而也是在冒大险,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不但会把自己的命赔上,且还会导致极大的漏失,所以我虽然在河西侥幸得手,却不敢再多事进取,殿下要我乘势多进几个地方我也力加婉辞了,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能力……”
太子笑道:“先前我接到你辞谢的信函,心里还有点怪你,可是经过郭老令公的一番解释后,我才明白,也才未曾对你多作要求。”
李益心头又是一惊,这时他才深知为人处事之难,以及人心难测,当他拒绝了太子的密请,对河西附近的一些藩镇加以并吞时,倒不是顾忌到什么险不险,因为他行事一向就是在冒险中,手头并没有真正的实力。
李益不肯一战,他是怕树仇太多,将来在朝廷里处处受击,李益的志在庙堂而不在疆场,他就不想自己有太多的政敌,这个原因当然不能说出来,但他例举的理由却很充份,说自己无权动令将师。
目前跟他们只是利害之交往,如果对方不欲战而强以战,则是大损其利,一定不会同意的,那样一来连早先建立的一点关系都难以维持了。
这有两种原因,第一,李益是借此解释自己对那些将帅并没有绝对的控制之力,以免遭受猜忌。
第二点,他也间接地说明了要控制一个地方,用兵是下下之策,可以用很多的方法,兵不血刃,旁敲侧击,找出对方的弱点所在,或是利害相关之机,用心不为不苦,而且也是在为太子打算,可是却没有得到太子的满意。
至少在太子的心中,还是认为自己在有意藏私弄权,唯恐动摇根本而不愿意轻启战端。
幸亏汾阳王对自己很照顾,他那番理论固为有理,但郭汾阳用兵就是专门走险,为正法所不取。
有一次他只以五千人,面对敌方六万大军,对垒之地又是在平阳无险可守之地,这一仗没有打,几乎就已经注定了胜负,谁都没有认为郭子仪能胜。
连对方的主帅都如此肯定,所以布下营后,根本没把郭军放在眼中,通令传檄,限他在十二个时辰内,率众投降,否则一过限期,立挥大军进迫,鸡犬不留。
那正是讨史思明余部时,大家把投降的兵用来驱作前部,以阻对方的乱箭,所以死伤最烈。
郭子仪得到檄令之后,最好的办法是退却逃走,可是郭子仪没有退,他召集了一些将校,对他们晓谕道:“败退为临阵脱逃,你我身为将帅,都是死罪,投降则多活几天,到了敌阵,下次被驱作前部也是死,目前大势对我们是死多于生,只有一个死里求生的办法,就是向前攻。”
向前攻说来只是三个字,但谈何容易,以五千对六万之师,几乎也一定是死,但是郭子仪有办法他悄悄地带了一小半的人进行突袭,然后又叫一部份人绕过敌营,用树枝拖在马后。扬着骑尘,好象有千军万马来攻一般,传找几个身手矫捷的军士,穿上散兵的衣服,冒充敌军巡逻,在敌方的粮草营里放起火来。
三管齐下,同时发动,声势还真惊人。
敌军在仓促之间,既获急报,说有大批唐军来援,然后又知道了郭子仪前来突袭,以为郭子仪跟友军联络好了,前后来夹攻的,不敢迎战,仓猝溃散。
这是郭子仪最得意的一战,也是成名的一战,然而胜机全得于一个险字,而且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也不足以为法,诸如此类的大大小小战役很多,郭子仪因而作了一番用兵的心得,藏在家中,秘遗子孙,李益是早年在郭威那儿看过的,大意无非是要后人不可死守兵法,要懂得活用,用时势来制宜,而且最标榜的就是一个“险”字。
说他一生勋业,全是得之于“险”。
一个持这种论调的人,对于李益在河西的作法,应该是大加激赏才对,何以会对他横加贬词呢?
可是李益心中却充满了感激,知道这位老元戎是为他远祸免灾,消除人主对他的猜疑。
在郑州时,他也接到过郭汾阳的密函,也是叫他善自警惕,因为他的成就太辉煌了,以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竟能将强兵顽将在短短的时日中,控制于掌把之中,这是一项空前的创举。
以此类推,天下在握也并非难事,怎会不遭人主之忌呢?所以他建议李益最好是调任京官,跟太子多接近。把一切都公开,这才是避祸之道。
现在他还能有一点左右的力量,当为李益尽最大的力,刚接到信时。李益还笑他胆子太小。被人陷害得怕了,自己可不会那么胆小,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起来,这位老元戎不但军事经验丰富,对做人为官之道,也已深得个中三昧,难怪他能荣膺王爵,备受天子敬重,誉为人臣之范了。
感激之余,他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向郭氏兄弟道:“老人家的教训实在是金玉之言,过一两天,我一定到府上去向老人家请安,恭聆教诲。”
郭勇笑道:“那倒不敢当,不过老人家很想念你,今天他没有来是怕你太麻烦,等你过了三朝,也正好是新春开元,你去拜年时,可得预先准备一下,到了我家,老人家就不放了,因此你最好另作打算。”
“一定,开了春,第一件事就是去向老人家拜年请安,那天是大年初二吧,我准定那天来。”
郭威笑道:“说定了,我就这样回老人家了,你可不能爽约。叫我交不了差。”
“不敢,不敢,与长者约,怎敢有违!”
“谅你也不敢的,至时不到,我就点齐家将上门来抓人,今天是你的吉期良宵,我也不多耽误你了。”
虽说是要闹一宵的,但是太子身为人君,自然不好意思太随便,听郭威那么一说,也就赞和两句后道:“十郎,照说你新婚期间,应该百事不理,可是你的事太多,父王可能在明天要召见你,因此我们也不多扰你了。”
他领头一走,其它的客人自然也只好走了,尤其是听说明天皇帝要召见,想必有很多秘密要予垂询,李益也得准备一下,就更不便多扰了。
送走了客人,李益深深地吁了口气,这些消息对他来说,自然是值得兴奋的。
但是也有隐忧,那就是太子的心性多疑而难测,将来在朝为官,恐怕还得多加小心,才不会招人君之忌。
想了一想,雅苹出来道:“姑老爷,时间不早了,爷可以安歇了。”
李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卢闰英已经回到内间去了,只有雅苹一个人穿了身锦缎彩服,满头珠翠,居然也是盛妆,倒显得明眸皓齿,成熟多了,不像以前那副小鬼头相了。
再想到一年多前。初度破瓜,她的那副瑟瑟可邻之状,李益心头不禁一阵旌荡,忍不住用手指捏捏她脸颊笑道:“怎么,小丫头,你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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