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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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轻轻一叹道:“这些都是惨痛的经验换来的,那天在灯市,我也是为了一时之不忍,在我姊姊面前炫示了一番,回去后心中就很后悔……我这样做得到了什么呢?我想三姊回去后,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可能又唆弄着她母亲想要怎么对付我。但是第二天就发生了鱼朝恩的事情,一切都变得那么大,那么快,我真正理解到娘的胸怀,以及她所持的恕道,当我们搬出爵邸,三姊流着眼泪相送出门时我才真正地感到轻松。”
李益微呈不解地问道:“轻松?怎么个轻松法呢?”
霍小玉道:“我说的轻松不是幸灾乐祸;不是因为他们败落了,那种泄忿的轻松,而是一种心灵上、精神上真正的解脱,不树怨,不招谗,从此没有人恨我了,这种滋味,这种心情,不是笔墨言词所能形容的,只有亲身体会的人,才能领略到那种舒坦。”
李益沉默不语,却紧紧地揽着霍小玉的肩膀,这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过了很久很久,李益才一叹道:“小玉!你真是个可人儿。”
“可人儿”三个字用得妥切极了,那不仅是美丽,更是聪明、智慧与可敬可爱的象征。
“我从来不输口的,今天不得不向你低头,因为你的理由说服了我,我向你发誓,今后一定改过我的脾气,绝不轻易树怨、随便批评人了!良师益友,你足当之无愧。”
霍小玉柔婉地靠着他,笑笑道:“十郎,我只是说出我本身的感觉,可当不起那两种称呼。”
李益笑道:“当得起的,在你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劝过我,有些人更是引经据典,抬出圣人的话来压我,说什么诮刻之言,加之于君子则彰己之过,加之于小人则徒招其怨,道理是对的,但不足以使我信服。”
“怎么不能使你信服呢?难道你又有辩解吗?”
“当然有!因为我不是故意要刺人,更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而给人难堪,虽然我用的方法不太委婉,但我也的确是指出对方的错误,如加之君子,君子应该闻过则喜,加之小人,最多落个以直获怨而已。彰己之过,对我是用不上的。”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话也是那个意思,怎么又使你信服了呢?”
李益正色道:“你的话彰示的不是那个道理,而是那轻松两个字,每当我使人难堪之后,当时所获的不过是哈哈一笑。事后却一直有种沉重的感觉,想到为这种事去开罪一个人,实在很不值得。”
“既然知道不值得,为什么又要做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到时候总觉得不吐不快,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认为这是纠正人家的缺点,直到你承认那天元夜灯市,在你三姊面前故意炫示一下的幼稚,我才明白,我的本意也只是表现自己,同样地幼稚浅薄,你是为了舒口气,情尚可原,我又为了什么呢?”
霍小玉没有接口,李益又道:“而且从你的表现上,我更认识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霍小玉一怔道:“什么可怕的事情?”
李益轻笑道:“一个像你这样善良的女孩子,都会忍不住出口怨气,可见怨毒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何等之深,我以前无意中得罪的那许多人,当时也许无法报复我,但他们把怨愤记在心里,遇到有机会的时候,在不知不觉间打击我一下,那种损失就无以估计了。”
霍小玉点头道:“是的!娘最担心的也是这种事,一直要我好好地规劝你,可是我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我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毛病,说出来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能信服,又怎么能让你听来顺耳呢?直到最近,我才算真正地想通了,而且采莲看我的时候,也说起一些事………”
李益忙问道:“什么事?”
霍小玉想想道:“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了,正是你刚才所认为不值得而可怕的事,鱼朝恩事件之后,因为黄大哥他们保走了一部份鱼朝恩的心腹,有人认为他们也是鱼朝恩的党翼,而你跟黄大哥交好,那些人挟怨密告,说你也是鱼党。”
李益笑道:“这个是告不倒我的!很多人都告过了。”
霍小玉道:“虽然告不倒你,但却显示了事态的可怕,因为投状的人不是受过鱼朝恩陷害的人,而是一些你们平常诗酒盘桓,交往很稔的人,允明在刑部,那些状子到了司曹严大人那里,严大人就把允明找了去问讯,允明说出了那天的实情,严大人才以所云无稽四个字批驳回去。”
李益神色微变道:“是那些人这么无聊,允明也是的,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霍小玉道:“崔相公不让你知道是怕你烦心,他能够把事情撕掳开去,就不必让你晓得了,但也由此可知,你在无心之间,得罪的人实在不少!”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也不想再追问了。知道了是那些人,心里反而不舒服,倒不如胡里胡涂的好。”
霍小玉笑道:“这也是允明的意思,你就是晓得了,也犯不着去报复他们,好在他们是在这件事上整你,严大人批驳下去,他们心里还不服,后来见到那些复起的新贵也几次没告倒你,约略也有些知道了,他们正在担心你的反击,你以毫无芥蒂的态度去对他们,使他们心里有愧,倒是以德报怨,化解前嫌的好办法!”
李益笑笑道:“一切都听你的了,其实真让我晓得了,我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报复二字,谈何容易。”
霍小玉道:“那倒不然,那些人还真怕,假如你跟郭家兄弟或秦朗他们说一声,倒是很可以整他们一下的。”
李益摇摇头:“郭家两兄弟是不会的,秦朗或有可能,但是我不会这么做的,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智者不为,我的器量不至于如此之窄!”
浣纱在后面苦着脸道:“爷!小姐!你们二位如果谈完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可怜我两个膀子已经吃不消了。”
她捧着食盒,一直站在身后,霍小玉哦了一声笑道:“傻丫头,你不会放下来先歇着!”
浣纱苦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一谈就是这么久!”
于是,他们在高梁田里整出一小块地,放好碗盘,把带来的褥子铺开,席地而坐,谈谈笑笑的用完了酒菜,不觉已经到傍晚时分。
霍小玉道:“快收了回去吧。”
浣纱道:“我都收拾好了。”
她果然已经把器皿都收进了食盒。
回到外面的车子上,浣纱倒是真的累了,车子摇摇幌幌的,更增添了睡意,没多久就倚着车壁睡着了。
霍小玉却放下车帘,倚在李益的怀中,两个人似乎都在默默地回味不久前的缱绻温存。
李益道:“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两情相悦,原是要含蓄点才有点韵味,许多男女未婚前,月下偷期,密约就是偷偷地拉下手,也要心跳个半天,到真正好事成双,进了洞房后,反而味同嚼蜡了,因此有很多男人,即使家中大妇很贤惠,他们也宁可在外面私营金屋以贮娇。就是舍不得放弃那种偷偷摸摸的韵味。”
霍小玉斜了他一眼道:“看你倒像是很有经验似的!你在外面藏了几个娇!”
李益笑道:“目前还谈不上,事业未成,功名未就,我那还有能力营屋而藏娇,等将来有了点成就再说吧。”
“可是你对此中韵味,倒像是曾经沧海似的!”
李益一笑道:“告诉你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霍小玉慵慵地道:“你的故事中总是要糟蹋人,这次又不知要轮到谁遭殃了。”
李益很庄重地道:“这次不糟蹋谁,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你再也想不到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是谁?”
霍小玉精神一振,睁开了眼睛道:“是谁?你以前还爱过别人吗?”
“当然了,像我这么聪明、伶俐、而情窦早开的男人,一定会不甘寂寞爱上个人的。”
“你爱上的人是谁呢?一个同里的女孩子?”
“嗯!定情于桑间濮上,密约于东墙,整整两年的神魂颠倒,结果却徒留惆怅!”
“那个女孩子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她等不及我功成业就,回去营金屋而藏之了。”
“究竟是谁呢?”
“是我家的一个大丫头,叫春花,比我大八岁。”
霍小玉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们怎么互相爱得起来的,互相差了八岁,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益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她是我唯一在家能接触到的年轻女人,我告诉过你,我家的人口很简单,父亲早亡,家里只有母亲跟-个仆妇陈妈,再有就是李升了,春花是我母亲陪嫁带过来的小丫头,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是跟陈妈一起过来的,她是陈妈的女儿。”
“她母亲也是跟着陪嫁过来的?”
“是的,我外公家的家世很好,知道我父亲是个寒士,所以遣嫁时,带过来的人很多,陈妈也是早寡,我娘小时候是她带大的,所以我娘出嫁时,外公特地把她夫家接了过来,帮我娘管家。我四岁丧父,娘就把陪嫁的两个大丫头先后都遣嫁了,春花因为还小,就留了下来,陪着我玩玩。”
“就这么玩出感情来了?”
“我七八岁时,她已经十五六,虽然她已情窦初开,我却懵然不知,谈不到什么感情。”
“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十岁的时候,我母亲持家勤俭,虽然家里的田租收入足可敷日。但是仍然勤务纺织,每年春天,就开始养蚕,我家有一片桑园,就在宅屋后面,小时候我就喜欢在桑园里玩,由春花陪伴着,启蒙读书后,每天一大早,我总是带了书在桑园中读一个时辰,再回家吃早点上学。这段时间内,春花也总是跟着她母亲在园中采桑,以供一日之需,后来我家的人少了,春花也大了,采桑的事就归她一个人,陈妈就在家里帮忙料理家务!”
霍小玉道:“我知道了。你们因为独处而产生了感情,是吧?”
李益道:“正是这样,不过这段感情也结束得早,第二年她被娘遣嫁远方,一切都算过去了。”
李益笑了笑接道:“我和鲍十一娘也是一样,我对情感一向都能把持得住,收放自如。”
霍小玉叹道:“十郎,你忍心说这种话?”
李益苦笑道:“这是老实话,既不能娶,也不能叫她丢下丈夫儿子跟我私奔,如果我为她如痴如狂,把全部的感情都寄在她身上,岂不是自误误人?再说女人究竟不是古董,我拿了一文钱买来的瓦壶,高置架上,可以向人吹嘘是殷周古墟的出品,价值连城,鲍十一娘在长安的相知太多,我就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她是正正经经的女人。”
霍小玉道:“话虽如此,但你总不要挂在嘴上呀,别人说她如何还情有可原,她对你到底是一片真情,而你也确喜欢过她一阵子的。”
李益道:“不错!可是她的心里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像始终认为我是个靠不住的男人。”
霍小玉笑了起来:“那可怪不得她,是你太绝情了,说断就断,萧郎转眼成路人,怎么不叫她寒心呢?”
李益一叹道:“在未认识她前曾将你介绍我,我对她的确是一片真心,还要求她收了馆跟我在一起,她拒绝了。”
“她当然要拒绝,你负担不了她的开销;而且你们也不可能长久的,最多相处个几年,等她人老珠黄时,家回不了,跟着你又不行,真叫她做下人,她吃不了苦,明知是不了之局,何必又等到将来追悔呢?”
“是啊!我就是想到了这一层,发过一阵傻,变成理智了,完全符合她所愿,她又怨我薄情,这位姑奶奶实在叫人难侍候。”
霍小玉幽幽一叹道:“岂止是她,所有的女人全是一样。在感情上,都是不讲理,很多做母亲的连儿子跟媳妇太亲密都会感到不愉快,在道理上说起来可笑,但在情理上却是可以原谅的。鲍姨自己对我说过,她明知道你们分手是应该的。但是见到你说断就断,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但是你应该谅解她的。”
李益笑道:“我见得多了,乐坊里的娼家都有这个毛病,自己可以有几个恩客,但是一个男人有了两个相知,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目为薄幸无情,所以对她这种心理,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世上要找一个不会吃醋的女人,大概祗有你了。”
霍小玉笑一笑道:“我也不是不会吃醋而是环境把我磨的,小时候恃宠跟姊姊们争取父亲的欢心,招来了那么多的嫉恨,使我深深地觉悟到这种行为的可笑,而且从娘的教训中,我体会到另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争取爱的方式。一个人只要肯把爱与人分享,不但不会失去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我有九个姨娘,她们有的才华比娘高,有的容貌比娘美,但是父亲最爱的还是娘,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娘与人无争。后来我发现做人处世也是一样,如果你在甲前赞美乙,而乙却在甲面前诋毁你,久而久之,美丑自见,甲祗会亲近你而疏远乙了。”
李益不觉色动道:“小玉!真想不到你对做人会有这么深的见解,孔孟先贤,说了一大堆为人处世之道,竟还不如你简单几句话来得浅显明了,就为了这种胸怀,我也要多爱你一点!”
霍小玉苦笑一声道:“这是娘教我的,但是,要我做到她老人家那种境界,我大概还差一点。十郎,我要求不奢,你可以再去爱十个百个女人,我只要求你别忘了我,把我也算作一份就够了。”
说完又笑了道:“我又错了,娘告诉过我,感情是没办法分的,不是一块饼,划作十份,就能均分给十个人,爱是一棵果树,尽管结实──,但每颗果实都是完整的,虽有大小之分,却不会有树上只长半个果子的。”
李益忘情地紧紧的抱住了她,霍小玉挣扎着道:“十郎,路上有人在看着呢!”
李益见有人果然朝他们笑着,只得放开了手道:“早知如此。我该去借辆大车子的,放下帘子把人都隔在外面,就只有你跟我!”
霍小玉笑笑道:“就快到家了,回到家里,你爱怎么就怎么着,忍着点儿。”
说着车子到了家门,霍小玉摇着浣纱道:“鬼丫头,可以醒醒了,你可真能睡。”
浣纱揉揉眼睛道:“到家了,我还以为早得很呢。”
李益和霍小玉到屋里,只有秋鸿在堂屋里,不见李升的影子。李益问道:“你外公呢?”
秋鸿道:“回爷,外公到崔相公家去了。”
李益不禁一怔:“允明叫他去干吗?”
“不是崔相公来叫的,是替他家带小孩的蔡大娘子来的,好像是崔家娘子来请爷去一趟,因为爷不在,外公问了一下,就跟她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奴才不清楚,他们说话很低声,奴才没听见,外公走的时候吩咐说,等爷回来,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去了,等他回来,再向爷禀报。”
霍小玉道:“是不是他家又发生什么事了?十郎,你要不要去看看?恐怕是他们两口子又闹起来了吧?”
李益摇头道:“不会!采莲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对允明非常尊敬,绝不会像小桃那样不懂事,我看多半是允明在公务上的问题。”
“允明处理公务很谨慎,还会有问题吗?”
李益一叹道:“正因为他太谨慎,太方正了,才会有问题,长安的官场是个大染缸,一个独善其身的人是很难立足的,尤其他在刑部更难讨好,众人皆浊,一个独清,必然会遭忌,他甘于淡泊却断了很多人的财路,我以前就劝他稍稍圆滑一点,他总是不肯听。”
“那你快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为他打点一下,通说关节,秦府跟郭府现在都跟你很近,他们又在盛势之际,这点忙总是能帮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允明是个好人,又是我的至亲,我当然不能坐视他吃苦,可是我还是等李升回来再说,李升对长安的情形熟,他特别关照秋鸿,要我别出去,一定有他的深意,我想必然是关系重大,我要是出去探问,那些想整他的人反而会提高警觉,作成铁案,就更难反覆了,李升一定会把事情弄清楚,等他回来后,我了解状况,再作进一步的处理吧。”
“你的熟人多,不是更容易问出究竟吗?”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不懂长安的现势,我的熟人多,是不错,但为了鱼朝恩的事,现在大家都避着我,有话不会对我说,而且我能问到的,还不如李升去探的详细,跟我说话的人,多少会有顾忌,李升在侧面打听,倒是方便多了!”
对这些事小玉是不清楚的,因为她的生活中心,只有一个李盆,她的人是为李益而活着的,也可以说是为爱情而活着。因此,她很少关心生活圈子以外的事,尤其最近这一段时间,上门的朋友都已绝迹,她更隔膜了。
她知道李益的决定必然是对的,只是一天畅游所培养的欢愉气氛,被这件事整个地破坏了。
换过衣服,用过了晚饭,李益泡了壶茶,坐在书房里看书,神情似乎很从容,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霍小玉却不安地道:“十郎,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李益笑道:“急能把问题解决吗?不过是徒乱方寸而已。我已经把允明的出事可能算过了,不会有多大麻烦的,最多是人家暗中嫉恨他,闹点亏空而已!”
“他怎么会闹亏空呢?”
“不是他闹亏空,是他所管的事务上亏空,本来各衙门都是一笔烂帐,根本无法清理的,谁接手过去,谁就遭殃,除非是特别精明的人,在接手时,每笔帐都核计得清清楚楚,否则有疏忽,就成了个代罪的牺牲者,替人背上黑锅了,允明耿直有余而精明不足,这种人最不能经手财务,可是他偏偏就干了这个。”
霍小玉道:“是你要他干的。”
李益苦笑道:“我要他干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怎么干,否则就要他别干。但他既不能不干,又不肯照着我说的干,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的确是我多事害了他,如果他不是成了家生了孩子,孑然一身,怎么样都混得下去,又怎么会为了五斗米而屈志辱身呢?”
霍小玉道:“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倒是捉摸一下,允明的漏子会出得多大?”
李益笑笑道:“也没多了不起,赔钱而已,这又是贾大姐害了他的,如果不送他那所房子,由着他赁个小公寓住着,家徒四壁,别人就是要告他中饱也无从说起,现在他不过是一个曹史,却身居华厦,反而变成有口莫辩了。”

“他可以说是贾大姊他们送的!”
“那更糟,朝中对那件事还是在余波荡漾,跟黄衫客、贾仙儿沾上了关系的人,都是够麻烦的,我想允明在刑部也干了一年了,这点利害他总知道!”
他说着脸上还是带着笑。霍小玉叹了口气道:“十郎,你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似的,这种时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李益庄容道:“小玉,人处在逆境时,最重要的就是不可脸带愁容,那祗会伤害自己。你几时看见我发愁过,在瓜州的时候,栖霞二圣登舟索仇,面临着生死关系,连黄衫客那等豪杰英雄都变面了色,我却仍然脸无惶色,也因为如此,才能一矢挫强敌!”
说时意气挥洒,竟是天下无匹的一副豪情,霍小玉只有看着他摇头。李益笑笑道:“别人打击你的时候,你就更应该面露笑容,因为别人的目的就是要你痛苦,你一表现出痛苦,不就是落入圈套中了吗!”
“十郎!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尽可从容,但现在是允明有了麻烦,你多少也该表示一点关怀之意才对呀!”
李益仍然笑着道:“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崔允明的罪名是一笔囚粮的帐目不清,被人告了密,说他中饱,真相却是被他的手下吃了。
那囚粮本来成了部里承办人员的津贴,偏偏崔允明不懂这一套,更因为怜惜那些囚犯,全部发放了下去,还特别关照所属不得克扣。
用心可昭日月,但只是便宜了牢头狱卒,囚犯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招致了人怨。
于是案发起来。一个人密告,尚书大人派员前来查核帐目,发现了这个烂摊子,崔允明自己还莫名其妙。
好在主薄阎大人是深知其为人的,一力坚持他不是那种贪营自肥的人,也有一些真正钦佩他的人为他说了良心话,而且上下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过错,衙门中积年陈弊,谁都清楚,总算没有下狱定罪;只是着令坐赔。
居屋一所,原主是黄衫客,但已移籍在他儿子名下,有人还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有人知道黄衫客在江湖上的声望。更知道了那天在汾阳府中擒诛鱼朝恩的真相,对黄衫客的印象已渐改变,倒是那些为鱼朝恩所退而复起的人,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屋子是充公折价补偿,但很客气,只限采莲一个月内迁出,然而所亏款项,仍缺了十几万之款。
采莲倒是想得开的,她把一点简单的家具衣物搬了出去,剩下的东西找人来估价变买,又补上了六万元,只剩下十万之数。
崔允明被软禁在刑部衙门里,李升去见到了,他本人很达观,自承疏忽。但问心无愧,上层如能体谅最好,不能体谅,他只有坐牢,唯一求李益的是照顾一下妻儿,不存他望。
李益听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有十万好解决。李升,你明天再去见允明,叫他不要着急,两三天内,我就为他把亏累交清弄他出来。”
李升道:“爷,崔相公说了,他不想麻烦爷,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他一直不准崔娘子来找爷,今天因为有了结果,崔娘子才来求爷,也不是要爷在银钱上告助,只求爷在几位能说话的朋友那儿,为崔相公的冤屈申明一下。”
李益笑道:“允明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节操问题,既然是这种情形,那就更好办了。”
李升道:“崔相公一再拜托,无论如何,千万不可为他向友人告贷,借了就要还,他还不起宁可不借。”
李益笑道:“不必借!我只要那些人把吞下的吐出来,我们不会欠人的情,只求一个公理。”
第二天他求见郭威,郭氏昆仲两人,郭勇较稳练,郭威则侠气较重,把情形说了一遍。郭威道:“允明儿的节操是我们深所佩服的,也不过才十万,我认了就是。”
李益道:“世子,如果要赔累,我也拿得出,但这个钱出得冤枉,徒使是非不直不明而让奸小之徒获其利,老实说。我是为了省麻烦才找你,否则我联合了一批清流名士,要求彻查此案,事情就闹大了,再有风声传到贾大姊那儿去,不是使贤昆仲为难吗?贾大姊是那孩子的义母,她要是得知自己的亲家受了冤屈,怎肯甘休呢,连带着对贤昆仲也会怪上了。”
郭威道:“那可万万使不得,君虞,你知道家祖父对贾大姊十分推重,一直在为她的事感到愤愤不平,连圣上都被怪上了,说圣上懦弱忘本,如果贾大姊再来一闹,舍间的那些家将很可能会跟着她起哄……”
李益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郭威道:“君虞,你说要我怎么办?”
李益道:“很简单,是谁吞下去的,叫谁吐出来,当初那几个坑了人的都还在,世子把他们请来问问就行了。”
郭威皱皱眉道:“君虞,这不太好吧!”
李益道:“世子,贤昆仲素有侠名,怎么一旦真正做了官员,反而变得胆小起来?”
郭威叹了一口气:“是的,君虞!以我从前的脾气,早就打上门去了,可是领了禁军之后,到底经历了一点世故,才知道以前的幼稚!”
李益冷笑道:“所谓经历,只是学会了黑白不分。”
郭威摇头道:“那倒不是,寒家的守训就是一个正字,我们哥儿俩以前胡闹,老人家有时知道了也装胡涂,就是因为我们做得对,家祖一生中就是不避权势,假如坑陷崔兄的是六部大臣,我马上就去找他们算帐去,老人家也会全力支持的,但只是些么魔小丑,我这样对他们,有理也变成无理,似乎是仗势凌人了!”
李益道:“但是非黑白总得要分明呀!”
郭威苦笑道:“是的,但我们也有碍难处,我情愿替崔兄缴了欠款。”
李益道:“姑息足以养奸,这不是纵容宵小横行吗?若是要缴欠款。我自己也有这个能力,何必来麻烦世子呢?我要求的是一个公理,再说允明也不会接受这份人情。”
郭威道:“我这不是要崔兄领人情,而是对一位受屈的廉直君子表示敬意。”
李益一笑道:“世子!你是在逼我把事情闹大。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交情,我李十郎当初凭一个人的力量,也跟霍王府斗了起来,是非曲直我不信没你们的帮忙就讲不来?你们是不要我试试看?”
郭威急了道:“君虞!你是明理的人,怎么也如此冲动呢,我不是不帮忙,事情刚发生,我就向该部主管递了话,要他们秉公处理,崔兄固然是冤屈;但是他手续不清,本身也有过失,目前这个处置已经是很公允了。”
李益道:“让好人受屈,听任奸胥猾吏中饱自肥,这能叫公允吗?我并非不知道允明自己也有过失,所以才来找你,你既然有不便之处,我只好自己来了。”
郭威道:“君虞,如果敞开来干,那就要掀起一场大狱,严格彻查起来,牵连得太多了,对崔兄并没有好处,我问过了,他以前有过受贿的记录,现在把柄人证,都还在人家手里呢。”
李益一惊道:“那是他家人胡涂干的事,允明就是为了这个休了老婆才几个月。”
郭威道:“我知道,但是推究责任崔兄还是难辞其咎的。”
李益笑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呀!”
郭威道:“小弟身领禁军,打听事情当然容易一点,我把事情弄清楚到这个程度,可见我对朋友不是不关心,实在是爱莫能助,只有在银钱上为他尽力了。”
李益道:“白便宜了那些人,我实在是不甘心。”
郭威忽然一笑道:“君虞,老实告诉你,这口气非但你不能忍,连我也忍不下,所以我方才已派舍下的一个家将去找那些人去了,我装作不知道,也可能把他们吞进去的钱再教他们吐出来,而且还乖乖的不敢违抗。”
李益诧然道:“怎么?你自己出面不行,倒是贵属下去能把这事情办妥?”
郭威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是我受职以来学会的经验之谈,如果我出了面,那些家伙放起刁来,倒是拿他们没办法,如果由下属前去,使蛮耍横,揍也把他揍得吐出来。”
李益笑道:“这我倒是学了一手。”
郭威道:“君虞,等你正式放缺做事时,你就会明白了,有许多事交给下面的人,比你自己着手去办会顺利得多,因为我们要守规矩,下人却可以便宜行事。”
他笑笑又道:“我举个例给你听,翰林院有位阁老很惹厌,自恃三代元老重臣,专门喜欢找人麻烦,家兄无意间得罪了他,立刻向他道歉陪罪了,他却坚持不肯甘休,一定要我家兄进宫理论。其实真要讲理也不怕他,因为家兄是查禁时遇上他在教坊中召妓陪饮,家兄不知道是他,闯了席立时就道歉回避,他却捏住家兄不依,说那个妓女是他的远方亲戚,硬赖家兄擅闯民宅,一定要拉家兄进官去理论!”
李益笑道:“这位老兄究竟用心何在呢?”
郭威叹道:“什么用心也没有,无非是借此挫挫寒家的颜面,以长他的威风而已。”
李益道:“那就跟他去面圣好了。”
郭威道:“面圣非不可为,但如果说他是召妓陪饮,他一发疯,把很多人都咬出来,事情就不可开交了。长安市上,各处大宅家门,多多少少都有点风流事的,他一吵一闹把人都咬出来,家兄岂不是要得罪很多人!可是跟他又讲不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幸好有个家将老于世故,上前给了他一巴掌,打落他两颗大牙,还说那妓女是老相好,被他倚仗官势占了去,要跟他拚刀子!”
李益道:“这一来事情不是更大了吗?”
郭威笑道:“没有,他反而忍气吞声地走了,因为这一来,变成了争风吃醋的风月官司,他以一个堂堂阁老,跟一名家将为这件事对簿公堂,他丢不起这个脸!”
李益道:“难道他不能具本申告吗?”
郭威道:“他跟家兄斗起来衙门管不了,只有在金殿上评曲直,跟个家将闹,官司只有打到京兆衙门去了。”
李益笑道:“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以下驷对上驷的战法,完全是兵法的运用!”
郭威道:“不错!这就是小弟不能出面,但可以交给下面人去办的道理。”
李益满腔的愁绪都为之一扫而空,而且恰在这个时候,郭威去的那名家将,把崔允明也领回来,见到了李益,他的神色之间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拱手谢过了郭威,就对李益道:“君虞!不叫你知道,就是怕你为我筹划,这一来叫我怎么还得清欠款?”
李益笑道:“你出了事,我会不知道吗?知道了又能袖手不管吗?些许欠款算得了什么,都还清了。”
那位家将道:“一共是十六万八千,现在已全部缴纳清楚,崔老爷没事了,而且还可以在本部复职。”
崔允明却苦笑道:“十六万八千,我要等多少年才能揍得足,每年薪俸所得不过万余钱,不吃饭也得十年才能清偿,如果留下一半作为糊口渡日之费,剩下的恐怕连付子息都不够,世子,兄弟前来就是为了请讨一个偿付之法。”
郭威忙道:“崔兄!你还我的钱干吗?”
崔允明道:“十六万八千的欠款,荆人只凑足了一个零数,还有十万都是这位将爷代为署券承保的。”
郭威笑道:“崔兄弄错了,钱虽是由敝属代为缴纳,却不是由我拿出来的。”
他怔了一怔,回头又问那家将道:“怎么没有一天缴清,还要署券承保?”
那家将道:“是的!小的找到那几个混球,给了他们一顿严词狠骂,他们吓待全身发抖,一口承担下来,只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来,小的看看倒也是实情,但又怕崔老爷受委屈,只得以小的名义,署券作为承保,在六个月内缴纳清楚,爷放心好了,他们都写了借条,小的负责他们不敢图赖的,因为这笔钱由营里粮俸上先拨了过去,他们算是欠了营里的官款,不怕他们不还。”
郭威道:“这也罢了!以后就由你去直接催纳好了,不过你也太好说话了,他们分明是装穷,那一个都能单独负担得起,何况还是由几个人分担呢?”
那家将笑道:“小的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苦苦哀求,一定要这么做,小的想他们顾忌的也有道理,他们是全心愿意拿出这笔钱来,而且连崔老爷自筹的部份也愿意赔还,只是他们不敢出面,更不敢让人知道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的钱,否则的话,各方面追索起来,他们实在穷于应付,由营里出面,谁也不敢刁难,因此小的才答应下来,虽说是半年为期,那可是营里跟户部的事,在三天之内,他们就会乖乖的把钱送到营里,再出营里逐月缴还,崔老爷自凑的款项,也已教他们吐了出来!”
郭威笑笑道:“办得好,这批刁吏是应该如此对付,既然他们连崔兄的款项也赔了出来,那就便宜了他们,由营里代他们出头吧。”
崔允明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道:“允明!十几万的欠款,我跟世子都可以拿得出来,为了我们的交情亲谊。我们也应该尽力的……”
崔允明道:“不!这是我的疏忽,应该由我拿出来。”
李益道:“允明!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的,这十几万的欠款,你自己落到多少?”
崔允明道:“在我接手时,确实有几十万钱的帐目不明,原主打算由我设法收下。”
李益愕然道:“会有这么多?”
崔允明道:“是的!这倒不假,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明内情,便加以拒绝了,他以为我要在接收时非难他,才着了急,把那笔钱分给了几个做帐的同僚,混了过去。”
李益笑道:“假如你早知道了,你会不会接受呢?”
崔允明道:“还是不会的,我想把刑部的弊风一清,一定着令他非赔出那笔欠款不可,他也拿得出,因为他在任六年,这点数目并不算回事。”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对他们归还欠款的事。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来。”
崔允明道:“不!这情形不同,我没有接收前,有权要求人家将手续交割清楚,这我既然接了下来,当时未能发现弊端,这就是我的错失,不能再怪别人。”
郭威一叹道:“崔兄是非分明,是个极端可敬的君子,只是崔兄的作法,兄弟却不敢苟同。身在公门好修行,积德要能外圆而内方,才能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独善其身,屈己而从人,只能徒长小人之气焰而已。”
李益道:“不错!有的时候,你的手段是欠灵活一点,我大伯李揆公曾任徐州刺史,他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释放了一批私枭,那是部属抓到了六个贩私盐的,因为地方不清,官府盐价过高,升斗小民无以负担,就有一些人从江都负盐至徐州售卖,售价低于官府两成,然犹有倍利可图,只是犯了干禁,抓到后判刑很重,大伯对他们很同情,认为他们流血汗以博微利,济生民之不足,有利于民生,何忍加罪,官盐价昂系朝廷律令,他无法降抑,只有私下对这些脚夫曲加卫护。可是人被抓来了他又不能不理,只好开堂讯问,那六名脚夫也都承认了,大伯就罚他们各负自己的盐袋,急步行百里后,大声开喝快走,六名私盐贩就溜开大步,跑得一个不剩。”
郭威笑道:“这倒是别开生面的刑罚,那些脚夫们真的急行了百里路吗?”
李益笑道:“大伯指定两个年老体迈的衙役跟随,怎么跑得过那壮汉呢,出了衙门没多久,就跑得一个不见了。那两个衙役也知道是大伯有心开脱,在茶馆里喝了一天的茶,次日回衙覆命,一件案子不了了之。允明,这才是为官施仁之道,你该多学学。”
崔允明低头不语。郭威笑道:“崔兄!这件事就算由兄弟出头了断了,是非公道不可不明,那些猾吏欺君子之直,应该小施惩诫,罚他们拿出钱来,已经是好的了,明天我就叫人把崔兄私下筹出的欠款着人送来,那是嫂夫人典屋所得,交还买主,还可以把屋子买回来。”
崔允明道:“不!营中拨付的款项,世子收回来是应该的,兄弟身受了,至于荆人典屋之资,绝不可收回。”
郭威道:“那又是为什么呢?”
崔允明叹了一口气道:“那所屋子为贾大姊所赠,本来就非我所有,正因为里面的设备太豪华,所以上官查封到小弟家中时,小弟才无以为答,如果小弟家徒四壁,就算是有人告我营私挪用公款,也没人会相信。”
李益道:“可是那所屋子的来历清白,谁都知道的。”
崔允明苦笑道:“是的,但我案发之由,也是因那所屋子而起的,因为前几天有个偷儿潜入家中偷去了金锁片一方与金项链一条,内子适时发现,惊呼出声,邻人闻声前来,捉住了那个偷儿,追回失物,并将那个偷儿痛殴了一顿,正待送官究治,恰好我回家拦住了。”
李益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呀!”
崔允明道:“我的用意原是可怜那偷儿为生计所迫,才出此下策,不忍将之送官服刑,而且还把金子送给了他作养伤之资,孰料这件事竟成致祸之由,有些邻人就怀疑我家藏有来历不明的钜金,不敢明诸于官。”
李益一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崔允明苦笑道:“这倒也难怪,无风不起浪,他们自有可疑之处,因为贾大姊给我留下的东西很多,采莲是个节俭的人,对有些较为奢侈的用具物品不惯使用,手头又大方,多半拿来送人了。而那个帮她乳乳孩子的妇人也在邻舍间传说我家里是如何的富足,因此经常有人登门告帮乞贷,我们负担得起的,总是不让人失望,有时超过我的能力,只好拒绝了,就这样得罪了不少的人,失望的人不免心中怀怨,再加上这次我对那偷儿如此慷慨,流言更甚,传到了上宪的耳中,再加上几个与我不甚相睦的同僚游言助澜,乃有清查帐目之举。”
李益对此倒是十分感慨,一叹道:“长安城是个是非最多的地方!”
崔允明苦笑道:“我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儒,突然成了家,有了居室私宅,先前在小桃的家里,那是江家的产业,大家都没话说,小桃离异而去,我是一个人孑然住在衙门里,连铺盖都没一床,也是大家知道的,乍然之间,又有了屋子,再度成家,谁都会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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