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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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酒不过才斤许,每人分坦了五盅就完了,霍小玉想叫浣纱再去熨酒,李益却道:“不必了,今夜大家都没有酒兴,就不可勉强,否则不但易醉,而且更易伤身,还是早点儿休息了,大家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出去玩玩。”
霍小玉一怔道:“出去玩?有什么地方好玩的?”
李益笑道:“多的是,上慈恩寺去,听说那儿新加修建完成,比以前更壮观了,而且纱可以去烧烧香。”
话题转回来。还是落在她的持戒上;浣纱一听忙道:“要是专为烧香而去那就不必了,我听了爷的话,觉得也对,念经信佛,原不必太拘形式的。而且更不可对菩萨许什么愿,提什么条件,记得以前我跟夫人到城内化生寺去烧香,那儿有十王殿,殿内有十殿阎王以及十八层地狱……”
李益道:“不错,那是贞观十三年,岁次为己已。太宗皇帝在那儿拜玄装**师为主持,修水陆大会以超渡地狱内孤魂野鬼!”
浣纱道:“还是爷明白,我记得夫人特别指着殿上的对联解说给我听,说的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当时我还是不太明白,今儿听爷这一说才真正地懂了,我是为了有所求而信菩萨,那怕天天吃素,也是有心为善,菩萨也不加理会的,郑夫人信佛那样虔,可没有茹素忌荤,我又算是那一棵蒜呢?”
李益笑道:“阿弥陀佛,你倒真还有点夙根的,居然一点就明白了,佛非不可信,但也不能过于执着,沉迷其中,我也说个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对夫妇,中年无子,两人情爱极笃。做丈夫的不肯纳妾,于是双双求佛拜神,两人分头到寺庙中求签,男的求得签条是『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女的求得签语却是『诚心则灵,心到神知』……”
霍小玉笑道:“这根本就是空洞两可之词。”
李益道:“寺庙中的签语都是些读书人代装的,装签的人自己都没有信心。自然不敢说得太灵。否则签语不灵,岂不少了香火,所以必须要稍留退步,像那两夫妇所得之签,都是上上吉签,但也有伸缩余地,他们都是求子嗣,神示也说得很好,但万一无效,前签可以说是未积善因,何得善果?后签则可以解为意念不诚,神佛不佑!”
霍小玉笑道:“结果虽是笑话,却也是个悲惨的故事,尤足为礼佛自迷者诫。”
李益道:“坏在那个解签的佛婆太混账,自己愚昧不懂,出的主意。”
霍小玉忙道:“到底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她妖言惑人,教了一大堆礼佛以诚的办法,女的是在观音大士前求的签,那佛婆子也没有问对方许的是什么愿,就信口开河,叫茹素,勤修早晚课,每三日必来庵中礼佛,香火不断,而最甚者就是洁身,切忌男女之事,因为观音大士是女菩萨,更说那女的是大士莲座前玉女降凡,因偶犯小过而谴下凡尘,极宜修行以重归西方佛国,凡是好听的都说了!”
霍小玉道:“该死!该死!那个佛婆子也该想想,人家求的是子嗣,如果杜绝了燕好,又何来收获呢?”
李益叹道:“因为那佛婆知道这一家很有钱,一心想她把家产捐入寺院中,而且那婆子本身就没有知识,信口开河,把人家哄得迷迷糊糊,得知究里后,又无法改口了,居然说什么意诚可动神明,自有天赐麟儿。”
霍小玉道:“这是骗人的,结果呢?”
李益道:“结果倒是不错,那丈夫因为妻子信佛入了迷,以无后为由禀官而出妻,捐了几个钱给庵里,叫妻子入寺院修行去了,自己另行择娶,不到一年,果然生了个儿子,却从此不信佛了。”
霍小玉道:“那也太绝情了,你不是说他们情爱极笃吗?先前连纳妾都不肯,又怎么忍心出妻的呢?”
李益一叹道:“两情之笃,是相互的,原来那妻子又贤慧又温柔,才两情缱绻,如漆似胶,自从迷上了佛后,一心一意都在菩萨上了,其情自疏,又怎能怪丈夫绝情呢?所以书香之家,虽不禁礼拜神佛,却不准三姑六婆进门,就是为了杜绝祸乱之源。”
霍小玉轻叹一声,朝浣纱道:“浣纱!你听见了!”
浣纱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霍小玉问到她,她低头不再作声,心里却很沉重。
她知道自己的知识不多,也知道自己过于孰着,才引来李益的这番话,但她更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李益的为人,郑净持私下告诉过她,鲍十一娘私下也告诉过她,郑净持的话还此较含蓄:“爷是个很精明的人,也是一家之主,他不喜欢的事,你们就不要做,不要去忤触他的意思。”
鲍十一娘比较直率:“浣纱!我不是说十郎不好,但他太厉害了,他反对的事,他不会直接告诉你,可是他有很多的办法来造成你们顺从他的意思,所以我提醒你一声,自己要注意一点,不要去惹他,否则就是为小玉添麻烦,从上次为小玉治病之后,我知道他已经不太欢迎我了,以后我也不便多来,希望你好好照料小玉,小玉爱他太深了,你招惹他不高与,倒霉的一定是小玉。为了小玉,你要多忍着点!”
现在,果然开始了,而且是透过小玉来排斥她了!因此浣纱只得陪笑道:“小姐!我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从明儿起,我也不吃素了!”
李益似乎很满意,拿起了笛子悠悠地吹了起来。
初秋的夜是凄凉的,被他的笛声衬托得更为萧条了,一曲既终,霍小玉的脸颊上挂着泪影。
她了解李益心中所思,也知道这些事不是她的能力可以分忧的,更知道不是言词所能慰藉的。
因此她只能把手放在李益的手背上。
手是冰冷的,这份凉意激起了李益心中的共鸣,使他感到一阵温暖,无限怜惜地为霍小玉拭去了泪痕,叹了一口气:“夜深了,我们去睡吧!”
浣纱匆匆地把东西收拾了,洗净了手脸,对着镜子把脸略匀一匀,当她经过书房时,发现书房的灯亮着,李益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看书。
她感到很惊奇,连忙在门口问道:“爷还没有歇下?”
李益道:“快睡了,你替我把被褥抱过来,放在那边的竹榻上,挂好帐子!”
“爷不睡在房里?”
李益只笑了一笑道:“浣纱!你我都知道小玉需要多养息,你我也都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不是吗?”
浣纱只感到眼睛一热,一股无限的感激冲起,口中喃喃地道:“谢谢你,爷!谢谢你!”
李益诧然道:“奇怪,浣纱,你谢我干嘛?小玉是我们两个人的,我应该跟你一样地爱惜她,你这样子,倒成了我在故意作贱她了!”
浣纱低下了头道:“爷!你明明知道婢子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老实人,不会拐弯抹角转心思,反正我就是谢谢爷,说不上是什么理由。”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去看看小玉睡了没有,替她把窗子关好,她就是贪玩。”
浣纱答应着,来到后面的卧室,小玉没有睡,却在对着灯,楞楞地发怔,她一直走到身边,小玉都没有发觉,浣纱等了一下才道:“小姐!夜深了,忙了一整天,你也够累了,早点歇着吧。”
霍小玉才忽地惊觉,眼中泪水湿湿的,浣纱诧然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霍小玉道:“爷呢?还在书房看书?”
“是的!爷说他今晚想睡在书房里。”
霍小玉的身子微微一颤,口中喃喃然道:“缘份尽了,他开始避着我,讨厌我了。”
浣纱道:“小姐!你怎么这样想呢?爷是体惜你,知道你不能太过份劳累,大夫不也是那样说的吗?”
霍小玉道:“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浣纱笑笑道:“是啊!爷说你不能太兴奋,这次病发,不就是劳累出来的吗?”
霍小玉点点头道:“你把被褥抱过去吧,在那儿侍候爷,等他安寝了再过来。”
“是!不过婢子侍候小姐安息了也不迟,爷在那儿看书,还有一会儿呢。”
霍小玉笑了起来道:“我还要你侍候什么?不过是上床放个钩,你以为这点事我都不能做了!快去吧。”
浣纱答应着,抱了被褥帐子到书房,一切都舒齐好了才到李益身边低声道:“爷!请安息吧!”
“我现在还是不想睡。”
“那也请上了床,躺下歇一会儿养养神,小姐吩咐过一定要侍候爷安置好了再回去,爷不睡,她在那儿也不得安定的。”
李益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脱去了外衣,就着凉枕躺了下来。
浣纱又同到后面的卧房,霍小玉还是没有睡,依然在呆呆地注视着灯火,不过这次倒是很快就注意到浣纱的复返,回过头来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爷已经安息了。”
霍小玉看看她,忽地抓住了浣纱的手:“浣纱!爷没有要你留下陪他?”
“没有。”
霍小玉黯然地叹一声:“缘份快尽了,缘份快尽了……”
浣纱却愕然地道:“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呢?”
霍小玉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地道:“我有这个感觉,他已经讨厌我们了。”
霍小玉摇摇头,把脸凑近浣纱,默默片刻才问道:“浣纱!告诉我!我嘴里是不是有股气味?”
浣纱连忙道:“没有呀!”
“你不要骗我,我知道的,爷抱着我进屋子,把我放在床上时,他还很热情,开始吻我,但吻到脸上时,他的眉皱了一皱,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了,他没有吻我的嘴唇,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使他要离开我,然后,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嘴里的气味。”
“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么完全没有感觉。”
“你整天跟我一起,自然不会有感觉的……我知道,爹在临死前的一阵子,我也嗅到他的那股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我告诉过娘,娘叫我别瞎说,但也叫我少接近爹!浣纱!你要告诉我老实话……”
浣纱急了:“小姐!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霍小玉的神色平静:“浣纱!你别瞒我,我并不是怕死,算命的说过我不是长寿之相,能活到今天,能使我享受到这么多的生命快乐,我已很满足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但我绝不难过,即使只能再活一天。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浪费时日!告诉我!我的嘴里是不是有股难嗅的气味?”
浣纱的心沉了下去,霍小玉不提,她没有感觉,霍小玉一提,她也有点感觉了。
那是一股沉浊的,带点霉,带点腥,带着一种无以名状,使人嗅觉上很不舒服的气息。
浣纱看看霍小玉的脸,看看她瘦小而又玲珑的身子,看看她敞开的胸膛上那一抹嫩白的肌肤,依然是那么美好,那么迷人,但浣纱也知道,在那里面,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坏了,开始腐朽了。
但是,她当然不能对霍小玉这么说的,因此祗有道:“小姐,你这是胃气,从早上张罗爷出门之后,你就没吃过一点东西,自然就有股气息了。”
这是个很牵强的解释,但霍小玉居然接受了,因为她自己在有意无意间也嗅到了这种气息,下意识中,也知道这股气息是由何而至,因而才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即使是抓到了一枝细小的浮木,根本无法挽救自己的毁灭,但也是紧紧抓住不肯放的。
这一夜,主仆两人都是在辗转反侧的情况下,勉强蒙胧入睡的。第二天,天色才微明,两人就都醒了。
霍小玉着意地调匀了一下,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簪上她那枝紫玉钗,最后又在脸上淡淡地抹了一层胭脂。
她无须敷粉,因为她的肌肤本来就白,祗缺乏那一点健康的红润,需要人工的点缀。
叫浣纱把浸的玫瑰露冲了一小盅喝了下去,那是宫中的秘方,为有口臭的女人喝了以后掩饰缺陷用的。
瘦削、轻盈,一向被视为女性美的;尤其是汉宫飞燕以翩翩能作掌中舞而邀君宠,宫中的女子们就拚命地勒腰节食、以便维持那楚腰一拥。
人是瘦了,但长期处于半饥饿中,胃一直是空的,口中也就经常发出那股触鼻的酸气,于是,善于巧思的人就想出了这个法子,采取了玫瑰的花片,捣碎取汁,跟桂花拌匀,用蜜浸起来密密封藏,不时饮上一小口,那浓郁的香气就可以保留得很久!然后口中再经常嚼着一点蔻仁,以取其清香。
文人笔下的吐气如兰,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装造出来的。霍小玉出身王府,当然不乏这种香料,可是以前她不屑为之,现在,她觉得需要借重武器来保卫自己的爱情了。
到篱畔的花畦里,她又剪了一朵海棠,簪在鬓角,再揽镜自照,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却把浣纱看得呆了。
霍小玉回头见了她的痴状,不禁笑骂道:“死丫头,看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浣纱在惊愕中觉醒过来,唉了一声道:“小姐!你真美。这一打扮,简直就像是画中的仙女。”
霍小玉一笑道:“难道我以前就不美了?”
“不!小姐以前也很美,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美得让人炫眼,跟昨天一比,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昨天我很狼狈吗?”
“是的!昨天小姐忙了一天,穿了身家常衣服,头发也没整就显得憔悴多了。”
霍小玉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个缘故,娘跟鲍姨都告诉过我,偏偏我就忘了。”
浣纱笑问道:“夫人是怎么跟小姐说的?”
“娘说在家的时候,不管爷在不在,总要头脸梳拢得整整齐齐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一个女人的魅力,就是表现在整洁上,那怕是再丑的人,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总有一点动人的风韵。至于鲍姨……”
“鲍姨是怎么说的?”
“鲍姨是在伴我养病的时侯说的,她那时天天逼我梳妆,她说有病的人千万不可带着病容,更不能使容颜枯槁,令人望而生畏,久病床头无孝子,这是人情之常,对生身的父母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呢!昨天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讨厌。”
浣纱忙道:“爷也没有讨厌你呀!”
霍小玉苦笑着轻声一叹道:“拒绝亲近已经是差不多了,难道还真等到他不肯回家,在外面另外设个窝才算是讨厌吗?到那个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爷不会这么没良心吧?更不会如此喜新厌旧吧!”
霍小玉幽幽地道:“这倒不是有没有良心的问题,昨天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我自己的家,想到了爹,他跟王妃是结发夫妇,难道会不恩爱吗?何以到最后会演变成那个样子呢?情形很明白,那不能怪爹的,但在不知情的看来,一定会说爹贪恋美色,喜新厌旧,罔顾妻子儿女……”
浣纱沉默不语了,事实上她知道得很清楚,王妃在老霍王去世前两三年,带着郑净持母女俩移居别业的事深为痛訾,几乎是四处宣扬,弄得无人不知,也因此益发增加老王的反感,到后来连家门都不回了,这种情况在亲朋故旧间是难以得到谅解的,自己若不是身经其事,恐怕也不会站在同情老王爷这一边的。
霍小玉一叹道:“人不分男女,都不是绝情的,有许多怨偶,都是双方自己造成的,怨生之初,也许只是一点小事情,一点小节。但是不加注意,就像是河堤上一个小缺口,越来越大,一溃而无以挽救了。”
霍小玉叹道:“我知道的,你并不丑,也很温柔可人,就是太古板一点,本来我是寄望于你多偏劳一点的,可是昨夜的情形看,似乎希望不大,你是天性使然,一时难以改变的,因此必须得要自已来设法,丫头!你也得改变一下。”
“怎么改变呢?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霍小玉笑道:“这个我可没办法教你,一切要你自己体会,我跟爷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瞒着你,我们是怎么个情形,你难道不晓得……”

浣纱红着脸道:“那我可学不来,自己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霍小玉叹息了一声:“傻丫头,你以为我每次都是那么好的兴致吗?有的时候,我同样感到意兴索然,可是装也得装成有兴趣的样子,人家在一团热情的时候,冷淡的反应是最容易促使对方离心的行为,每一个做女人的都不可不记住这一点。”
浣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一些,我相信不是书本儿上瞧到的吧!”
霍小玉道:“不!是鲍姨教给我的,她以前跟爷那样熟络,在一般的情形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两个人相差十来岁,爷又是名动长安的风流才子。绝对不可能对一个风尘中的半老娼女产生眷恋之情的。可是她就做到了,就是她懂得柔媚之道,懂得男人,懂得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柔术,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学问。”
浣纱笑道:“可惜鲍姨只能认字儿,不会写字儿,要不然把她这些大学问写下来,一定比汉朝那个班什么的写的女儿经受人欢迎多了。”
霍小玉笑道:“那是班大姑所著的女箴,虽是应帝后之命,作女子应守之箴言,阐述相夫教子之道,不过她要女儿家庄厚自处,事良人以敬的道理,实际上还是差不多的,只是教书的不是女人,而是一批冬烘老学究,只晓得从字面上去解释,就变成索然无味的教条,把女孩儿教成木头人了。”
浣纱一笑道:“小姐你别骗我不识字,这位女夫子的名字怎么叫大姑呢,你一说我倒记起来了,那是个家字!”
霍小玉笑得花枝乱颤地道:“汉代有学问的女子都尊称为大家,如班昭为班大家,蔡文姬为蔡大家,可不是她们的名字,读音为姑,如面上的写法为家!就像是乾坤的乾字,又用成干字一样!”
浣纱红了脸道:“小姐,你可别跟我谈学问,那我可是一窍不通,不过你说班大姑的女箴。跟鲍姨教的道理差不多,我可从来也没听说过。”
霍小玉道:“以前我也没这样想过,后来才慢慢明白,古人所立的箴言,一定要从立意上去延伸而深入,尤其是女箴一书,更不能由那些自己都不懂的老夫子来讲,班大家要女子庄厚自处,就是要我们随时注意自己的仪表整齐,给人一个鲜明的感觉,鲍姨要我们女人时时注意服饰,保持鲜艳,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再说女箴上要女子事君子以敬顺,这种敬顺,不是外面应酬场上那种虚伪的客气吗?夫妇之间假如也来那一套,岂不是成了傀儡了。”
浣纱道:“那又该是怎么个敬顺呢?”
霍小玉笑道:“敬顺是发之于内而形之以言行。不拂逆所事的心意,使自己去迎合对方的喜爱,避免他的憎恶,自然就会家室和美了。”
“那我们做女人的不是太委屈了吗?”
“傻丫头,这是相互得益的,看起来是受点委屈,其实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我们以前那头哈叭狗儿吗?它见了谁都是摇尾巴亲热,谁都喜欢它,见了都想抱抱它;看后园的大黄狗见人就叫吠,每天用条子栓着,谁遇上了都想捡瑰石头打它一下,柔顺与刚强的差别就在于此,柔顺者又何尝受到委屈了呢?”
浣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听见有人在鼓掌叫道:“说得妙!说得妙,小玉,你再多研究几条出来,我给你找人刊刻了,称为霍大家新女箴,一定可以流传万世……”
李益随声踱进门来,霍小玉和浣纱都不禁羞红了脸。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听你们的谈话,车子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进来催驾,不想却正听到小玉在大发妙论……”
小玉赶紧摇着手急道:“罢了、罢了,不必再往下讲,我们早已收恰好了。这就出门吧。”
李益看霍小玉,确是美得令人怜爱,笑着搀了她,由浣纱陪伴着,到门口跨上车,缓缓向郊外行去。
得得轻蹄和着辘辘的车声,迎着秋高气爽。
李益带着一对锦装的丽人,卷起了车帘,让初秋的清风吹进车里,也让霍小玉的美色展示出来,好与来往于途中的长安仕女们一较颜色。
他的脸上还是充满着得意之情的,在十里春风的帝都,他已经算是个闻人。而且是相当知名的闻人。
以前,他也不算是个寂寂无闻的人,他的文才,他的诗才,已经在长安的交际酬酢中流传了,但是没有现在的轰动,鱼朝恩的被诛已过去半年,这是长安人事兴废的一件大事,而李益就参予其中。
经过半年多的折腾,被隐藏的秘密,终于慢慢地流传出来了。其中大部份自然是出之于郭家守将之口。
他们都是新起的权贵,也都是少壮派的军人,由于郭王的两个少主郭威与郭勇入领神策禁军,他们自然也跟着过去,担任了主帅以次的各级将校,这是武将的一贯传统,百夫长以上的各标营统领,莫不由亲兵司任,以期能达到上下一体灵活运用的效果,而禁军是保卫帝都,维护天威的基本武力,也是皇帝统镇天下的倚仗,自然更重视这个传统,才能成为皇帝最得力,最忠贞的武力。
禁军的意义就是帝力的代名词,他们是全国最精良的部队,享受着最优渥的待遇。
鱼朝恩就是握有了禁军,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这一股雄厚的实方被皇帝收回来了!郭氏的忠贞是皇帝所深知的,所以才让郭氏兄弟掌领禁军。
而禁军又是长安市上最具权威的人物。
郭府的家将对贾仙儿与黄衫客仍是相当崇拜的,因此当时诛杀鱼朝恩的真相也在私底下里流传出来,他们的用意只是在替贾仙儿与黄衫客夫妇辩解其忠,连带着自然也要提到李益的名字。这对李益是有帮助的。
虽然因为鱼朝恩仇党的复起使李益受到挫折,但大家在明白了真象后,饮水思源,对李益还是感激的。
有人是因为沉冤昭雪,对李益更感激。
有人因为他已简在帝心,目前是因为牵连着那些江湖游侠与皇帝间的隔阂未消,才未能因而功受邀赏,但过些日子,等证明那些江湖人确无异图时,皇帝就会想到李益的好处,而特加恩赏的。
何况根据郭府家将的传言,皇帝很激赏李益的才情,在事前就声明过。要他经过一番历练后才付与重寄。所以没有在此刻予以封赏,这一番话对李益的关系很大,有人曾经数度上表,劾奏在清除鱼党时,把李益跟那些江湖人列进去,但每次都被皇帝亲自勾掉了,他们先前不明白,听见传言后才知道了真相,自然也不再有人去碰软钉子了。
所以在车水马龙,赴往郊外的道上,大家对李盆十分客气尊敬。不管是识与不识的,看见了李益都是亲自致候问讯一番。
他们乘坐的虽然只是一辆雇来的民车,但许多有秩品的官员也都吩咐御者让出道来,拱手请他们先行。
这种礼遇的情况,使得饱受冷落的李益又意气飞扬了起来。
霍小玉在他的身边倚偎看,看见这情形,心情也很兴奋,她似乎又感觉到在元夜灯市上饱受注意称羡的滋味了,而且更有过之。
那一次是沾了汾阳王府的光,借着郭家的尊荣,毕竟还是空虚的,可是今天……
今天他们谁的光都不沾,完全是实实在在,凭自己得来的风光,因此也更值得骄傲了。
霍小玉低声道:“十郎,虽然你没有因功而邀赏,可是却赢得了这些人的尊敬与感激,也算是值得了!”
李益只淡淡一笑,他知道大家之所以对他的如此客气、尊敬,绝不是为了感激,或许有一两个人是真正受过鱼朝恩陷害的,才会对自己感激。
大部份的人还是为了势利,为了那些传说中他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为了郭,秦两府的世子跟他还十分熟络,为了两大豪族门下的人对他还十分恭敬,为了一连几次都没能告倒自己,对他的行情又作了新的估计。
可是看见霍小玉这么兴奋,他也不忍心点破而扫兴,只有默默地笑着。
好赶热闹的长安人,什么都是一窝蜂的,因此,今天的大雁塔地出奇的热闹,歇满了来参观的游李益对于这种场合一向就不太感兴趣的,这可以说他性情孤僻,对于美好的事物,他的占有欲很强,最好是一人独享。否则就邀上三五知己来共享,叫他挤在人堆里凑热闹,他就意兴索然了。
因此他们没有往塔上挤,由浣纱提着食盒,他们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享受一番宁静。
但是这一个希望也落了空,在周围的林子里竟是挤满了野宴的人,三五成群,只要找到一点空旷的地方,就摆了下来,有的是自备的酒菜,边酌边谈,意兴遄飞,有的竟是带了生肉来,在地下插了铁架,拾了些枯枝,燃上了火烤肉吃。香气四溢,猜拳行令,把一块清净之地,变得跟酒市一般地热闹。
李益一边走着找地方,一边道:“该死!该死!这些人简直忘记是做什么来的了!该打下地狱才对。”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这话就太不公平了!我们自己又是干什么来的呢?若是怪他们玷辱了佛门净地,我们的食盒里带的也不是素菜!”
李益想想也就笑了,他只是因为找不到地方摆下食盒,所以才怪别人种种不对,其实别人做的那些事,也正是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他轻吐了一口气道:“我们往里多走几步,我倒不信人间无净土,非要找块清净的地方!”
可是李益的话并没有说对,他们走出了林子,仍是没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最多只是人少一点,但还不够清静,霍小玉却用手指着林外那一片碧绿道:“这是什么?”
李益笑道:“你连高梁田都没见过?”
霍小玉道:“我怎么见得到呢,我以为高梁都是一粒粒的!”
这正是高梁粟实之际,丈高的杆子,紫色的穗苗,苍绿的叶子,金黄色的禾杆,形成一片美丽的图画。
李益哈哈一笑道:“终于找到了,我们索性到高梁田里去,铺下毯子,既清静,又别致。”
霍小玉道:“这就是高梁地呀?”
李益笑道:“你以为是什么?”
霍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还以为是芦苇呢?”
李益笑道:“你怎么会缠到那上面去了,现在是初秋,还没有到芦花白头之时呢,何况芦苇也没有红穗的呀!”
霍小玉道:“怎么没有,去年我们到江南时,看见两峰青纱,抽着赤红的穗子,我还特别问了一声,船家告诉我说是芦花,还有句儿歌叫甚么八月芦粟红似火……”
李益听了沉思片刻才道:“到底是芦花还是芦粟?”
“难道还有两种东西不成?”
李益道:“当然有,江南产芦粟,形状倒是有点像高梁,就跟你目前所见的差不多。不过那粟实是不能吃的。”
“不能吃,庄稼人种了干吗?”
“做糖,芦粟的茎多汁而味甜,就像甘蔗一般,乡下人种了待其将熟之际,收割下来,榨出来熬糖,人家告诉你的一定是芦粟,你听成芦花了。”
霍小玉红了脸道:“想不到稼穑之间,还有信么多的学问,叫我这足不出门的人。那里知道得许多呢!”
李益笑道:“你已经算不错了,有的男人连禾苗与韭蒜都不分,这种人放出去做官,如何能解得民生疾苦?”
霍小玉指着一笼青纱道:“这是高梁还是芦粟呢?”
李益道:“是高梁,中原一带,气候乾旱,芦粟是无法生长的,南人不识高梁,曾经也闹出了一个笑话。”
霍小玉忙问道:“怎么样的笑话?”
李益笑道:“去年的时候,有个同年的江南进士,出身农家,学问经济都还不错!大家一起上郊外去踏青,就在高梁田附近,苦渴无茶,他为了卖弄,采了一枝高梁给大家解渴,还极口推荐说这东西是如何的好,他在小时候,经常以芦粟为食,味道如何甘美,结果他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半天都没有一点汁水,妙在他不承认自己的陋闻,还怪北地的水土不好,芦粟都没有汁水。”
霍小玉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他吗?”
李益道:“怎么没有,可是他不相信,还满口说他家有芦田百亩,终岁就食于斯还会不认识吗?结果还是我把他给说服了。”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北地的农人都是吃饱饭没事做了,所以特选了这种没有什么水的芦粟来种,引起了一阵哄笑,他才没话了。”
霍小玉轻轻一笑:“十郎!你就是这个脾气不好,总是说话不肯留人余地,当面要揭人的短。”
李益默然片刻才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信口雌黄,很多人都说我恃才傲物,语多诮刻,我也懒得置辩,有才可恃才能傲物,至少我不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
霍小玉想想才道:“十郎,我知道你才识学问都很高,但是如能收敛一点,对你只有好处!”
李益微笑道:“我晓得这一年多的居长安,已经把我磨掉了不少锐气,学得圆通多了,对于有些人狗屁不通的谬论,我多少已能忍受,只是对另外一些人,我实在不能看着他们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狂态,像那个把高梁当芦粟的家伙,是可忍熟不可忍!”
霍小玉叹了口气,她也知道李益是稍微改变了一点,对于地位比他高,辈份比他尊,以及能影响他的人,他的确已经没有从前的狂态,但是对同侪的诗酒之交,或是一些后进未达的儒生,李益的讥评仍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当然,李益所讲的话都是对的,所以被讽的人都无以为辩,忍气吞声,真正谦怀若谷的人,会虚心谢教,但是这种恂厚的君子又有多少呢?大部份的人被他驳得面红耳赤,不是负气而走,就是讪然而退,文人相轻,自古皆然,这些人对李益的批评也不会好到那里去的。
因此,李益的文名与才名满长安,口碑却是毁誉参半,霍小玉在崔允明的口中,已不止一次听到这些消息。
但是她更明白,正面的规劝是没有用的,因此笑了笑,眼珠一转以婉转的口气道:“十郎!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学问,但我认为有句话是很不错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敝,必有一得,你自己总有出错的时候到时候,人加诸于你,你又何以堪?”
李益笑道:“我会虚心受教的。”
这句话说来都很容易,困难是实行的时候,霍小玉不想抬这个杠,笑笑道:“以那位误高梁为芦粟的先生而言,他并没有错到那里,因为他以前没见到过高梁,而两者又十分相似,蜀犬吠日,虽然开了个笑话,但你也不是毫无所得,否则你就不会知道有芦粟此物,在中原是见不到那东西的。”
李益道:“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那回事,今天你那句芦粟红似火的歌谣就把我考倒了,我没有见过,就不敢说江南的芦花没有红的,可是有的人所犯的错,实在莫名其妙,那又能有何所得呢?”
“至少可以警诫你自己不犯同样的错!”
李益一笑道:“那就是成了孟子所谓的德之贼,谓之乡愿了,是非必须分明……”
霍小玉道:“这不是要你是非不分,而是稍积口德,别人有错的时候,用最柔婉的方法告诉他,不用讥嘲的语气,我相信效果大得多,而且也会树友多,树敌少,一时口舌之快,往往会结下许多莫名其妙的敌人。那多不值得呢,我是吃过亏的,小时候仗着父亲的宠爱,伶牙利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父亲一死,那些姊姊们一个个都视我若寇仇,现在想起来,倒不能全怪她们,有一半是我自己招惹的。”
李益神色一庄道:“你说得对,小玉,真没想到你会有这么深远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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