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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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柳,丝雨缠绵,和缓了江南略显闷窒的空气。
乌依镇狭窄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滑透亮,依稀的几艘画舫收了桨,点缀在深绵的水巷里,舱中隐约传来琵琶古琴小曲儿声,在这湿润的下午显得好不热闹。
冷秋尘撑了把油纸伞,护着婉婷在这雨巷中漫步。细雨打在如绸伞面上噼啪作响,然后依着伞骨淅淅沥沥滑下来,在两人周围拢了一层水帘。
其实二人已订了客栈,是婉婷说没见过这样好的雨景,吵闹着要出来。
离开煦阳谷已有好几日,冷秋尘越发觉得婉婷不似这尘世中人,却也看不出她来自何处。她似是对自己的来处颇为忌讳,每每提到,都被她三言两语岔开了去,冷秋尘也不想勉强,便也闭了口不提。
他微微侧头看她,隔了如烟雨色,她那灵动的脸庞看着有些遥远,唇角那丝好看的弧度也不甚真切,只是眼里那抹似有似无的伤忽而就突显了出来,在这青烟淡薄的午后随着滴落的雨水溅起无数片,复又散得支离破碎,踪影全无。
婉婷掂起脚尖一蹦一跳地跃过路当央一个个小水洼,也不怕滑倒,衬得身畔的冷秋尘越发显得沉稳安静。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已习惯冷秋尘的清宁。他极少开口,开了口也是一两句带过,大多数时间都是婉婷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冷秋尘从不打断,只一味悠悠地看住她,静静聆听。有时婉婷对他的安静不耐了,就会想着办法捉弄他,逼他开口,但每次冷秋尘总是轻易就看穿她的伎俩,轻松地躲过,让她顿足不已。
她偷偷抬眼瞟他,正遇上他看过来的目光,脸上顿时一红,偏开头去,嘴上却不肯示弱,“你看我做什么?”
冷秋尘眉梢微微一动,回了一句,“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婉婷听了更窘,不由向伞外小跑了两步,不依道:“你这人真是,让你说话时你不说,现在却回得这样快。”
冷秋尘对婉婷的小小投诉只一笑,长臂一伸又将她笼在伞下。
婉婷再次驻足回头看他,这一次不躲不闪。他长身玉立地站于她身前,一半身子露在伞外,雨水已打湿肩膀衣袖,他却丝毫不显狼狈。紫绡烟罗伞下,他散落的长发飘了几飘,柔和了脸上冷峻的线条,那与生俱来的凌人之势在这烟雨朦胧中虽收敛了几分,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俯视红尘的王者之气。
婉婷望住他黑如点漆的双眼,道:“我还是喜欢你眼睛的真实颜色,干嘛隐藏起来?”
“那种颜色在人界不方便,会吓到别人。”冷秋尘答。
“我到不觉得。”婉婷说得很认真,“那个颜色多漂亮,也很……配你。一旦展露出来,一定会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尤其是女子。”婉婷说完对冷秋尘顽皮地眨眨眼。
冷秋尘挑挑眉,“你喜欢我被许多女子看?”声音里有一丝调侃。
婉婷没想到冷秋尘会如此一问,第一次尝到作茧自缚的滋味。她倏地转回身,背对着他,低头嗫嚅了许久,才用一个不会比蚊子声更大的声音说道:“不喜欢。”说完,已是脸似火烧。
忽看到前方转角处一家布庄,婉婷正愁无出可躲避这有些暧昧的气氛,不由飞也似地跑进去。冷秋尘站在原地看着她跑掉的身影,心里一热,轻笑一声,也跟了上去。
想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布庄生意清淡,除却掌柜外就只一个身穿淡粉罗裙的女子。掌柜正在替那女子介绍日前刚进的新料子。婉婷抬手随意地翻了几匹凌罗织锦,触手处顺滑如丝,印的花纹也是色彩清明,到端的是上等好料。
忽看到那掌柜扯着一匹印了团红牡丹艳丽非常的料子对那买布的女子道:“这是昨日新到的,颜色新鲜,触手柔软,姑娘您摸摸,拿回去裁个深裙短褂什么的,肯定漂亮。”
那女子将布接过,展开来看,似是犹疑不定。婉婷却忍不住插嘴,“我到觉着这花色不适合这位姑娘。”
听婉婷开口,掌柜和那女子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那掌柜倒也和气,对婉婷的插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笑道:“那依姑娘的意思,什么样的料子更适合这位姑娘?”
婉婷拿下那匹团红牡丹的料子,道:“你看这牡丹,一大朵一大朵簇在一起,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艳丽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那女子,身段娇小,瓜子脸庞,皮肤白绽,樱桃小口,眼神晶亮,端的玲珑可爱,隧道:“你看这位姑娘,七分玲珑,三分可爱……”说着扯了旁边一匹名黄色零星印着月白蝴蝶的丝缎比在那女子身前,“我到觉得这个花色更适合这位姑娘。颜色明朗干净,那几只印花蝴蝶翩然灵动,不会显着呆板,也不会过分艳丽,更加能衬托这位姑娘的活泼气韵。”
掌柜随着婉婷的分析细细观察那女子,果然如婉婷所说,那明黄色的料子一上身,立刻显得她的皮肤更加细白,气韵愈发动人。
“姑娘果然高见,老朽佩服。”那布庄掌柜捻着五柳短须笑着说。
婉婷腼腆地一笑,“哪有什么高见,老先生过奖了。只不过是我们女子天生爱美,对什么样的衣裳会让自己更漂亮研究得更多一点就是了。”
“呵呵呵呵……”掌柜似是没想到婉婷如此坦诚,听了她的话不由开怀,“姑娘可有看中的料子,老朽送你两丈?”
见掌柜如此慷概,婉婷反倒更加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老先生太客气了,小女子只是随便说说,何须老先生以布相赠。我看不如小女子做个顺水人情,就将这明黄的料子扯两丈送与这位姑娘吧。”
掌柜倒也痛快,“好,既然姑娘说话,老朽就给你这人情。”说着量好那丝缎,裁下来交与那女子手里。
女子接了布,谢过掌柜,又踱步到婉婷身前,微微一福,道:“多谢这位小姐指点,让奴家没花一文钱就得了这么好的布料。”
婉婷笑笑,连忙推辞,“不要谢我,我只不过多了句嘴,是掌柜慷慨才是真。”
“呀!”
那女子本就置了两匹布,再加上掌柜送的一匹,三匹布捧在怀里原就吃力,这一福手上一个不稳,那三匹布骨碌骨碌都滚到地上,落在婉婷脚边。婉婷连忙蹲下身子帮那女子将布料拾起来,交还于她。站起来的当口,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那女子抬眸扫了婉婷一眼,婉婷本想微笑还礼,但那笑容却僵在嘴边。她只觉那女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寒气逼人,虽只一瞬,但也被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婉婷不由打了一个激灵,脚下不稳,重重地向后退了一步。
冷秋尘眼明手快,长臂一伸从后边扶住婉婷,担忧地问:“怎么了?”
靠进冷秋尘的怀抱,婉婷才缓过神来,她摇摇头,勉强笑道:“没事,许是起得猛了。”
再向那女子看去,她又恢复了和善,仿若刚刚那一瞬间的眸光只是婉婷的幻觉。她上前拉住婉婷的手,关心地问:“这位小姐可还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笑颜如花。
婉婷感到她的手触感冰凉,不由往身后又缩了缩。那女子的笑容看着似也恍惚起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答:“我没事,让姑娘担心了。”
“没事就好,那奴家先告辞。”那女子说罢收回手,又冲婉婷行了个礼便出了布庄,婉婷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直感到冷秋尘轻微地摇晃她的身体,她才一下子清醒。
冷秋尘似也觉出她的异样,轻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有事我们出去说,别惊了掌柜。”
二人不动声色地向掌柜告辞,出到布庄外,冷秋尘才又开口:“有何不妥?”
“刚才那位姑娘……眼神不太对劲。”婉婷一想起那一瞬间的寒光,心中就一颤。“而且你看。”
婉婷将刚才被那女子拉过的手举到冷秋尘眼前,冷秋尘看到她细白的手背上浮起一点一点暗斑,起先是青色的,接着慢慢变成青灰,最后化成深灰色。
冷秋尘目光一闪,“是尸毒。”
“尸毒?”婉婷不由打了个寒噤。
“是。尸毒蔓延极快,快随我回客栈,我帮你解毒。”不由分说,冷秋尘见四下无人,抱起婉婷,化作一道光影就向客栈飞去。

客栈兴字房。
冷秋尘和婉婷相对而坐。他一手轻托婉婷中毒的手,道:“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下。”
婉婷点头。
冷秋尘将魔气贯满另一只手掌,五指微张,隔空覆在婉婷中毒的手上,袅袅白烟升起,似有什么东西被从婉婷手里吸了出来。婉婷只觉手背上一阵针刺似的疼痛,好像有无数只细针要冲破皮肤一般,难过不已。她不禁闭紧双眸,秀眉微蹙,贝齿轻咬住下唇。
大约持续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感才渐渐消退了下去。但紧接而来的是麻痒阵阵,似有无数只蚂蚁在她皮肤间游走,想抓又抓不到,比刚才的疼痛更加磨人。
这尸毒如此厉害,婉婷咬着下唇的力道不觉又加重了几分。
正在她难过之际,一种清凉的液体适时滴在她手背上。那液体似有灵效,一触及皮肤,原本麻痒的感觉立刻开始消散。随着清凉的扩大,麻痒也慢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舒爽感觉。
婉婷忽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正轻轻扳开她下唇。她一睁眼,就看到冷秋尘略显担忧的面庞,他的双眸又回复成沉静的紫色。
“别咬着自己的唇,会咬出血的。”
婉婷收回手,举到眼前仔细观察,手背已恢复原本的细白,一点痕迹都没有,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层淡淡的油光,还可以闻到一股悠悠的清香。
“你给我抹了什么?感觉**。”婉婷好奇。
“是魔界的秋露凝香膏,以秋天的露水和魔界独有的凝香花提炼而成,有止痛清神的作用。”冷秋尘从怀里掏出一个雕花小瓶,交到婉婷手里。
婉婷拔开瓶塞闻了闻,一股青烟和着幽香飘出几缕,让人闻了神清气爽。
“喜欢就留下,今后或许用得到。”冷秋尘见婉婷喜欢,索性送了她。
“真的可以给我么?听起来似乎是很珍贵的东西。”婉婷虽想要,却也犹豫。
“并不如你想的珍贵,尽管放心留下。”冷秋尘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这凝香花整个魔界只有两株,一株在他手里,一株不知去向。而凝香要在极其精确的温度和水量下才开得出花来,十年得一朵,花期只一个秋。冷秋尘好不容易才培育到它花开,用其花汁和了秋露研了这秋露凝香膏,他也只得一小瓶而已。而且这凝香膏不仅有止痛清神的作用,更是治伤灵药,不论是如何得来的伤口,只一小滴即见效。
但冷秋尘没对婉婷说实情,她知道以婉婷的性子,知道这药的珍贵后定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的。可他觉得没有丝毫法术武功的婉婷比他更需要它,所以他撒了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让婉婷将它留下。
婉婷信了冷秋尘的话,把秋露凝香膏小心收进袖子里,便收敛了好奇心,正色道:“那尸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秋尘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表情也变得严肃,“我也在奇怪,尸毒只有腐尸上才会有,可那女子又不像。”
婉婷吓了一跳,“你说刚刚那位姑娘是个死人?”
“不无可能。”
“人死了怎么还能到处走?”婉婷不敢相信。
“人死之后灵魂离体,进入鬼界,也就是人界所说的地府。这些灵魂要走黄泉路,过奈何桥,登望乡台,饮孟婆汤,最后跌入六道轮回,转世重生。但也有一些灵魂尘缘未了,无法转生,他们若借其他死去之人的肉身,便可随意行走,也就成了活尸。”
“活尸?可刚刚那姑娘唇红齿白的,气色又那么红润,怎么看也不像死了很久的人。”
“肉身虽会腐烂,但活尸有‘画皮’之能,他们夜晚将腐烂的肉身化妆成他们想要的模样,白天便可到处行走。”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开始觉得那姑娘的妆容有些不自然了。难怪她拉住我时触手冰凉,冷入骨髓,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温度。”婉婷现在想到依然觉得心里发冷。
“的确,活尸虽能行走,但和死人无异。而且尸毒是藏不住的,所以她握你的手时才会将尸毒传给你。”
“可是,活尸为何会在这里出现?”这个恐怕也是冷秋尘想知道的问题。
冷秋尘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也想知道。无法转生的灵魂无影无形,不为人眼所识,却和人共同存在。但因鬼界禁令,他们通常并不轻易上人身,使得人鬼两界得以共处。今天忽然出现,还如此明目张胆,恐怕……”
“恐怕什么?”婉婷来到冷秋尘身边,他看到冷秋尘望着窗外的眼神忽然变得异样。

冷秋尘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这镇上的活尸不知还有多少。”
婉婷随着冷秋尘的眼神向外望去。这客栈的构造是典型的水阁,后半截建在水上。临窗便是横穿镇中的河道。细雨仍在下,落在河面上溅起一簇簇浅浅的水花。对岸依稀有行人过往,有人自在,有人匆忙。这本应是一个宁静而安详的美丽下午,但婉婷却觉着眼前的一切美景都因活尸的出现而蒙上一层阴灰的纱。
隔岸有人望过来,似在赏景,但在朦胧细雨中那脸庞看不真切,便也显着诡异,搅得婉婷心里越发不安。她总觉着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正在暗中静静地发生着,而且离她越来越近,不知道哪一天便会在她身旁爆发。

夜,总在不知不觉间拉下帷幕。深蓝天空下的乌依镇寂静无声,只偶有夜鸦的悲啼划过苍际。
窗外雨已驻,绵延的水巷没有一丝灯火,借着月光,只隐约能看见对岸水阁深浅不一的阁顶所印出的暗影。
“这镇上的人怎么不点灯?”婉婷的心跳有些加快,这黑暗似是正在传达着隐秘的讯息。
冷秋尘不说话,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深邃无垠,任什么样的业障在这双无底的深潭面前恐怕也要被看破了,也要无所遁形。
二人无声而坐,客房内一片漆黑,点灯似乎成了一件多余的事。在这镇上,黑暗仿佛亘古俱来。早已过了休息的时辰,但婉婷和冷秋尘却无比清醒,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等,等待隐约中即将发生的事,婉婷甚至能感觉到身旁冷秋尘紧绷的神经,他似是早有预感,这个夜不会平静。或许这里的夜早已不再平静,他们只是无巧不巧地今天才闯入而已。
水巷尽头,忽然传来丝丝缕缕的二胡声,忽高忽低,听不出曲调,像是紧贴的弓弦被胡乱地撕扯着,发出吱呀的呻吟,欲续欲断。声音越来越近,刺激着耳鼓,呜呜咽咽,又似是谁压低了嗓子在哭,欲诉欲泣,哭得凄哀,也哭得纠缠。
婉婷被那声音磨得心口一悸,不由伸手堵住耳朵,可一双眼却一顺不顺死死盯着窗外,似是在等待什么东西出现。一旁的冷秋尘定力非常,不为那琴音所动。他伸出双手盖在婉婷手上,为她更加紧密地护住双耳,可那琴音稀如一层薄烟,无孔不入,婉婷只觉它透过层层皮肤,划过指缝,最后依然清晰地流入她耳里。
随着声音的逐渐推进,侧窗窗纱上慢慢浮起一抹氤氲的红,那红似是来自一点,被窗纱的织纹稀释了开去,散作一团。那团红和着二胡拖曳的声音缓缓移动,漫过窗纱,走过窗棱,滑过窗框,终于在大敞的窗口前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舟画舫,船身狭长如钩,船篷深暗,尖窄的船头立一根细长竹竿,竹竿顶端挂一盏枣形宫灯,灯身呈暗红色,点着烛火,幽幽曳曳不明所以地闪烁着,刚刚那团红便是从这宫灯中映出的。
除此之外,船头空空如也,看不到有人撑桨,这画舫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自己无声地向前走。二胡声从那船篷里传出来,颤巍地抖索着,在寂静中摇晃,来到敞开的窗前时音调忽然挑得老高,厮磨得周围的空气都掀起了微波。
婉婷惊觉那二胡声似有魔力,一抖一抖直落入她心里。她胸口一滞,一股心慌失措的感觉自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呼吸不由变得急促。她紧紧揪住胸口衣襟,难过地微微躬起身子。
那音调在高得不能再高之时,又忽而转低,如从悬崖绝顶一落跌入谷底,婉婷只觉刚刚揪起的心又被倏然重重摔下,直直落如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似是要跌得粉身碎骨。
冷秋尘听了这二胡声也不由一惊,“可恶!这声音里下了落魂咒。”他低咒。婉婷只是平凡肉身,没有法力护体,所以才会被这声音搅乱了心神,若不尽快切断声音,恐怕会有被“落魂”的危险。
冷秋尘将婉婷抱上榻,让她倚着床架坐好,然后从腰间抽出一串七彩琉璃珠系在她的手腕上,道:“婉儿,我出去看看,一刻就回。这串七彩琉璃珠有阵魂之能,可保你暂不被这声音侵袭,记得千万不能离身。一会儿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千万不要出来。”
说罢冷秋尘就要走,婉婷却一把抓住他手臂,急道:“要去一起去,我不一个人留下。”
“不行。”冷秋尘断然拒绝,“那二胡声里下了‘落魂咒’,你离它越近越危险。”
“可外面现在不知是什么情形,我怕你一个人更危险。”婉婷的忧心全部写在脸上。
“不要任性,你不能出去。”许是因为担心,冷秋尘的声音不由添了几分严厉与命令。
婉婷听了一愣,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躲了躲。
见她像是被吓到了,冷秋尘叹了口气,又和缓了声音,以承诺的语气说:“相信我,我一定回来接你。”
看着冷秋尘坚定的眼神,婉婷一颗心慢慢放了下来,缓缓点头。
冷秋尘嘴角上扬,微微一笑,似是安抚,也似是允诺。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婉婷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笑,那笑不止盈在眼角,落在喉间,而是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她一向只道冷秋尘深沉冷静,凌厉迫人,却不知他笑起来是如此山高水远,云淡风轻,让天地万物寡淡了颜色,令这死寂沉沉的黑夜飘然生光。
冷秋尘复又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转身从窗口离开。当他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的一刹那,婉婷发现在他们刚刚说话的时分,那艘画舫已从窗前划过,但紧接而来的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仿佛无止无尽。每艘船头都摇曳着一盏殷红的宫灯,晃晃悠悠,摇摇曳曳,似是在召唤什么。她忽然想到适才冷秋尘说的落魂咒,这宫灯许是来自地界的招魂灯,每盏飘忽的烛火都锁着一个灵魂,都束缚着一个在静夜中凋零的脆弱生命。
越是看得仔细,婉婷越觉得这些画舫不对劲。它们似存在,又似不存在,和周围的景物比起来,它们像隐在雾里,又像被蒙上一层纱,虚渺而不真切。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滑过水面,却触水无痕,过水无声,船身似隐在水中,又似悬于水上,仿若幽灵。
幽灵?婉婷不由一激灵,这镇子好像被蛊惑了,现在外面出没的不知都是些什么,婉婷对冷秋尘的担心不由又加重几分。
二胡声渐远,再加上七彩琉璃珠的作用,婉婷适才心悸的感觉慢慢舒缓。她倚着床架坐好,不觉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对任何事的无能为力。她若稍有一点点法力武功,也不至于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等,更不至于事事都让冷秋尘来操心。想到此,她原本不安的心更加烦躁。
正闪神间,一股寒风透着阴气吹进窗来,吹得窗纱翻飞舞动,周围的空气也越发阴冷,浸得婉婷手脚冰凉。
“姑娘,你看我美不美?”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忽然传入她耳里,婉婷不觉身子一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瞪大双眼警惕地看着四周,那声音不知来自哪个角落,但极尖极细,随着房内原就阴冷的空气微微颤抖着,在这魑魅魍魉伺机伏出的夜里越发听着诡异。
不久,这声音又响起,“姑娘,你看我美不美?”婉婷分辨不出这声音源头,但她可以清楚地感到这声音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啃噬她的神经。她双手紧紧抓着裙子坐在床沿,目光不停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逡巡,生怕一个不留神,会有什么鬼怪突然窜到她面前。
她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房间里,却忘记自己坐的床沿到背后的墙壁之间还有一张榻的空间。倏地,她感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悄无声息地伏上她左肩,落手处透着彻骨的凉意。耳旁,近之毫厘的距离,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你怎么不回答我呢,你看我美不美?”寒气随着那声音直吹入婉婷耳里,她如被烫到一般,“腾”的一下跳到屋子中间,撑着房中的桌子才勉强站稳身子,一手捂着惊魂未定地心口,回头看去。那榻上婉婷刚刚坐过的地方正跪趴着一个人,她一只手抬起,僵硬地向前伸着,苍白的脸色泛着紫青,一双眼睛只见得眼白,看不到眼球,但婉婷却能清晰地感到它们正一顺不顺地瞪着自己。那眼里忽现着闪烁的精光,是婉婷再熟悉不过的。婉婷不晓得她是如何来到她身后的,那面色妆容也迥异于她第一次所见,但不难分辨,那正是下午布坊中所见的女子。
见婉婷因惊吓弹跳出老远,那女子不由咯咯阴笑起来,“姑娘,你怕什么?你看这料子是你帮奴家挑的,奴家这不就穿来让你瞧瞧。”说着,她一步步迈下床来。婉婷见她动作僵硬机械,全身骨节如凝似固,每个移动之间都以短暂的停顿间隔,她甚至要用手将自己的双腿搬下床榻才得以顺利站起,每动一下周身的骨骼便嘎拉嘎拉作响。
她隐约看清那女子身上裹着的正是那匹明黄底子月白蝴蝶的布料。那布料被撕扯成几片胡乱地搭在她身上,原本用来衬托她活泼气韵的花色,此刻反而衬得她的肤色越发青灰,暗紫的尸斑如陈腐的物件上乱生的酶,让人看了作呕。
婉婷只觉胸腔里空荡荡的,一颗心早已提到嗓子眼。难怪人界谈鬼变色,她今天算是领略到了,说话的声音不由也抖了起来,“你……你到底是谁?这镇子究竟怎么回事?”
“嘻嘻嘻嘻……”那女子又拿腔作势地娇笑起来,嘴角向上撕扯着,扭摆着腰肢走向婉婷,僵硬的身体咯咯作响,直看得婉婷汗毛倒竖。“我是谁你不是早已知晓。至于这镇子,一早就被落了魂,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活尸,你那同伴恐怕也凶多吉少。”
“尘!”婉婷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看你的样子,好像挺在意他。也难怪,那么俊朗的一张脸,任谁见了都会倾心,奴家看得可是心痒难耐呢。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那女子说到得意之处,笑声也变得肆无忌惮,尖锐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端刺耳。
听了她的话,婉婷心下不由气起来,声音便也有了底气,“你们究竟要对他如何?我绝不容许你们伤害他。”
“不容许么?哼!”那女子冷笑,“你凭什么?自救尚且不暇,如何顾得别人?”
婉婷心里一凉,这句话正戳到她痛处。
那女子见她不语,不禁越发得意,“等奴家将他变了活尸,自会与他双宿双栖。至于你,”她极不耐地瞥了婉婷一眼,“奴家就发发慈悲,现在就送你去见地藏王。”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已是咬牙切齿,惨白的双掌翻手为爪,直直地向婉婷的脖颈抓去。
婉婷已退至窗边,窗外便是河道,再退就要翻入河里。活尸虽体格僵硬,那女子的一双辣手却来得快又急,容不得婉婷有躲闪的机会,颈子已被擒住。那女子双掌越收越紧,婉婷只觉嵌入她皮肤的指甲掐得她生疼,寒气顺着脖颈渐渐流遍全身经脉,空气被遥遥阻隔在胸腔之外。她虽张大了口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用尽全力欲扳开那双企图扼死她生命的手,谁知那双手却似铁钳一般狠狠钳着她丝毫不放松。
她渐渐没了力气,头变得昏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来不及细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掉,但隐隐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中流走,模糊中她依然能分辨那女子嘴角的狞笑,却无力还击。
千钧一发,婉婷忽感额间一寒,颈间却一炙,眉心的冰花印记毫无征兆地显露了出来,映出幽亮的华光,而颈间母亲留下的那枚指环此刻也在不停地颤动,那颤动越来越剧烈,指环也越来越灼热,仿佛要燃烧一般,变得殷红。
婉婷身上突现的异状使得那女子一愣,勒着她的双手便也松了几分。只是这短短的一停顿,冰花印记与银指环瞬间光华大盛,一蓝一橙两道光束直直射入那女子身体里。婉婷依稀感到眼前亮起眩目的荧光,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脖颈间立刻轻松了下来,空气如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地流入喉咙,呛得她滑坐在地上一阵猛咳。
没了脖间的牵制,婉婷渐感呼吸顺畅,她抬眼去寻那女子,只见她倒在屋中央,被冰花印记与银指环的华光照过的两处均焦黑模糊,嗞嗞冒着白烟,痛得她直在地上打滚。
婉婷知道是冰花印记和娘的灵力在危难时刻发挥力量在保护她,她感到欣慰,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和娘的灵力接触。她亦感到疑惑,为那冰花印记和潜藏在其中的力量疑惑。但此刻她顾不得仔细揣摩,撑起身体便冲出门外。听过那女子的话,与其让她在此焦心地等,猜测冷秋尘的安危,她宁可出去和冷秋尘一同面对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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