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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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婷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她站在一处高耸的悬崖边,眼前是硕大的圆月,仿佛触手可及。五颗颜色各异的珠子在她身边飞舞,最后全部融进她眉心的冰花印记。她感到身体渐渐轻盈,然后如一片樱花般飘了起来,向月亮的方向飘去。月亮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在向她招手。她看不清那身影是谁,但她能感觉出自己心底的兴奋与期待,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等待了千年。
然后,婉婷就在这期待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婉婷发现自己躺在榻上,那紫眸男子靠在另一侧床柱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没有了那对炯炯有神的紫色瞳仁的干扰,婉婷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男子的容貌。这一看,婉婷便被吸引住。
这男子依然紫衣玄袍,冷寂安静,但有一股矛盾的气质于他清俊的面容中凸显出来。飘逸隐于冷冽深处,王者之气凌于温文清朗。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但不僵硬,身材颀长却不瘦弱,一头与双眼相承的暗紫长发垂于肩后,不凌不乱,至于那双散发着绛紫光芒的瞳仁,虽然现在被遮盖在眼睑下,但婉婷可以想象它们若展露出来,会如一对幻紫流晶,蛊惑人心。
婉婷第一次这样偷偷盯着一个男人看,她感觉自己的心情就像小女孩在偷吃糖果,带点甜蜜又带点刺激。她将整个脸都蒙在被里,只将两只无邪的大眼露在外面,一眨一眨地看着那男子完美修颜,她忽然觉得好羡慕,羡慕他可以长得这样好看,他出门在外一定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吧,一定也有许多人像自己这样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吧,自己要是也能长得这么完美该有多好。
这个时候,婉婷那小女孩心思就显露了出来。她对那男子的羡慕就好像你有一件漂亮的玩具,但我没有,如果我也能得到就好了,如果得不到,能看到也好。其实她却不知,如果她行走在外,这个世上又会有多少人羡慕和嫉妒她。青荷经常看着她的美而感叹,她却毫不自觉,还竟一味地羡慕别人。
婉婷正看得入神,那男子却忽然说话了:“我脸上长了花么?”他并未睁眼,却好似将婉婷的举动了解得一清二楚。
婉婷吓了一跳,脸颊上登时一阵火烧,索性将整个头都蒙进被子里。
她觉得男子移到她身畔,似乎轻笑了一声,“别蒙着自己,会闷坏的。”声音里有一丝调侃。
婉婷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发出来:“不要。”
男子索性亲自动手拉下被子,也不知是因为闷在被子里太久了还是害羞的缘故,婉婷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她不敢直视男子的眼睛,将头移向一旁,一顺不顺地盯着床边的纱帐。男子也不以为意,径自身手探了探婉婷的额头,问道:“头还痛不痛?”
婉婷摇摇头。也不知老翅灵王给她下了什么咒,刚才那阵头痛折磨得她神志都不清楚了。她伸手摸了摸眉心处,那冰花印记已消失不见,额头又恢复原本的平滑。
婉婷环顾一下四周,房间不大,略有些零乱。“这是哪里?”她问。
“翅灵圣殿的客房。”男子答。
刚刚在金澄岭搏杀的一幕赫然跳入她心间,她急急坐起来,问:“西莫呢?他怎么样?我要去看看他?”说着婉婷就要下榻。
男子制止住她,“你先别急,翅灵族与銮兽族的战争已经结束。西莫没事,他在为他的父王守灵。”
“快带我去,我想看看他。”婉婷满心担忧,他怕西莫承受不住这么一连串的打击。
男子自知拗不过婉婷,只得领着她去。
灵堂设在翅灵圣殿正殿里。战争留下的零乱已被收拾妥当。老翅灵王已被净过身,换上王袍,戴上玉冕,此刻正躺在正殿中央的灵榻上,面容安详。灵榻两旁立着数支印有翅灵族标志的幡旗,不过不同于以往的金黄色,这几支幡旗都是纯黑色的,上面的翅灵族标志则是由纯白色印成,那黑白分得清明,不觉有些刺眼。正殿周围也挂着清一色纯黑的幡布,萧索而肃杀。
已是深夜,灵堂墙上燃着点点油灯,灵床四周也飘着悠悠烛火,但仍压不下死亡的气息所带来的晦暗。
婉婷站在圣殿内廊里,由侧门向外望去,西莫和几个幸存的翅灵族人正跪在殿下,身上穿着黑色孝服,仿若要与这夜色相织相容。婉婷看不清西莫的表情,只看到烛火下一个脆弱而疲累的剪影。他的头微低着,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反射着哀恸而愤怒的光,双颊上偶尔闪过一两点晶莹,该是泪珠吧。
婉婷从未见过西莫如此了无生气的样子,他一向是充满活力的,对什么事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这个时候,婉婷极其怀念西莫一脸自大地和她抬杠时的模样。她想出去安慰他,拥抱他,让他忘掉悲伤,但她只是立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因为她知道她的怀抱不够宽广,她的安慰虚渺无力,西莫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父王,一个生机勃勃的翅灵王朝,这些她都给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这扇门后陪他落泪。
婉婷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着西莫跪着的方向说道:“西莫,请一定要坚强。”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是为西莫的心伤,也是为尘世的残忍。
这句话,婉婷是说给西莫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经历了这样的一天,她若不说说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天地中坚持下去。这个尘世千般美景,蛊惑人心,却有血腥贪婪,杀戮**,更加坚如磐石,固而顽强。她需要一颗坚强的心让自己站立着,也需要这样鼓励的话来支撑自己柔软的身躯。但是,初来乍到的她是孤独的,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所以她只有自己说给自己听。
西莫似乎听到了婉婷的话语,身体微微一滞,抬头向婉婷站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又多了一层感激。
婉婷嘴角牵起一抹笑,似有似无,恍惚缥缈,似是因西莫对她的感激而欣慰,也似是对自己不自量力独闯尘世的行为而自嘲。
她就这样站在角落里默默地陪伴西莫,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男子凝视她的眼神。当她说出“西莫,请一定要坚强”这句话时,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为婉婷对朋友的至情,也为她这话里透着的落寞。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振颤,有心痛,有怜惜,有喷涌而出的想为她挡风遮雨的念头。他抬起一只手,想把她圈进自己的怀抱,但却因看到她含泪带笑的表情而生生顿住,甚至忘记收回。那表情如萧瑟的秋风吹起他胸中一地的落叶,如纤纤玉指撩拨起他心里的孤弦。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眼中会有如此悠远的落寞与自嘲,看得他的心都纠结成一团,钝钝地痛。
**凄索,一夜无眠。
三人各怀心事,就这样站了一夜。当东方发出一缕微白的时候,西莫遣退了和他一样守了一夜灵的几个翅灵族人去休息,站起身来到婉婷站的那扇门前。他拉开门,看到婉婷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隐在门后,双眼已有些红肿。旁边那紫衣男子冷然地陪在她身边,不发一语。
西莫将他们让进殿里。婉婷这才看清,老翅灵王的遗体下枕的实际上是一块干冰,想必是为了在守灵期间防止遗体腐化,那干冰冒着丝丝寒气,让这本就清冷的大殿显得更加寒气逼人。
婉婷望向西莫,她觉得这一夜之间西莫仿佛成长了许多,虽然他的身体依然稚小,但眉宇间已隐约透出一丝沧桑。
“西莫,你今后打算如何?”婉婷开口。
西莫叹了口气,“还能如何,自然是召回散落各地的翅灵族人,重建家园。当然,还要追查銮兽族侵略我族的目的。”说这话时,西莫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怎会还不知道目的?”婉婷疑惑。
“听族人说,銮兽族是突袭,之前没有听到一丝风声。他们是前夜攻进来的,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否则我们也不会毫无准备,死伤如此惨重。”
“原来如此。”
“他们似乎已秘密计划这场突袭很久,连如何出入煦阳谷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带了重兵,此行的目的似是要血洗朝华城,屠尽翅灵族人。”
“难道是为了占领朝华城,让翅灵族臣服?銮兽族以前可曾有过此类大规模的行动?”婉婷对如此不留余地的屠杀依然难以理解。
“妖界各大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大小战争自古以来就没停过,为的无非是扩张领土或者保卫家园,但像此次赶尽杀绝的倒还是头一次。这也正是我最不解的地方。”西莫沉吟,“我族和銮兽族虽非盟族且偶有冲突,但也一直两不相犯,而且銮兽族向来忌惮我族的战略运用能力,你也看到了,我族虽伤亡惨重,銮兽族也被杀得片甲不留。他们更加知道我族若反击,必然势不可挡,除非他们胜券在握,不然不会轻易出兵。这更加让我怀疑他们此次侵略的目的恐怕不止征服我族这么简单,或许他们背后有更加庞大的势力作靠山。”西莫虽刚接掌权位,分析起问题来却也头头是道。
婉婷沉默,似也在思索銮兽族行动背后的真正意义。这时,西莫将目光转向了一直立在一旁默默不语的紫衣男子。
“阁下既然有能力进入朝华城,总该透露一下身份。”西莫目光炯炯。
婉婷这才想起那个救下她并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男子,她亦将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她也想知道他的身份。
男子似乎早就料到西莫不会错过对他的探寻,对西莫微一颔首,以示对西莫君主身份的尊敬,不疾不徐地回答:“魔界冷秋尘。”
听到“魔界”两个字,婉婷身体微微一僵。原来他是魔界的人,难怪他有通天彻底的本事。他一定知道魔界的入口在何处吧。不知他认不认得赤阳御史君楚大人。婉婷暗暗思忖。
西莫似乎能体会婉婷心中所想,他瞟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婉婷,遂又开口:“我们可曾见过?”
冷秋尘并不否认,“杭州外城,有一面之缘。”
婉婷忽然想起那晚冷秋尘对付两只火焰红狐的情景,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阁下当日破我隐身咒,现在又自由进出煦阳谷,如此身手,在魔界必定地位崇高。”西莫已在心中对这个人的来历做了无数种假设。
“不敢当‘崇高’二字,只是略有身份而已。”冷秋尘似乎不愿透露自己在魔界所担的角色。
“不知冷先生此来翅灵族有何指教?”西莫停顿了一下,双眼眯起,口气已有些不善,“可是与銮兽族血洗我族有关?”
冷秋尘在銮兽族和翅灵族交战正酣之时忽然出现,的确让人怀疑。西莫之所以一直等到这时才盘问他的来历全因他从敌人手下救了婉婷,且一直保护着她。
冷秋尘却似对西莫的怀疑不以为意,坦荡地回答:“的确,是与銮兽族的行动有关。”
西莫和婉婷都一顺不顺地盯着他,听他如何往下说。
“西莫殿下十七年未归自然不知,近来尘世多有异动,五界之中有一小股势力似在计划一项行动。魔主遂派出魔界冥幽八部和本座暗中察探。日前探出銮兽族暗中调遣兵力向煦阳谷方向移动,本座本欲面见翅灵王,示警翅灵族,不想还是晚到一步。”
西莫听得将信将疑,“你说五界中有一小股势力在计划一项行动?行动目的为何?计划多久了?”
“似已计划有一段时间,至于目的,至今尚无头绪,不过这次血洗朝华城恐怕就是这项行动的一部分,而且还只是前奏。”
“前奏?如此说来他们还会有进一步动作?”
“如果本座猜得不错的话,翅灵族分散在外的族人都有危险,这次恐怕真的要赶尽杀绝。”
西莫虽不想相信冷秋尘的话,但又不得不信。他本已对銮兽族的目的有所怀疑,冷秋尘的话,更加重了他内心的忧虑。只见西莫紧锁着双眉,沉吟了一会儿,对着大殿门外喊道:“来人!”
一男一女两个翅灵族人立刻进得殿来,对着西莫单腿跪地,恭谨说道:“殿下有何吩咐?”
“传本王令,”西莫严肃地下命令,“立刻放出凤羽徽,紧急召回散落在外的所有族人,不得有误。”
两个翅灵族人领命立刻行动。
“顺便提醒殿下一句,”冷秋尘待那两个翅灵族人离开才开口,“銮兽族将翅灵族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小心内鬼。”
西莫心下一惊。的确,翅灵族的出入方法只有翅灵族人知道,若不是有内奸串通了銮兽族人,他们怎可能如此轻易就闯进来。这个内奸是谁,一定要彻查清楚。
心里有了底,西莫转又看向婉婷,“婉婉,翅灵族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丢下不管,寻找你爹的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了。你今后如何打算?”语气中颇有歉意。
婉婷瞥了一眼冷秋尘,回答:“这事得容我想一想。西莫,现在对你来说重振翅灵族才最重要,你不必顾虑到我。”
“既然如此,婉婉你先住下,等有了盘算再行动不迟。若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知会我。”西莫又冲冷秋尘一揖,道:“不知冷先生有何计划?”他的口气已不像先前对冷秋尘那么忌惮。

“本座还要察探五界异动之事,恕不能久留,就此告辞。”说着冷秋尘对西莫一行礼,就往殿外走。
婉婷看着冷秋尘离去的背影,心里不觉有些急。她不想就这样放这个男人走。他这一走,他们不知还有无见面的可能,她不想错过任何有助于找到她爹娘的机会。她双手互缴着,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她一个女孩子,开口叫一个男人留下,总归不妥当。
眼看冷秋尘就要跨过门槛,婉婷终于鼓起勇气,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冷先生,请留步。”
冷秋尘似乎没想到婉婷会叫住他,一只脚已伸到门槛外,此时不得不又收回来。他驻足回头,用带着疑问的眼神看着婉婷,等她开口。
婉婷被他那双紫眸注视着,一颗心不觉又狂跳起来,她总觉得那双眼有慑人魂魄的力量。她不得不偏开头,避开他的眼神,强迫自己镇定,嗫嚅着开口询问:“冷先生,能不能请你……请你……留住几日,婉婷有事请教。”
冷秋尘眉一挑,对婉婷的这个请求颇感意外。他虽然见过她两面,也救过她,但第一次是在杭州外城的树林里,在她看到他出狠手刚教训了两只火焰红狐的情况下,她用一双满含惊惧的大眼一身戒备地望着他。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所以即便第二次见面他在刀枪不留情的战场上救下她,他依然能感到她对他的慌张和戒备。而此时此刻,她居然请求他留下,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让这小妮子不得不壮起胆子面对他。
婉婷见冷秋尘不回答,只一径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她求救似地看向西莫,希望西莫能领会她的意思,帮她把冷秋尘留住。
西莫自然知道婉婷的心思,于是开口帮腔:“若冷先生不嫌弃,可暂居圣殿内园。”
“既然西莫殿下不嫌叨扰,本座恭敬不如从命。”冷秋尘答应得极快,说这话时,他眼神依然不离婉婷左右,仿佛要看穿她心中的慌乱。


煦阳谷景色雄浑多变,过了树海王城便不再错综复杂,一片翠草如茵无穷碧,举目无涯。
这几日,西莫和族人都忙于清理战争留下的遗骸。他们将所有翅灵族战士的尸体都集中在这片空地上。据西莫说这片空地一直以来都是翅灵族举行葬礼的地方。
七日守灵期一过,老翅灵王的遗体也被抬到这片空地上来。西莫和族人用木头搭建了一座巨型支架。老翅灵王的遗体被放在架子最中间,其余翅灵族人的遗体则空了一段距离整整齐齐排列在两旁,一面巨大的翅灵王旗将所有遗体笼罩其下,金华灼眼,烁烁生辉。
黄昏,西莫率领翅灵族幸存的族人来到这片空地上,举着火把单膝跪在木架前,对着老翅灵王的遗体九叩三跪之后,说道:“父王,儿臣今日来为您送行。儿臣定谨遵您的教诲,不负您的众望,重振翅灵雄风,为死去的族人报仇。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儿臣。”
他又转向其它战死族人的遗体朗声道:“翅灵族的勇士们,你们为保卫家园战死沙场,翅灵族以你们为傲。翅灵族将永世记住你们的名字,请一路走好。”
说罢,西莫起身用火把点燃木架上的稻草。幸存的翅灵族人都齐齐跪在木架前,垂首默哀。
婉婷眼见火苗沿着木架的走势慢慢爬上放有遗体的平台,点燃了遗体身上的王旗,点燃了老翅灵王的王袍,进而越烧越旺,在平台之上蔓延开来,四溅的火苗迎着金色的王旗翻飞跳跃,最后终于将所有遗体都吞没在通红的火焰中。
冲天大火燃烧了半片天空,将一向绚丽的夕阳晚霞都烧得失了颜色。火焰中传来木头断裂的噼啪声,夹杂着飞溅的火星。婉婷看到西莫的脸庞在火焰扑面的蒸汽中氤氲着,异常平静。他的内心一定是波涛汹涌的吧,婉婷想。她忽然忆起老翅灵王临死前于胸中吐出的那口闷气,他郁结了一生的那口气此刻已在西莫胸中再次结起。从他们被沉重的王冕压住头顶,被神圣的权杖定住身形的那一刻起,他们都自动自觉地将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收起,展现在外的将永远是那波澜不惊的脸庞,镇定自若的口气。婉婷忽然替他们感到悲哀,原来作为一个君主,所有的财富权势都是表面上的风光,背地里连喜怒哀乐都成为一种奢侈。
婉婷从未想过西莫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但现在她知道这是他命中注定躲也躲不开的使命。
火焰烧到半夜才慢慢止歇,第二日清晨空地上只留下一地灰烟。婉婷看着西莫和族人一点一点将死者的骨灰都收集在坛子里,最后飞上天际,将骨灰遍撒入煦阳谷。她忽然明白为何煦阳谷中的金菊看得如此盛大璀璨,原来那上面凝聚着死去翅灵族人的精魂。他们的肉身虽幻灭了,但灵魂却不肯离开这给予了他们千年寿命的美丽家园。所以他们将精魂聚结在菊花上,保卫煦阳谷,守护翅灵族。
婉婷不忍再看下去。这几日她经历的震惊与哀伤比她在望尘异境这十七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当真正的杀戮和死亡摆在她眼前时,她才体会到望尘异境中那些冷眼根本算不得什么;她才认识到望尘异境真的是一个桃源仙境,拥有人人向往的和平;她才理解为何祖先将望尘异境封圈在第二空间里,且不让境众随意离开。原来他们在尘世未成之前就料到天地间永无安宁的腥风血雨,所以他们要将自己的后人保护起来,让他们成为尘世的生息主宰,让他们看透尘世蔓无止尽的杀戮**。
婉婷沿着煦阳谷绵长的菊花栈道一直向前走,此刻她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清静清静。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转过一座山脚,一帘瀑布飞流直下赫然挂在眼前,如一条青色玉带,垂挂在漫山金色菊花间,于陡崖绝壁上撞了几撞,砸入谷底的静水湖,水气袅袅,水声铮铮。
婉婷索性走到瀑布脚下,拖了鞋袜,站到冰凉的大石上,任溅起的水珠打在自己的脸上发上,清凉湿润。这两天她心里堵得难受,需要这样凉爽的气息来帮她疏通一下心脉,助她将这几日看到的听到的都彻彻底底清洗一遍。
忽然远处一声马嘶穿破铮铮水声直刺入她的耳膜,她倏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冷秋尘牵着她的爱马黑瞳正沿着菊花栈道悠悠走来。
她内心一阵欢喜,也顾不得栈道上的砂石,赤着双脚就向他们跑过去。黑瞳看到主人的身影,也挣开冷秋尘牵着缰绳的手,朝婉婷奔来。一人一马,在花开四面的谷底热情相拥,黑瞳仰头对天一声长嘶,仿佛在诉说这些天来的思念。婉婷咯咯笑着搂住黑瞳的脖子,在它脸上一阵摩挲。思念于心是两相碰撞,虽是一人一兽,却也真心相待。
这几天婉婷一直惦念着黑瞳,怕它独自在山脚下饿着了,冻着了。怕自己一直不去接它,它会跑掉。她几次三番想开口请西莫带黑瞳来煦阳谷,但都因西莫一直在忙族里的事情而没有机会开口。此刻看到黑瞳站在她面前,她又惊又喜,这几日积压在心中的烦闷在抱住黑瞳的那一刻全都跑得无影无踪。
“黑瞳,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婉婷趴在黑瞳耳边说。
黑瞳喉间发出低鸣,似在回应婉婷的话。
婉婷放开黑瞳上上下下打量它,“你这家伙,几天不见,好像又长高不少。照这样长下去,再过一阵,我都要爬不上你的背了。”说着,双手爱抚性地捋了捋黑瞳的鬃毛。
黑瞳用鼻子顶着婉婷的肩膀,向冷秋尘站的方向拱了拱。婉婷这才留意到冷秋尘双臂抱胸,已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久。
她有些腼腆地走到冷秋尘面前,问:“你何时将黑瞳带来煦阳谷的?”
“在你昏睡的时候。”
如此算来,战争结束的当晚,冷秋尘就将黑瞳带来了。
“这几日你一直照顾它?”
冷秋尘点头。
婉婷心中对冷秋尘的好感顿时多了几分。“多谢你。”
冷秋尘对婉婷的感谢并未表示什么。婉婷低着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每次一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有些紧张。他深寂幽冷的眸子总似要将人看穿,一切心绪在他面前仿佛都变作光天化日下的一纸白宣,让人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冷秋尘却未放过任何观察婉婷的机会。他自己也不知这个女子在何时走入他心间,但她就那样自然而然不着痕迹地在他胸中起落。
她的美因时而异。
第一次见她时,她的惊恐似一簇蓝色火焰,悠然绽放。
在战场上救下她时,她浑身浴血,不顾一切,如火烈之鸟,振翅惊飞。
她因头痛昏倒在他怀中时,纤弱苍白,似樱花一瓣,翩然飘落。
她刚刚看到黑瞳时又蹦又跳,那份喜悦如冰晶幽蓝,盈盈生光。
而现在,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秀发因被水淋过而微微贴在脸上,两颊染着淡淡的红晕,因不知应该和他聊什么而缴着手指,那腼腆害羞的样子似宁寂空谷中一荷幽莲,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冷秋尘甩甩头,拉回自己的心神,目光却无意中落在婉婷半掩于裙摆下**的小脚上。他不禁蹙起眉,这个发现让他不悦。不待婉婷有反应的机会,冷秋尘一把横抱起她,走向静水湖旁的大石。
婉婷身子忽然腾空,吓了一跳。她挣扎着,本就害羞的一张小脸更是涨得通红。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婉婷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她这一动,冷秋尘不但没放下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婉婷感受到冷秋尘手臂收缩的力道,不敢再乱动,但她更不敢直视他,最后索性将一张粉脸埋在他怀里。
冷秋尘步履稳健地将她抱到大石上,让她坐好。然后问:“你的鞋袜呢?”
婉婷指指瀑布下的岩石边,“在那里。”
她只觉眼前紫光一闪,冷秋尘已提了她的鞋袜回来。他将鞋袜放在她脚边,蹲下身子,轻轻抬起她一只小脚搭在自己膝盖上,动作温柔而小心,仿佛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认真地一点点拂去粘在婉婷脚底的砂石,做得脸不红气不喘,理所当然,仿佛他已为她做过许多次。
婉婷却因他如此亲密的动作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她一个劲地往后躲,想要收回自己的脚,无奈足踝被冷秋尘握在手里,动弹不得。
“你怕我?”冷秋尘并未抬头,手上动作不停。
“不……不是。”婉婷小小声地回答。
“不怕就不要躲。”冷秋尘对婉婷想躲开的动作表示不满。
婉婷只好红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任冷秋尘为她擦干净脚底,穿上鞋袜。当冷秋尘将一切收拾妥当后,说道:“以后不要赤着脚到处乱跑,会伤到自己。我不喜欢看你受伤。”他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在教训淘气的小女孩,又好像她是他的,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照顾她一般。
婉婷心里瞬间一阵酸涩,不知是该喜该忧。她荧荧眸光似雾似水,定定看住冷秋尘。这个男人,对她一无所知,却不探不问,在这春意深深,不知几许之时,于万千金菊之中向她走来,为他穿袜穿鞋,嘱她不要赤脚乱跑,仿若他们在千秋万载之前便已相认相知,只是在某个时刻不小心走散了,今日今时又重新遇上。他那幽潭古井,秋水长天般的紫色眼眸,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一举一动,期然划过婉婷心房,不曾掀起波涛胸涌,却留下融冰化雪,绿初青芽的一抹馨暖痕迹。
婉婷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一滴一滴飞花溅玉似的落于她互缴的双手上。冷秋尘蹲在她面前,这个高度正好看到她滴落的泪水。他抬起头,看到婉婷低垂着头,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两个肩膀却一耸一耸的,仿佛委屈无限。他心底掠过一丝异样,辨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直觉地感到这泪水滴入他一向静冷如冰的心湖深处,泛起波澜种种。
他伸手挑起婉婷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婉婷已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那一张小脸此刻就像清晨的花朵沾了露水,惹人心疼。
冷秋尘轻轻抹去婉婷颊边的泪珠,道:“告诉我,为什么哭?可是因为不喜我为你穿鞋袜?”
婉婷用力摇头。
“那是为什么?”
婉婷还是摇头。
冷秋尘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小女子面前有种难以言喻的力不从心,无可奈何。他站起身,在婉婷身旁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秀发,一语不发地静静等待她将心底的情绪发泄完。
晨光晓露,和了早风微凉,轻轻吹起菊花栈道上散落的花瓣,落在静水湖深处,被飞瀑一卷便踪影全无。栈道旁黑瞳神骏,此时却卸掉清高孤傲,低头咀嚼,好一派轻松悠闲。冷秋尘与婉婷相依于飞瀑之下,静水湖倒映出两人背影,随粼粼碎波,时聚时散。天地间除却清幽宁静,仿佛不再容得下其它,好似之前的战争、杀戮、死亡、葬礼皆是梦幻一场,从不曾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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