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司马靳还是晚了一步。一大清早,司马靳来找婉婷的时候,看到房门虚掩着,他的心就一沉。他推门进去,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桌上的一纸留言。
司马:
半月相容,感激不尽,婉婷知当以坦诚相报,但难言之隐,不知如何启齿,
唯有不辞而别,望公子海涵。若他日有缘相会,再报当日救命之恩。
婉婷留
这留言上的墨迹有殷湿的痕迹,可以想见婉婷是边哭边写的。而且这一字一句都客气之至,丝毫不像平时婉婷讲话的语气,很显然她被吓到了。司马靳将纸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要把它揉碎。他平生从未对任何事后悔过,此刻他却后悔得无以复加。他觉得是他把婉婷逼走的。婉婷的美不属于尘世,他深知这个世界对美的**,所以他一直怕她独自出门会遇到麻烦,而现在他却亲手把她推了出去。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司马靳握紧拳头,暗暗责备自己。
猛然间,司马靳意识到这不是后悔自责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尽快将婉婷追回来。这一次,婉婷是真的逃掉了,不会再守在原地等他去寻她。她会一直往一个司马靳不知道的目的地走,再不去追恐怕就真的追不回来了。
司马靳将留言小心地折了几折揣在怀里,飞奔到马栏牵出他的坐骑“朔风”,飞身一跃跨上马背。他只希望婉婷独身一个女子,不会走得太远。
此时此刻,婉婷正坐在郊外一条小溪旁歇脚。可以说她是从南疏山庄一口气跑到这里的。她偷偷离开南疏山庄的时候天尚未亮,她不想被南疏山庄的人逮到,更不想碰到司马靳,因为她不知要怎样面对司马靳和他关于她身份的问题。所以她连南疏山庄的正门都没走,是在西莫的帮助下翻墙出去的。她觉得与其公开自己真实的身份,令这世上又多一个讨厌她的人,倒不如偷偷地溜走,给彼此留下一个好的回忆。她也知道总这样逃开不是办法,但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不让自己的心再受伤害的法子。
婉婷褪去鞋袜,将双脚泡在小溪中,清凉的溪水包裹着她纤秀白嫩的双足,阵阵凉意从脚底传上来,穿过脚踝,小腿,流进她的四肢百骸,清爽而快意。清晨柔和的微风吹拂着她黝黑而柔顺的秀发,发丝轻舞,在空气中划出好看的弧度。
婉婷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青荷姐就每天清晨带她到织羽湖边**,那时她最喜欢坐在湖边把**的小脚伸进织羽湖冰凉而清澈的水里,任清凉爬上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天的这个时候是她最快乐且最自由的时光,也是她关于童年最美丽的记忆。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西莫忽然开口。
婉婷从童年的记忆中回到现实中来。“我也不知道,不过总会有办法。”
“说得容易。”西莫的语气有些抱怨,“本来还以为你会对西马靳说实话,他生意大,人面广,让他帮忙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说到这儿婉婷顿住话音。
“只是什么?”
婉婷放弃似的摇摇头,“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是不明白。”西莫小声嘀咕。
“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西莫总归不忍心强迫婉婷。
婉婷不言语,她心中也一片迷茫。
“不如这样吧,”西莫接着道,“我也有十七年没回过家了,父王一定急死了。干脆你随我回翅灵族王城。我父王他学识渊博,说不定能给你提供一点魔界的线索。”
“真的吗?”婉婷心中欢喜。
“嗯。”西莫不耐地应答,“本殿下何时骗过你?”
婉婷开心地一把抱过西莫,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道:“西莫,你最好了。”
西莫强扭着身子从婉婷怀中探出头来,“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有闲情的话快赶路吧。翅灵族盘踞在极西处的煦阳谷,以我们的脚程,恐怕要走月余。”
“不如我们在下一个路过的城镇买匹马,赶路会快一点。”婉婷提议。其实她在南疏山庄见到司马靳的坐骑“朔风”时就向往不已,想一试身手,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你会骑?”西莫深表质疑。
婉婷摇摇头,“对这个尘世我几乎什么都不懂,但总要学。”
“也好,”西莫表示赞同,“只是不要到时从马上摔下来哭就好。”却也不忘挖苦。
婉婷果然如愿在途中路过的城镇购得一匹小黑马。那些高头大马她不是不想买,可以想象骑上去有多威风,只是它们都嫌婉婷个子小,见了她两个鼻孔喷着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有这匹小黑马主动凑上来磨蹭婉婷的脸。它头上那柔软的鬃毛蹭在婉婷细白的勃颈上,痒得她咯咯直笑,婉婷心里欢喜,二话不说就将它买了下来。
不过也正是这匹小黑马让婉婷一路吃足了苦头。这马虽小,可跑起来风驰电掣的,婉婷没想到它居然有这么好的脚力。婉婷丝毫没有骑马的经验,起初的几天,经常抓不住缰绳,被它从背上甩下来,早都数不清摔过多少跤,只看见手臂和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有时连西莫都看着不忍,劝她不要再骑了,干脆步行算了,但婉婷就是不肯,硬要一次次尝试,而且每次她都对西莫说:“若连学会骑马的能力都没有,哪有能力找到爹娘。”到最后,西莫也懒得再劝,她知道婉婷一执拗起来,任谁也劝不动。
那小黑马到也通人性,每次婉婷摔下来它都来磨蹭婉婷的脸,仿佛是在鼓励,然后耐心地等着婉婷站起身,再跨上它的背。在婉婷被连续摔了差不多四五天以后,她终于掌握了骑马的窍门,可以骑着小黑马任意驰骋。虽然骑术还不太高,但总算不会再摔下马来。这一刻她别提有多开心,骑着小黑马在一片草原上大笑大叫。她爱上那种耳边灌满风声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在飞,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是可以任意奔驰于这个世界的。为了这种感觉,婉婷觉得摔再多跤都值得。
她伏下身用力搂了搂小黑马的勃颈,道:“我该叫你什么呢?你这么漂亮,总不成老是小黑小黑这样叫,该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
看着小黑马通体黑亮的毛发,就连瞳仁也是黝黑不掺一丝杂色,婉婷眼睛一亮,“就叫你‘黑瞳’吧,好不好?”
小黑马似是听懂了婉婷的意思,举头嘶鸣,仿佛对婉婷给它取的新名字感到满意而开心。
婉婷爱抚性地拍了拍黑瞳的勃颈,道:“黑瞳,我们还有好一段路要赶,走吧。”说罢双脚一夹马腹。黑瞳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力量,又鸣叫了一声,举蹄向煦阳谷的方向奔去。
因了黑瞳的脚力,月余的路程婉婷和西莫只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走完了。这日来到煦阳山脚下,西莫指着山顶道:“我们上到山顶,再从山另一端的金澄岭下去就是煦阳谷,谷底最深处就是翅灵族的王城朝华城。”
婉婷疑惑,“既然是在谷底,为什么一定要上山?没有山下的通路么?”
“没有。”西莫摇头,“朝华城特意建在一个四面不通的地方,以防轻易被它族进攻,所以只有金澄岭这一条上方通路。”
“原来如此。”婉婷顿悟,“那西莫,你带路。”
到了煦阳山,西莫已无需隐身。他飞在前头,将婉婷带入碧树遮天的山中。山路迂回,蜿蜒曲折如蛇,一直绵延到山顶。婉婷边走边环顾四周,这山奇怪,不生杨柳松柏,专长芭蕉,而且棵棵粗壮,树冠冲天,硕大的芭蕉叶泛着绿油油的光,重叠交错在一起,将正午当空的日头遮得踪影全无,只有少许细碎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
西莫虽十七年没回这里,依然轻车熟路,在茂密的芭蕉树间左迂右拐,婉婷牵了黑瞳紧紧跟在后头,生怕迷路。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婉婷只觉山路渐宽,眼前的风景也逐渐开阔,前方一座石碑上龙飞凤舞刻着三个大字——金澄岭。走过石碑,这满山的芭蕉林忽然就被生生截断,继而展现在眼前的是遍野金黄的菊,望不到尽头。
婉婷这才知道这山顶为何被称为“金澄岭”。没了参天巨树的遮盖,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在这片菊海上,金光璀璨,耀得人睁不开眼。山顶风大,金菊随风摇曳,一浪接着一浪,波澜壮阔。
“好美!”婉婷不由发出感叹。
“当然!”西莫一脸得意,“翅灵族的领地自然非同凡响。”
婉婷垫起脚尖向菊海深处望去,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菊海中零零散散排列着一些圆形平台,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之处。她走到最近的一个平台前,只见这平台也是金黄色,与菊海交相辉映,上面雕了一只凤凰,羽翅盛放着,仿佛振翅欲飞。凤凰头顶,一轮烈日高挂当空,释放出灼热的火焰,好像要将人烧尽一般。
婉婷好奇地就要站上去,西莫却在身后大喊:“婉婉,别乱动。”
婉婷吓了一跳,伸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西莫来到她身边,解释道:“这黄金平台不能乱踩。这是翅灵族设在煦阳谷前的一道传送阵法,有特殊的顺序。踩对了会把你直接传送入煦阳谷,若不小心踩错了,阵法的抵御功能启动,轻则将你送回山脚下,重则会震出内伤,说不定还有性命之虞。所以每次翅灵族有客人拜访,父王都会派人从这里迎接。”
婉婷缩了缩头,暗自庆幸自己刚才那一脚没踩下去,要不然还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情形。
西莫一步当先走到前面,“婉婉,你跟紧一点。”
婉婷随西莫登上第一座平台,静候阵法将他们传送到第二座平台上,然而过了许久,平台都没有任何动静。婉婷奇怪,“西莫,我们怎么还在原地?”
西莫沉默不语,婉婷看到他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虑。西莫跳下平台,重新尝试着再登上去,阵法依然没有丝毫动静。西莫不甘心,又连续试了好几次,这阵法好像在和他开玩笑般硬是不肯启动。西莫脸上的忧虑开始渐渐加重。他最后索性放弃第一个平台,飞到另一座平台上,周围依然一片寂静。他又飞到第三,第四座平台上,可是不但传送阵法没有动静,就连抵御阵法也丧失了功能。
“西莫,这到底怎么回事?”婉婷心中也掠过一丝不安。
“不可能啊!”西莫还在平台之间跳跃着,仿佛不相信翅灵族一向引以为傲的阵法就这样失去了能力。“传送阵法不可能被关掉,这里可以说是翅灵族的大门。父王不会也不允许大门这样毫无顾忌地敞开着。除非……除非……”西莫仿佛不敢想象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踌躇着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除非什么?”婉婷似乎也意识到事情严重。
“除非……除非我族被人侵略,阵法被强行攻破。”这是西莫最不愿想象的一种可能性,但此刻,这也成了最有可能发生的一种可能性。
西莫说完,仿佛忽然意识到他最害怕的可能性也许真的发生了。他扇起双翅,奋力向菊海深处飞去,婉婷骑上黑瞳紧随其后。
越深入菊海,黄金平台也渐渐多了起来,排列也越复杂,但婉婷也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她发现周围菊花的颜色不再是纯粹的金黄,而是渐渐开始变为橙红,那颜色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自然,仿佛是被刻意染上去的,好像有人拿了橙红色的墨泼洒在上面。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一股血腥气,让人闻了胸中发闷,喉间作呕。前方西莫已飞得不见踪影,婉婷虽觉得周围的空气越发透出一股燥热,心中也越发不安,但也只得策马追去。
随着前进,菊花的颜色越来越浓,空气中的腥味也越来越重,婉婷看到西莫飞悬在不远处定定地盯着前方一点发呆。她飞到西莫旁边,勒紧缰绳停下,顺着西莫的目光望过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方天山交界处,迎着骄阳刺目的华光,两队人马正在厮杀。一队是西莫的同族,虽长相与西莫相差甚远,但背上都生着翅膀。他们拿着长枪,在敌阵中冲锋飞跃,喉间嘶吼着,脸上有一心赴死的决绝。另一队婉婷不知是哪一族,兽首人身,体格粗壮高大,面目残忍可憎。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大刀,龇着锋锐的獠牙,见到翅灵族的族人就砍,丝毫不手软。
婉婷不知他们在这里拼杀了多久,但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每一枪每一刀都拼尽全力,不把对方碎尸万段誓不罢休,每一下挥舞都连带着鲜血,鲜血迎着日光溅起老高,然后如泼墨般泼洒在四周原本金黄的菊花上,金光上立时残红点点。婉婷一下子明白了那不自然的橙红色从何而来,是喷薄的鲜血渗进了菊花的脉络里,渗进根脉相连的土壤里,染红了这遍野象征翅灵族皇权的金菊。
婉婷忽然想起黄金平台上雕刻的那幅画——迎着烈日振翅欲飞的鸾凤。眼前战场上每一个翅灵族人仿若都化作凤凰,激昂而惨烈地迎向自己的涅磐,华丽而绝望,却也义无反顾。
婉婷看得胸中奔腾翻搅,她知道西莫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作为一个外人,看到这场面尚且感到惊惧与心痛,很难想象有自己族人牵涉其中的西莫,十七年未回家园,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种场面,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
婉婷侧头望向身边的西莫,只见他双眼瞪得滚圆,眼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喘着粗重的气,仿佛有什么东西郁结在胸腔里。他脸上的表情交错变化,由震惊到不信,到哀恸,再到愤怒,婉婷与西莫相处这么久都从未见他表情这么丰富过。最后他攥起双拳,狂吼一声,飞身向战斗的中心急冲过去。
“西莫,别去!!”婉婷在他身后大喊。他的族人拿着武器尚且被杀成如此,他一个人赤手空拳要怎样和人家拼。婉婷担心他这样冲过去无异于送死。
但此刻西莫眼里所见的只有他同族人翻飞的鲜血,倒下的身影,耳边听到的都是尖锐的厮杀声,对于婉婷的叫喊,他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想听进去,他怎能在一旁看着族人一个个为守护王城而倒下,自己却没有所行动。
婉婷知道此刻根本唤不回西莫,只得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既然已是同伴,她总不能看着西莫一个人去送死。
西莫的瞬间冲入让翅灵族人和他们的敌人都一愣,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进来一个狂吼的疯子,而且这疯子还是站在翅灵族一方的,功夫似乎还不弱。婉婷也从未见过西莫使用妖力,这一霎那妖力随着胸中的愤怒爆发出来,也有万钧难挡之势。
西莫一翻身闪过敌人砍来的一刀,两只小爪瞬间在身前结出几个不同掌印,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双掌微举,竭力一推,“轰”的一声将两三个敌人推翻下山谷。
翅灵族几个眼尖的已认出他们的少主,西莫的出现让翅灵族人震惊的同时也带来意想不到的喜悦。他们没想到他们失踪十七年的少主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还同他们一起加入战场。在这兵戎相见,丝毫都疏忽不得的时刻,这无异于一种士气上的鼓舞。只听翅灵族中有人大喊道:“有少主回来为我们助阵,弟兄们,为保护王城,保护少主,跟銮兽族死战到底!”

一刹那,翅灵族人激昂的喊声响彻整个煦阳谷。銮兽族人没想到西莫这看似矮不隆冬的小不点居然是翅灵族的少主,而且他的出现会给翅灵族带来如此大的力量。他们被这喊声震得一慌,手中兵器一滞,又有几人被刺翻在地。
婉婷奔入争战中心才看清形势。翅灵族已处于敌众我寡的状态,虽然有西莫的归来提升了气势,但无奈他们与銮兽族人身型相差太远,而且銮兽族似乎是有备而来,早已将翅灵族打得七零八落。
花海中到处陈叠着战死之人的尸体,死状各异。有被长枪穿胸而过的,有被大刀斩为两段的,有被削掉头颅的,也有被截断四肢的,甚至还有被开膛破腹的。这里是花海最红颜处,也是血腥气最浓重的中心。这种刀枪相对,铿锵厮杀的场面婉婷何曾见过,她只觉满眼都是刺目的红,漫天狂飙的血箭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让她无处可躲,可她来不及感到害怕,她心里只希望快些找到西莫,确定他安然无恙。
婉婷伏在黑瞳背脊上,在阵中冲突。她没有法力,没有兵器,只能借着黑瞳的灵动左右闪躲。不一会儿,她纯白的纱衣已被鲜血染上点点痕迹。婉婷在闪亮的刀光间搜寻着西莫的身影,在刺耳的嘶喊中捕捉西莫的声音,但她什么都听不清楚。她只觉血腥味刺激着她的神经,头昏昏沉沉的一阵晕眩,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成一片声光,她很想抓住一样东西支撑,但她什么也看不明白。
一闪神间,婉婷只觉左脸颊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她被人一掌挥下马来,在地上翻了几翻,才被什么东西截住。这一掌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狮首人身的銮兽族人正挥刀向她砍下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射性地抓起身旁一根长枪迎了上去。“当”的一响,大刀砍在长枪枪杆上,震得婉婷虎口生疼。
銮兽族人见一击不中,怒吼了一声,挥起大掌撩开婉婷手中的长枪。婉婷虎口已被震伤,怎经得起他这用力的一撩,长枪脱手而出,飞出去老远。銮兽族人见婉婷没了兵器护身,再次举起大刀向婉婷刺下去。婉婷无处可躲,只有紧闭了眼,等待随之而来的疼痛。
这是婉婷平生第一次面对死亡,她心里一瞬间掠过好多情景。她爹娘还没找到,不知道青荷姐现在过得如何,司马靳是不是又在四处寻她,还有那个有着紫色双眸的男人。怎么会想到他?自己甚至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婉婷也不明白,但就是想到了。原来自己还有那么多惦念的人和事,如果今天真的死在这里,不知会有多遗憾。不知道会不会有来生,来生一定要把今生没做的事做完。
然而,婉婷并未等来预想之中的疼痛。一声痛苦的嚎叫后,她觉得有人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忽忽悠悠飘上天空。这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将周围那些血腥气都遮掩了去。他的怀抱那么宽广,如一片洁净的天空,将一切仇恨杀戮都隔绝在外面,让她感到格外安全。
我是死了吗?婉婷暗想。灵魂飘上了天空?可是为什么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箍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慢慢飘离战场。她抬起头向上望去,第一个迎入她眼帘的是一双紫色的瞳仁。婉婷浑身一震,自己刚刚想到他,他就出现了。他从哪里来,又是怎么出现在她周围,自己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他一向都这样如魅影般飘忽来去么?
那男子此刻也正注视着婉婷,看得婉婷有些心慌。下面的战场上又传来一声凄惨的嚎叫,听得婉婷的身子一颤。男子环在婉婷腰上的手臂不觉紧了紧,将婉婷更加小心地护在胸前。
婉婷忽然想起尚在面对敌人的西莫和不知生死的黑瞳,她抓住男子的手臂,焦急地恳求道:“我们不要走,能不能先把西莫和黑瞳救出来?请你去救救她们!”
男子开口,“西莫已被翅灵族人护送入朝华城,至于黑瞳,我已让它到山下等你。”声音低沉悦耳,却听不出丝毫感情起伏。
婉婷长舒一口气,“多谢你。”
男子对婉婷的感激并未表示什么,只是说:“抓紧我,我带你下煦阳谷。”
婉婷依言抓紧男子胸前的衣襟,只见男子带着她一个旋身,如离弦的箭般向煦阳谷下冲去。
在望尘异境的时候,婉婷时常看到十二境使在各个岛屿间飞升来去,她也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拥有灵力以后在天上飞翔的情景,那该是多么惬意。今天她想飞的愿望终于实现,虽然是在一个并不如何惬意的时刻,她的心神甚至还留在刚才那片战场之上惊魂未定,但她依然感到满足。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神秘男子似乎拥有发掘不完的强大力量,能在天地间来去自如。
婉婷只觉四周的景色都在迅速倒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男子一个挺身,速度骤然舒缓下来,然后慢慢下落,双脚稳稳地踏在一片枝叶浓密的树冠之上。这是煦阳谷下的树海,朝华城就建在树海最深处。男子并不多言,带着婉婷穿过茂密的枝叶,在由粗壮的树枝盘根错节而成的曲径中穿梭。他仿佛对这树海格外熟悉,每一步都不带丝毫犹豫,婉婷很难想象自己若一个人下到这树海里来是否还能出得去。
树海之中也横七竖八地遍布着尸体,翅灵族人銮兽族人交叠着,有些还悬挂在树枝之间,可以想见这场战事已经进行了多长时间。打到现在,树海中已闻不到任何生存的气息。
男子始终将婉婷护在胸前,尽量不让她看到这惨不忍睹的场面,但婉婷硬是圆睁着晶亮的大眼,把这些残酷尽收眼底。她是在强迫自己接受,接受这些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事实。来到尘世已一个多月,无论是在司马靳那里,还是在这段赶路期间,她看到的都是尘世的繁华与美好,她何曾真正体会过原来繁华与美好的背后也有丑陋与杀戮,侵略与血腥。如果说翅灵族杀戮的目的是保卫自己的家园,那銮兽族侵略的目的又是什么?婉婷丝毫不能明白。但她必须强迫自己记住,这个世界有黑白两面,是善恶相间。只有记住了,她才能够在这个尘世求存。
几个转弯之后,朝华城终于赫然出现在眼前。金碧辉煌的一座城堡,屹立于纠缠不清的枝叶间,有王者的气魄,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清。酱色的铜门大敞着,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翅灵族已失了守,恐怕大多数族人都已战死沙场,只留最后的一批还在金澄岭和銮兽族拼死纠缠。
男子和婉婷缓缓步入城门,门后走道狭长而昏暗,两壁和拱形的天顶上雕刻着翅灵族标志性的凤凰涅磐图。这只远古圣兽穿一身通红的火焰挥展双翼飞向烈日。死亡是为了重生,千年轮回,永不倦怠。
走道尽头一下子开阔起来,天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照射在金色城墙之上,将整座城映得灼灼生辉。千年古树弯曲连绵的枝丫从城墙外伸展进来,盘根错节成了城中的道路。城中居民的房舍就建在这些树枝上,错落却不凌乱。这座城应该是喧哗热闹的,婉婷甚至可以想象它生机勃勃的景象,而此时此刻它安静得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一丝生命活动的痕迹,只有风颓败的吹着,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歪斜在一旁已被扯破的旌旗在风中孤单地摇曳。
沿着朝华城的主干道走到尽头就是翅灵圣殿——翅灵族皇权的中心。婉婷老远就看到圣殿尖形的殿顶如一根权杖刺破浓密翠绿的树冠,直冲入天际。
男子和婉婷直奔入殿里,殿里一派混乱的景象。一排排倒下的士兵,尸骨未寒;墙上殿柱上到处都是刀枪砍过的痕迹;用来陈列的装饰品被砸碎满地;待客用的桌椅乱七八糟地掀翻在一旁。看来敌人早已攻入翅灵族的心脏。
圣殿中央的宝座上,一个老者斜倚在那里,西莫和一男一女两个翅灵族人半跪在他面前。那老者须发皆纯白,头顶带着王冠,身着金丝战袍,足蹬金羽长靴,不难想象他举着权杖,统领翅灵族时定是神采飞扬,威不可挡。但此刻,他胸前已被鲜血殷湿了大片,双眼疲倦地紧闭着,显然已受了重伤。
婉婷可以看见西莫微微颤抖的双肩,他紧握着翅灵王的双手,声音哽咽地叫道:“父王,父王,儿臣回来了,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翅灵王听到西莫的呼唤,微微睁开眼睛,他抬起手轻抚了抚西莫的脸颊,嘴角不自然地向上牵了牵,想给西莫一个微笑,但却因伤口的疼痛而皱紧了眉。他虚弱地回应,“好,好,回来就好,为父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声音里有一丝慰籍。
“父王,您撑着点,儿臣这就去找人救治您。”
说着西莫就要起身,翅灵王却一把拉住了他,“不必了,为父的伤势,为父自己知道,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不会的,您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的。”西莫的声音里已带哭腔。
翅灵王轻拍西莫的手,安慰:“孩子,你听我说。为父大限已至,为父在几天前就已算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咳咳……咳咳……”
“父王,您快别说话。”西莫见翅灵王开始咳血,一颗心揪成一团。
“不,孩子,你听我说完……为父这一生自认对得起翅灵族,而且在临去之前还能见到你,已经没有遗憾……咳咳……銮兽族忽然侵略我族,屠杀我族族民,原因不明,为父只是担心天地间风波将起,凭你一人之力难以承担……”
说着翅灵王颤悠悠伸出手,吃力地拾起掉在宝座旁的权杖,支撑着站起身体,那一男一女两个族人连忙上前将翅灵王扶住。翅灵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庄重严肃,虽有些颤,但根深蒂固的王者气势丝毫不减,“翅灵族太子西莫听令!”西莫连忙俯首下跪,“本王现传位于你,从今以后你就是翅灵族的王。本王命你以新王的身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召集翅灵族分散在外的族民,重振翅灵族雄风,不得有误!”说罢,权杖在西莫头顶一点,西莫正式成为翅灵族新一任翅灵王。
老翅灵王因伤势太重,说完刚才那段话,再也支持不住,喘着粗气重重地跌坐在宝座上。西莫早就知道自己迟早要承担光大翅灵族的责任,迟早要接任王位,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看着体力渐失的父王,西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翅灵王反倒对死看得很开,他虚弱地说道:“孩子,不要哭,世间万物都难逃一死,苦的是要留你一个人承担我族兴亡的责任。若今后世间有何异动,切忌不可独自强撑,去找盟族祉水族和雪狼族商议对策,共同抗敌,你可听清楚了?”
西莫重重点头,泪水扑簌而下,“儿臣谨遵父王教诲。”
老翅灵王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已郁结在他胸中一生。他活了一千多年,掌管翅灵族八百年,什么样的变故没见过,什么样的乱世没参与过,但无论发生什么,他只能默默承受,激昂面对,就算再沉重的打击,作为一个王,他也不可以把胸中的情感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因为他的子民都在仰望他,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冷静、睿智的王。而今天,在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吐出这口气,让他的身体他的心也体验一下放松的感觉。
他举目再次环视这个他生活了一个多世纪的圣殿,虽然战争的痕迹犹新,但也掩饰不住它骄傲的辉煌。他只希望西莫能够代替他将这圣殿恢复原貌,让翅灵族再次站立起来。
老翅灵王的双眼缓缓移动,终于将目光定格在立于大殿中央的婉婷身上。倏然间,他的双眼精光一闪,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振奋的事物。他缓缓开口:“姑娘,你过来。”
婉婷早已因刚才的情景泪湿了双眸,虽不知老翅灵王有何遵嘱,但听到他的唤声依然走了过去。她蹲伏在王座前,静候老翅灵王嘱咐。
然而,出人意料的,老翅灵王突地伸出一只手,翻掌为爪,紧紧扣在婉婷的头顶上。婉婷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老翅灵王的手掌发出来,流窜进她的头脑,灼得她的头剧烈地痛,仿佛要炸开一般。她想躲开,但那道热流似乎有强大的吸力,将她吸附在老翅灵王的手掌上。一眨眼间,在场的人都看见,婉婷的眉心处隐隐浮现出一个冰花痕迹,寒霜薄蓝,幽光冷冽。
一直在一旁静观其变的男子因老翅灵王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他飞身上前,力透指尖,挑开老翅灵王抓着婉婷的手。瞬间失了吸附力,婉婷的身子向后倒去。男子伸臂轻轻接住她,再次将她护回怀里,飘离老翅灵王身边。
虽脱离了老翅灵王的钳制,婉婷依然感到头剧烈地痛,耳边嗡嗡作响,眉心间那冰花痕迹虽褪了下去,但也留下淡淡的印。
西莫对老翅灵王突然对婉婷出手亦感到不解,急道:“父王,您这是干什么?”
老翅灵王盯着婉婷久久不语,男子戒备地望着他,怕他会再做出任何伤害婉婷的动作。忽而,老翅灵王像是参透了什么玄机,喉间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西莫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如此疯狂过,使劲摇晃他的手臂,试图唤回他的神志。“父王,父王……”
但老翅灵王不但丝毫没有停止,反而笑得更加剧烈。他指着婉婷,高声笑道:“冰花映月,尘世得救,冰花映月,尘世得救啊……哈哈哈哈……”
西莫同那两个翅灵族人都呆在当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王怎么了,也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老翅灵王的笑声痴狂响亮,在圣殿的梁柱间久久盘桓。
倏然间,那笑声嘎然而止,仿佛忽然噎在喉咙里。老翅灵王双眼圆睁,然后像是疲倦了似的慢慢合上眼睑,指着婉婷的一只手也重重垂下。
西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面对他的父王已羽化仙去的事实。西莫沉痛地跪俯下身,那两个翅灵族人也跟着跪下去,口中恭敬地说道:“恭送我王。”俯首垂地,深深默哀。
婉婷的头依旧在痛,而且越来越剧烈,如一簇火焰在灼烧,越蔓越广。她将头抵在男子胸前,喉间溢出微弱的呻吟。男子将一只手托在婉婷的后脑处,淡淡紫烟从男子手中飘出来,渗入婉婷的后脑里。婉婷只觉昏昏沉沉,视线渐渐模糊,耳边一个清冷镇定的声音轻柔地说道:“放松,放松,乖乖地睡一觉,醒来就不痛了。”
婉婷觉得一个人正深深望过来,一切杀戮血腥死亡都被这对无底双眸吸进去,不复痕迹,让她感到安心。她听话地放松下来,意识渐渐脱离了躯体,最后终于昏昏睡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