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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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花涧外那片四季常冬的梅林依旧,婉婷的待遇可与当日来魔界时大相径庭。一袭褐雪貂裘加身,将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她将小小头颅从深阔的裘帽中探出来,看身旁的冷秋尘与身后的炙影,幽劫和龙绝皆常衣在身,不畏冰寒,从容潇洒,连她执意要**来的魔驹黑瞳也昂首挺胸,神骏非常,哪里像她,毛茸茸圆滚滚地被包裹得像只狸猫。她不由羡慕,举手就要去解颈前的锦带,冷秋尘似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先一步将她不安分的小手又压了回去,略带警告意味地说道:“穿着,不准脱。”
婉婷摆出一副乞求的神情望着他,冷秋尘却不为所动,仍旧同一个表情地对她摇摇头。出了魔界才不久,这来来回回已经好几次,冷秋尘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将貂裘脱下,婉婷见软硬兼施皆无效用,不由小嘴一扁,赌气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自从那日她尸毒发作,冷秋尘对她就格外紧张,硬让她在床上躺了两天不说,还天天盯着她饮下医司开处的镇毒药方。尸毒发作只是一时痛苦,婉婷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矜贵娇弱,到第二天下午时她再也躺不住,说什么也要隔天离开魔界去探查各派尸体的情况。冷秋尘一开始坚决反对,婉婷只好使出在望尘异境时用来磨青荷姐的功力,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眼泪汪汪,受尽委屈的表情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冷秋尘起先还装着视而不见,后来却被她随时会流下泪来的盈弱神情折磨得招架不住,心中那点冷硬化得一点不剩,甚至有种仿佛自己欺负了她的罪恶感,最终只得答应了她的要求,谁知他刚一点下头来,婉婷那沮丧的表情便一挥而散,雀跃着一蹦一跳地跑出湖夕殿,将这个消息与爱马黑瞳分享。看着她欢天喜地的背影,冷秋尘无奈地按了按眉心,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在撒娇耍赖,但就是没法看她有半分难过,有时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捡了个小麻烦上身,然而却是个甜蜜的麻烦。
此刻她不说话,他也陪着沉默,若论定力,恐怕无人能敌冷秋尘左右。他略落于她身侧半步之后,稳重地跟随着,峻峭的身形在她背后筑起一座安宁的屏障,似是有意为她遮着风雨。他微垂双眸欣赏她清丽的侧面,深寂的瞳底漾着一层不易觉察的温柔,满处梅树上坠结的冰花迎着细密的阳光映着她,在她周身裹起一层月白的浮光,落得他满眼,也落得他满心。
直到那日看她在自己怀中痛到失去知觉,冷秋尘才明白何谓恐惧。他入世为魔,孤冷无情,面对生离死别时,何曾眨过眼,但在看到她失去生气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害怕空落累聚到无以复加。等待她醒来的那段时间,每一分皆是煎熬,每一秒都似千年,他怕她这一睡去,便会睡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从何时起,他已对她牵挂至此,牵挂到她已与他心间的血脉融成一片,她的消失便是剜掉了他的一颗心,她生他生,她亡他亡的念头不再只是设想,而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冷秋尘凝视着婉婷的双眸未曾离开半刻,却不知背后另一人也在凝视着他,她眼角那一抹风情万种里竟隐含一丝难以忽略的幽怨落寞。看着冷秋尘对婉婷不加掩饰的宠溺,不是没想过放弃,但炙影的执著一如她的容貌一般浓艳,冲都冲不淡,每每要放弃时,不甘便如鲠在喉间的一颗刺,生生地刺出一汪鲜血来。她眼神忽地一转,落在婉婷身上,那妩媚的大眼中立时结了霜,如周围漫无边际的风景,一片冰天雪地。
一旁的幽劫了然地望了望炙影,又望了望冷秋尘的方向,暗暗叹一口气。他长臂半抬,欲去牵炙影垂在一侧的手,却在将要触到她时又作罢收回。这份痴恋,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抚慰可以宁息的。他的心意,聪慧如炙影不会不明白,但她却选择忽略,就如冷秋尘对她的忽略一样,这时若再涂增她烦恼,只会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果然,婉婷安静了一会儿便沉不住气,她凑到冷秋尘身旁,揪揪她衣袖问道:“哎,我们第一站应该去哪一家?”
冷秋尘眼底含笑,答:“人界各宫各派比较容易出入,你想去哪个?”
婉婷想了想,“你我与秋鹤真人比较熟识,不如先到他那里去拜访,探消息也会容易些。”
冷秋尘点了点头,“也好。”
他回身吩咐:“炙影幽劫跟来,龙绝部署寂魇死士,无本座令,不得现身。”
龙绝一揖领命,化作一到光影瞬间消失无踪。
婉婷好奇地仰起头,“不能现身,那他们躲在何处?”
冷秋尘替她将吹开的貂裘拢了拢,道:“隐身法可不单只有妖才会,而且魔幻化**轻而易举。”
婉婷了悟地颔首,冷秋尘却接着问:“云山秋鹤宫在何处?”
婉婷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都说是‘云山’秋鹤宫了,自然是在云山。”
“是问你如何去。”冷秋尘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戏谑的意味。
婉婷一愣,“呃……”,她仔细在记忆中搜索路线,却找不到一点方向,上次去的时候自己处于昏迷中,出来时跟着司马靳,她根本没意识到要认路,现在冷秋尘忽然问起来,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冷秋尘倒似对她的反应毫不惊讶,却也有些无奈,真不晓得她前半生怎会安然无恙地没被人卖掉。他身形一跃,跨上黑瞳矫健的背脊,一俯身揽着她的腰将她提起,让她侧坐于身前,道:“你出门都不知道要认路么?”他回头对炙影幽劫点了个头,示意他们跟上,一夹马腹,黑瞳便展翅腾空而起。
婉婷只觉耳边风声骤起,由弱到强,猎猎的凉意吹起她帘幕般的秀发,托着她滑翔到一层又一层的高处,惊险而刺激。身下梅林越退越远,玄霜河渐渐浓缩成一条蜿蜒的玉带,飘荡着落入凌花涧深处,再也看不见。
望着慢慢远去的景色,婉婷俏脸微红,有些无辜地道:“忘记了。”
冷秋尘轻笑一声,“云山秋鹤宫在人界也算修仙翘楚,闻名遐迩,云山的位置你总该知晓。”
婉婷依旧茫然地看着她摇头。
冷秋尘不由皱眉,她那一头雾水的样子一看便知不是装出来的,可这也太奇怪,凡是五界中人,对这些仙宫门派就算不了解,也略知一二,像她如此一无所知的,冷秋尘还是头一次见。其实刚遇到她时他就已对她的来历疑惑,她未经世事的单纯不像出自这个红尘,只是后来到了魔界,一切自然而然由他护着,对她来历的探询渐渐就被忘到脑后。
这时忽然旧事重提,他看着她良久,才问出一句:“你到底从哪儿来?”
婉婷有些疑惑地反问:“我没对你提过?”
冷秋尘见她被风吹得厉害,又将她往怀中拥了拥,平静地道:“你该对我提什么?”
婉婷想了想,自顾自地说:“是了,那日在秋鹤宫对司马提起过,好像还没和你说。”
“司马?”冷秋尘对她要说的事仿佛并不在意,反倒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名字上。
“秋鹤真人的大弟子司马靳,你们在乌依镇见过。”
经她这么一提,冷秋尘才隐约想起当日确实还有一人在场,而且试剑楼失踪的人当中似乎也有他。他眼底打了个沉静的浪头,眉又蹙下几分,他对婉婷将一些事情向另一个男人提起却忽略了自己而感到不大满意。他占有性的搂紧她,这才将话题导回正轨,“究竟什么事你没和我说?”
婉婷因他忽然的霸道而略抬起头,见他隽冷的脸上挂着一层浅浅的不悦,还以为他因为自己瞒着身份而不高兴。她撑着他胸口错开稍许,坐直身子,正色道:“我来自‘望尘异境’……”
听到这个名字,冷秋尘入鬓双眉倏地一扬,不发一语静待她往下说。婉婷知道他在听,于是原原本本地将望尘异境的来历,作用,以及自己来尘世的目的和经过一点不漏地说了。
冷秋尘一开始倒还平静,越听到后面脸色绷得越紧,待婉婷说完,他一双深眸已浓的发寒。婉婷见到他每有怒意涌起时便凛冽彻人的表情,不由往后缩了缩。冷秋尘似是察觉到自己吓着她,脸色稍缓,却沉沉开口,语气中带着责备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在望尘异境这么多年,你对尘世一无所知,又没有丝毫功力在身,居然敢就这么自己跑出来,出了事怎么办?”
原来他气的是这个,“不是还有西莫陪着?”婉婷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透着心虚。
冷秋尘挑起眉梢,“西莫?五界之中卧虎藏龙,他的功力虽比下有余,一旦遇到强敌,你以为他护得了你?”
婉婷忽然想起自己与冷秋尘的初次见面,他一个捻指便让西莫现了原形。好在遇到的是他,若是遇到别人,她恐怕早已向地藏王报到过了。她自知理亏,低着头小小声地嘟哝:“我若还有其他办法,哪里还用自己跑出来。”
冷秋尘见她一副犯了错误等着挨骂的模样,心里立时软下来,一带她的肩将她环入怀中靠着自己。他轻叹一声,的确,她在望尘异境这十七年必是受了不少苦,她若能安心待得下去,何需冒险入五界,况且她若不是自己跑出来,今日哪里轮到他拥她在怀。他忽然明白她双眸尽处的那层难以捕捉的忧伤从哪里来,那是十七年累积的孤独和落寞,不甘与伤怀。他本欲好好责备她一下,让她收敛收敛有时不计后果的大胆,但想到此,训人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婉婷像只小猫似的又往他怀中蹭了蹭,任他牵着马缰的手臂在她周身圈出一个温暖的角落。她喜欢这样靠着他,躲在这里,仿佛天地间一切丑恶的事情便与她再无瓜葛。这里太安全,安全到让她昏昏欲睡。
冷秋尘垂眸看着她贪睡的模样,不由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别睡,风大,会着凉。”
婉婷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不再作声。
冷秋尘继续道:“没想到赤阳御史居然是你父亲。”
“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一半魔界的血统。”她仰脸朝冷秋尘微微一笑,“如此说来,我们也算同乡了。”
冷秋尘唇角一挑,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另他冷峻的面庞也柔和了几分,“为何不与他相认?”
婉婷默然半晌,才道:“说不清。是很想与他相认,只是到了面对面时就胆怯了,尤其在知道他想与仇先生合作时,心里极怕,怕他也与仇先生一般残忍,枉顾人性命。这样的父亲,即便爱娘爱得深入灵魂,我也不知该如何接受。”
“总这么拖着如何找出你娘的下落?”
婉婷似是想逃避外面的世界般将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回答:“不知道,我也矛盾得很。”
听过,冷秋尘不免为她心中积压的烦闷感到心疼。他记得刚从煦阳谷出来那几日,她最无忧无虑,仿佛天底下什么烦恼都与她无关,那明媚的笑意让人看了便也跟着愉悦。只是现在想来,那真是她实在的心情,还是她用笑意掩盖了一切?
婉婷似是不愿意继续话题,深深叹了一声,闭上眼。毒发过后虽已无碍,但这几日她却很容易疲惫,这时倦意袭来,她不顾风大,沉沉睡去。
看着呼吸渐匀的她,冷秋尘又替她将貂裘裹紧了些。他知道她不得不承担许多,却也刻意逃避许多,他很想安慰,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碧空云洁,劲风飒飒,轻而易举便吹起他广袖翻飞,一如她一丝无声愁绪便轻而易举撩起他深重的牵挂。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与她一样,将不愿面对的所有固执地压在触不到心底。
婉婷本就睡得不熟,这时只觉身子一轻便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环顾四周,盈盈芳草中黄花星点,旷野烂漫。
冷秋尘已将她抱下马,她柔长的睫毛扇了两扇,道:“到了么,怎么不叫醒我?”
冷秋尘面色柔和,微微一笑,未答。
婉婷留恋地在他肩上又靠了靠,才轻盈地跳下地来。离开凌花涧那片罕异的梅林,天气终究还是暖的,貂裘穿在身上不免有些闷热。她看了看冷秋尘,抬手便把衣上的锦带解开,这次冷秋尘倒是没拦,反而替她将貂裘接下。
婉婷亦是一笑,问:“这是到哪儿了?”
冷秋尘指指前方,“再往前几里便是云山脚下的十里州。”
婉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不远处高墙围起一座不大的城池,城后连着峰高入云的云山,她微微有些疑惑,“为什么不直接去见真人?”
冷秋尘轻轻揽住她的腰便往城门方向走,边走边解释:“我们虽与真人熟识,但仍要尊重他宫中的规矩,总不成就这样直接飞闯进去,还是走山路规规矩矩拜访比较妥当。”
婉婷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略为一怔,但即刻便恢复常态。她抬头看他,承认:“是我鲁莽了。”
冷秋尘幻紫的双瞳无声无息地化成不见渊底的黑,仿若要将四周草木尽数吸纳。他望着远方渐近的城池开口:“无妨,尘世这些繁文缛节怕是将你束缚住了,你的莽撞倒是深得我心。”
婉婷见他眸底隐隐绽出一点明耀的光亮,微挑的唇角透着笑意闲扬,不依道:“你取笑我。”
冷秋尘也不答话,倒似对她的投诉默认不讳。他眼神虽看似放得老远,实际却将婉婷嘟着嘴的可爱模样尽收眼底。其实他无意取笑,只是她那有时于不假思索的言行中反映出的纯真直接着实有趣的紧,让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开怀。
婉婷见他如此,小手不安分地便去抓他的痒,以示报复。冷秋尘哪里怕这个,大手一握便将她的一双小手抓住,揽在她腰间的手顺势也往她咯吱窝偷袭过去。婉婷生平最怕痒,被他这样一偷袭,忍不住尖叫一声,笑着就往一旁躲。冷秋尘哪里容得她跑,长臂一捞便将她箍在怀里,微一用力已将她提离地面,仍旧不肯放过地继续进攻。婉婷挣不脱,只得任他宰割。她伏在他肩上笑得小脸通红,最后不得不告饶。

直到她求饶冷秋尘才停手,婉婷止住笑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见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俊逸的面庞近在咫尺,温热的男子气息吹拂到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龙涎香味,此刻却格外地扰人心弦。冷秋尘见她红扑扑的小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明媚的大眼清澈明亮,眨了两眨望住自己,竟是如此秀色可餐,心里不由一荡。
对望间,周遭万物一时竟都静了下去,仿佛天地间就剩他们两个。两人的视线于半空相撞,纠缠着便再难分开。冷秋尘向来沉稳自制,从未如此疯闹过,刚刚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竟与调皮的她闹在一处,过后虽感觉有些奇怪,却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原来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有时竟也是如此让人回味。
倏然间,婉婷感到冷秋尘身后红影一动,她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那个方向,却正好看到不远处炙影痛苦难过的目光投过来。她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炙影幽劫还在看着,不由脸上发烫,越发红得厉害。更加意识到与冷秋尘如此的亲密对炙影来讲未免残忍。
她撑着他的胸口与他拉开一些距离,趁他没反应过来之际微微一挣脱出他的怀抱跑开。盈香绕怀,冷秋尘有些遗憾地收回双臂,看到蹦跳着的她在几步远处停下脚步,回身对他招招手,便站在那里不动,似是在等他同行。他胸中一暖,有人等待的感觉原来能令人如此安定。
十里州并非繁华之城,也许是地灵人杰,也许是受了云山之巅秋鹤仙宫的影响,城中百姓看上去竟也似不问世事,有几分超然于世之姿,就连市集中的商贩也不似平常市镇中的商贩般大声叫卖,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唯有客人光顾时才招呼几句,大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意。便是冷秋尘几个这等出众的外人进了城,大家也不过瞥了两眼便不再纠缠。
城中百姓就地取材,截了云山之上的竹子搭起竹屋排排,远远?望,翠绿的一方镇子井然有序。婉婷对尘世中会有如此清淡的生活颇感讶异,不由想起在望尘异境的日子,除了那些挑剔的目光,她与青荷姐也是如此一起和煦宁淡,波澜不惊地过了十七年,倒是来了尘世后,大起大落了也不记得多少回。说到青荷姐,不知她过得怎样?每每想起她,婉婷心中都会有种惦念亲人的温暖流淌。
正想着,街边一间布纺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在布坊前驻足,回身揪了揪冷秋尘的衣袖,又指了指布坊的招牌,冷秋尘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方印着“十里布庄”的金字招牌醒目地挂在那儿,想起婉婷对花花绿绿的布匹情有独钟,他不由失笑,“又要去看布?”
婉婷摇摇头,“不是。司马家历代经营布匹生意,店号遍布大江南北,这间布坊就在云山脚下,也许是他开的,不知道试剑楼之约后他回来过没有。”
冷秋尘听了正色道:“不如进去问问。”
“嗯。”婉婷跨过门槛进入坊内,登时有些目不暇接,七彩布绢,丝罗绸缎一卷一卷置了满柜,随便抽出一匹都能展开一幅柔美的画卷。
诺大的布庄中,只有伙计一个人在忙碌,听到有人进来便停下手中的活计,将目光投过来,见进来四人或灵动飘逸,或幽寂隽冷,或妩媚妖艳,或俊逸英武,皆出众非凡,不由微微错愕。这小城里极少一次出现这许多出众的人物,那为首一男一女的风姿更是卓越非常,一迈进屋中竟将周围布匹招摇的色彩也压了下去,只是,当先进来的这姑娘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他只错愕了一瞬,便回复常态,挂上一副笑脸,道:“各位小姐公子,可是要买布料?”
婉婷本无心看布,上前一步便道:“请问贵布庄的掌柜可在?”
伙计没想到她上来便问起掌柜的去处,不由狐疑地看住她,却忽然感到她身后一道冷冽的目光射过来,不由立刻收敛了探寻的心思,回答:“不巧的很,掌柜刚刚出去了。”
婉婷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可否请小哥告知这‘十里布庄’的主人是谁?”
“这布庄是苏州南疏山庄司马家的产业。”
婉婷心中暗道一声“果然”,接着问:“请问司马公子最近可来过布庄?”
伙计摇摇头,“司马公子已有好一阵没来过了。”
心中那点希望又被浇熄,婉婷不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多谢小哥了。”
说罢,她回身看了看冷秋尘,便往门外走。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伙计不由皱眉思索,突然间,他眼底明光一闪,唤道:“姑娘你好生面善。”
婉婷一只脚已迈到门外,这时听了他的呼唤又收了回来,转回身扬起眉看着他,道:“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
“那你缘何会觉得我面善?”
伙计有些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答:“这十里州中的每一个人恐怕都觉得姑娘面善。”
婉婷听了不由一惊,一种不祥感渐生,冷秋尘更是蹙起了眉。
“能不能麻烦小哥说清楚些。”
“小的见姑娘与司马公子熟识才好心提个醒,不过也只能言尽于此。只是姑娘要明白,世道已不似从前太平,平地里也会起风浪。”
婉婷边琢磨他的话,边审视他的面色,见他神色如常,并无特别变化,也知再问下去不会探出什么结果来,只得道:“多谢小哥提醒,我自会小心。”
出了布庄,婉婷便有些心不在焉,伙计的话让她心生疑窦,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冷秋尘已吩咐炙影幽劫戒备着,这时看来,这十里州安宁得到显得有些过分。
城西面便是上山的道路,走到此时,连市集那点零星的喧杂也没了声息。冷秋尘原本轻揽着婉婷,婉婷这时忽感到他停住脚步,手上微微用力,她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沉思的她抬起头来便要询问缘由,却见冷秋尘面色凝重地环顾四周不语,就连炙影幽劫也隐隐绷起神经,她不觉也感到这里安静得太不寻常。
“什么事?”她问。
冷秋尘轻轻一带将她拉至身后,沉声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驾黑瞳先行离开去找秋鹤真人。”
他话音刚落,四周便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无数人影从房舍树丛后闪出,密密地压笼了过来。定睛看去,这些人都是十里州的百姓,有些刚刚沿途还遇到过,这时竟都拿着刀斧锤棍,自家能做武器的用具将四围包得水泄不通。
布庄伙计的话霎时有了眉目,“这些人冲我来。”婉婷心里清明。
“所以你更不能留在这儿,”冷秋尘道,“快驾黑瞳速速离开。”
“我不走!”婉婷断然拒绝。
冷秋尘听罢猛地看过来,面色一沉,“这种时候,不要任性。”
“才不是任性。”婉婷被他一训,一时也来了脾气,有些激动地反驳,“每到这种时候你就赶我走,要不就撇下我一个孤身犯险,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生死与共’?我是宁可在这儿被乱刀砍死,也不愿躲到看不见你的地方猜测你的安危,时时刻刻心急如焚,提心吊胆!”婉婷一时想起在乌依镇与他的一别,竟不由眼圈发红。
冷秋尘被她一番话说得无言。他一直执意保护她,让她免受伤害,却不想她竟早已将自己的生死与他的系于一处,不肯离弃。他不知是该感激她的真心还是该骂她傻,只觉得心中如冰川崩融,沉重地落入汪洋深海里,激出一片汹涌。
“看你们的样子是要上云山,将那姑娘留下,就放你们过去。”人群中一个魁梧的男人忽然站出来,指着婉婷开口。
冷秋尘眼中寒芒一闪,“想拦本座,你们还不够资格。”
“那也得拦,今天就算血溅十里州,也要把那姑娘留下。”
那男人说得颇为激昂,立时便有人跟着应和。
“对,一定要将她留下!”
“死也要将她留下!”
“……”
婉婷听了震惊,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让这些人死也要抓她?她从冷秋尘身后站出来,上前几步。冷秋尘本想阻止,但在她示意他放心的眼神下又打消了念头。
婉婷透彻的目光淡淡掠过这些人略显凶狠的脸庞,扬声问道:“各位乡亲父老,婉婷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你们定要抓我?”
众人被她坦然地眼神一望,不由呆了呆,一瞬间的安静后才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因为你,我十岁的小女儿被抓走了,第二天送回来时已被掐断了脖子。”
“我妻子也死得凄惨,都是因为你。”一个男子的声音从人群后传出,隐隐带着恨意。
“我儿子也是。”
“还有我丈夫。”
“……”
四周声音一时此起彼伏,婉婷每听一句心就沉下一分,这里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事,这些天她一直身在魔界,这些事情怎会与她有关。
“众位的家人出了事,婉婷也很难过,”她终于听不下去,开口,“只是这些事并非婉婷所做,众位如何能如此就订了婉婷的罪?”
那为首的魁梧男子听了她的话道:“这些事虽非你所为,你却是罪魁祸首。十日前有个男人在城里贴了张大黄榜寻你,并声称若一日寻不得你,便一日不让城里的人好过。这不,从第二天开始,城中便接二连三有人惨死,定是因为寻你不得,那男人便将他们抓了去折磨。”
婉婷听完已是秀美深蹙,惊疑不定。她与冷秋尘对望了一眼,犹疑着道:“难道是……仇先生?”
冷秋尘没说话,但他眼底的忧虑已将答案说得太清楚。
这时那魁梧男子又道:“姑娘,大家抓你也是情非得以,若不将你交出去,我们都要跟着遭殃。我看你还是顺从地留下,免得大家大打出手,你再添冤孽。”
婉婷心中微微一震,不由苦笑,她来尘世这些日子,身上添的冤孽还少么?
那男子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愿顺从,心中不由火起,“既然姑娘执意抵抗,我们也就不客气了。”说着,他挥了挥手上的武器,“乡亲们,咱们合力抓住她!”
“对,抓住她!”
“不能放过她!”
“让她为死去的乡亲们赔命!”
一时间,群情激昂,众人不由分说,已举着武器围了上来。这些人虽都是凡人,但亲人莫名惨死于他人之手,怀着仇恨,杀过来的力量中竟也带着几分狠劲。
炙影幽劫一前一后将冷秋尘与婉婷护在中间,便准备与来人动手。婉婷看着众人因怀恨而略显狰狞的面孔,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一丝心痛。她动了动身子,便要向那些人走过去。冷秋尘一眼便看穿她的意图,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回身边,沉声道:“你干什么?”
婉婷眼神一黯,垂下眼睑,道:“让我随他们走吧。”
“走?”冷秋尘眸光含怒,“仇先生这么做就是在逼你自动投降,你随他们走不是正中他下怀?”
婉婷猛地抬起眼看住他,眼中的难过刺得冷秋尘心底生疼。
“那你说我该如何,难道看着更多人死?”
冷秋尘犹豫片刻,厉声开口:“你难道忘了魔主让你去看净狱窟的意图?”他知道这时提起这件事未免残忍,但他决不能让她就此放弃了自己,“你现在去了可以救这些人一时,那以后呢?他们不是一样要死?!”
冷秋尘从未对婉婷如此严厉过,这时他的话就如虎虎生风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她心口,让她身子也不由跟着晃了晃。
冷秋尘大手一托将她扶住,见她失了焦距的眼神忽而落在包围过来的那群人身上,又转瞬移了开去。良久,她才无力地说出一句:“不要伤他们。”
冷秋尘冲炙影幽劫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便将一身魔气敛了下去。
眼见那些人已奔至近前,便要和二人动起手来,忽听空中传来一声高喝:“住手!”一道明光随着声音落下,在十里州众人与冷秋尘四人之间画下一道无形屏障。十里州的百姓乃凡人肉身之躯,撞上这屏障,立时便被一股力量反弹回去,摔在一处。
顷刻间,一个素灰的身影稳稳落于屏障中央。来人迎风而立,鹤发飞逸,浮尘在手,却不是秋鹤真人又是谁。
婉婷见了大喜,上前一步唤道:“真人!”
秋鹤真人对她呵呵一笑,“丫头,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
十里州众百姓从地上爬起来,见是秋鹤真人,不由一愣。为首那魁梧男子开口道:“真人,你这是做什么?”
秋鹤真人回身微微抱拳,看着他答:“众位,这位姑娘是老夫的客人,众位能不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于她。”
“不行!”众人断然拒绝,“不抓她我们就要遭殃,她今天一定得留下。”
秋鹤真人扬扬眉,道:“城中发生的这些事并非这位姑娘所为,你们不去找那行凶之人理论,却来为难一个姑娘家,是何道理?”
“就算她不是行凶之人,事情也因她而起,今天她一定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若老夫定要带她走呢?”秋鹤真人轻捋短须。
“那我们定会追入秋鹤宫。”
“呵呵呵呵……有士气!既是如此,老夫在宫中恭候众位大驾。”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对冷秋尘笑了笑,道:“冷先生,请。”
冷秋尘点了点头,也作了个“请”的手势,便将婉婷揽于身前,一提气随秋鹤真人直没入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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