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尚未接近广廷监的大门,便有阴气萧萧扑面而来,婉婷被吹得不由打了个寒噤。
才用过早膳,奚荆便奉命来接婉婷到广廷监传旨。冷秋尘刚刚将龙绝与祭魇死士调遣入宫,听说昨晚婉婷与魔主对魑魅所下的判决后亦不由吃惊,不禁问道:“不是你让我放他一条生路?”
婉婷神色一黯,回答:“我问过魔主净狱窟的情形,既然生不如死,不如赐他一死。”第一次定人生死的感觉并不好受,魑魅所做虽不可原谅,但婉婷自觉没有决定他生死去向的权力,然而既然后果已因她而成,她就要有勇气将残局收拾干净。
“魔主让你去传旨?”冷秋尘大皱眉头。
婉婷点点头,“这旨意既然是我所请,由我来传也并无不当。”
冷秋尘替她拨开飘于鬓边的发丝,体谅地看了看她,暗叹一声,转而对奚荆道:“奚荆总管,本座可否与婉儿同去?”
奚荆微微躬身,道:“若少主愿意,并无不可。”
冷秋尘又对龙绝交待了几句,便牵着婉婷随奚荆离开内宫。
广廷监是建在一片茂密树林中的一座广袤无边的城池。婉婷至今所见魔界所有建筑皆是由晶玉石铸成,唯独这一处,却是用硕大的灰砖垒起几丈高的围墙,坚硬的铁门厚大沉重,死死闭紧,将与他处天壤之别的另一个世界封得密不透风。城池四围浓荫遮密,巨树参天,林中布下了结界,监中扣押的获罪之人一旦企图逃窜,一入林必是有去无回。供监司监吏出入的林中道路平日里也隐蔽不见,唯有特殊咒法才能开启。
日出霞光,朝华满地,一日之晨正当生机勃发,斗志昂扬之际,一切却在跨入广廷监那一刻变了样子。清朗的天空突地一转,变作浓淡不一的铅灰颜色,如在一块巨大的粗布上印下了水渍。殷红的日头挂于一角,瑰丽鲜艳,妖异诡魅,浓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晨市鼎沸的人潮一眨眼便在身后销匿了声影,仿若刚刚沿路所闻所见皆是浮华梦幻一场。
奚荆上前提起一只硕大的门环扣了扣,空荡的声响嵌入空气,撞在延展无尽的石墙之上,漫出振颤的回音。门隆隆地被打开,一人探出头来,见少主与内宫总管奚荆驾临,惶恐得立时跪下身去。奚荆对他挥挥手道:“别跪了,去传大监司,说少主与婉婷姑娘来替魔主宣旨。”
那人应了声“是”便匆忙地往回跑,不一刻,大监司便率监士与众监吏迎了出来。大监司当先一步跪于冷秋尘面前,道:“不知少主驾临,有失远迎,请少主恕罪。”
冷秋尘负手而立,看了他一眼,“起来吧。本座欲往净狱窟,前方带路。”
大监司一愣,以为自己听错,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净狱窟除却他们这些押监之人,宫中甚少有人涉足,便是少主也仅仅来过一次,而且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
奚荆轻咳了一声,“大监司,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带路。”
大监司被一唤回神,连忙在前引路。
广廷监厚实的围墙内望不到边的一片空荡,除了零星建着监司监吏的寓所外,便是尘沙黄土,飞叶瑟瑟,风一吹,带得天地颓寂,万物萧索。这个地方,四季难辨,日夜不分,分分秒秒皆是空无,时时处处暗藏肃杀,便是平日嬉笑惯了的人到了此处心里也会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凄怆荒凉,心寒畏惧之意。
只走了几步,婉婷便觉透着心地发冷。她单薄的身子抖了抖,一步外冷秋尘便已察觉,他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那一握透着的温暖安定,带着坚信支撑直浸到她心里。婉婷并未说什么,也未看他,只轻轻将他回握住,这一握的契合,任天地无尽荒萧寂冷也难以将之分开。
转过一弯,远远便看见前方一排排整整齐齐立着一人多高的石碑,沿着广廷监两侧石墙无限延伸,有数百之多。婉婷心里突地一跳,若不是在白天,她定要以为入了坟场。走近才看清,却是一排排石门,有些敞开,有些闭合,门上雕有不同形状的标记,想是为区分不同类别的犯人所刻。门后台阶通往昏暗的地下监狱,那些敞开的门后应该还是空着,却好似一张张狰狞大口,要将近前的人吞入。
大监司带着众人从这些石门中间迂回而过,直走到尽头才看见石门林立之后,一片空旷的广场地面上雕着幅巨型圆状石刻,石刻中央正是那只能识辨是非曲直,善恶忠奸的圣兽獬豸。它怒目圆睁,齿牙突龇的形象栩栩如生,仿佛要将所有大奸大恶之人饮血食骨,拆吃入腹。
大监司回身一礼,请婉婷等人稍后,独自走到石雕上面。只见他凝神运气,力灌指尖,遥遥向獬豸左眼处一指,所指之处立时射出一道卦象青光,时浓时淡,缓缓旋转,獬豸左眼眼珠处的石块亦在光束中慢慢升起至半空,门洞下隐隐有阶梯蜿蜒盘旋而下,却深不见底。
大监司收了真气,对冷秋尘道:“少主请随我来。”
婉婷随冷秋尘走到门口,向门中瞭望,门下漆黑不见五指,婉婷不禁有些紧张的握了握拳。
冷秋尘眼中担忧毫不掩饰,沉沉望向她,问:“你确定要如此做?”
婉婷深吸一口气,点一点头。
冷秋尘不再多言,只道:“既然如此,你跟紧我。”
大监司吩咐众监吏在外候着,与监士当先步入门内。他一挥手将门口的火把点燃,由监士举着,带领众人一步步往深处去。
仅有一人宽的阶梯沿着净狱窟空阔的壁围螺旋延伸至窟底,监士将沿路的火盆一一燃亮,红艳的火光将窟顶四壁的岩石也映出幽艳的红光。婉婷抬头向上望去,见门口上空那一小块孤单的天色越来越远,渐渐退成遥不可及的一点。谁又能想到,窟里窟外,一壁相隔,却是生界地狱两种因果。再望向窟下,那暗如浓墨的黑暗尽头堆叠着怎样的枯荒寂寞,在那些残肢断体,只余躯壳的魔记忆深处,还有没有头顶的那小小一块天际的影子?
计算不清过了多久,在这个地方,时间便成了身外之物,众人终于走到洞底,大监司按下墙壁上的机关,眼前石门轰然而启。众人走进去,监士燃起门旁的火捻,火苗遇油而着,沿着螺旋形的火槽迅速盘旋燃至窟顶,一刹那间整个净狱窟被照得通亮。
婉婷别开头闭了闭眼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亮光。窟中四壁每隔十步便有石门一扇,一层一层直通窟顶,竟有百余扇之多。每座门旁皆开了扇两尺宽三尺长的窗,却都用黑帘遮着,看不见其中的情形。婉婷环望四周,见各门旁都挂有罪人关押时的年代时间,算起来最早的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蹙了蹙眉,在这种地方,一千三百年的时光怕是比外面一万三千年来得还要漫长。
大监司将冷秋尘等人让进窟中央,道:“少主,这就是了。”
冷秋尘点点头,问:“魑魅关在哪一间里,提他出来。”
大监司垂手应了声“是”,转身便要和监士去提人,却忽而被婉婷唤住。
“大监司,请等一等。”
大监司驻足回身,众人的目光一时全都停在她身上。
婉婷犹豫了一下,道:“劳烦大监司,能不能打开帘子,让我看看里面的情形?”
大监司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不由自主望向婉婷身旁的冷秋尘。
冷秋尘听了亦皱眉,“婉儿?”
“别人到了这里躲还来不及,我却想看,很奇怪吧?”婉婷浅浅地牵起一丝笑意,那笑却凝在唇角,丝毫不曾传到脸上,她迷茫的眼神看着冷秋尘,道:“就让我……看一看吧。”
冷秋尘原本对魔主让她到这个地方来传旨的事已是担忧,她素来善良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有时甚至弄得自己心里比受了罪的人还难过,魔主让她来她已是担了压力,这时见她又执意要看窗后的情形,冷秋尘不免越发忧心,本能地就想阻止,但见她脸上坚决的神色,也知她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不由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
只听婉婷又道:“今后若真要与仇先生交战,生不如死的地方还不知要见到多少,若面对眼前这一点就怕了,那怎么行?再说魑魅来此与我也脱不了干系,这旨意传下之前,总要让我看看他所处的情形。”
冷秋尘复杂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道:“你要做好准备,也许会被吓到。”
婉婷柔和的眼中掠过一抹坚韧,道:“无妨。”
冷秋尘略为犹豫,最终还是对大监司点了点头。
大监司原就一直在猜测婉婷的身份,这时见了冷秋尘对她毫不遮掩的体贴,愈发疑惑,不由从眼皮下偷偷打量她,这时忽然得了冷秋尘的令,他立刻收敛了目光。他微微提气,身子缓缓浮起在半空,升到窟中四五层高的位置才停住。他向下望了望,示意婉婷做好准备,随着他双手一扬,飞卷的气流上下激荡,一霎那将百余扇帘幕全部揭开。
一时间,四面百扇窗后的景象翻覆着回山倒海的力量齐齐射向婉婷所站的一点,她娇小的身子承不住,被震慑得重重向后退了一步。冷秋尘身形一闪,已移到她身后,一手将她扶住,挥起另一臂便要命大监司将帘子放下来,谁知他手才抬了一半,便被婉婷制止。她缓缓将他的手臂压下,目光却定定地未离四壁。冷秋尘索着眉看向她,却见四周房内的景象穿过窗上根根坚硬的铁栏在她明澈的眼底投下一幅清晰的倒影。
那些被断了四肢,吸干魔气的囚犯被浸泡于一个个并排放置的黝黑圆形大缸内,缸内不知是何物的液体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青绿的磷光,他们干瘦枯槁的头颅玄于缸外,被从房顶垂下的铁链死死拴住,头发因长年不曾修剪已垂至地下,焦黄枯干地纠缠成糟乱的一团,至于他们的脸,婉婷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失去魔气,便失去了支撑美好年华容貌的力量,真实的年龄随着时间的分秒必逝以不可阻挡之势刻下永不磨灭的残忍痕迹。苍老,灰白,破腐,颓败,在长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寂寞里混合交织成一颗飞速繁衍的病毒,由内而外一丝一丝侵蚀掉他们尽存的理智与对生的渴望。许是太久没见过光,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如天光投入炼狱般激活尚未被腐蚀殆尽的神经,四周传来咿咿呀呀发自喉咙深处遥远的鸣叫,此起彼伏。
心中如卷起浪涛千层,冲撞着几欲奔突出胸口,婉婷握着冷秋尘手臂的手控制不住地越握越紧。冷秋尘自始至终一动不动,静静让她握着。她澄澈的翦水双瞳如被人剜了一刀,忽而荡起震颤的波浪,将眸底那些画面打得四散漂落,模糊不清,平日里掩盖在她清亮神色下的忧伤得了势般从那撕裂的伤口中汩汩冒出来,直流了她满眼满面。随着她手劲的微微颤抖,冷秋尘望着她的寂邃双眸中升起一股猛烈的不忍与心疼,每当他看到她这种表情时,便会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荡与无力。
婉婷不肯停下,一层一层望上去,越往高处,窗后的景象便渐渐看不清楚,但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硬的墙壁与高度的限制,看到一切的最里面。微微转头,她的目光始料不及地与窗后的另一道目光撞上。他空旷扩散的瞳仁看住了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那对眼珠眼白已融成一片混沌不清的灰白双眸里撕扯着一点似有似无的哀求,如若从地狱尽头千辛万苦地爬出来,只为看一眼那亘久不见的阳光。
如被这目光抽掉了最后一点力气,婉婷再也承受不起地闭上眼。冷秋尘一刻不再耽误,命大监司将所有帘子放下,一回臂将她压入怀中,轻拍她起伏不定的背脊。婉婷揪着他的前襟,将脸埋在他胸前,有些事情她始终不懂,究竟是怎样的罪责需要让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如此空前巨大?
“都这么多年,该受的罪已经受够,难道不能放过他们么?”婉婷的声音闷闷地从冷秋尘胸口传出来。
冷秋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答:“放了又能怎样,外面的世界他们早已不能适应。”
婉婷心口一滞,是啊,放他们出去不过是开始另一场折磨而已。
“那就赐死吧。”她深深叹一口气,从冷秋尘怀中抬起头来,转身面对大监司道:“大监司,提魑魅。”
大监司与监士飞身到一扇石门前,不一会儿从屋内提了个大缸出来,放到婉婷与冷秋尘面前。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仅仅三日,缸内的魑魅却哪里还有昔日狂放邪佞的影子,那露在缸外的一颗头颅与那日他打她时凶恶狠辣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便成了一种讽刺。
许是感到光亮与众人的目光,魑魅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翻开,他那对曾经闪烁着精光的金色瞳眸已褪成暗淡枯黄的死态,却在看到婉婷与冷秋尘的一刹那如若重生,复又燃起仇恨的火焰。他死死地盯住婉婷,仿佛要将她的容颜烙刻在记忆的最底层。
婉婷亦不躲不闪地回望着他,幽深的目光中划过一抹哀恸,却转瞬被清冷所取代得看不到一点踪影。她平静得有些令人意外地开口:“魑魅,好好记住我的样子,若有任何怨怼仇恨,婉婷下一世定当奉还。”
接着,她面对大监司道:“大监司,魔主有旨,赐魑魅一死。”说罢,她转身离开,不愿再回头看一眼。
一双清眸,满身萧索,冷秋尘因她最后对魑魅说的话而动容。大监司亦因她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决然而微微怔仲,不由询问地看向冷秋尘。冷秋尘朝他点点头,示意他依言行事后,也大步随婉婷而去。
净狱窟外,婉婷大口喘息着,仿佛要将周围微凉的空气都吸入到身体里,刚刚帘幕掀起的那一刻让她窒息。她忽然明白了魔主遣她来传旨的意思,若想与仇先生对抗,就要能面对他的狠,忽视他的狠,遗忘他的狠。他一旦出手,生灵涂炭得又何止眼前那一星半点。刚刚,他赐得死魑魅一个,却赐不死所有,在仇先生手下亦然,她能救得一个,却不一定能救得每一个。现实便是如此,有生,便有死,有喜,便有乐,有善,便有恶,看得见诗情画意,就要能接受暴戾凶残,幻想完美的人,必是败者。

许是刚才所见太过激烈,胃中微微有些翻搅的疼痛,婉婷蹙着眉略略闭了闭眼。忽然感到有人轻柔地握住她的双肩,再睁开眼时,冷秋尘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正仔细审视着她的脸色,眼中的关切一览无遗。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婉婷摇摇头,“没事,可能刚才的景象入目太深,一时难以接受。”
冷秋尘叹了口气,“你何苦为难自己?”
婉婷神色一黯,“总要见的,不是在今天,也会在明天,早些看到早些做心理准备,免得下次还如此难过。”
冷秋尘垂眸看她,眼底了然的一线颜色划过,道:“就怕以你的性子,次次见次次如此。”
婉婷苦笑。
两人正说着,奚荆与大监司从净狱窟中走了出来,大监司对窟外的监吏交待了几句,便有一队人下到窟里去。
冷秋尘放开婉婷,转而问奚荆:“如何?”
奚荆恭敬地答:“回少主,已送他上路。”
冷秋尘颔首,“既是如此,总管先回去向魔主复命,本座自会送婉儿回宫。”
奚荆微微一礼,“是,臣先行一步。”
这一路婉婷走得魂游天外,只随在冷秋尘身侧,漫无目的。震颤过后便是茫茫的空无,这空无一时压过了一切,广廷监外的阳光,人声,活的气息都退到无法感应的一处,身前身后,人影晃动,却好似和自己隔了一个世界。
突然,冷秋尘的声音划破这空无,从身后传来,“当心!”紧接着,她被他从背后一拉,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婉婷一愣,急忙抬头,原来不知何时已回到正寒宫中,转角处有个人急匆匆走出来,她心神恍惚没看见,差点就和那人撞上。这时找回了心神再定睛看去,那人一对深蹙的浓眉下一双晶蓝眼眸,沉静无澜地也正盯着自己,正是赤阳御史。
赤阳御史与婉婷对视了一瞬,眸心深处突地闪亮了几分,只一霎那又泯灭下去,婉婷眨了眨眼,以为是错觉,但那亮光反射到自己眼里,却又那么清楚。他眼神继而落到冷秋尘身上,一抱拳,“少主。”
冷秋尘寂然地看了看他,问:“赤阳御史如此匆忙是要上哪儿去?”
赤阳御史似是对冷秋尘这一问颇为奇怪,疑惑地道:“少主不知道么,刚刚在再思潭旁发现了缁阴烈使随从的尸体。”
冷秋尘脸色一沉,婉婷则是一惊,开口:“当真?”
赤阳御史接着道:“一刻前发现的,魔主正召集众人前往寂魔殿,恐怕已派人去请少主了。”
婉婷有些急,望着冷秋尘,道:“尘,我们快过去看看。”
冷秋尘点点头,手在她腰间一托便大步往寂魔殿的方向去。赤阳御史微退到二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他幽碧的眼眸自始至终凝聚在婉婷略显单薄的背后,不曾离开半分。
虽是隔着一段距离,婉婷仍旧依稀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熨帖着她背上的皮肤,但这时她心中被发现尸体的事情占据着,无暇顾及他探寻的注视。
到达寂魔殿时,众人已聚集在殿上,表情凝重。魔主立于玉阶之上,也是凝眸不语。玉阶前担架上躺着一人,全身都被黑布盖住,看不见形貌。众人见三人走进来,忽然想起婉婷的身份,看了看那尸体后,全部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婉婷无闲情理会这些目光,与冷秋尘径直走到魔主面前。魔主暗黑的双眸中浮上一层阴郁,沉沉地看了婉婷一眼,道:“婉婷姑娘,你且看看尸体。”
刚刚在外听说发现尸体的事,婉婷心中焦急,这时倒了近前,她反而平静。今天已看过太多比死人更可怕的活人,眼前这没了气息的反倒没那么叫人心慌。她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走到尸体旁蹲下,微微踌躇,深吸一口气,抬手便要去掀那黑布,一旁的冷秋尘却忽然出声道:“等一等,”他在婉婷旁边蹲下身,“我来。”
冷秋尘将黑布掀起一角,向其中看了看,沉静的双瞳收缩起几分,他以询问的目光与婉婷对视,直至她点下头来才缓缓将黑布揭开。
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婉婷仍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那人精与神均被吸嗜殆尽,干枯得只余下皮和骨,褶皱蜡黄的皮肤如纸,僵硬地包裹在脆弱的骨头上,如一只年代久远被腐蚀的木偶。他眼窝深陷,双目圆睁,灰败的瞳仁中惊怖的神色挣扎着似要跃出眼眶,于他毫无生气的尸首上显得异常突兀,不禁让人联想他死前究竟有过何种恐怖的经历。
婉婷蹙起修眉定定看着他的脸,这人她当日在试剑楼上见过,昔日的样貌依稀还在,昔日的英武却早已随着真气的流失不复踪影。
冷秋尘上上下下仔细将尸身检验,道:“没有明显的伤痕,吸取灵气的手法也非五界中任何一界所有。”
婉婷听过心下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忽地升起在脑中,却又似有似无,捕捉不清。她不动声色地看冷秋尘缓缓将黑布拉回,却在将要盖回那人脸上时忽然唤道:“等一下。”
冷秋尘顿住动作,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婉婷伸手接过他指间的黑布撩开,凑近那尸体头部用力闻了闻,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在场众人一阵疑惑。
魔主的声音这时从头顶传来,“婉婷姑娘有何高见?”
婉婷将尸体盖好,徐徐起身,道:“婉婷不会武,对各界的招式手法亦不熟知,所以谈不上高见,只是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闻起来颇为熟悉。”
“哦?”魔主半信半疑地挑起眉梢,“是何种香气?”
婉婷垂眸略一思索,答:“这香气似是由多种香料混合,一时难以分辨,除非将所有香料离析开来。”
“可有离析的方法?”魔主问。
她摇摇头,“婉婷不才,并不懂离析之法,只不过……有个更直接的方法婉婷倒想试一试,恳请魔主答允。”
魔主踱回到王座坐下,道:“是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冷秋尘,答:“婉婷想出魔界一探其他门派弟子的尸体,或许会有线索也未可知。”
她此言一出,殿上立时一片哗然,唯独冷秋尘镇定自若,没半分意外,似是已从她刚刚那一望中猜破了她的心思。
魔主脸色微转,沉吟不语,似是在思量婉婷的提议。
冷秋尘上前一步,与婉婷比肩,道:“儿臣愿携祭魇死士保护婉儿。”
上一次婉婷所讲冷秋尘进献“映月冰花”一说已让众人惊讶,这一次冷秋尘出人意表地公然表明的对她的支持态度无异于证实了她上次的说法,殿上众人皆闭口沉默,一时难以参透在一统五界这件事上素来与魔主意见相左的少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倒是魔主自己心思清明,不慌不忙,深思中,他手指轮番敲击在玉案之上,发出空旷的声响,敲得众人心中愈发狐疑难定。
良久,魔主手指上的声音忽然顿住,他凌厉的目光淡然在众人面上一扫,最终落在冷秋尘脸上。冷秋尘的神情依旧冷漠淡定,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他没从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找到疏离与冷淡,反而看到一丝急切与请求。是为了身旁这个女子么?魔住的目光移向婉婷,他对她的占有与保护如此显而易见,他这些年一直不肯再留住内宫之中,昨晚却为了她的安全放下多年来纠缠的心结。
冷秋尘阳刚的面孔上隐隐透着魔后风华绝代的影子,身体里却如魔主般燃烧着不败的孤狠与决绝。紧邻他身侧的婉婷如兰芷悠然,顾盼生姿,骨子里那抹锐韧却时而突显于意想不到之处。冷秋尘的力量自不用说,婉婷的身份与灵力潜能亦不可忽视。眼前这一刚一柔的两人看似天差地远,却如八卦黑白,阴阳两端,不着痕迹地在魔主眼前水乳交融成一个。魔主眸光回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沉声下令:“即日起,青武,凌霄及麾下将士皆直接听命于少主。少主离界期间驻守正寒宫,整顿军备,随时待命,不得有误。”
四象将军中的两人暗中交换了个意外的眼神,大步跨到近前,皆下令来。
只听魔主接着道:“炙影,幽劫携祭魇死士保护少主与婉婷姑娘安全,如有差池,严惩不贷。”
魔主刀锋似的目光一一从殿上众人面上掠过,最后落于赤阳御史脸上。赤阳御史正因魔主一连串的命令将眉皱得越发深刻,这时与魔主别有深意的眼神对上,忽听魔主又说道:“再思潭明日起冰封,若无本尊与少主手谕,任何人禁止离界,如有妄动,决不轻饶。”
他命令下完,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一挥手,“不得异议,散了吧。”
众人先是一愣,支持魔主的便领命散去,心中犹豫的见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也只得悻悻然离开,赤阳御史自然明白魔主看他的用意,他与魔主之间的分歧已不是一天两天,他又深深向婉婷站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不再多费唇舌,扭头离去。殿上,冷秋尘与婉婷两人微微一礼,也要走,却又被魔主唤住:“尘儿,你先出去,本尊对婉婷姑娘有话说。”
冷秋尘微一皱眉便要拒绝魔主的意思,却被婉婷抢先一步制止住,“尘,龙绝还在湖夕殿等你,你先回去,我稍后就来。”
婉婷镇定的面容让他稍稍放下心,他幽沉的目光又在她脸上流连了稍许,才转身出了殿。
婉婷静静站着,不卑不亢,也不出声。魔主反剪双手步下玉阶,驻足在她面前,望着她的面色问道:“去过净狱窟了?”
婉婷倒没想到魔主会问起这件事,却因一瞬间又冲入脑海的悲凉景象微微变了脸色。她将头别开,回答:“去过了。”
“如何?”
她只给了四个字:“惨不忍睹。”
“你想赐死全部?”魔主一语道破她的想法。
刚刚压下的绞痛这时又翻上胃来,婉婷蹙了蹙眉,道:“都过去这么多年,该赎的罪也赎了,难道不能给他们痛快?”
“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现在想要痛快未免太便宜。”
“可是……”
“没有可是。”魔主打断她的话,“净狱窟的法度建在那里,谁也没逼他们去,但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要有将苦难承受到底的准备。魑魅遇到你赐他一死,是他走运,这个世上无罪之人尚且要遭天灾**,受红尘疾苦,有罪之人又怎能如此轻易就痛快地脱身?”
婉婷伤恸的眼眸望着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魔主深明的眼神看着她,道:“与仇先生的对抗会是一场地覆天翻,到时你看到的景象恐怕不只一个净狱窟,若不能承受,趁早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婉婷没听见魔主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寂魔殿,只觉得外面阳光明媚如常,却丝毫照不进她心里。她从不是嗜杀之人,却要面对无数生灵死于足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从来不入她的想象。又或许,在对自己的身份有了认知时,她意念深处便早知会有那样一天,只是时候不到,她能躲一刻则躲一刻。而此时,在魔界艳阳澄熙的光线下,她再也无处可躲,无处可逃。虽没被截断四肢,弃置净狱窟千年,她正在体会的却是另一番生不如死。与其活着让无辜的生命因自己而死,不如死了换一场举世安宁。
胃中痛绞得越发厉害,婉婷用手死死抵在胃上,身子却难以支撑地向前倒去。她伸手欲去扶一旁的殿柱,还没碰到,就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婉儿!”
头顶处有人唤她的名字,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她抬头看去,冷秋尘抱着她,一向沉静无澜的面上焦急难以掩饰,幽潭似的双眸盛满她喜欢的颜色,荡着深波。原来他没有离开,没有回湖夕殿,一直在外面等她出来。婉婷胸中一暖,想到若是死了就要离他而去,她忽然感到沉沉的寂落与不舍,那种难过如滚卷的乌云一团一团遮天盖地,让她心口大痛。
她闭上眼缓了缓,想说话,一开口却只觉心上如被什么辗着,一个轻微的动作便碾碎了血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难受地握住胸口,苍白如纸的小脸却不肯低下,始终执拗地望着冷秋尘,但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模糊。依稀间冷秋尘的声音越飘越远,渐渐飘到一个她触不到的地方,她想将他叫住,一张口却感到喉间冲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猛地呕出来,染得冷秋尘胸前淡色的衣衫霎时浓暗触目。
冷秋尘大惊之下瞧出端倪,怕是她身体里的尸毒一时压不住,毫无预兆地发作起来。他一手抵住她背脊,将真气源源不断地度入她体内,帮她保护元神。魔主这时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亦是一惊,即刻对身旁的奚荆吩咐道:“传医司!”
婉婷只觉耳旁声音泛着空洞的回响,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一股暖流从背后传进身体,却缓解不了她心腹间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黑暗一次又一次袭过来,她却执意保持着清醒的神志,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知道自己很怕,怕一旦睡去,便会再也醒不过来。
她难过地蜷缩在冷秋尘怀里,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喉间因剧烈的痛楚发出轻微的呻吟。冷秋尘带她急飞回湖夕殿,医司落脉开方也只能护她心脉免受损伤,焦灼与无力感顿时席卷而至,这个时候,他除了替她保住元神,眼见她痛苦地挣扎却束手无策。
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心口处,她每一声呻吟便如在他心上剌下一道血口。她额间冷汗涔涔,双眸不时微启开来搜寻他的存在,他能从她涣散的双瞳深处看到一股顽强向生的意志。他心头动容,俯下身沉重地吻在她额上,婉婷忽觉眉心处一股包容的温度带着融化一切的力量流入她创痛不堪的身体,疼痛隐隐被冲下几分,疲惫却如白浪滔天,充塞得到处都是。她再也撑不住,浪花淘尽之时,一切便湮没于沉沉的黑暗之中。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