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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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各位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雾薄云残,风剪依依,云山之巅仍旧空灵广秀,秋鹤宫中却未免萧条。宫院中只有两个弟子在挥剑起舞,剑风飞荡,带得瑟瑟竹叶沙沙生响,却响得空洞,响得遥远。二人见秋鹤真人进来都不由停下动作,恭谨一拜,唤道:“师傅。”
秋鹤真人点点头,对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弟子吩咐:“小谢,备茶。”那弟子脆声应了便跑开,另一名弟子对客人行了个礼,复又专心致志地舞起剑来。
秋鹤真人将婉婷等人让到青秋阁中落座,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下,却不说话。不一会儿那弟子小谢端了茶进来,一一奉上,阁内一时安静得只剩青瓷茶盏碰撞的清脆声音。
婉婷由侧面望过去,细看秋鹤真人面色,那熠熠神采由在,但隐约中却透着一丝疲惫,婉婷心中担忧,不由开口:“真人,秋鹤宫这是……”
秋鹤真人微微叹了一声,“近日多有妖鬼骚扰人界,众弟子皆被老夫派下山平定地方去了,只留了两个刚入门的弟子守着宫里,老夫这也是刚刚回来。”
婉婷有些歉疚地道:“真人本应休息,婉婷却这时来叨扰……”
秋鹤真人不在意地挥挥手,“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多礼数,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你平安无恙老夫高兴还来不及。”
婉婷因秋鹤真人慈父般的关怀有些感动,“真人大可不必为我与山下的人冲突。”
秋鹤真人摇摇头,“无妨。他们抓你虽于情可谅,但于理不通,况且这种时候你实在不能落入仇先生手里。”
提起刚刚发生的事,婉婷心中有万分疑惑,不由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婉婷何时成了众矢之的?”
秋鹤真人看向她,不答反问:“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怎会对这么大的事一无所知?”
婉婷扭头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冷秋尘,见冷秋尘点头她才答:“婉婷这些日子一直身在魔界,而且专心在寻司马的下落,恐怕忽略了其它。”
秋鹤真人听了一惊,“魔界?你怎会去得魔界?”
婉婷这才意识到秋鹤真人虽与冷秋尘在乌依镇见过面,恐怕尚不知他的真实身份,遂介绍道:“这位便是魔界少主冷秋尘,婉婷便是随他去的。”
秋鹤真人一怔,他只道冷秋尘非泛泛之辈,却不曾想他的身份如此尊贵,此刻再仔细端详,他冷峻的气度与浑身散发的王者之势忽然便有了解释。秋鹤真人不由站起身对冷秋尘一揖,“原来是魔界少主,老夫多有失礼,还望少主莫怪。”
冷秋尘亦站起来躬身回礼,“真人客气。”
婉婷待二人复又坐下,才继续问:“真人,婉婷在魔界这一阵究竟发生何事?”
秋鹤真人看着婉婷的表情带着忧心,竟还隐含些沉痛,“这事瞒不得你,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被他这样一提醒,婉婷不由有些发慌。她踌躇了片刻才点点头。
秋鹤真人收回目光,理了理思绪才开口:“试剑楼之约以后,仇先生便开始在人界各城张贴你的画像,并扬言一日寻不得你,便一日不让人界安宁。”
“竟有这回事?”婉婷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秋鹤真人虽不愿承认,却也只得颔首,“起初大家皆不当回事,谁知两日后他竟派遣鬼妖屠戮了夷川与凤州两大城,并将城中所有百姓尸首吊悬于城墙之上。一夜之间,这歌舞升平的两地竟成了死城,人人望而生畏,谈之变色。”
“什么?”听到此,婉婷重重一握椅子扶手,震惊地“腾”一下站起来,胸中被怒意充塞得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
秋鹤真人因她过于激烈的反应不得不收了口,“丫头,你……”
婉婷却无视于他的犹豫,问:“后来呢?”她声音发紧,隐隐带着一丝颤抖,话从唇角一个字一个字溢出来,却让人分辨不清那情绪是过于愤怒,还是过于痛心。
秋鹤真人没应声,他有些害怕接下去的话会让她越发控制不住。
“真人?”婉婷闭了闭眼,试图将那股炙烈焚烧般的感觉压下去,一开口,声音竟干哑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秋鹤真人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这两地老夫去看了,惨绝人寰。自那以后,仇先生每日从各城掳走一人,杀掉以后第二日再送回原处。短短十几天,死在他手下的人已不计其数,众人却连他的影子也不曾见。现在四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你若如此在人界露面,无论走到何处恐怕都要被围捕。”
婉婷越听越觉心口如被整座云山压着,沉重得连呼吸都要费尽气力。她极其困难地喘息着,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已嵌到皮肤里,但她却感觉不到疼痛。此刻,她心上一种分辨不出是疼痛,难过,愤怒,又或者是千般滋味都夹杂在一起的感觉蔓卷着袭来,压过了一切,以至于其它感官一时皆失去了知觉,就连冷秋尘站到她面前,连声呼唤她的名字她也未曾听见。她极其需要另一种力量将这些纷乱压下去,不然她一定会被逼迫得发疯。
在秋鹤真人说话期间,冷秋尘一直关注着婉婷的反应,他第一次见她激动到如此无法控制。她站在那里,浑身颤抖,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在阻挡着自己越过崩溃的边缘。他沉远的声音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的神志拉回,但她仿佛被困缚在身体尽处勃发的悲悯哀恸里无法突围而出。
突然,婉婷似是再也控制不住,一转身飞奔着冲出青秋阁。突如其来下冷秋尘伸手一拦没拦住,眼见着她破门而出,也闪身追了出去。秋鹤真人急叫了声:“丫头!”也跟到屋外。
门外两个弟子见婉婷忽然从秋鹤真人房间里冲出来,都吓了一跳,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婉婷冲到二人面前便忽然停住脚步,对那个叫小谢的弟子道:“剑,拿来。”
小谢愣愣地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婉婷见他不动,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喝道:“我说把剑拿来!”
被她这样一喝,小谢才回过神来,见眼前人眼眶微红,水眸含泪,一张明丽的脸庞露出一种愤怒已极却又悲哀至尽的神情,让人看着心里竟也跟着难受,让人不忍再驳逆她哪怕一分一毫。他怔怔地将剑递过去,婉婷抄起剑柄,飘身便向秋鹤宫后悬崖跑去。
冷秋尘掠到屋外便看到婉婷执剑离去的身影,又听秋鹤真人在身后说道:“宫后是悬崖,快跟去看看,这丫头莫要做出傻事。”他心下一急,展开身形,秋鹤真人只觉眼前紫光一晃,冷秋尘已没了踪影。
悬崖之上,云卷风袭,冷秋尘远远便看见那玲珑幽淡的一抹影子在蒙蒙烟波之中展袖旋舞。她将荧光微现的宝剑舞到极致,不带丝毫路数招式的挥动略显凌乱,却蕴着她灵魂恸处特有的威力。剑光纷飞,龙吟轻啸,四周竹叶应声坠落,山风剑风,双风劲抖,在她周身刮出一片翠绿的凄怆,青碧的苍茫。
冷秋尘落于她剑风之外,只静静地看着,并不上前阻拦,他知道她心里的结郁已积闷了太久,需要个发泄的去处。这时秋鹤真人也已赶到,见冷秋尘站在那里迟迟不动,又怕婉婷情绪失控之下会有什么意外,踌躇了一下便要上前,谁知才刚迈开步子,已被冷秋尘唤住:“真人。”
秋鹤真人回身看他,见他原本暗黑的双眸荡过一道奇异的绡光,霎时变为浓紫,却比先前还要深重,还要渊沉,然无论如何变化,他的目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婉婷的身影。只听他接着说:“这段日子她承受了太多,也太辛苦,就让她发泄一下也好。”
秋鹤真人听他如此一说,便也收身作罢,但见他话虽说得平静,眼底那抹焦灼却是掩盖不住。婉婷若有什么意外,恐怕他比谁都要心痛吧。眼前这个男子虽只是第二次见,但他对她重若生命的惜疼任谁也看得清楚。
手中宝剑虽重,却阵不住她胸腔欲裂的悲愤,婉婷一下一下振臂舞动着,仿佛要将整个身体抽空在这离乱的剑影里。压抑了这么久,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仇先生用他不可忽视的力量与森然坚定的嗜血,将她步步追逼到万丈悬崖的最边缘,不看着她纵身跃下决不罢休。
此时此刻,她甚至有了杀人的冲动,然而归根结底,她最想杀的人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仇先生,还有一个就是她自己。然而她却一个也不能杀,或者说一个也杀不了。仇先生,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自己,太多的事还没做完,还不是她死的时候,而且就算她死了也于事无补,仇先生依旧可以一手遮了天下。可是仇先生不死,她不死,就要有其他人死,她这一生从未如此无所适从过,原来在红尘五界的生存法则里,半刻也由不得自己。
云雾,悬崖,碎叶,剑光,她眼睛一酸,前一刻还清晰的影像瞬间便融汇成一片斑驳陆离。忽然“嘶”的一声轻响,她只觉左手小臂一热,便有灼烫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来。
不远处,冷秋尘只听“哐啷”一声,便看到婉婷骤然收住身子,长剑落在地上。她背对着他面对悬崖站着,一动不动,裙梢袖摆与她如瀑的长发迎风展起绝然的弧度。他看见她缓缓蹲下身子,双臂抱住膝头,原本就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显得更加瘦弱。她将脸埋在臂间,单薄的双肩一抖一抖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风声之间隐隐约约传过来,压抑而揪心。
秋鹤真人看着她这样子叹息着摇了摇头。冷秋尘轻轻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他本欲唤她,却又怕吓着她,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他也只是展开双臂将她环入胸口,这个时候无论用什么样的字眼恐怕都安慰不了已经既成的现实。
一靠进这双坚实的臂膀,婉婷再也坚持不住。她猛地扑入他怀里,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她边哭边喊,“他是在报复我逃走吗?他要报复冲我来,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什么也没做啊?”那一声一声控诉从云山之巅落入悬崖,在峭壁之间回撞缭绕,青青翠竹听过也黯淡了颜色,更逞论惜她如宝的冷秋尘。那声嘶力竭的哀恸嗓音撕裂了云雾,也撕裂着他。他死死将她压在心上,任她的泪水打湿了衣衫。那哭声呜呜咽咽钻进他心里,也打得他心间刺痛。
万籁俱寂,众色皆消,唯有断崖绝壁间盘桓的哭泣成了苍寂之中仅存的声音,独留朦胧之中那两个清淡的身影成了茫白之中唯一的颜色。秋鹤真人不忍再听下去,转身离开,就连一向对婉婷冷眼相待的炙影也因这哭声红了眼眶。
也不知哭了多久,婉婷渐渐收缓了声音,许是哭累了,她软软地窝在冷秋尘怀里小声地抽噎着,挂着泪水的长睫下一双大眼却有些惘然。冷秋尘轻唤了她两声,她没应,一只小手却紧抓着他衣襟不放,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仿佛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一般。
冷秋尘无法,只得将她抱起。她夹在自己与他身体间的手臂被压住,她低闷地哼了一声。冷秋尘微微皱眉,将她放在崖边一块大石上坐好,这才发现她左手与小臂的衣衫上一片触目的鲜红。他眸光倏地一暗,满山苍碧霎时便被推了开去。他继而一撩她袖口,她白皙的小臂上一道一寸来长的血口立时刺了他的眼。
“你伤自己?”他深朗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浅浅的不愉。
婉婷也不回答,冷秋尘抬眸看她,见她浅淡的目光拢着青墨似的天际投到远方,端地无助。他没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小心地替她将血迹擦拭干净,又取出伤药为她敷上,最后仔细将伤口包扎好。婉婷低头看着他做这一切,他手上温和的气息触在她的皮肤上,让她寒冷的心立时便暖过几分。
其实她无意伤自己,这道血口只是她用力过猛的一个意外,但当那鲜红的液体和着滚烫的温度流出时,她确实感到一瞬间的痛快,仿佛她心底的愤恨也随着这热度汩汩地流了出来。
冷秋尘抬起头,正与她看着他的眸子对上,他轻轻替她将脸上的泪痕试净,复又将她抱起,大步往秋鹤宫中去。
“去见真人吧。”婉婷靠在冷秋尘肩头,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声音之中尚有浓重的鼻音。
冷秋尘点点头。他不是不担心,这个时候他最想将她带离这个尘世,带离这个光怪陆离又满是杀戮的世界,但他明白,他知道她也明白,该来的总会来,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复又面对婉婷,还是那个俏丽的丫头,秋鹤真人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冷秋尘将她抱回来,看着柔弱轻盈的她从他怀中跳落,对秋鹤真人淡淡地一笑,道:“让真人见笑了。”
秋鹤真人微微一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那挂着泪痕的笑容中带着一点苦,一点涩,一点悲悯,一点凄楚,生生将人的心也揪了起来。
婉婷继续道:“司马可曾回来过?”
秋鹤真人摇头。
她神色一黯,开口:“我竟将他也害了。”
秋鹤真人猛地蹙眉,她的这种语气令他极为不习惯,“傻丫头,说什么呢,你从未害过谁,靳儿更不会怪你。”
“我知道。”她澈然的目光如一潭湖水,带着些微凉意,“真人,请让我看看尸体。”
“尸体?”秋鹤真人心中一动。
婉婷点点头,“其他门派都收到了仇先生送来的尸体,真人想必也收到了吧。”
秋鹤真人看了她片刻,问:“你为尸体而来?”
“不错,”婉婷答,“魔界也收到尸体。婉婷发现尸体上有股异香颇为熟悉,却一时分辨不出,所以想来人界多看几具。”
秋鹤真人恍然,“既是如此,你随我来。”
他将几人带到秋鹤宫偏侧的一间竹屋里,屋中竹帘低垂,大白天也是昏暗一片。婉婷走进去将竹帘卷起,碎密的阳光穿过云雾射进窗来,照出空气中点点浮荡的灰尘,也照出石床上两具被布盖住的人身。

几人在一具尸首旁站定,秋鹤真人提着布角担忧地看了看婉婷,婉婷无奈地一扬长睫,道:“已经看过一次,不会更可怕了。”
秋鹤真人听罢将布掀开,不出所料,那人枯槁的死状与魔界那具无异。婉婷这次便是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她静静地看着那尸体的脸,道:“真人的五弟子与七弟子,不知这是哪一个?”
秋鹤真人有些意外,“你见过他们?”
“是,在试剑楼见过。他们当时和真人的二弟子宁宇凡欲将我绑走,还与司马交过手。”
“宇凡?”秋鹤真人冷“哼”一声,“孽徒!鬼迷心窍,如何修行?枉我秋鹤一世清明,竟然教导出这样的徒弟,真是罪过。”
“真人可曾探听到宁宇凡的下落?”婉婷问。
“不曾,老夫以为他与靳儿皆落入仇先生之手。”
婉婷有些不确定,“当日仇先生出现时他跑掉了,不知是否被抓回去。”
“抓回去倒也罢了,就怕他为一己贪欲,与仇先生为伍。”秋鹤真人倒是对自己徒弟的品性颇为了解。
“不会。”婉婷极为肯定地回答。
“你怎能如此肯定?”
“不是宁宇凡不会如此做,而是仇先生决不会允许有这种为一己贪欲而背叛师门的人在身边。背叛过别人,就有可能背叛他,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婉婷依旧清楚地记得仇先生狂傲孤放不可一世的面孔,宁宇凡这样心量狭隘的人,他怕是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两人说话间,冷秋尘已将两具尸体都检查过一遍。婉婷见他停了手,问“如何?”
冷秋尘沉静地摇摇头,“一样看不出伤口,更不知道致死的手法。”
婉婷拧眉,“头发里呢?那异香是从头上发出来的,伤口会不会在发间?”
“毫无异样。”冷秋尘肯定地给了四个字。
婉婷不再追问,只又看了那尸体一眼,复又将布盖回。她缓步踱到屋外,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眼光似是放得老远,然那淼淡的景色却不曾入眼。忽觉肩头一暖,冷秋尘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揽住她肩头,与她一起望向天尽头不知何处的地方,缓缓道:“分辨不出就不要勉强。”
婉婷没说话,只轻靠在他肩头,千丝万绪纠结在心底,这一刻却竞相淡去。有他在,万事似乎便都有了着落;有他在,再凶险的路途都可以平静地走过;有他在,便是要她历尽红尘劫数,她也不后悔在五界之中的这一场停留。这世上,只有他懂她,只有他肯给她安宁满怀。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玉谷深处上演的竟是一场寂寞梨花落。刚刚下到谷底,一入眼便是闲庭湖水上浮光月白的梨花荡漾,如初雪新落,清凉了满谷,也清凉了人心。
这些天,婉婷和冷秋尘日日夜访人界各宫各派,几乎将所有能找到的尸首验了个遍,却仍旧是一点线索也无,反倒是各派弟子的争执口角听了不少。各处群龙无首,空悬着宫主掌门的位子供一班弟子来争夺,对那七大门派五大仙宫的辉煌名声竟都荒废萧条得令人意外。婉婷看着心寒,冷秋尘冷眼旁观,无怪乎仇先生一下便掌握了大局,这向权向名的人心,他怕是一早已看得透彻。
倒是这玉谷梨花宫还透着些生荣的气息。闲庭湖距梨花宫门还有些距离,远远便看见几个素衣轻纱的执剑女子在宫门前警觉地徘徊,宫门后山壁陡峭,直插冲霄,那肃穆静寂的一座华殿竟半悬于山壁之上,似坠不坠,欲升未升,看起来格外险峻。其余大小殿宇也沿着山体的弧度呈半月形高低散开,珠帘低垂,灯火星点,几乎与月华星辉,波光水色连成一片。
婉婷随冷秋尘隐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道:“这一处恐怕没那么容易让我们来去自如。”
冷秋尘炫紫的眸光闪了闪,答:“无妨,小心便是。”说着他对身后的炙影幽劫一点头,二人隐下身形,当先便向那华殿飞了过去。冷秋尘将婉婷一揽,亦紧紧跟随。
飞过宫门正上方时,婉婷于意料之外感到一股微薄的阻力,虽只一瞬间便冲破过去,但依旧激起周围空气轻微的震荡。与此同时,宫门前那几个女子亦惊觉地抬头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便匆匆掠入梨花宫。
前方炙影幽劫也停了下来,回身望着冷秋尘,唤道:“少主。”似是也对刚才的状况有所警觉。
婉婷心中不安,看了看冷秋尘,问:“怎么回事?”
冷秋尘唇角微牵,似笑非笑地道:“入了个进得来出不去的法阵,恐怕已惊动宫里的人。”
“请少主示下。”炙影幽劫齐声开口。
冷秋尘怡然自若,毫不惊慌,“她们一时探不到我们方位,先看了尸体再作打算。”
“是。”炙影幽劫领命,轻车熟路地在前领路,似是早已将玉谷梨花宫的地形摸透,不一刻便找到陈列尸体的偏殿。
偏殿幽暗,只有窗外素白的月光洒进来,映出殿中三具惨白的影子。冷秋尘的双瞳在这黑暗中却似吸尽月华,如星闪亮。无须任何灯火,他依旧可将殿中每一个细节审视得清晰。
看着横陈焦干的尸体,婉婷微微叹息,眼中有波光浮动。她并不恐惧,却只感到悲哀,眼前几个女子比自己年岁略长,正值妙龄,想必曾经也是玲珑浮凸,婀娜有致,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不知是该怨红颜薄命,还是该恨乱世无情,又或者该恨她,惹恼了那凶残冷血之人,却要她们来承担代价。
“婉儿,走吧。”冷秋尘的声音在昏暗之中显得极为清晰,他如此说,便是一无所获。
婉婷略显失望,这已是人界的最后一处,仇先生的手法干净利落,竟是一点线索也未留下。那熟悉而莫名的异香,仿佛驻留在记忆最深最朦胧的远处,她绞尽脑汁也回忆不出来处。
“想走?梨花宫岂容尔等来去自如。”一声娇斥破空而来,殿中立时大亮,窗外梨花灯座上下飞旋,有白衣女子十数人纷涌入殿,转瞬便将婉婷几人团团围住。
冷秋尘如立闲庭,波澜不惊,轻轻牵起婉婷的手,握于身侧。被他这样握着,婉婷亦是心若止水,平宁淡定,凤目微扬地看住随后当先进来的那女子。只见那女子柳眉倒竖,朱唇轻抿,一双杏目略带怒意地往冷秋尘和婉婷身上扫来,在落到婉婷脸上的一刹那眼神忽地一亮,竟显出几分兴奋的光芒。
“几位夜闯梨花宫,意欲为何?”她手握长剑,在身前一扬,喝问。
冷秋尘未作声,婉婷却不答反问:“不知姑娘是哪位?”
那女子高傲地扬起下颌,道:“我乃梨花宫首徒,宫主因要务在外,由我暂任代宫主一职。几位不经通报,擅闯宫门,未免太不将梨花宫放在眼里。”
听她说得冠冕堂皇,又见她望着自己的眼中难掩的异样光华,婉婷怎还不知她在算计什么,不由心中暗笑,却仍不动声色地道:“请代宫主息怒,我们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想看看这些尸体。”
代宫主向婉婷身后望了一眼,眸中兴奋更胜,嘴上却道:“梨花宫人的遗骨岂是你们随便看得的?”
婉婷微微一笑,“既然看不得,那我们还是走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此时对那些磨人的礼数忽又任性起来,这一来一去便也不再客气。她说着看向冷秋尘,眼底闪过一丝顽皮,拉着他便要往门外走。冷秋尘似是对她的任性最是无奈,只得顺了她的意,被她拉着走。
代宫主一见却是越发恼怒,双眉蹙紧着厉喝:“你以为今天进得此处还能出去?”
冷秋尘将目光从婉婷身上收回,转而落在她脸上,倏尔转冷,“雕虫小技。”
代宫主被他看得不由打了个寒噤,只见冷秋尘空出的一只手向外一指,指尖紫芒如练,与窗外半空阵法一撞,那阵法不堪负荷,顷刻散而无影。
梨花宫众弟子皆惊,梨花宫这镇宫阵法在人界也算佼佼,不知圈住过多少来者不善的妖兽鬼怪,眼前这男子却不费吹回之力将其收于无形,能有如此力量者,非神即魔。
虽为宫中首徒,又任代宫主一职,但终还是缺了历练,梨花灯下冷秋尘隽冷的脸庞,星烁般的目光竟让她心中微微发慌。好像在为自己壮胆似的,她声音扬起几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从她冲进来那一刻,冷秋尘便知她已认出婉婷身份。她眼中对婉婷过于显著的觊觎早已令他不悦。他冷眼瞟过她,开口:“你不配问。”
他全然的不懈一时激起代宫主狂傲的性子,怒意上涌,她秀眉一蹙,咬牙喝令:“列阵!”
众弟子闻声皆动,长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剑光灯光,月华匹练,映着一众女子素白盈动的飘飞身影,一时间殿中苍亮耀眼,灵光周旋。
冷秋尘牵着婉婷静立于殿当央,不进不退,对周遭一切变化视若无睹。婉婷清亮的目光穿透重重光影,依旧不温不火地看住代宫主,红润的唇角透出一丝这一阵常出现在她脸上的无奈。
倏地,一切顿住在最眩目的一瞬,所有光华褪去,转作嗡嗡入耳的阵阵龙吟。梨花宫众弟子以婉婷与冷秋尘为中心或高或低地半悬于殿内,所有长剑直指二人站立的位置,剑尖抖颤,一柄化作数柄,几欲将人刺穿。
这梨花大阵,密不透风,平日里若有谁被圈入其中,怕是顷刻便要尸骨无存。这阵法若是启动起来,对付的也必是强敌。可惜她们遇到的是冷秋尘,强敌还是强敌,今日却不是平日,冷秋尘若动起怒来,尸骨无存的还不知是谁。
本想从冷秋尘几人脸上看到一丝惧意,代宫主得意地扬起头,却见他们不在意的神情不曾转化分毫,不由立刻变了脸。
“动手!”她怒不可遏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尖厉。
再动时,阵中已带杀意,那杀意来自梨花大阵,也来自阵中两团红蓝光影。仅仅炙影幽劫,那流动的魔气已抵得下梨花宫十数人的全力以赴。刚一动手,胜负已分。
冷秋尘将婉婷的身子往怀中带了带,怕翻飞的掌风剑风扫到她。只这一动作的功夫,殿中连声响起几声低呼,梨花宫众弟子已纷纷倒地,炙影幽劫旋风似地回落于冷秋尘与婉婷身后,手夹十数柄剑锋,稍稍一捻,那凌厉迫人的宝剑顷刻便碎了一地。
殿中骤然暗下几分,梨花灯少了众人真气的支撑立时坠下数米。代宫主大惊,见一众同门不知中了什么招式,皆蜷缩在地呻吟着无法起来。再往冷秋尘与婉婷望去,二人却如什么都未曾看到一样淡然地目视一切发生,婉婷唇边甚至依旧带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
第一次以宫主的身份率领同门对敌,眼前站的又是众人焦而寻之的女子,难得的机会,本以为可以借此声名远扬,怎知一上来便输得一败涂地,她如何能心甘。她大喝一声:“可恶!”举剑便刺了出去。她的目标并非冷秋尘,而是他身旁漠然无声的婉婷,却不知这一剑刺出,已触了冷秋尘的大忌。
眼见着锋锐的剑尖当面刺来,婉婷也不躲闪,她透澈的目光明灭了几许,依旧望穿利剑冰澈的寒意落入代宫主燃着怒火的眼底,使她那一腔怒意仿佛摔进一个无底的漩涡,顷刻便被吸了个干净。
被婉婷这样一望,不知为何,她心间竟抖了抖,已怯,手中的力道也软了三分。利刃迫空之声一缓,剑锋在婉婷眉心前一寸处收住,削薄的剑锋夹在冷秋尘修长的指间,她可以感到一阵隐约激荡的热力传来,却是进退不得。
她向他的方向看去,却见他盯着她的目光骤寒,让人如堕冰窖,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用力想将剑抽回,剑尖却如**千年顽石,丝毫无法动弹。
心慌之余,冷秋尘已不耐,不再打算与她僵持,只听“铿”一声直激耳鼓的凤鸣之声,剑已断,冷秋尘欺身半步,手中断剑直抵她咽喉。
忽听婉婷轻唤一声:“尘。”剑尖在触上她皮肤的一瞬生生顿住。
代宫主惊魂未定,却听婉婷继续说道:“我有话问她。”
她轻轻拿下代宫主手中余下的半截断剑看了看,抚一抚剑柄上的黄晶宝石,开口:“仇先生的一帖黄榜居然这么有效,竟能让天下人都为他卖命。只可惜你若用这剑刺死了我,一样无法对仇先生交待。”
她似是在自言自语,代宫主一听脸上却立时涨得通红,原来自己心底的盘算一分也未逃过面前这女子的眼。然而此刻事已成局,她也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自视过高,小瞧了对手。
婉婷将那剑向旁边一丢,道:“现在既然邀功不成,不如与我合作可好?告诉我你在这些尸体上的发现。”
代宫主看看婉婷身后那三具尸体,半晌未说话。婉婷见她不回答,不由凤目一挑,代宫主立时觉得喉间一痛,冷秋尘手中断剑又压下几分。她惊疑的眼光在婉婷与冷秋尘两人之间逡巡,但见一个寒如天山之顶千年不化的冰雪,一个轻浅淡漠得让人看不着实处,她即刻便有了认知,仇先生惹不得,眼前这一男一女恐怕更惹不得。
她不敢再踌躇,伸手入袖,掏出一方叠好的丝绢来,缓缓在婉婷面前展开。婉婷有些紧张而期待地看着,这么多天的探查,今日便要有了着落。
丝绢之中躺着一小片白色的扇状物。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只觉那薄薄的一片触手柔滑,轻软如丝。举至眼前观察,那润白的颜色只有边缘处欠着一圈妩媚的桃红。
霎时间,那熟悉的味道从交织混合的异香中浮起,越来越清晰,几次面对仇先生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入云涌来,婉婷身子一震,如五雷轰顶。
她目光如芒,迅即地刺入代宫主眼里,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
代宫主愣了片刻才回答:“它缠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头发上。”
此时此刻,守得云开,如见月明,事事清朗,婉婷却只觉自己终于如仇先生所愿,摔入那万丈无底的深渊。风声过耳,浓雾遮于天地,眼见便要粉身碎骨,她却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攀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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