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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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月来,花枝弄影。婉婷凭窗眺望,却是百无聊赖。
三日来,在这湖夕殿里,魔主以美食珍馐,绫罗绸缎款待她,她却一点胃口心情也无,更加提不起精神来做任何事。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宫娥侍卫跟随,摆都摆不脱,这无异于将她软禁。婉婷了解魔主那种握着她便将半个天下握在手里的心情,但了解不代表她就能认同。
自那日与冷秋尘在寂魔殿一别,她就未再见过他。他不曾入过内宫看她,她也从未出去过。心中虽有些失落,但她并不抱怨,因为她明白内宫是他的一个禁忌,让他踏足无异于让他重温童年时期的那场噩梦。
唯一令她开心的是住进湖夕殿的当晚,幽劫便奉冷秋尘之命将无月和无央带了进来。当时听到外面有动静,她还以为是他来看她,颇为兴奋地便跑出去,却不想看到的是幽劫,失望的同时脸色立时垮下来,幽劫见她这副神情迎接自己倒丝毫不在意,反而摆出一脸歉疚地对她招招手,说:“抱歉,让你失望。是我,不是少主。”
婉婷被她夸张的表情逗得一笑,又看到无月无央从他身后探出头,心情顿好,冷秋尘终究还是体贴她的。
幽劫原本将人送来便想要回去,却拗不过婉婷有些耍赖似的软磨硬泡,无奈之下只得留下陪她聊天,没想她坐下后当头第一句便问:“仇先生的藏身之处查得如何了?”
幽劫一愣,脸色不禁有些尴尬,“呃……”
“依旧毫无头绪?”婉婷索性替他说了出来。
幽劫只得点点头。冥幽八部虽不能说神通广大,但从来找个人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这次对这个仇先生和所有失踪武林人士的下落,冥幽八部却是日日空手而归,毫无办法,幽劫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没用。
婉婷见他自责,不禁安慰:“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仇先生的手段怕不是你我能轻易推测得出的,否则他也不敢将掌控天下的念头付诸实施。”
幽劫沉默。
“近来可还有人遇害?”婉婷问。
“有,两日前发现锦都帮弟子的尸体。”幽劫答。
婉婷呼出口气,虽然为再次有人遇害而痛心,但同时又庆幸遇害的人不是西莫或者司马靳。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听说死的人中有哪界的主。”
幽劫对此也感到疑惑,“的确,人界各门各宫的主和妖界各族的王,以及魔界缁阴烈使和神界天降都未有消息,仇先生好像刻意留下各界王牌。”
“不知他想干什么?”
二人忽都安静下来,这个问题除了仇先生自己,恐怕没有人能回答。
半晌,尚沉于深思中的婉婷忽听幽劫道:“婉婷姑娘,你别怪少主。”
婉婷修眉微扬,抬头看他。
幽劫接着道:“少主他……很生气。”
婉婷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我知道。他气我胆子太大,没跟他商量却一再将自己往虎口里送,可当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若不如此,他便要受刑。”
“是我们作部下的无能,反要少主保护我们。其实当时我和炙影若再劝劝魔主,魔主他应该会……”
婉婷起身踱步到窗前,打断他的话,“会什么?会让你们两个分担他的刑罚?”
“是。”
婉婷摇头否定他的想法,“分担与否又有何分别,不是一样有人要受伤?而我那样做不过丢了个身分而已,又不损失什么,这样多划算。”
幽劫对她的坦然无惧有些讶异,她那样做何止是丢了个身分,根本就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前有悬崖,后有追兵的位置上,无处可逃。
“我想,少主是宁愿自己受刑,也不愿婉婷姑娘有危险。”
“但他不可以只为我一人而活,不是么?你和炙影,龙绝,所有祭魇死士,乃至整个魔界的将来都需要他,难道要让全天下看到魔界有个残废的主?”
听了婉婷的话,幽劫心中一震。他定定看着她精致的侧影出神,心上竟不由生出几许佩服来。
婉婷回过身,嘴角擒着的笑极甜,“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一点也不怪他生我的气,他越生气说明他越在意,我反而心花怒放。”
幽劫被她的笑映得有些恍惚,她这时尽展的小女儿娇态让他觉得刚刚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仿佛出自另一人之口,让他越发捉摸不透她。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闲话了一会儿,幽劫便离开。自那以后的两日,再也没有内宫外的人来过,甚至连魔主对她也不曾问津,若不是每日内宫总管奚荆亲自带人送来一日三餐,婉婷几乎要以为魔主已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
幸好这些天有无月无央陪着,否则她一定会闷得发疯。
婉婷此刻支着腮坐在窗前,看窗外宫灯盈盈,一层复一层,将整个内宫笼照于一片富丽堂皇的华彩里。远处圣夕花凝练的香气飘出老远,却在风中渐行渐淡,吹入湖夕殿时只剩轻轻一抹。这个地方,繁复盛大,却不尽真实,风云陡变于朝夕之间,幸荣恩宠日升暮落,就如魑魅,昨日之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尚是信手拈来之物,然而一念差错,今日之时,已是虎落平阳,身败名裂。一切成败都在魔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个念想上,她不明白既然已经高贵至此,为何还不满足。
正想着,远远便听见内宫总管奚荆高畅洪亮的声音,“魔主驾到!”
婉婷蓦然回过神来,意外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宫娥提着两盏彩影雾纱灯转眼已至门前。她急忙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无月无央迎到门口,正好与悠悠踱步而来的魔主打了个照面。
婉婷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去,道:“婉婷不知魔主驾临,有失远迎,还请魔主恕罪。”她嘴上说得虽正经八百,但这宫中的一板一眼着实让她觉着别扭。
魔主这时倒也不纠小节,随意地摆摆手,“不在朝堂之上,这些繁琐的礼节就免了吧。”说罢,他当先一步跨进殿来。
婉婷将魔主让到主位上坐下,又命无月无央备了茶,亲自为魔主斟上,才开口:“魔主此时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魔主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不答反问:“在内宫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婉婷笑笑,回答:“魔主全心款待,怎会不习惯?只是……”
魔主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只是什么?”
“只是婉婷从小性子野,整日待在这湖夕殿里,不免有些闷得发慌。”
魔主轻笑一声,道:“内宫大得很,无聊的话你不妨出去走走,四处看看。”
“婉婷出去过,只不过一出门便前前后后有一大堆人跟着,还不如待在屋里。”她一句话说得极为随意,似是在抱怨,却又不完全是,但有意无意间已将意思说得明白。
魔主听了也不动怒,只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挑起眉梢,问:“你这是在怪本尊派人看着你?”
婉婷摇摇头,“婉婷怎敢怪魔主,只是觉得魔主似乎对婉婷并不信任。”
“你可值得本尊相信?”
婉婷对魔主的怀疑也不在意,只不疾不徐地道:“婉婷知道魔主在想什么。”
魔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你倒说说看本尊在想些什么。”
婉婷清一清思绪,开口:“魔主一统五界的意思少主想必一直不认同吧?”
魔主不答,只给了她一个“继续”的眼神。
“魔主长期的劝说并未能改变少主的立场,而那天婉婷忽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少主欲将映月冰花献与魔主,魔主自然要怀疑婉婷的动机,然而魔主却相信婉婷的身份,所以将婉婷圈入内宫之中,一来是怕婉婷跑掉,二来也可以限制少主。”
魔主有些赞赏地点点头,道:“不错,本尊确实意在如此。”
婉婷倒没想到魔主如此坦率,不由道:“既然魔主如此坦白,婉婷也不欲隐瞒。魔主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少主虽知婉婷身份,但对一统五界之事并无兴趣,也未打算将婉婷献与魔主。”
“那日在朝堂之上,你那样做是为保少主不受惩戒了?”魔主心知肚明。
“的确。其实魔主不是也想保少主安然无恙?”婉婷依旧记得魔主当时不易察觉的痛心眼神。
魔主听过表情一滞,漆黑的双眸闪烁了几分,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常态,道:“当时炙影和幽劫若再多劝几句,本尊便会让他们分担罪责。只是……”
“只是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我这个意外。”婉婷接过魔主的话。
“不错。”
“其实与其说我是意外,倒不如说我是惊喜准确一些。不但保全了少主,谁也没有受伤,还让魔主统一天下的计划更进了一步,岂不是一举两得?”
见婉婷对自己的身份毫不在意,魔主颇感惊奇,“婉婷姑娘既是映月冰花的承载之人,难道没有统一五界的想法么?”
“没有。”婉婷回答得极快。
“为何?”
“魔主在规劝少主时,少主拒绝的理由魔主恐怕早已听烦了吧。婉婷的理由与少主的相同,所以应该没有必要再对魔主讲一遍。”
魔主对这样的回答不置可否,却问:“你既然没有一统五界之心,暴露自己的身份岂不危险?”
婉婷摇摇头,“就算我那日不说,又能瞒到什么时候。五界动荡,仇先生更是对我势在必得,我的身份早晚会天下皆知,与其到时落入不义之人之手死路一条,倒不如落在魔主手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魔主不免被她转弯抹角的逢迎逗得失笑,“你怎知本尊就非不义之人?”
婉婷似是对这样的问题有些茫然,一脸无辜地回答:“义与不义,从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中便能看出来,又有何难?”
魔主讶异地扬扬眉,有些人穷其精力算计、猜忌、试探,就为看透一个人的虚实,不想却被她一句话说得轻松至此。他含蕴着千年流转的眼眸定定看住她纯善清丽的脸庞,似是要辨识她神色的真假。良久,他忽而抛开探寻的念头,心下释然。她清透明澈的目光与他对望,不带丝毫杂质,一分造作。也许就因她的心通透空灵,不染污浊,所以才有一眼识人的超凡力量。
“如此说来,你是不会心甘情愿与本尊合作了?”
婉婷侧头想了想,道:“也不能这样说,婉婷想……想与魔主谈笔交易,不知魔主可有兴趣?”
魔主先是一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号令魔界这么多年,说一不二,至此还没有谁敢与他谈交易,眼前这小女子忒也大胆却也端的有趣,平生第一次,他兴起了与人玩一玩的心情。
“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婉婷玲珑地一笑,缓缓道:“既然让魔主知道了身份,婉婷便也明白左右逃不过魔主的手掌心,但魔主若硬相逼迫,婉婷也绝不会顺从。这几日无聊虽无聊,婉婷却也想了很多,与其与魔主对抗,不如与魔主合作。”
魔主眼底浮上一抹玩味,问:“怎样合作?”
“仇先生这个人魔主想必知道吧。”
提起仇先生,魔住脸色略略一沉,“他抓走缁阴烈使及各界领袖人物,想不知道也难。”
“雪蓑山试剑楼一约婉婷也去了,也领略过仇先生的身手,婉婷斗胆说一句,他的力量与魔主相较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魔主站起身步到窗前,极其不屑地一抖袍袖,道:“哼!仇先生!之前听都没听过,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魔主莫要小看了对手,况且到目前为止,婉婷也仅仅知道自己乃一统五界的关键,至于一统五界的方法却是一无所知,这方法恐怕还在仇先生手里。”
魔主听罢倏然转身,“什么?你不知道一统五界的方法?”
婉婷似早已料到魔主的反应,并不理会,只继续道:“婉婷也是不久之前才知自己的身份。关于映月冰花的记载魔主知晓的部分婉婷就不再重复,不过据婉婷所知还有下半段,‘然善者得之,天地宁和,五界不倒。恶者得之,日月失辉,江河变色’。以仇先生的残忍手段,婉婷是万万不能让他成为五界霸主的,他若得了天下,尘世必将日月失辉,江河变色,因此婉婷这才想请魔主帮忙。”
“你想本尊如何帮你?”
“婉婷深知要阻止仇先生的野心,不处于被动的位置,只有自己寻得一统五界之法,与之对抗。然而仇先生已笼络到鬼界与妖界中銮兽族和火狐族的力量来占领人间及妖界其他部族,更派人也亲身在四处搜寻婉婷的下落。以他的能力,找到婉婷恐怕只是时间问题,而婉婷势单力薄,虽有灵力在身,却不懂运用之法,一出魔界恐怕立时便要被抓住,所以婉婷想请魔主派出魔界之军,压制鬼妖两界的势力,并派人保护婉婷,为婉婷争取足够时间找出一统五界之法,婉婷亦会负责寻得缁阴烈使与各界领袖人物的下落。”
“连冥幽八部都找不到的人,你凭什么能找到?”对此,魔主不免将信将疑。
“说来奇怪,婉婷对仇先生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仿佛他是长久以前就识得的人,冥幽八部虽找不到,婉婷或许会感应出些头绪也说不定。待找到缁阴烈使的下落,恐怕还要仰仗魔主及各将之力对付仇先生。”
魔主皱着眉听完,思索良久,不由又问:“本尊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婉婷答应魔主,一旦找到一统五界之法,定与魔主分享。若能成功将仇先生击败,一切因果便只存于你我之间,到时我们公平对决,魔主若有驾驭婉婷乃至整个五界之能,婉婷定当全力协助魔主一统天下,决不食言。”
魔主听过沉默不语,在屋中前前后后踱了几个来回,似是在郑重考虑婉婷的建议。婉婷也不催促,只在一旁静静等候,毕竟她这建议太过大胆,也太过冒险,魔界一旦出兵便是立定了与仇先生敌对的立场,更加要与鬼界和妖界銮兽族与火狐族兵戎相向,魔住未必愿意。
眼见夜已深沉,房内镶金红烛已烧了一半,鲜艳的火苗在魔主来回走动带起的气流中忽高忽低,上下跳跃,映在他削刻似的脸颊和婉婷凝脂般的面庞上,刚柔分明。很难想象这来自不同空间,身份地位天差之远的两人有一天会站在这内宫幽寂的一隅偏殿里商讨有关天下苍生命运将来的一笔交易,但世事便是无偿至此,千百年的光阴里,你我是银河两端遥不可及的两颗星宿,又怎知千百年后的今天,会在红尘万里五界奇景的某处相遇。
大约过了一柱香时分,魔住才开口:“你的话让本尊如何相信?”他话虽如此,但望着婉婷的双眸中却闪耀着跃跃欲试的光亮。

婉婷看着魔主,已明白了几分,回答:“婉婷没有什么凭据让魔主相信,但婉婷所言关系天下苍生,决不敢儿戏。”
魔主点点头,郑重说道:“既是如此,本尊就与你做这笔交易。本尊也以名誉担保,决不中途退缩或临阵倒戈相向。”
婉婷听了大喜,深深拜下去,“多谢魔主。”
魔主挥挥手,“免了。夜已深,本尊先行一步,你也早些休息,具体事宜我们改日再谈。”说罢,他提步便向殿外走。
婉婷随后起身将魔主送至门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唤道:“魔主,请留步。”
魔主回身,略显疑惑,“还有何事?”
婉婷微微低头,犹豫了一瞬,才又抬起头来,“婉婷斗胆请问魔主,净狱窟是什么地方?”
魔主没想到她会忽然有此一问,沉默了些许,才沉沉回答:“一个让众魔恐惧,生不如死的地方。”
婉婷平静的神色在听到“生不如此”这个词时,稍稍变化了少许,“那魑魅他……他真的被断了四肢,吸干魔气?”
“是。在本尊眼下如此放肆,即便是本尊曾经看重之人,本尊也决不姑息。”
“可是也不必……”婉婷话才出口便看到魔主犀利的目光射过来,不由自主收了口。
魔主看着她变化的神情,已猜出她的想法,“怎么,你不忍心?你忘了他当时如何对你?”
“他对婉婷的无礼,婉婷自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只是这样的惩罚有些……有些……”
“有些什么?过于残忍么?”
婉婷略略点了点头。
魔主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几遍,叹了口气道:“你真让本尊看不明白,刚刚同本尊谈交易时自信坚决非常,这时怎么又妇人之仁起来?本尊让魑魅带你入宫,可还没定你的罪,而且你是少主殿中的人,他妄图动你,便是以下犯上,百死亦不足抵罪。少主虽饶他不死,也已废了他手脚,就算不吸干魔气,他也是个废人,况且当时不是你让少主给他一条活路,这时你倒不忍了?”
婉婷听罢心头一顿,说来说去魑魅有这样一个下场也有一半自己的责任,当时若就让冷秋尘那样结束了他,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心思翻转,起伏难平,忽然发现生与幸,死与不幸原来并不能以简单直接的方式联系于一处,对有些人来说,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堕入下一世反而会有更惬意的一生。
她咬咬牙,猛地抬头,单膝跪地,道:“既然让魑魅生不如死是婉婷的责任,那婉婷就恳请魔主赐他一死。”
魔主双眸在重墨似的夜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婉婷坚决地点头。
“好,既然如此,明日你就去做这传旨之人吧,本尊会让奚荆带你过去。”说罢,他不再等婉婷反应,转身大步离开。
待魔主已走得看不见影子,婉婷才缓缓起身,许是跪得久了,起来时身子不由晃了晃,身后无月无央急急上前将她扶住,无央道:“小姐,可是那里不舒服?”
婉婷有些无力地摇摇头,“没事。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无央不放心,复又担忧地问了一句:“小姐确定没事?”
婉婷冲她清浅一笑,“都说了没事,不用担心,快去吧。”
无月无央再次忧心地看了婉婷一眼,见她心意已决,只得先回了房,临走前却不忘道:“小姐若有事,就唤奴婢二人。”
婉婷微笑着点头,目送她们入屋后却将笑容敛入一种无名的情绪中。
梦影雾花,夜阑人静,淼淡的月华在殿顶房檐上撒下一层光雨薄辉,却在触上的一刹那又反射回天际,于碧如瀚海的夜空中漾起一阵深浅波澜,看上去似真似幻。远处传来的甘甜的圣夕花香中有另一种怡雅的芬芳渐渐展露出头角,刚刚人在屋中时分不真切,这时来到园子里,这香气便清晰起来。
婉婷随着这芳香寻去,沿着晶石墙壁下密密种着一排高茎玉簪,花朵成串,洁白素净,被星月辰光衬得银光熠熠,倒似为这不大的园子也点上了星辉。
她被这片玉簪花吸引过来,心思却又似乎不在花上,无意识地伸手抚了抚柔软的花瓣,便凝眸望着它们发呆。
与魔主的交易,定魑魅的生死,对冷秋尘的牵挂,千丝万绪,载沉载浮,皆要她用尽气力去想。想到精疲力竭,脑汁绞尽时,这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影像又自顾自地混作一团,变得如眼前玉簪花般白成茫茫一片,让她不知孰轻孰重。不在意时,仿佛哪个都可以放下,轻而易举。而在意时,又仿佛哪个都沉重至极。
然身在其中,却又如何能不在意?
忽而感到身后有一道沉如渊海的目光落到身上,婉婷心中一动,霎时警醒过来,眼前晕成光影的白花复又渐渐清晰起来。她心中升起瞬间欣喜,几欲转身,却在将要动作的一刹那复又放弃作罢。嘴角弯起一抹自嘲的笑,一定是自己牵挂得太浓,才会有这样的错觉。他恼怒自己,这夜晚下的内宫深处又浮荡着他痛恨的记忆,他如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她甩了甩头,呼出一口气,将一时的错乱疲惫压下,收拾了心情转身便往殿内走。提起裙摆,迈上殿前台阶,刚要开门的一瞬,她伸出的手却忽又在半空停住。扭头回身,殿侧不远处一棵挺峻的冬青细碎的树影里分明地投下一个拉长的身影。婉婷身子微滞,屏息静气凝着那身影出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身至梦中未醒。
似是感觉到婉婷的注视,那颀长的身影缓缓从树下走出来,黑暗中婉婷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浓重的目光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一如既往地望入她心底。他峻峭的身型,潇逸的脸庞在她身后殿内烛火的映照下随着他的趋前渐渐浮现出清晰的轮廓。
他直至走到她面前半步处才站定,婉婷仰头望着他,脑中出现短暂的停滞,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待她记得说话,才刚开口,却被他长臂一带,已然圈入一个灼烫的怀抱。埋在他怀中,他的下颚抵在她头顶,她能感到他炙热的男子气息一点一点传来,将她包围。她从他怀中微微抬起头,讶异地望向他,他却一欺身,已狠狠将她吻住。他霸道却温柔的身体紧紧将她压在门柱上,不让她有任何喘息之机,她尚未能对他的到来作出任何反应,已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场梦幻。
冷秋尘的吻持久绵长,从一开始的攻城略地,霸气十足渐渐转为温柔深情,小心珍惜。他执意强硬地将她箍在怀中,无论如何不愿放松。直到碰到她柔软娇小的身体,吻上她甘甜纯美的双唇他才能将身体放松下来。
这三日来,恼怒归恼怒,但对独自身处内宫之中的她的惦念担忧犹如在他心头下了一个蛊,一丝一丝抽掉他所有沉稳自制,几欲将他逼疯。今日傍晚时分,他实在控制不住,跑到御书斋冠冕堂皇地向魔主提出要带人入宫,亲自保护“映月冰花”的请求。魔主起初狐疑地拒绝了,他好说歹说了将近一个时辰,陈述各种利害关系,才将魔主说动,准他明日入宫,他却连一刻都不能再等。回到落尘殿交待了龙绝及所有祭魇死士明日入宫的事宜后,他便孤身跑了来。甫一踏入园子,便看见月夜花影下她落寞孤单,幽婉独立的身影。那一刻,记忆中隐藏于她眼底偶尔会浮现的那抹悲伤倏然狠厉地滑过脑海,所有恼怒不满都再顾不得,他只想将她揉进自己空荡的怀中。
待他最终放过她时,婉婷已被吻得身子发软,站立不稳,冷秋尘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入殿内。烛光跳跃下她靠在他怀中的小脸上浮着一层旖旎的绯红,她偷偷从眼睫下望他,却见他沉静的面庞上透着一丝别样的喜悦。思绪飞起,她不禁琢磨起这喜悦的含义,但尚未琢磨透,他别富深意的目光已毫不吝啬地向她投来,她如做坏事被抓住的小孩般慌忙垂下眼,却惹得他眼中的笑意更深。
他于榻沿坐下,让婉婷坐在自己腿上,耐心等待她将心绪抚平。婉婷深吸一口气,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满是惊喜地望着他,道:“你怎么来了?刚刚那感觉我还以为是错觉。”
冷秋尘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道:“这么想我,想得都生出错觉了?”
婉婷脸一红,就要从他腿上跳下,不想却被他箍紧动弹不得。
她没办法,只得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问:“你不恼我了?”
冷秋尘收敛了笑意,轻叹一声,“恼,你叫我如何不恼,如此枉顾自己的安危,让人有时简直想……。”
“想怎样?”
冷秋尘有时简直有掐死她的冲动,但最终他也只是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恼有何用,估计是前世欠了你的,今生就算气死也要还清。”
婉婷了解地一笑,又有些感动地靠在他怀中,她知自己有时任性,冷秋尘对她的回护和纵容她时刻记在心里。
“呀!”忽地,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直身子,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冷秋尘。
冷秋尘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怔,疑惑地问:“怎么了?”
“刚刚魔主来过。”
“嗯,我来时见他从你这里出去,也正想问你他来做什么。”
“不行,”婉婷摇头,断然拒绝,“不能告诉你。你原就恼我,这事若让你知道,你说不定要掐死我。”
冷秋尘听了不禁莞尔,她还真了解他,他刚刚还在想着她下次若再做出什么枉顾自己安危的事,是不是干脆掐死她了事。他有些无力地按按眉心,问:“你趁我不在到底又干了些什么?”
婉婷跃下地来,退后一步,正经八百地道:“你得先答应不生我气,否则我不说。”
冷秋尘向来不做这种交易,只一径皱眉望着她不说话。
婉婷不放弃地又说道:“你先答应我,否则我真的不说。”
冷秋尘的眉头又蹙深几分,暗紫的眼眸越发深沉。
“你先答应……”婉婷的话语猛地顿住,冷秋尘的双唇已抿成一线,这是他不耐的前兆。
她被望得已是招架不住,他那双看不到底的瞳仁是她的克星,每次都让她不由自主地要投降。
“好了好了,你不要皱眉,也不要那样看着我,我说就是。”接着,她便将与魔主交易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冷秋尘听。
果不其然,冷秋尘听完已是怒不可遏,他“腾”一下站起来,欺进婉婷身前,锐利的目光盯着她,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婉婷对他的怒气倒是不慌不忙,“当然,这事我思考了好几日。”
冷秋尘一把握住她手腕,“那你还……”
婉婷清明的眼神与他对视,道:“考虑得越久,我才越觉得应该这样做。就算你没去赴雪蓑山试剑楼之约,没见到仇先生的身手,他吸取众派弟子精气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而且现在他握有鬼妖两界的力量,你我势单力孤,要如何与之抗衡。与他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我明白,但为何偏偏是魔主。”
“不是魔主该是谁?既然我的身份已被魔主知晓,与其和他对抗,不如与他合作。”
“此事你做得太过大胆。他若发现难敌仇先生之力,中途变卦,反与之合作,共噬于你,你不是死路一条?到时让我如何救你?你怎就不考虑一下我担忧你的心情?”
婉婷一愣,见冷秋尘虽说得声色俱厉,但原本寂然的脸上交错满布着焦虑,清晰可辨,幽深无底的眼中亦翻覆着一抹痛心,分明欲出。他极少将感情表露得如此明显,此时怕是事情尚未进行,他已断定她功成身退的几率近乎为零。
极在意一个人时,难免患得患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本欲与他据理力争的心情霎时飘淡无踪,婉婷垂眸轻叹,道:“我知道‘自古为君者皆无常’的道理,也承认这一次赌得太大,但若不是别无他法,我也不会冒这个险。魔界繁盛,众民安泰,魔主想必有其为君之道,我也是透过这一点来拼一拼他是个君子,而非小人。”
冷秋尘放开她的手,步到一旁,面向窗外,让吹入的清风冷却他的怒气,“你简直胡闹!”
婉婷听了小声嘟哝:“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胡闹,才和你这个不胡闹的商量,要不干嘛没事找骂受。”
她声音传得不近不远,刚好被冷秋尘听见,他倏然回身,剑眉一挑,道:“都与魔主谈妥还叫什么商量,分明是先斩后奏。”
婉婷双手互缴,眼观鼻,鼻观心,答:“是找你商量善后的事。”
冷秋尘一听顿时哭笑不得,她闯了祸便找他商量善后,亏她还说得如此顺理成章。但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不得不承认她这一做法虽冒险,未尝不是可行之计,若单靠他们两人,尚未寻得一统五界之法的线索,怕就要被仇先生掌控。这些年来虽不亲近,但魔主的性情他最了解,与之合作或许还有一线生还之机。只是她屡次背着他不顾自己安危擅作主张实在可恨,光是想着就让人气恨交加。
他狠狠盯住婉婷不说话,看她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身前,道:“所以想和你商量,能不能由你和祭魇死士担任保护我和带军的工作?”
冷秋尘依旧默然不语。
婉婷有些焦急,身手揪了揪他的袍袖,软声软语道:“答应我吧,求求你。我知道事先没和你商量是我不对,我道歉还不行吗。”
冷秋尘见她低头认错,终究心软,长臂一探,又将她揽入怀中,戾声戾气地说:“你若再敢自作主张试试,看我不把你……”
婉婷抬眸看他。
他抬起一只手握住她细嫩的勃颈,面上凶狠手上却只象征性地使了使力。婉婷对他的威胁反倒乐在其中,眼里含笑地道:“你是答应了?”
“答应是答应,不过仍旧要罚。”
“怎么罚?”
没听见冷秋尘的回应,却只见他双目明亮,如星光闪烁地凝住她,婉婷一时红了脸,就要低头,冷秋尘却不容她躲,身手挑起她下颌,声音有些沙哑地道:“罚你生生世世都属于我。”说罢,毫不犹豫,他再次摄住她柔美的红唇。
风敲细韵,月入窗梢,满室醉人。醉了夜色,也醉了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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