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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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晨光刚起,外面已是鸟声啁啾,溜着窗缝传进来,叽叽喳喳,却格外生机勃勃,清脆悦耳。婉婷早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去了静风斋。四周大窗皆随意地敞开着,冷秋尘却不在房内。案上的烙画白烛烧得只剩短短一节,蜡油沿着烛身滴下来,一直流到烛台上。矮几上有昨夜下人备的宵夜小点,却一口未动,已冷。婉婷轻轻皱了皱眉,冷秋尘昨晚怕是一夜没睡。
她转身出了屋,移步到落尘殿门口询问冷秋尘的下落,门外重甲武士却说未见少主出去过,她只得又往回走。边走边计算时间,算着算着,却不由暗暗笑起自己来。昨晚还赶人家出门,这一大早的倒又四处寻他,冷秋尘往往要到辰时才会入宫,这会儿卯时才过半,自己这是在急些什么,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笑过一番,婉婷不由停住步子,索性倚在前庭的夙玉桥栏杆上等他。晨雾半起,晓露将玉石栏杆浸得冰凉,暑气浓时,触手却甚是清爽。薄雾飘上来,将高耸威严的正殿裹在一片半透明的尘烟之中,那种肃穆的感觉淡了几分,倒显得如云端仙宫般虚渺。
来了尘世这么久,人间仙境,妖界魔界的地方也去过了一些,善恶美丑,生死盛衰的经历也有了不少,婉婷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期待反而更胜从前。
以前在望尘异境,说是高高在上,俯视万物,以为看到的就是所有,现在才知,大千世界,声色光影,瞬息变化,无止无休,单单是这落尘殿,不同时间不同气候不同心境下便有变化千万种,让人目不暇接,看过还想再看。只是,这江川万里,锦绣河山,一个人欣赏是一种滋味,若能两个人一起欣赏,怕是再惬意不过。
幻想着与冷秋尘共游万里红尘的情形,婉婷竟不知不觉微笑起来。她的笑容,便是柔和灿烂的一道阳光,在淡淡晨雾间分开一线,将桥下夙玉河水照耀得波光淋漓。
倏尔,头顶一道影子盖下来,婉婷回身,见冷秋尘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正目光深邃地静静望着她,她亦抬起长睫覆盖的眼帘,气定神闲地迎上去,问:“可是要入宫?”
冷秋尘不说话。
婉婷也不在意,继续道:“如果是的话,一起走吧。”
冷秋尘昨天本来就在气头上,气魑魅的放肆,气龙绝的失职,也气婉婷的过于大胆。她明明知道魑魅绝非善类,居然还跟他走,虽然动机是为维护他,但她就这么不相信他解决问题的能力么,居然孤身泛险。然而终究还是担心她的伤,好心去给她送药,却不想被她赶出门,他已沉淀下几分的火气不由又被挑起来,一甩袖去了静风斋,硬是压下担忧,一晚上没再理会她。
这一早才去看过龙绝,却得知她昨晚已先他一步将龙绝的伤治好。他刚罚过人,她就去救人,倒似刻意与他作对似的。他忽而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不知是该感激她照顾自己的部下,还是该继续恼怒她使小性子。
他按着眉心转出来,边走边在心里说自己自作自受,爱上这么个鬼灵精怪却又主意多多的小丫头。正想着她,一抬头,却大老远看见她侧倚在夙玉桥上的身影,似是在看景,又似是在等人。
他不由遥遥驻足观望,忽觉她今天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一身浓紫抹胸散摆绣裙曳地,外罩一件薄薄的淡紫广袖拖尾纱,两侧秀发被整整齐齐编结起来,用一对珊瑚簪别于脑后,与余下的秀发散落在一起,将她秀美的脸庞尽展无遗。这一身打扮与平日比略显隆重,微微掩去她的狡黠俏皮,却凸显她的端庄大气,与她身侧庄严肃穆的紫晶正殿比邻而立,相得益彰。
她极其专心地望着桥下的夙玉河水,不知在想什么,却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一朵微笑。晨风拂过,悄悄吹起她的衣纱裙摆,将她娇小的身姿托起于紫晶正殿高大雄伟的建筑前,却在这落尘前庭过于冷硬萧索的气氛中点上一笔优雅柔软。
静静望着她,冷秋尘的面容就柔和了下来,放下昨日的不愉快,缓缓地走了过去。见她回头,眼中含笑,本以为昨天的事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又都交于他来解决,不想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随他入宫。冷秋尘听了不由眼色一沉,上前一步,道:“你去干什么?”
“昨天魔主来这里抓人,摆明了是要见我,我哪有不去的道理?”婉婷回答得极其理所应当,倒似已将昨天身处险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冷秋尘张口便要否决,“你不必去,我可以……”
婉婷却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别告诉我你要一个人去应付,就算你神通广大,也不是样样事情都能顺利解决。你保护我的心意我记在心里,不过有时候你也给我些机会,让我表现一下保护你的心意。”说完,她冲冷秋尘顽皮地眨眨眼。
冷秋尘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婉婷的嗓音虽是一贯的柔润温和,但他从中分辨出一股难以忽视的坚定与决心。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张美丽纯净又不乏天真的脸,吃惊于她纯善简单的脑袋瓜里竟会有保护他的念头,而她娇小单薄的身体中竟会有保护他的坚决。他原就沉默,这时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胸中昨日遗留的那些恼怒疲惫如四周退隐的晨雾,霎时烟消云散。
婉婷被他深浓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跳加快,微微红了脸,道:“别说那么多了,快走吧。”说罢,她朝冷秋尘愉悦地一笑,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跑开。
冷秋尘只觉眼前阳光忽而绽放出娇艳温暖的射线,耀得他睁不开眼。他微微错开身,再向前看时,婉婷已跑下夙玉桥,远远冲他招手。他不再犹豫,举步跟了上去。
再次走在这条宽广肃穆,长达数十丈的晶玉石主道上,看前方巍峨高挺的寂魔殿渐渐在眼前展露出全貌,婉婷已是另一番心情。
魑魅对她的伤害已变作抖落在空气中的一点尘土,不值一提,她那倒映着一切的清澈双瞳摄取的也不再仅仅是权力,奢华,阴谋,与**交织的一方战场,此刻她看到的是这座华美的宫殿之后埋葬的一个女人千回百转的伤痛与绝望。金瓦玄墙,琼楼玉宇,它用它瑰丽诱惑的外表圈住一个又一个既定了命运的灵魂,寂寞至死。
她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冷秋尘,他幽深冷冽的眼神望着前方,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稚嫩细腻的小手,轻柔却隐含一丝霸道。那种干燥平静的温度传到她的皮肤之上,让她也感到安定。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会有这种安定的感觉。自小便被同族人歧视,让她随时随地都充满戒备,但此刻,她的心放得低低的,不惊不慌,昨夜那一点点不确定,担心自己的血统与他的不匹配的踌躇这时也不知去向,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如此牵引着她走,绝对不会放开,让她即便闭上双眼,也能安然无恙地到达远方的目的地。
脑中有许多念头在盘旋,这数十丈的路竟眨眼便走完。寂魔殿前金甲武士向冷秋尘郑重地行了个礼便入内通报。婉婷略微有些紧张地看向冷秋尘,却正好与他的目光接触上,那幅一贯沉寂的面孔下,隐隐露出一种只有她能读懂的鼓励,让她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寂魔殿的大门在身侧敞开巨大的一扇,婉婷再次与冷秋尘对望一眼,便与他并肩走进去。婉婷将注意力直直投入殿内,前方,魔主坐在高起的王座上,庄重威严。远远地婉婷看不清他的相貌表情,但能清楚地感到他那道充满洞悉、研索、探寻的犀利目光毫不避忌地向自己射来。
堂上,除却魑魅外冥幽八部的其他成员,赤阳御史,四域域首,和她从未见过的四象将军皆恭谨立于王座前,这时见到冷秋尘带着她走进来,众人纷纷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来到尘世后第一次,婉婷有了被无数道目光灼烤的感觉。在望尘异境时,从小她便时常受到众人的指指点点,时间久了虽不喜欢但也习惯。自从来到尘世,这种情况还从未出现过,而此时此刻,在这空旷敞广,安静得连呼吸的回音都能听见的寂魔殿里,众人的目光如相约好一般同时投到她身上。有所不同的是,这些目光中没有轻蔑与不懈,歧视与避忌,而是各种情绪交错杂乱成一张窥视的网,盖往她周身,却更加让她不安。
众人见冷秋尘带了婉婷进来也都吃了一惊。炙影幽劫虽疑惑,但知道冷秋尘向来分寸在握,便也不妄加揣测。其余的人一早便已听说少主因这个女子而怒闯御书斋,魑魅却因欲亵渎她而被送到净狱窟的事,这时见她忽然出现,皆不由猜测揣摩起她特殊的身份来。然只有一个人,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心中立时腾起震惊,不信,狂喜,恼怒,千般表情,如狂沙肆卷,千风破浪,几乎压抑不住。
与上次在乾域首殿前遇到她时不同,那时的她虽与他心中那个人像极,但终究是多了一份轻灵,少了一份沉稳,而今日,她为觐见魔主而刻意认真隆重的打扮却将她平日里的随和柔弱遮掩掉三分,却更加凸显出她的高贵典雅。看着她镇定自若,平静无波地直视魔主的眼神,赤阳御史几乎要以为是他所爱之人再次降临到他面前,他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心中的颤抖,将她抓离这些关注觊觎的目光,藏到无人之地自己独自享用。
敏感的婉婷也注意到了,在众人之中,有那样一道目光刺破层层猜度揣测的屏障以破竹之势直冲而来,炙热灼烫,将她焚烧在一场烈焰深情中,碧波汹涌,又将她溺毙在一片怒海浪涛里。她用眼角偷偷地瞟过去,却正撞上赤阳御史炯炯发亮的纯蓝双眸。她猜不透他浓重蹙紧的双眉下是怎样一种表情,仿佛哪一种都有一些,却在冲撞到一起的时候又混乱得模糊不清。
须臾已至玉阶金座前,婉婷收回探索的心思,见身旁冷秋尘昂臧的身躯立定,微微躬身一礼,清朗的声音响起:“儿臣参见魔主。”
婉婷亦微微低下头,敛衽以礼,盈盈半拜,道:“婉婷见过魔主。”
魔主又将婉婷打量了几分,才开口:“免礼。”
婉婷起身抬头,见魔主夺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淡淡扫过,便与冷秋尘的对上。他的注意力挪开,她便微微吐出一口气,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万魔之主的相貌。
一个人的威严与高贵丝毫刻意不来,眼前这个流着魔界至高至纯血液的男人仅仅那样随意地一坐,便气宇轩昂,盛气凌人。时光不留痕,年龄于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数字,但他暗黑的眼底仿佛将千百年的沧海桑田,日月轮转尽数席卷。他穿着深黑色纯丝朝服,光亮的颜色下暗绣魔界圣兽獬豸的纹路,圣兽细密如织的毛发与尖锐挺立的独角与他黑曜石般的双眸辉映起一道咄咄逼人的锋利,却不动声色地藏起他无形无影的城府深沉。
婉婷见他与冷秋尘对视了几秒,复又将目光转回自己身上,开口问道:“婉婷姑娘,在魔界住得可还习惯?”
婉婷微一欠身,回答:“多谢魔主关心,少主将一切安排妥当,婉婷并无不惯。”
魔主略略点头,“本尊对臣子疏于管束,昨日让你受惊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责,婉婷对魔主不合身份的平易近人略感吃惊,但仍不着痕迹地说:“魔主不必自咎,昨天的事并非魔主之错。”
“魑魅已被断了手脚,吸尽魔气,送往净域窟。”他这话与其说是对婉婷讲,倒不如说是在告诉冷秋尘他已对昨日之事作出裁决,自己已实现给他一个交待的承诺。
冷秋尘听过并无反应,只静静望着魔主,仿佛知道他尚有话说般。倒是婉婷听了这样的惩罚,不由轻轻蹙眉。
果然,魔主继而转向冷秋尘,道:“擅带外人入界之事,你可承认?”
他依旧面如平湖,神态自若,却话锋一转,由先前的和善倏尔转成凌厉,追究起冷秋尘的责任来。
冷秋尘却不急不徐地答:“婉儿确为儿臣带来。”
“身为魔界少主,你却知法犯法,魔界界规岂容你视作儿戏?”他的声音依旧沉宁平顺,却已隐隐露着一丝威仪。
冷秋尘出乎意料地不争不亢,只一抖服摆,单膝跪地,道:“请魔主责罚。”并无多余辩解,将责任一力承担。
魔主见冷秋尘如此顺从,不由略感意外地挑起眉梢,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沉默不语,倒是身后的炙影幽劫见此情景已经沉不住气,急步上前,跪于冷秋尘身后半步,道:“启禀魔主,婉婷姑娘乃属下二人带来,请魔主责罚属下,莫归罪于少主一人。”

冷秋尘见炙影幽劫如此说,不由脸色一沉,冷然开口:“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与此事并无干系,魔主若圣明,就莫要牵连无辜。”他此言一出,并未给魔主留后路,其意再明显不过,魔主若是责罚了炙影幽劫便要负上不圣明的谴责。
魔主注视殿下跪着的三人良久,才缓缓唤道:“奚荆。”
立在王座旁的内宫总管微微俯身,应声:“臣在。”
“违反魔界界规第一条是几等罪责?”
“回魔主,是一等罪责。”
“若是少主违规,可否酌情量刑?”
“不可,但因少主有承传血统,继承魔位之责,所受刑罚与庶民有所差异。”
“那应当如何处置?”
奚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魔主,又看了看少主,为难地道:“这……”
“讲!”
“是。若是平民,违反魔界界规第一条当被散去魔力,幽禁广廷监,永世不得出界。若是皇族成员,则幽禁于往生殿。至于少主,则要受刖刑,敲掉膝盖骨,受不能站立行走之苦,永世不得出正寒宫。”
奚荆刚说完,殿上立刻又跪下几人,急道:“魔主,不可。”
婉婷听了亦是心中一惊,没想到魔界的刑法如此严苛。
魔主却对殿下众人的举动置若罔闻,只问冷秋尘:“你可听清楚了?”
冷秋尘听到如此刑罚,声音却仍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听清楚了。”
“可有怨言?”
“并无怨言。”
“奚荆。”
“臣在。”
“带少主下去。”
婉婷一直站在旁边看魔主与冷秋尘对话,说到最后一句时,有一瞬间她竟在魔主黝黑的瞳眸中看到一抹痛心,那眼色只一闪,便淹没在一片斑驳陆离的沧桑之后,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
得了魔主的令,奚荆却踌躇无措地不知该不该上前,殿下亦响起一片求情劝解之声,唯独冷秋尘自己镇定自若,处变不惊,仿佛其他人所说所谈的皆与他无关,仿佛将要被敲掉膝盖骨的是别人而不是他。
他竟自站起身,对魔主微微一躬身,婉婷从他的动作里仿佛读到一丝感谢的意味。他在感谢什么?感谢魔主只责罚他而放过了其他人?
不待婉婷琢磨透,冷秋尘已转身走至她面前,他魔幻般的双眸深深地望入她眼底,浓情温和之余又带了一分意味深长的愉悦。婉婷如被他的凝望吸入一个梦境,梦里,他的这份愉悦缠绕着她,却让她倍感疑惑。这明明不是个应该开心的场合,而他却仿佛如获至宝般神情开怀。
随后,他转头对内宫总管奚荆使了个眼色,举步便往大门口走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婉婷心头一紧,如梦乍醒,头脑尚未来得及反应,口中已先喊出声:“等等,别走!”
被她高声一唤,冷秋尘猛然顿住步子,回过身来。殿上魔主与奚荆亦是一愣,力图劝阻的众人也倏然住了口,寂魔殿里立时一片哑然无声,十数双眼睛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婉婷有些焦急地望了望冷秋尘,又望了望魔主,上前一步,道:“魔主不能如此严惩少主。”
魔主对她的忽然直言挑了挑眉,问:“为何不能?”
“少主罪不至此,况前他是您的唯一子嗣,您如何能忍心看他受不能站立行走之苦?”
“就因为他是本尊之子,才更要严惩。魔界法制森严,若身为皇族就徇私枉法,本尊又要如何与众民交待?”
“在民众前立威也不是如此立法,这刑罚未免残忍。”
魔主脸色一沉,不悦道:“魔族法制几千年,残忍与否岂容外人来评论?况且魔界乃是至灵圣地,又岂可容许外人随意来去?”
婉婷见魔主面有愠色,却丝毫不惧,反而道:“好,既然如此,我这擅闯魔界的外来之人今日被逮到,岂非也该一并受罚?就请魔主减轻对少主的责罚,其余的婉婷愿替少主承担。”
一旁的冷秋尘原本越听越心惊,这时见她更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不由眉一凛,开口:“婉儿,不要胡闹!”
婉婷对他的呼唤并不理会,倒似心意已决似的冲魔主盈盈拜下去。
魔主凝眉俯望着眼前这大胆顶撞他的女子,良久不语。殿下众人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猜测不出魔主将对婉婷作何处置。冷秋尘亦有些恼怒地看着她屈膝半跪的身影,先前的冷静已无法控制地撇到脑后,抬步就要上前阻止魔主做出裁定。谁知他一步尚未跨出,魔主已然开口:“你本不是魔界中人,不懂魔界的规矩也是理所当然,不知者不罪。本尊自会差人洗去你对魔界的记忆,将你送回人间。”
婉婷见魔主依旧要让冷秋尘承担全责,性格中的执拗不由被挑起来,反驳:“魔主此严差矣,婉婷并非不知魔界不允许外人出入的界规。婉婷曾请求少主带婉婷来魔界,却被少主拒绝,虽然后来是少主主动将婉婷带来,婉婷却也默许顺从,并未争辩,所以同少主一样,婉婷此举也属知法犯法。再者,少主带婉婷前来并非毫无因由,婉婷认为魔主对少主的惩罚有欠公允。”
魔主见她纤细轻盈,弱不禁风,却不畏不惧地站在自己面前义正言辞地与他辩驳,为冷秋尘争取托罪,心底不由因她的勇气升起一丝赞赏来。他深透的眼神定定地望住她,问:“哦?你倒说说看,本尊所作如何有欠公允?”
婉婷站起身,也不卑不亢地望回去,“少主带婉婷前来魔界本欲将婉婷献与魔主。”
冷秋尘不明其意,听得直皱眉,“婉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魔主亦不禁疑惑,“献给本尊?此话怎讲?”
婉婷回身给了冷秋尘一个稍安勿躁的微笑,然后缓缓念出:“‘世有“冰花”,蕴天地五界灵力精华,万年而出一朵,映月而生。得者,可掌天下万物瞬息生死,阴阳五界盛衰起落。’这段话,想必魔主再熟悉不过吧。”
婉婷才开口,魔主脸色已变,待她说完,婉婷已能清晰地看到座前玉案上他握紧的手掌背后突起的青筋。殿下众人听了亦是脸色骤变,对一统五界持不同意见的两方人马不由神色古怪地对望了一眼。
冷秋尘听婉婷忽然提起此事,心中也是一惊,已略略明白她的用意,但阻止已是不及,只听婉婷接着道:“魔主可知这‘映月冰花’究竟是何物?”
魔主似是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压下澎湃的心潮,炯炯看着她回答:“只略有耳闻,并未见过,难道婉婷姑娘有幸得见其貌?”
婉婷浅浅一笑,“这是自然,因为我便是那‘映月冰花’。”
她一句话说得轻松,岂知话音一落,一前一后两股清晰强大的煞气便以浩然之势向她涌来。前方的一股来自魔主,凝聚盛盈,后方的一股来自堂上那十几人,强弱交织,缠作一团。只这一瞬,婉婷便知这一句话已将自己推入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出乎她意料地,对天下的**原来在这正寒宫中已酝酿得如此浓厚,几千年的安分守己,按兵不动恐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此时此刻,这千载难逢的意外契机骤然降落在眼前,众人一时竟都按耐不住,囚禁千年的强盛**如瞬间苏醒的睡狮,凶猛地冲出牢笼,顷刻便差点将这寂魔殿变成争抢掠夺的沙场。若不是还有魔主威严地坐在高处,至圣的魔气暗暗镇压住一方,婉婷此时恐怕已在众人的争夺下被撕扯成碎片。
不知何时,冷秋尘已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为她挡下汹涌而来的煞气。婉婷感激地向他望了望,依旧笑得无害。即便将自己置在这样一个众人觊觎的目标位置,她也并不后悔,只要能让冷秋尘免受责罚,多受一些人的算计又有何妨。
魔主这时已从王座上走了下来,遥遥负手站于玉阶之上,锋锐的目光深浅了几回,似是激动过后在评断她话中的真假。
“此事重大,口说无凭,你如何让本尊相信?”
婉婷并不言语,微微退后一步,双目轻阖,凝神运气。自从学会《大藏经》后,她已可自由收放体内冰花印记所隐含的灵气,让冰花印记随时显现。
片刻过后,众人只见她周身渐渐散发出一层幽蓝光辉,凉寒清冷,若隐若现,却又仿佛无处不在地蔓布到寂魔殿各个角落。魔主强盛至极的魔气与众人的欲念对抗,用的是以强制强之道,而婉婷的灵力却静从心入,逐个化解,一点一点将他们心底火热的**全部化于无形。
站在高处的魔主看得清楚,婉婷额心之中一朵拇指指腹大小的冰花痕迹隐隐浮现,冷光清冽,碧如幻海。一股缥缈虚空却丝丝剔透的灵气从冰花中心释放出来,沿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浸入到她的四肢百骸。灵气衬得她绝世无暇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几近透明,带起紫幻色彩的裙纱飘动,仙姿空灵,似欲乘风而去。
缓缓,婉婷将灵力敛回,复又睁开双眼。魔主望着她的双眸依旧黑漆如墨,却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兴奋,婉婷心中不觉因这片刻便膨胀到极致的野心而浮起一丝厌恶。她挥去这令人沮丧的感觉,望着魔主道:“魔主这回可相信了?”
魔主紧紧抿着唇,注视着她不开口,仿佛害怕一张口便泄露出心底盛旺的狂喜。不需要出声,他的静默已是最好的答案。然而婉婷心中却丝毫感受不到相同的喜悦,只淡淡道:“少主因知婉婷是映月冰花,又知魔主声威浩大,魔气震天,有一统天地,号令万民之贤能,遂将婉婷带来魔界,待时机成熟,便献与魔主。少主此举乃是为了魔主,所以还请魔主收回对少主的责罚。”她说罢,又是一拜。
魔主似是盘桓思虑了许久,才回应:“既是如此,这一次本尊就不再追究。不过下不为例,若再有类似事情发生,本尊决不轻饶。你且起来吧。”
婉婷暗暗松了口气,边起身边道:“谢魔主。”
趁魔主转身走回王座之际,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冷秋尘。她从刚刚一刻起便感到他因恼怒而外溢的凛冽气息传来,这时见他正冷着脸直视前方,双唇抿成一刃,似是在压抑着怒气。
她知他在气什么,她刚刚一系列的举动无疑是将自己送入众虎之口,但她若不以自己的身份作为理由,他便要被敲掉膝盖骨,永世不能站立,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冷秋尘为她受刑?况且就算入了虎口,谁生谁死现在论断尚为之过早,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魔主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既然带婉婷姑娘来此是要献与本尊,那从今日起婉婷姑娘就移居内宫吧,皇儿认为呢?”
冷秋尘身子一滞,寒彻的目光落在魔主脸上,驻足良久才道:“儿臣并无异议,一切由魔主定夺。”
魔主满意地点点头,“奚荆,去命人将湖夕殿打扫出来,一会儿就让婉婷姑娘搬过去。”
奚荆领了命下去,魔主挥手便遣散了众人,各人别有用心地向婉婷这边再望了望,便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开。唯独冷秋尘,领了炙影幽劫第一个走出寂魔殿,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再看她一眼,倒是幽劫走过她身旁时悄声说了一句:“多谢,你自己小心。”
她冲幽劫勉强扯起一抹笑,反倒让幽劫离去时的神色越发显得担心,想是她笑得不比哭好看多少。虽然这是她希望且预料到的结果,也准备去面对,但终究是对冷秋尘存了一份心,他最后的冷淡让她感到失落。
不待她再有回想的时间,宫娥已引领着她穿过寂魔殿侧门,往内宫深处去。内宫门庭无数,步廊蜿蜒,途中正好经过那片火红茂盛的圣夕花园。看着这片娇烈浓艳的花朵在微风中簌簌摇摆,婉婷仿若看见魔后孤单落寞的身影随着花丛起伏。
放眼望去,玄殿镂窗,玉花雕栏,一刀一刻皆是辉煌盛景,却无声无息地将一个女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此刻,她自己也入了这幽幽深宫腹心之处,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冷秋尘临湖嬉戏,如何与将她视作囊肿物的众人周旋更成了一项毫无对策的工程,而魔界之外,各界众生,司马西莫,尚不只身在何处,是否安然。
冰花出世,风生水起,有时她真的疑惑自己离开望尘异境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抬头望去,内宫重重高昂的殿顶将晶蓝色的天空围成小小的一方,让她忽有深陷古井,无法逃脱的感觉。
看着天顶流云依旧不知喜怒哀愁地片片浮过,这一刻,天下归一,轮回生死,儿女情长,一切皆是那么空洞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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