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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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烛影,烟罗帐暖,翠雕灯盏在四壁映出浅浅花影,烘托出一室迷离。落尘殿寝殿内,婉婷坐在梨花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宇间平静半回,惊惶尚在,左脸颊上虽涂了药,但红肿尤自清晰可见,颈间锁骨周围,挣扎时留下的挫痕斑驳凌乱。她抬起一只手触了触那红起的地方,刺痛钻入凝脂般的肌肤,她不由倒吸一口气。
无月和无央正蹲俯在一旁帮她包札烫伤的手掌,忽然听到她抽气的声音,无央不觉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刚才干嘛不让少主帮你上药,还将少主赶走。”
婉婷将颈前的衣襟拢了拢,转过身道:“不要提他。他为何要对龙绝将军施以那么重的责罚,明明是我自愿与魑魅走的,不关龙绝的事。”
原来震怒的冷秋尘带着婉婷一回落尘殿,便以保护小姐失职之名对作为祭魇死士统领的龙绝施以鞭责,并且还是他亲自动手。冰蟾丝结成的长鞭,将近两寸粗,丈许长,沾了酒抽在龙绝**的背上,只一下便皮开肉绽,鲜血横飞。婉婷极力阻拦,冷秋尘却不听任何解释,仍旧无动于衷地一鞭一鞭狠狠抽下去。婉婷在旁看着,那二十下却如抽在自己心底,生生地翻起一片血肉模糊来。
待冷秋尘抽完,她已是气极,一拂袖回了寝殿,不再与他说话。便是冷秋尘来送药,也被她冷冷地赶了出去。
无月这时却道:“少主那么做也是为了小姐。”
“为了我就可以让别人受苦?况且他已经处置了魑魅和他的部下,干嘛还要迁怒给龙绝?”这一说,婉婷刚刚压下的火气又被挑起了苗头,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
无月无央对望一眼,似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夜将沉未沉,经过下午这一折腾,婉婷已是疲惫不堪。她在无月无央的服侍下梳洗了一回,便早早躺下。晚风从半敞的碧纱窗外吹进来,引得残灯烛火跳了几跳,也映得床榻暖帐内明暗不定,一如婉婷此刻的心情。
身上虽已累极,脑中却万分清醒,一闭眼便是龙绝爬满鞭痕的背脊,婉婷在榻上翻来覆去几回,就是睡不着,她“腾”地一下烦躁地坐起来,索性不再睡,披了外衣下榻。步出殿来,仰面便是夜空碧蓝,如一方柔滑的织锦宽广地铺展开来,浅浅地带着波纹,嵌入看不见的远方。繁星争辉闪烁,缀满各个角落,却独不见月亮皎洁的身影。都说“月明星稀”,现在星光璀璨,明月倒躲起来不敢露面了。
寝殿对面粼粼波光间便是静风斋,有微弱的烛火映在窗上,想是冷秋尘不得见婉婷,便去了那里。忽而想起他暗中为自己翻查解尸毒之法的情景,婉婷心下一软,几乎就要举步向静风斋走过去,然一转念,便是他不问青红皂白冷冷挥鞭的情形,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忠心耿耿,就算不似亲人,也是兄弟,他如何下得去手?
光是想着,婉婷心里便浮起几分难过与不忿,才提起的脚步一回转,反而向龙绝的寝室走去。
与后庭的清寂安静相比,侧苑内龙绝的寝室里则灯火大亮,房内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出,婉婷走到近前,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便有人机警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女子的嗓音,清亮通透,却又隐隐透着冷然。随着话音的沉落,门倏然被打开,红衣似火,门内却不是炙影又是谁。
婉婷见她突然开门,不由一愣,炙影见了婉婷,却将秀眉蹙紧了几分,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婉婷见她语气不善,也无心计较,回答:“我来看看龙绝的伤势。”
“看,有什么好看的?龙绝因你受少主重罚,你现在来看他是什么意思?兔死狐悲,扮什么假好心。”
炙影这话说得极具挑衅,若是在平时,婉婷定要讨回三分,但这次龙绝受伤她要负很大责任,再加上她亦知道炙影向来极其维护身边亲近之人,便也对她的指责不加理会,只道:“龙绝因我而受伤,我才更要来看一看。”
“哼!好啊,你进来看吧,好好看看龙绝因为你伤成什么样?”说着,炙影一拽婉婷手腕,将她拉进了屋。
被炙影突如其来地一拉,婉婷险些摔倒,待稳住身子,人已站在屋中间,房内坐在榻旁的幽劫和趴在榻上的龙绝两道目光齐刷刷地向她望过来,二人皆是一怔。
幽劫看着她,未做任何表示,但眼神却透着古怪。婉婷玲珑的目光与他对望,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眼神分明是心底想责备她却又觉不妥的矛盾。她暗暗叹一口气,道:“龙绝受伤错在我,你若想骂就骂,何必憋在心底?”
幽劫倒没想到只一眼她便将自己心中的想法看了个透彻,更将所有责任揽于一身,再看她脸上颈上红肿伤痕未褪,披着外衣的肩清瘦若削,烛光摇曳之中疲累在不知不觉中于眉宇间流露出来,忽然想到她也才从死里逃生,并不比自己的生死至交龙绝好到哪里去,一腔责备竟转作同情,脸上立时柔和下来。
龙绝见婉婷进来挣扎着便要起身,婉婷上前一步,急急道:“哎,你趴着别动,小心牵扯伤口。”
龙绝应声趴好,侧头看着婉婷,见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背脊,目光如一池幽潭,表面上清浅平静,实则内里暗自生波,不禁不自在地动了动,道:“小姐,属下保护不周,让小姐受惊了。”
婉婷听了他的话收回目光,淡淡一笑,“不,是我任性才害你受罚。”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小姐当时的做法并无差错。若小姐不加阻拦,属下与魑魅大人动起手来,少主恐怕要担违抗魔主之令的罪责,难以与魔主交待,只是如此一来却让小姐身陷险境,是属下的失职。”所有人里除了婉婷恐怕也只有龙绝最了解当时的情况,他这番话说得极认真,倒似在替婉婷向炙影幽劫解释什么。
婉婷摇摇头,道:“与你无干,那种情况,一切以维护少主为先,你也无能为力。”说着她又向床榻走近了几步。幽劫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仍站起身,让她坐在床沿。龙绝背后鞭痕斑布交错,皮肤翻卷,露着血肉,即便已被清理过,仍旧鲜红触目,道道惊心。
婉婷心中难过,用力眨了眨眼,才将涌上的泪水逼回去,愤愤道:“他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很痛吧?”
龙绝本能地便要开口否认,却被婉婷抢过话头,“别跟我说不痛,那么粗的鞭子又在酒里浸过,我在一旁看着都觉背脊发寒,你生生挨了二十鞭,不痛才怪。”
龙绝被婉婷抢白,无奈地笑笑,“男儿顶天立地,区区二十鞭算什么,少主便是让属下入刀山火海,属下也在所不辞,这点小伤,何须大惊小怪?”
“你说得倒轻松,你可知这二十遍抽在你身上,多少人心里跟着疼。他若真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定拉着他与你同去。”
“这怎么行?少主尊贵之躯,岂能与我等相提并论。”龙绝向来对冷秋尘极为尊敬,听婉婷如此一说,便要起身争辩。一动之下拉扯了伤口,他猛抽一口冷气,撑不住又趴回榻上。
婉婷看得直皱眉,嘴上却依旧道:“为什么不能相提并论?他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你们是朋友是兄弟,难道面对刀山火海时便要翻脸不成。你们是魔界中人,若定要分清楚魔界的尊卑我管不了,我不是魔界中人,在我眼里你和他都一样,他若不肯同你去,我同你去便是。”
婉婷这番话说下来表面上是在怪冷秋尘,实则是在替平时不善于表达的他把心中炙影,幽劫和龙绝的地位说了个明白。三人听了她的话心中皆是一动,一时沉默无声不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原本炙影和幽劫心里还有些抱怨,此时被婉婷一说竟也跑得无踪,龙绝更是心下感动,虽未曾表露在脸上,但眼底瞬起的波浪却泄露了讯息。良久,他才用不确定的声音沉沉地开口:“小姐,少主他……”感激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才起了个头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这一阵沉默已说明了一切,婉婷知道炙影幽劫心中因龙绝受罚而起的不平,对冷秋尘的怨怼已化于无形,立时放下心来,只是暗中却对自己气恼,明明气他,为何还要担心他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说出这样的话来替他开脱。
正闪神间,被龙绝一唤,她柔和的眼神看过去,龙绝只觉那道目光似是安慰,似是保证,让人安定。
拂开烦乱的心思,婉婷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窄颈小瓶来。羊脂白玉的瓶身温润生光,拔开瓶塞的一瞬,一股青烟飘出,淡香立时溢了满室。她将小瓶举至龙绝背脊上方,倾了瓶口,便要往下倒,一旁炙影见了上前一步,问:“你干什么?”
婉婷凤目一挑,手顿在半空,看着炙影,回答:“给龙绝上药。”
“你那什么药,有没有效?”她话刚出口,便被身边的幽劫一把拉到身后。
婉婷笑笑,道:“少主的秋露凝香膏,你说有没有效?”
三人听了一阵错愕,秋露凝香膏培育十年才得一小瓶,何其珍贵,此刻竟在婉婷手上,龙绝得知后更是挣扎着要躲,“不行,这药太珍贵,属下不能用。”
这回轮到婉婷怔住,“珍贵?少主给我时不是这样说的。”
幽劫接口:“凝香花魔界仅得两株,一株在少主手上,一株尚未找到。少主培育十年才开花一朵,花季只一秋。少主以秋露作引,混合花汁研成秋露凝香膏,也只得这一小瓶,无论是什么样的伤,一滴即愈,可以说是魔界疗伤圣药,便是少主本人也尚未用过。”
听到此,婉婷心中早已如翻倒了五味,分不出是是甜是苦,是涩是酸,对冷秋尘鞭打龙绝的余怒未消,他对自己的在意忽而又毫无预兆地摊在眼前,听着幽劫一个字一个字将这份牵挂说出来,她竟茫然得有些承受不住。
但她并未将心中的翻涌表现在脸上,只装着不在意地道:“那正好,少主打伤了龙绝,就用他最珍贵的药来将龙绝治好,可谓理所应当。”说着,她也不顾龙绝的推拒,手一倾,一滴秋露凝香膏已向龙绝背上滴了下去。
秋露凝香膏一遇皮肤竟似活了一样,晶亮的一滴如钻通透,沿着龙绝背上盘错的鞭痕前后游走,仿佛认得路般,不消片刻已将所有伤口润了一遍,随后从最后一道鞭痕底端渗了下去。被润过的伤口泛着微光,不再狰狞,伤口上原本殷红的鲜血开始干涸,结伽,褪落,新肤逐渐生成,变粉,变红,直至最后和周围的皮肤融成一片,一点疤痕也无。通常要花几十天甚至几个月才完成的愈合过程,在秋露凝香膏的作用下仅仅用了半刻,炙影和幽劫看得不觉呆住。
龙绝只觉秋露凝香膏一上身,整个背脊立感清凉舒爽,痛意全无,半刻钟后已能坐起身来,行动自如,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心下不由惊奇。婉婷看了这奇效更是惊虑不定,然龙绝伤愈,她心中一颗大石立刻放下,对龙绝因她而受罚的自责似也不再那么强烈。
龙绝披衣起身对婉婷一躬身,道:“多谢小姐。”
婉婷站起身,摆摆手,“谢我做什么,这药是少主的,要谢你去谢他。”
“属下定会去谢少主,不过还是要先谢谢小姐。”
婉婷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一笑,道:“免了。伤才好,还是早些休息吧,我先告辞。”说着,她对炙影幽劫点了个头,便匆匆出了门。
本以为可以对秋露凝霜膏的来历若无其事,谁知才到门外,婉婷一腔烦乱竟压不下,再次在胸口翻搅起来。秋露凝香膏就算珍贵,她也从未想过会珍贵至斯,而冷秋尘居然就那样送给了她,连眼都不眨一下。
她双手紧紧握着衣角,第一次感到对一个人的爱恨交缠是如此无所适从。冷秋尘对她的柔情牵挂无声无息,却一点一滴渗透得无处不在,让她无从去躲,无从去恨,每每因了什么事那一团恨意刚起,便被他随之而来的疼惜关怀冲得灰飞烟灭。
她怔怔望着侧苑亭阁回廊间爬满的常青藤,一日疲惫痛伤与对冷秋尘那百感交集的情结全部化作纠缠离乱的藤丝,盘着心头缭绕而上,剪不断,扯不开,却又让人无从下手,酸涩忧怨,心疼无奈,皆盘旋于一处,打成死结,最后只得放手作罢,无怨无悔地在这纠结缠绕的情绪中沉沦。
忽地,背后有个声音轻声唤道:“小姐。”
婉婷从凝思中回醒过来,深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见龙绝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正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婉婷诧异,不由问:“怎么还不睡?炙影和幽劫呢?”说着她伸颈向门内探了探。
“他们已经回去了。”龙绝答。
“回去?我怎么没听见。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有一阵了。”
婉婷一听便知自己刚才的反应他都看见了,不觉有些不自然地将身子转开,目光投向他处。
龙绝叹了口气,开口:“小姐,你别生少主的气。”
“我哪里敢生他的气?”婉婷回答得极快,语调里竟还带着一丝不甘。
龙绝看着她有些愤然却又无奈的表情,不觉一笑,话音里不知不觉带了些许调侃,“不敢生少主的气,却敢将少主赶出门。”
婉婷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一红,不由转身背对着龙绝向前躲开两步,“这种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
龙绝亦跟上两步,与婉婷并肩站定,道:“其实,少主心里恐怕比你我任何一个更痛苦。”
婉婷身子一滞,立时收敛了才起的玩笑心情,却不接口,静待龙绝说下去。
“正如小姐所说,平时在众人面前我们是他的部下,实际在少主心里,我们是他的朋友和兄弟。少主虽从来不说,但这么多年随在少主身边,他如何待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便是真要上刀山下火海,少主也定会与我们同进退。所以,那二十鞭虽打在我身上,少主心里恐怕比我还要难受。”

婉婷重重一叹,似是要将心中无奈全部吐出在这一口气里,“我又何尝不了解他心中所感,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他已经惩罚了魑魅和他的部下,为何还要对你施刑?与魑魅入宫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就算要罚,受罚的也该是我。”
龙绝转头看了看婉婷,道:“我不知道小姐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小姐所来之处的主人如何统领他的臣民,但魔界却是法制阶级森严的地方,这正寒宫里,更是各殿有各殿的规矩。少主惩罚了魑魅及其部下,那是在内宫之中。少主是仅次于魔主的主,魑魅恃宠而骄,动了你——少主的……女人,便是以下犯上。而在落尘殿里,作为少主的亲信,我们的职责便是执行少主的命令,没有完成命令,便是失职,不论原因如何,理当受罚。今日少主离开前给我的命令便是保护小姐周全,虽然你我当时所做的决定皆为维护少主,但让小姐受伤,便是我的失职,即便是兄弟至交,也不能手软,否则落尘殿规矩一乱,主仆不分,少主将无法自处,更不要提在众部下面前立威与今后的统领魔界。”
“所以他才要亲自动手?亲手伤你,便是要让自己心里比你更痛,他在惩罚你,实际上也在惩罚他自己。”婉婷接着龙绝的话说下去。她没想到龙绝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心思却清如明镜,不由惊异地看向他。他将冷秋尘的心境如此透彻,如此明白地说与她听,婉婷心中竟觉得有种针扎似的疼。
“不错。少主对我动手时已手下留情了,否则以他的功力,我现在不死恐怕也再难站着与你说话。”龙绝转而与婉婷对视,目光沉挚,接着道:“其实少主很孤独,他有多少痛都从不与人说,全部自己担待下来。他这半生并不快乐,他不似我与炙影幽劫,从小便不知爹娘是谁,便也无所谓难过,而少主是亲眼看着魔后自尽而亡,那种打击不是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
婉婷听了心底一动,“自尽而亡?”
“对,这是宫里的秘密。在外大家只道魔后是重病而死,但实际上魔后是在少主十二岁那年**于内宫后庭花园里。”
婉婷震惊,“究竟怎么回事?”
龙绝转回头,目光投向内宫寂魔殿的方向,顿了顿,缓缓道:“魔主与魔后虽结合三百年,且育有少主,但实际上两人一直貌合神离。更确切一点说,魔主之所以娶魔后仅仅是为传承血统,对魔后并无情意。”
婉婷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既然是为传承血统,魔主与魔后结合三百年,为何只得少主一子?他若多些兄弟姐妹,不就多些人可以分享喜怒,不也就少一些孤单?”
龙绝笑笑,回答:“魔与凡人不同,平日的欢爱并不能繁衍后代,魔界中人皆是阴阳魔气相融所生。每个魔自出生起便随身携带一朵再生莲花,当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并与之结合后,魔气便自然注入各自的莲花中。当莲花中魔气达到鼎盛时,阴阳莲花便可以魔气相容成一朵,再以魔界再思潭寒冰之水浇灌,一百二十载方成圆满,花瓣脱落,莲藕上新魔甫生。”
“原来如此。”婉婷听得惊奇,“再生莲花用一次就没有了。”
“对。然而魔气也有强弱高低之分,魔界中魔气最强的人都在这正寒宫里,而强中之极强者便是魔主。为了保持魔主至高的血统魔气世代相承,魔后的选择就变得极其重要。有时被选中的魔后并非魔主所爱之人,于是就造成了少主的父皇与母后这样的局面。而少主的母后却无巧不巧是个痴情女子,她爱魔主,由始至终。对她来讲,魔主便是她生命力量的全部来源与意义,百年如一日。”
婉婷听到此忽对魔后无望的爱感到悲伤,不由接口道:“然而魔主的爱她从未得到过,她三百年的姻缘与无尽的生命到最后恐怕什么也没剩下。”
龙绝随婉婷走到回廊边坐下,“的确。少主生来便与魔后亲近,可是到后来那几年魔后似乎连理会少主的力量与心情都不再有。那时我们比少主还小,不懂究竟发生什么,只知道魔后最爱在内宫后花园种的魔界界花圣夕花丛中吹箫,箫声低婉哀怨,充满忧伤,一丝一丝抽泣着,仿佛要抽拔出人心中所有的疼痛,常常是一曲吹过,殿里许多宫娥都已经泪流满面。少主亦常常在一旁观望着魔后悲凉的背影,一望就是好久。”
“难怪那一次我无意中拿了魔后的红玉箫来吹,他身上会有那么浓重的悲伤与怀念。”
龙绝点头,“自从魔后去世后,那箫一直被少主挂在静风斋里,多年不曾有人动过。那日你一吹起,连我都吓了一跳,还以为魔后回来了。”
“后来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婉婷有些急切地问。
“后来?”龙绝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为揭开那段久远的故事而鼓起勇气。
“作为一界之主,魔主与魔后都是果决贤良明智的,深受臣民爱戴,但对于爱情,二人却都执拗得不知如何形容。魔主虽与魔后育子,却一直宠爱着另一人,也就是现在的魔妃,而魔后用毕生的精力来渴望魔主哪怕能分一点点爱给她,但是最后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魔主却依旧无动于衷。我还记得那天是少主的生辰,魔主在寂魔殿大摆筵席为少主庆祝,整整一晚上魔主都揽着身边的魔妃对酒谈笑,却将魔后冷落在一旁不加理会。后来想起,我才能了解那一刻魔后的绝望恐怕已走到尽头。魔主在众目睽睽下公然置她于不顾,便是在所有人面前撕碎了她仅有的对爱情的最后一点希望。那一晚她自始至终都保持微笑,现在想想我依然觉得那微笑极其慈祥,仿佛是将一切放下后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宴会结束后,魔后甚至将我们几个孩子一一送回寝宫,最后一个送的便是少主,听说魔后在少主寝宫逗留了很久才走,只是谁也不知那之后就是死别。半夜,所有人都被一阵杂乱喧闹惊醒,一跑出门便看到后花园传来阵阵火光。我们赶到时,少主已经站在那里。魔后穿着大红朝服,站在后花园中央,以自身魔气燃起万灭之火,与那一大片圣夕花一起烧成了灰烬。熊熊烈火冲天,我只记得当时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红,少主站在离火光最近的地方,全身也被映得通红,甚至有火星溅到他衣服上脸上,我和炙影幽劫还有几个侍卫去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他就定定地站在那儿看着,脸上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什么表情,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直至火被扑灭,他才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连头都没回。面对魔后的突然自绝,少主自始至终都没流一滴眼泪,他也从未对魔后的死表示过哀痛,只是从那以后,少主就变得极少说话,也再没笑过,与魔主的关系更是总处在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
说到这儿,龙绝忽然停下来,侧首向婉婷看去,因为他感到身旁有一股清晰浓稠的忧伤漫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婉婷一直静静地聆听,她的目光从故事一起便投向那片阙宇飞檐的方向,随着龙绝每一个字的深入,她的目光也投得更远,直至完完全全浸没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对于魔后的死她同冷秋尘一样,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感到一种深沉浓烈的悲哀在心底升腾蔓延,如一片无穷无尽的沼泽,一点一点将她吞噬。她不是不想流泪,而是悲到尽头时泪水还未来得及涌上,便已干涸在那个心灰意冷的灵魂里。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魔后这样一个女人,更加无法衡量她是怀着多么深厚绵长的希望才可以将自己投入到这无望的寂寞中,受尽煎熬。不是三天,不是三个月,也不是三年,而是三百年,整整十万九千五百个日日夜夜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心疼怜爱着另一个女人,等待着他在心血来潮时会忽然对自己温柔地一笑,她将作为一个站在皇权顶峰的女人所有的青春与美貌,希望与渴盼,善良与幸福全部投入进一场没有硝烟没有结果的拉锯战里。是一界之中万民敬仰爱戴的主又如何,她甚至没有权力决定这场爱情的开始,就已经输尽了所有。
婉婷想说她傻,却又为她的痴心动容,她那凄凉哀怨的箫声这一刻仿佛又从内宫花园那片鲜红的圣夕花丛中辗转而来。那场惊天动地的万灭之火烧尽的不仅仅是她妖娆鲜活的身躯,也是她坚守着的凄婉苍凉千疮百孔的爱情。
这个尘世间有多少人极尽所能地寻找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之法,机关算尽废寝忘食只为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在两者都拥有之后发现,一切虚荣妄想皆抵不过心中对爱的那一点点渴望。有了无尽的生命和辉煌的权利又如何,失却了关怀与爱的可能,自己也只不过是寂寞的深渊里一幅没有心没有灵魂的空荡皮囊。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选择放弃一切,放弃她已经拥有的和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她的所有执著与不甘,悲伤与心痛,酸涩与无奈都凝结成临走前那个慈爱宁静,美丽动人的微笑,深刻隽永地烙印在每一个人心里。只是,她在放弃生命的同时也放弃了做母亲的责任。她将自己年幼的儿子独自丢在那重重褪尽了人情冷暖,假面丛生的冰冷宫墙之后。
对于冷秋尘在人前永远的沉寂与冷漠,戒备与警觉,婉婷虽接受却常常不明白,现在她知道那是他为掩盖压抑所有回忆与痛苦,承受宫中一切无声无形的攻击与伤害所建起的坚固城堡。为了自己挚爱的母亲,他无时无刻不在与那个将她送上绝路的万魔之主做最深沉的抗争。
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与恨,但他与自己的母亲一样,孤独在被重伤的那一刻已根深蒂固地驻扎在灵魂深不可测的最底处。
婉婷莹润的目光回拢,转而落入龙绝望来的眼里。悲,恸,哀,愁在她明亮的目光中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将落尘殿上空所有星辰都吸纳入眼底,顷刻便消失不见。
龙绝忽然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女子能如此决然地落入少主坚硬的心中那最柔软的一处,因为她那纯净透彻的目光,清浅淡然的气质悄无声息地洗涤掉尘缘中哪怕最细微的一点污垢,她用自己整个人整颗心去了解这个红尘中无处不在的喜怒哀乐,生死轮转,一无畏惧,她将自己最真诚的感觉给了万物生灵每一下清晰的律动。
柔和浅淡的声音从婉婷分明的唇齿间流淌出来,“所以他搬到落尘殿,从那个写满痛苦回忆的内宫逃出来。”
龙绝颔首,“是。少主的生辰忽然变作魔后的死祭,少主执意不肯再住在内宫之中,魔主只得为他建了落尘殿。这些年少主与魔主除了公事外,再不曾有过更深的父子之间的交流。少主也将自己圈禁在冷硬的心墙之后,直到你出现。”
“我?”
“对,你。少主望着你时那种柔和的面色,温暖的眼神,我从未见到过。自从你出现,落尘殿中以前那种死寂似的安静也有所改变,更让我惊奇的是那天午后少主的大笑,是那样畅快淋漓。”
听到冷秋尘对自己特别的柔情,婉婷羞涩地一笑,道:“我明白。”
龙绝被她的明眸善睐耀得一晃,便不再言语。他知道她对少主的气已消,他也不必再告诉她自己希望她能够继续陪在少主身边,将少主改变,一切都在她那句“我明白”中已得到保证。他不在乎她是不是来自魔界,他甚至不在乎她有没有足够的灵力来承传魔界至高无上的血统,只要她的存在是少主的快乐,其它皆不重要。
再看那满墙满架盘旋缠绕的常青藤,心中因爱恨相缠交乱的死结忽就舒散开来。消了气的婉婷以平和的心境观之,发现那纠结在一起的藤丝实际上都各有自己的走向,就如世间情丝,在一段深情对望,一个相视而笑中被播撒入土,汲取天地之气,阳光雨润,破土而出,依附着自己择取的另一半灵魂攀爬而上,交织百结,盘绕成网,将你我缚住,将你我缚死。那一刻,藤丝情丝谁又能分得清楚。
婉婷明白,即便是在被绝望吞没的最后一刻,魔后也没有后悔她这一生的投入。是人是仙,是妖是魔,抑或是自己这个五界之外走出来的特殊灵体,不过都是女人。如果说她对冷秋尘的爱在懵懂中发芽,那魔后今天给她上的一课便是女人对爱情的视死如归,义无反顾。是输是赢,她不在乎,是成是败,亦无法评说,既然这一步棋是自己选择,一旦走出,便没有后悔的余地和资格。
也许曾经恨过,怨过,不甘过,但在三百年的时光流转中她渐渐明白,魔主实际上和她一样,一直执著于自己的心自己的情,只不过那颗心那份情不属于她罢了。红尘无界,生灵无数,哪能每一个心愿都满足?所以在轮到她时,一个人的有情便成了另一个人的无情,一个人的成全便造就了另一个人的幻灭。
然终是留了份遗憾,留了份悔过在世间,那便是冷秋尘。昔人已去,却独剩他一人用一颗无辜的心来承载这累积了三百年的缠绵绯恻。离人渐远渐无穷,可这痛,终究是留下了。
婉婷站起身对龙绝微微一礼,龙绝望着她清丽的身影没再说话,婉婷亦不再逗留,举步离去。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想表达的彼此皆已了然于心。
云深,夜重,连星光都被卷入天顶,静风斋中却是烛光依旧,淡淡地晕开在窗角,掠过萍水澜波,柔柔照过来,落在婉婷清索的肩上,却将她的面容隐在暗处。看不见她的表情,唯有那道目光纯净明澈,穿透昨日与今天交错流淌的时光,穿透眼前那道薄薄的窗纸,望入屋中那个人最深沉最幽暗的心底。
这一望,望尽的是他半生风雨,一腔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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