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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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水绿风微暖,落尘殿后庭一池白花在一夜之间竟变作淡粉,娇里带俏,如染了胭脂。婉婷伏在静风斋青玉案上,一手支着腮,另一只手随手翻着一本《五蛊年记》,姿态有些慵懒,却更添一分舒雅的韵致。
这《五蛊年记》中记录了五界中各种毒的状态,毒性,发现年号及解法,详细齐全,一目了然。也真难为了这写书之人,自天地初开,五界形成至今,出现在这世上的毒何止千万,这里居然录了十之**,单是这份苦功便值得颂扬。
婉婷在静风斋发现这书时就想到自己身上的尸毒,便欲取了来读,但《五蛊年记》一套数册,她又不知尸毒在哪一册里,正犹豫间忽见其中一册书角多有折痕,其中好像还夹了些零散的纸页,似是特别频繁地被人拿出来看过。她不由奇怪,便也抽了出来坐在案旁细细读起来。
翻过一页,“尸毒”两字立于卷首,婉婷心中一跳,目光跃入下一行,集中精神看去,只见那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尸毒,始于鬼界,无色无味无态,附于鬼体活尸,自行散放,相触以传之。中者,肤呈淡青,变灰青,青紫,后隐于无形。毒入体,瞬息遍蔓全身,迅不可测耳。入经脉,与血液合,不可离析。毒发,心腹如绞,神志混乱,痛苦不堪。久之毒性入脑,掌心智,神魂皆散,行尸走肉以为终。
婉婷读得有些心惊胆战,看来中了尸毒的人终是逃不过变为行尸走肉的命运。真要多谢秋鹤真人传她《大藏经》压制毒性,她的毒至今尚未发作过。不过她亦了解越是潜伏得深的毒,发作起来恐怕越是声势浩大。
她略过中间几段,向书页下方看去,却见“解法”二字被人用朱墨润笔,大大地勾了个圈,而旁边则明明白白写着:
毒浅,可用内力吸除。毒深,无解。
“无解”二字边上有个浓重的墨点,墨迹有些零乱,墨点边缘龇出长长短短的墨杈,拿笔之人似是当时心事烦乱,过于用力地将笔头戳在书上面。再看那些零散的纸页也正是夹在这一页里,纸上是一些解毒用药的批注,似都针对这尸毒而录。那些字写得行云流水,潇洒飘逸,但落笔处却隐隐透着锋锐,一提一顿暗含苍劲有力,真是字如其人,婉婷一看便知是冷秋尘的笔迹。她亦恍然大悟为何单单就这一册书被人翻了数遍,原来是冷秋尘一直暗暗在为她钻研解毒之法。
想到此,婉婷心中不觉淌过一股暖流,嘴角也不知不觉翘起来,**一抹微笑。
正在一旁矮几上泡茶的无月无央看到婉婷忽然而起的笑意,竟也是相视一笑。自从婉婷入了落尘殿,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她俩见了已不止一次,时常是少主与小姐的一个对望,便勾起温暖柔情无限。便是少主冷峻的脸上现在也不再那么冰寒,落尘殿里更被**一种无声无息的和平气氛来。
无月起身将泡好的茶端至婉婷身旁,婉婷伸手正要去接,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伴着有人高声呼喝,紧接着“哐啷”一响,静风斋的门被人狠狠撞开。毫无防备下,屋内的人都吓了一跳,无月更是手上一个不稳,将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婉婷一手。婉婷只觉手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无月被茶盏落地清脆的声响震得一惊回神,上前一把握住婉婷手腕,惊叫道:“小姐,你的手!”
婉婷再往手背上看去,已触目惊心地红了一大片,浮起在她如凝脂般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但她不及在意手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望向门口,只见为首一人金瞳眩目,邪气四溢,纯黑的武士服上以洒金绣线绣了一只碗口粗的大蟒,吐着红信盘着他的身子旋绕而上,正是几日前才来过的魑魅。他身后一队赤甲侍卫呈伞状站成一排,将婉婷三人全部堵在静风斋里,进退不得。婉婷与他相对而视,却见他邪气放肆的目光不住在自己身上游走,眼中的欲念丝毫不加掩饰,不禁蹙紧了修眉。
正僵持间,另一队人马倏然也闯了进来,**婉婷与魑魅的队伍间,与之对峙,一看之下却是冷秋尘手下的祭魇死士统领龙绝及其部下,不大的静风斋里一时人满为患。婉婷又将目光转向龙绝,眼里已然透着一丝不悦。龙绝见了婉婷,恭谨地低下头去,一揖唤道:“小姐。”
婉婷抽回被无月抓着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其藏入袖中,站起身开口:“龙绝将军,少主不是有令不让他踏入落尘殿?”
龙绝躬身道:“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将其拦下。”
魑魅当然知道婉婷口里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自己,冷笑一声,道:“本座是这么容易就拦得住的么?少主私自藏了你这非魔界女子在这里,魔主已经知晓。本座现在是奉魔主之命来抓你入宫,有谁敢拦?”
婉婷对他的话倒似毫不意外,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翻乱的书册整理清楚,绕过台案,在他面前站定,说道:“是你通知魔主。”她这不是问,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要怪就怪少主没把你藏好,被本座撞见。触犯魔界界规第一条可是大罪,不知魔主要如何处置少主呢?”魑魅说得颇得意,倒似少主的命运尽在他掌握。一旁龙绝听了不由握紧双拳。
婉婷倒仿佛毫不在意他的话,竟悠然一笑,那好似能看穿一切的清透目光直落入魑魅眼底,“你趁少主不在时动手,想必少主还不知此事。将我抓走可是他的大忌,不知他若知道是你搞的鬼,要如何处置你呢?”
她那一笑带了点妩媚,带了点欲拒还迎,魑魅一不留神魂魄便被勾去了一半,直到看清她眼神中隐隐透着的锐利,听清她的话,冷秋尘绝狠冷然的面容倏然跳入他脑海,他身子一抖,才回过神来,原本得意的神情骤然阴沉下去,一抬手便要去抓婉婷手臂。
婉婷站在那儿并不躲闪,眼神中却透着厌恶地看着他动作。身后龙绝不知用了什么身法,一晃已闪身隔在她与魑魅之间,一伸臂将婉婷护于身后,犀利的眸子对上魑魅的,喝道:“少主不在,谁也不能带走小姐。”
魑魅一听,面容越发黑沉,一运劲,魔气已集中在双臂之上,厉声道:“魔主要的人你也敢拦?”
龙绝并不回答,只暗暗将魔气蕴透全身,杀戮之气尽显,已然给了魑魅答案。二人身后两方人马亦不甘示弱地将阵势拉起,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要动手。婉婷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浪扑面而来,魔气四散放射,推得静风斋四围窗纱飒飒飞舞,台上墨砚茶具不住抖动,相互碰撞,发出叮当声响,
婉婷知道魑魅今天若不抓她回去定不肯罢休,若再如此僵持,他们怕是真要在落尘殿斗个高下。若真动起手来,不论结果如何,不但龙绝不好对冷秋尘交待,冷秋尘对魔主恐怕也不好交待。
思及此,婉婷绕出龙绝身后,一步当前阻在两方对垒的中心,低声喝道:“都住手!”
魑魅和龙绝缠斗的真气此时正往那个方向去,忽见婉婷跳出来,都是一惊,猛地收势,浑厚的真气霎时回笼,撞入身体,二人皆把持不稳,向后重重退了一步。
空气荡出回旋的波浪,在婉婷周身打起一个漩涡,将她的衣袂秀发卷起。霜雪似的裙纱衬着青丝如墨,分明得如她晶石般耀眼的双瞳。她盈盈秋水淡淡一扫,已将屋内所有人映在眼底,他们身上脸上乍然的戾气在她如镜清晰的目光注视下反射回自己身上,竟不由自主地隐退了下去。
没有冷秋尘的孤高凌人,也没有他出自王者之家与生俱来的威慑之势,但婉婷源于红尘五界外的高贵血统自带了一股难以驾驭的威严,将魑魅带来的一干人等迫压的寂静无声。平日里看惯了婉婷俏皮淡然随和姿态的落尘殿众人第一次面对她压倒一切的慑人风华,亦是恭敬地垂首退到一旁。
看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婉婷这才开口:“少主不在,谁也不准在落尘殿动手。”她声音并不如何高昂,语调也未有何激烈的顿挫,一贯柔和的声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高远距离,仿若她随口的一句话便是不容轻视的命令。
她转而向魑魅说道:“我随你入宫,你立刻带着你的人退出落尘殿。”
身后的龙绝一听婉婷要随魑魅走,不由急唤:“小姐!”
婉婷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急不徐地吩咐:“龙绝将军,若少主回来,劳烦你对他说婉婷随魑魅先生在内宫等他。”她知道冷秋尘回来若见她不在定会生气盘问,特意将魑魅夹在这句话里,便是将他设成了冷秋尘一切怒气的直接目标。龙绝会意便不再多言,魑魅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婉婷回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魑魅先生,请带路。”
魑魅见她自始至终从容不迫,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忿忿地一甩手对部下喊了声“走”,便在前领路。
落尘殿侧便是通往内宫的晶玉石主道,正寒宫所有其它殿阁均以落尘殿门为界收敛起气势,不再向内铺展。自此处起,每隔三丈便有执戟金甲武士分立两旁,沿着那通向鼎盛通向王权的大道一直延展到数十丈外的内宫正殿——寂魔殿正门口。放眼望去,寂魔殿纯黑碧玺的殿身与殿后峰峦起伏的金色晶瓦殿顶高翘的飞檐交相辉映,恢宏华丽,静寂深远。
主道东西两侧千步雕廊迂回曲折,蜿蜒通往正殿左右两旁侧门。婉婷随着魑魅在东侧回廊上辗转进前,看那片雄浑的建筑在眼前越展越大,心中竟升起几分澎湃的心潮来。
寂寂深宫,巍峨耸立,光天化日之下极尽所能地展示着红尘一界中所有的辉煌与隆重,高贵与典雅,神秘与妖娆,但那千重厚重密实的大门圈禁的却是一朝天堂一朝地狱,雕梁画栋,玉阶珠帘背后是所有**、贪婪、仇恨、杀戮往复交织,千锤百炼的无形战场。
能从容地走进眼前这扇门的人,都站在魔界权势力量的风口浪尖上,然一界的归统,万民的景仰在与五界红尘,天地万物生灵的盛衰生死大权对峙的时候就变得微不足道,所谓权势的巅峰,力量的鼎盛不过是人们为掩饰自己无止尽的**而想出的华美形容。贪婪的大口一旦张开,便是看不到终点的黑洞。
光是想着,婉婷心中就起了一丝冷笑,眼前的建筑在她眼中忽而就失却了它壮丽庄严的本来意义。她随着魑魅进了寂魔殿侧门,穿过朱玉晶锁的门扉无数,终于在一间偏殿前停了下来。他打开门侧身立在门口,意思是让婉婷进去。婉婷有些疑惑地问:“不是要去见魔主?”
“魔主命我先带你来此候着。”魑魅答,“怎么,你怕本座会吃了你?”
婉婷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提步迈入殿内。魑魅命部下守在门外,也随后进入殿来。门“咣”的一声在婉婷身后合上,她心跳的速度微微有些加快。刚刚在落尘殿冷秋尘的地盘魑魅不敢乱来,现在在这深宫一角的偏殿里,只剩他们两个,她还真有些担心他会做出些出轨的事来。
婉婷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到魑魅站在门前,狭长的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眉头深锁,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那金色的瞳仁里竟有一抹血红,沉郁中带着阴鹜。他胸口起伏沉落,空荡安静的大殿里只听得到他一人粗重的呼吸声。婉婷忐忑地向后退了一步,却惹来魑魅一阵邪肆的笑声,“你躲什么?刚刚那么大胆地跟我从落尘殿出来,现在反倒怕了?”说着,魑魅已一步步向婉婷逼近。
她现在是有些怕,但刚才那种情形若重复一遍,她依旧会那样做。“我必须跟你走,你是魔主派来的,龙绝若和你动起手来,少主难以对魔主交待。”婉婷边说边一步步后退。
“哼!你到处处为少主着想,少主给了你多少好处?”他妄佞的目光在她周身不住游走,语气轻佻地道:“说,你是从哪儿来的?你这千娇百媚的身子侍奉了少主几次?”
婉婷听得双眉紧蹙,心底一股怒意瞬间翻涌上来,不由低喝:“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魑魅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相信,“还没有过么?怎么可能?大家都知道少主素来冷情薄性,流连在他身旁的女子又不止一两个了,从未长久过。若不是你服侍得好,少主怎肯将你留在身边?”
听到此,婉婷已是动了真怒,她不退反进,上前一步逼至魑魅身前,一仰头道:“你住口!少主的事情也是你能随便谈论的?他以前怎么样我不管,我认识的少主决不会冷情薄性。”
对婉婷忽然据理力争的气势魑魅倒似有些意外,“居然肯为少主辩驳,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是又如何?”婉婷毫不掩饰地承认。
“那我就劝你尽早抽身,省得到时被少主弃如敝屣时以泪洗面。”说着,他抬起一手顺着婉婷脸颊细腻的肌肤滑落而下。婉婷因激动俏脸涨得绯红,这时看上去更是异常诱人,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魑魅不禁看得心痒难耐,“自从上次见了你,本座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看不如你就跟着本座吧,本座会好好疼你的。”
婉婷见他双眼眯成一条缝,目光已不再清澈,说起话来也是欲念丛生,不由一阵反胃。她重重地将脸一扭,别到一边,躲开他手上粗糙燥热的温度。
魑魅看着她倔强的脸庞,眸光一闪,一伸手狠狠钳住她的下颌,一用力将她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俯身便向她唇上压去。婉婷只觉一股火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挣扎欲躲,但魑魅手一紧,已将她下颌死死固住,捏得她生疼。她抬手用力去推他肩膀,身体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箍在怀里。他微湿的嘴唇落在她眼上,鼻上,唇上,婉婷却只觉得恶心。
魑魅箍着他的身子用力一带,已将她固在墙壁与他的身体之间。婉婷羞愤地举起拳脚捶他踢她,但身子被定住丝毫使不上力气。魑魅用身子顶着她,唇已滑至她脖颈处,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流连,更腾出一只手来胡乱撕扯着她颈前的衣衫。

婉婷惊悸而混乱地开口呼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忽想起门外都是魑魅的手下,想必刚才已被吩咐过不准入殿。冷秋尘此刻又不知身在何处,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这里,难道自己今天真要将清白失在这里不成?想到此,冷秋尘望向她时柔软深情地目光忽地落入脑海,他怀抱中坚实的温暖更如一个浪头拍打过来,让她蓦然清醒,便是死,也不能将身子失给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婉婷用尽全身力气将头侧向一边,一口重重咬在魑魅的左颈处。这一口她下了狠劲,落齿的一瞬已闻到血腥。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魑魅立刻松了手,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婉婷,伸手往颈处一抹,指尖湿濡,有殷殷的血色。他用强不成反被咬,一腔欲念立时化成震怒,高举起一掌就向婉婷挥了过去。
冷秋尘与炙影幽劫从内宫见了魔主回来,一脚刚踏入落尘殿便觉得气氛不对。龙绝带着一队祭魇死士和无月无央站在门口等着他,一见他进来便立刻都跪下身去。他正疑惑,便听龙绝道:“属下未能保护好小姐,请少主治罪。”
冷秋尘眉一紧,眸光微凛,“你说什么?”
龙绝把魑魅将婉婷带走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末了亦一字不漏地转述了婉婷的话,“小姐让属下转告少主,小姐会随魑魅大人在内宫等着少主。”
跟随少主多年,他身体里蕴含多少力量众人还是有个底的,但炙影,幽劫和龙绝却从未见过少主不动一指便翻云覆日的能量。
冷秋尘反剪双手立在那里,不发一语,但他挺峻的身子瞬间释放的冷寂让所有人陷入一片惊恐的战栗。雄浑盛大的魔气以他的身体为中心随着他的愠怒悄无声息地散射开来,波涛汹涌,直达天顶,一时间云深流卷,乌凄蔽日,原本在煦日明光下微光潋滟的落尘殿一刹那暗得发沉,沉得诡异。冷秋尘深如渊海的紫眸化作一片天地全无的浩瀚空间,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吸入,碾得粉身碎骨。
在场所有人,包括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炙影幽劫全部垂下首不敢看他。他冷入骨髓的目光淡淡在众人头顶扫过,酷寒的声音沉沉道:“你们最好企盼小姐不要有任何差错,否则提头来见。”
说罢,他人一掠,已向内宫的方向飞去。炙影幽劫见情况不对,对望了一眼,也追了出去。
寂魔殿前数十丈的晶玉石道冷秋尘片刻便走到尽,他极速的飞掠连同四溢的魔气带起强风漩涡,刮得两旁金甲武士皆站立不稳,摇晃摔倒,就连身后的炙影和幽劫也赶到一股强大的阻力迎面而来,难以近前。
他不待通传一掌便推开寂魔殿的大门,却见殿中空空如也,魔主早不在中央的王座之上。他提手抓过门前一个侍卫,喝问:“魔主呢,去哪儿了?”
那侍卫被冷秋尘逼人的怒意吓得发抖,结结巴巴地道:“御……御书斋。”冷秋尘甩下那人,纵身掠过寂魔殿顶,直奔内院书房。
遥遥便可看见武士宫娥整整齐齐站了两列,随侍在御书斋前。魔主阅卷,无人喧哗,四周静得连掉了根针都听得见,然冷秋尘头顶压着黑云忽然从天而降的绝然姿态将众人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有外敌闯入,众武士立时举起钢戟飞速摆起阵势,瞬间便将御书斋的大门堵了个严实。
待冷秋尘稳稳落地,众人才看清来人是谁,被他犀利的目光一扫,又都慌忙收了兵刃,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冷秋尘目不斜视,大踏步地就要往御书斋闯,内宫总管见了上前便要拦,却被冷秋尘带着煞气的眼神给瞪了回去。这时炙影和幽劫也已匆匆赶到,却只敢跟在后面,不敢上前说一句话。这时的冷秋尘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药,一旦谁不留神将他点燃,恐怕方圆百里的生灵全要化成劫灰。
他广袖一扬,气流飞卷着已撞开御书斋的门。魔主正拿笔在书卷上作批注,忽觉一股冷风袭过,冷秋尘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也不由一愣。御书斋因他的闯入陡生寒意,晶体的殿身吸了他周身冰寒翻着翻儿地冷下去,门外炙影幽劫和内宫总管谁也不敢入殿,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冷秋尘三步掠作一步在大殿中央站定,深邃的眼眸沉沉与魔主对视,冷然质问道:“婉婷呢?”
魔主眉一扬,将手中的笔放下,反问:“哪个婉婷?本尊不记得宫内还有叫婉婷的姑娘。”
“哼!魔主都派魑魅去落尘殿抓人了,怎会还不知道?”
被冷秋尘一提,魔主似是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你殿里那个婉婷。不错,本尊是派魑魅去‘请’她。”他特意将那个“请”字的语气加重,似是在表明自己并无抓人的意思。
“她人呢?”
“尚未见到。”
“尚未见到?”冷秋尘双眉拧得死紧。
“本尊命魑魅带她去偏殿候着,待处理完公事再宣。”
冷秋尘透析一切的目光盯着魔主,似是在思量他话中的真假。半晌,才开口:“今天的事,魔主最好给儿臣一个满意的解释。”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迈出御书斋。
刚飞过内庭花园,冷秋尘便听到不远处偏殿里传来婉婷的呼喊声,惊慌,悸乱,带着颤抖的哭腔,一声一声如利剑锋寒的薄刃刺入他心间。再看偏殿前魑魅的手下,听到这求救的呼喊,竟无一人进去看一看,脸上甚至还带着猥亵的笑意,倒似对他们主子的这种行为已见怪不怪,还乐在其中。
婉婷的呼喊,这些人的无动于衷,已不只是一颗足以点燃火药的火星,它们本身就是一串力量强大的火药,在投向冷秋尘的同时引发了非比寻常的连锁反应。冷秋尘盛怒之下,满身真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如严冬寂日狂肆的暴风雪,将周遭一切皆卷入一片惨白。身后追来的炙影幽劫只见眼前冷秋尘周身乍然盛放出一团炫紫光芒,越开越大,越晕越远,直将整座后庭花园包拢冻结在一片冰霜之下,亦将他们的身体推出到丈远之外,不得近前半步。
魑魅的手下只觉一团光影毫无预兆地俯冲下来,疾速之中看不清来人的相貌,唯有他周身狂盛的杀意如千斤压顶,来得清楚,来得惊人。众人俱震,举起兵刃欲招架,但手还未抬起,那团光影已从众人之中直刺而过,定定立在偏殿门前。待看清他冷漠的面庞,清绝的身形之时,便是他们命已将绝之际。众人只颤栗地做了个下拜的动作,甚至还来不及感到疼痛,便伏地趴倒,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前前后后十几个武士,眨眼间全部命丧在他们主子的一时冲动上。虽从小跟着冷秋尘,炙影和幽劫这时也不由对他的决不容情升起三分畏惧之意。
偏殿内,婉婷的呼声已停。冷秋尘不屑再看那些尸体第二眼,一扬手,已将偏殿大门卷得粉碎。他目光似箭,刺过碎门扬起的烟灰,一眼便捕捉到角落里婉婷和魑魅的身影。
魑魅高高举起的一只手,闪着半分魔气,凶狠地向婉婷抡过去,一掌挥在她绝美的容颜上。婉婷来不及躲,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掌,已是脸颊火烫,眼前发黑,半边身子麻得没了知觉,再也站不住。她倚着墙壁滑倒在地,眉头深蹙,双目紧合,咬紧嘴唇强忍住剧烈的疼痛与铺天盖地而来的晕旋,却用双手撑着身子,说什么也不肯昏倒。
冷秋尘见此情景,已是怒极。他怒的不光是魑魅对婉婷的虐待,更加怒的是自己对婉婷的疏忽,一再让她陷入危险的境地。
魑魅下手的同时也已听见门被撞碎的声音,他一惊回头,却见到他此时此刻最不愿也最害怕见到的人。冷秋尘的怒气极其沉默,却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如火山宁静式的喷发,无声无息地涌出,却是浆红滚烫致人于死地的熔岩。他的目光锋彻寒锐,如万年坚冰炼铸的稀世利刃,自他勃发的怒气中刺出绝狠的一剑,直捣魑魅心窝。
冷秋尘一步一步向魑魅逼近,所到之处皆在他身后凝上一层冰棱。他隐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竟然有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他一身孑然,不带任何锋刀快刃,却比任何能杀人的寒兵利器更要令人恐惧万分,因为这一刻的他是众人敬而远之却顶礼膜拜的死神,他的一个念想,便决定了站在生死线上的生灵最终倾倒的方向。
魑魅看着他走近,竟有一刻全身无法动弹。他看不到冷秋尘周身有聚结魔气的迹象,却能感到他的力量排山倒海地喷薄翻涌而来。魑魅感到手脚冰冷,脑中唯一一个念头便是逃走,但冷秋尘却连转身的机会都没给他,一抬手,一束紫光裹卷着真气已射向魑魅。
魑魅只觉得一团耀眼的明亮射来,他不由自主用手去挡,却与一团强大的气流撞上。他运起真力想将那气流推回去,但那明光却直逼入眼,再睁开眼时,人已被提到半空。他挣扎了几下,却使不出丝毫劲力,身前冷秋尘低寒的声音传来,“怎么,有胆量动本座的女人,没胆量承受本座的怒气?”
魑魅听了心里发寒,颤抖地道:“少主,属下……属下不知她是少主的女人,还当她是……是……是界外混进来的密探。”
“你这是在说本座引外人入界了?”
“属……属下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你不敢的?”
“属下……属下……”
“从你一脚闯入落尘殿起,就该明白自己的下场。别以为在魔主面前受宠,就可以为所欲为,今天本座就要让你看看究竟谁才是主!”冷秋尘的嗓音极沉,如雷神之锤,一锤一锤毫不留情地砸在魑魅心口,敲碎他仅存的一点理智和胆量。
“少主,饶命啊,少主,属下再也不敢了……”看着冷秋尘越发铁青的脸色,魑魅似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心胆俱裂。冷秋尘却不再理他,聚着能量的手上五指微微收缩,那团包着魑魅的光球越缩越小。魑魅只觉周身的压力越来越重,仿佛滚动的石磨从他身上碾压而过,自己骨骼咯咯碎裂的声音啃噬着他敏感的神经,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再也受不住凄厉地大叫出声。
这时炙影幽劫已冲入殿内。炙影蹲在婉婷身旁撑起她的身子,而幽劫则焦急地站在冷秋尘身后欲劝阻,却不知如何开口。狂怒的冷秋尘是一个真正的魔,无人敢抗其左右。
晕眩间,婉婷仍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殿内瞬间而起的冷凝和惊心动魄的煞寂,只因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强迫自己慢慢清醒,睁开眼来,魑魅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冷秋尘寒峻挺拔的身影第一时间跳入她的眼帘。每到这种时刻,她都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冷秋尘作为一个魔的孤狠与绝然,高大与尊贵,他用他与生俱来的权力和能量竭尽所能地保护着他半生孤独的心中忽而填满的所有爱意与珍贵。
然而,她不想看任何人死,来到尘世不久,生死搏杀倒看了不少,虽然她在尽量适应,但依旧不能习惯,她更加不希望冷秋尘为了她而杀戮更多。她深吸一口气,唤道:“尘,不要,不要杀。”
婉婷虚弱的声音传来,冷秋尘身子一震。与此同时,身后另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尘儿,住手!”是魔主带了内宫总管和侍卫赶来。
冷秋尘并不理会魔主,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却向婉婷望去,见她靠在炙影身上,正面带乞求地望着他。同炙影的大红霓裳对比起来,轻纱似雪的婉婷苍白得如一朵狂风肆虐下凋零的花瓣。她脸上被打的一处已红肿起来,与她另一侧脸颊白绽的皮肤相比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她领口的衣襟被扯得有些凌乱,脖颈处面对魑魅强吻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尤在。光是想着她差点就毁在魑魅手上,怒气就不住冲上冷秋尘头顶。
他蓦地转回头,手一紧就要将魑魅捏得粉身碎骨。婉婷见状一惊,挣扎着便要起来,却因半边身子麻痛又摔回地上,但她嘴上却不放弃地喊道:“尘,不要,求你。他已受到他应受的惩罚,你放他一条生路。”
听到婉婷摔倒的声音,冷秋尘一急回头。即便刚刚险些被凌辱,她的目光依旧澄澈,宁静柔和地望入他浩瀚无边的眼底,如为他熔浆翻滚的胸口灌注入一道清泉,让他盛大的怒意慢慢舒缓下来。在婉婷的注视下,他的魔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淡,直至褪得无影无踪。束缚着魑魅的力道顿消,魑魅似一摊泥一样滑下地来,人虽还活着,却四肢尽废,再也无法为非作歹。
冷秋尘步到婉婷身旁,打横将她抱起,便向殿外走,经过魔主身旁时,他顿了一下,冷冷道:“明天儿臣会来向魔主讨一个解释,至于魑魅,魔主想必知道该如何处置。”
“好,本尊定会让你满意。”魔主答,“不过本尊也要听听你和这位姑娘的渊源。”
冷秋尘不再逗留,提身飞出内宫后庭,炙影幽劫向魔主告退后亦随之离去。
魑魅依旧不住抽搐着,魔主跨进殿内,在他身旁站定,俯身看向他。他已说不出一句话,只用惊恐,乞求,告饶的眼神望着魔主。良久,魔主才开口:“你魔气纯厚,又办事机灵,本尊以为你是个可用之才,才早早提你做冥幽八部之一。没想到你侍宠而骄,居然心思动到少主身边的人上去。今天有这个下场,本尊也帮不了你,算本尊看走了眼。奚荆!”
“臣在。”内宫总管上前一步。
“抽干他的魔气,断了四肢,送到净狱窟吧。”说罢,魔主一抖袍袖,举步而去,不再回头。奚荆对殿外的侍卫一挥手,魑魅便被团团包围住。
宫阙幽深,高墙叠厚,偏殿黝暗的角落里,绝望的挣扎终究化作一声凄惨的嚎叫。后庭花园的魔界界花圣夕只随着这叫声抖了几抖,依旧开得簇簇殷红,簇簇鲜艳。檐角一群飞鸦被这叫声惊起,“扑啦啦”呼扇着翅膀飞向阴霾的天空。
净狱窟,魔界中人最深厚的恐惧。一入净狱窟,永生不见天日,生死皆不可能,魔气枯干,四肢尽废,神智感觉却格外清晰的时候,千年不尽的寿命与耗费不完的寂寞便是最惨烈最残忍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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