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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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滚落在眼前的指环,婉婷心上瞬间掀起风云翻涌。自己颈上那枚已平静下来,不再震动,如与爱人久别重逢的女子心中惊喜悸动后的风平浪静。这一式而刻的两枚指环,各自躺在自己的位置,于晴空万里,浮云流动下遥遥相对,如一对恋人间深刻浓重的凝望。这一望历经凄霜冷雨,跨越千山万水,在岁月的洗涤下褪尽风霜,终于凝聚在这浮华背后的一个角落。
说不清是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婉婷竟如被吸去了心神,直直向那指环走了过去。她俯身将它拾起,托于掌上,忐忑不安却满怀期待地一步一步走向赤阳御史。她清浅柔润的目光穿过时光层层的铺展,落入他眼波深处。她看到他的眼神随着她的步伐由起先的疑惑,转为震惊,转为朦胧,转为恍惚,转为怀念,待她在他面前站定时,已转为深情。
她终于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他的脸庞。岁月的刻刃对像他这样的魔来讲就如微风轻柔的抚摸,起不了丝毫作用,但爱情的洗礼却在他脸上印下了难以磨灭的沧桑痕迹。他的眉修长如剑,却仿佛永远是蹙着的,高耸刚直的鼻梁分外展露出他处事的强硬,削薄的双唇紧紧抿作一线,绝情流溢出唇角,让人不敢靠近,而那双碧蓝透明的眼掩去城府几重深沉,却在看到婉婷的一刹那分崩离析。
他挺拔的身躯要比婉婷高出整整一头,却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俯望向她。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变化,但只这短短数步的距离,婉婷却在他眼中经历了一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所有思念。那思念如陈酿百年的甘醇美酒,一丝一丝自他目光中流泄出来,融入到空气里,浓得化不开,浓得让人心驰神醉。那思念如南国春季枝头缀满的红豆,殷红似血地铺了满山满野,将所有过往都浸润在一片炫目的绯色里。
婉婷将手掌举至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指环,如接过一颗一碰即碎的玲珑心。他刻骨的眼神看住她,却又好像穿透了她,看住她身体里隐现的另一个人。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精致的脸颊,指尖微烫的温度泄露出他心中滚热的**。她听到他沙哑的嗓音轻轻唤出一声:“离。”那声音干涩得发滞发紧,如若他在努力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悸动。
忽然听到他开口呼唤母亲的名字,婉婷反倒平静下来。她倏然意识到无论赤阳御史有着怎样的野心,怎样的计划,怎样地想强霸五界,他对母亲的爱十七年过去却始终浓稠如血,这一点是婉婷最想证实也最希望看到的。现在,她确定了这份爱,相认的事便可以不急在这一时。有了思考的理智,她也觉得自己在冷秋尘与赤阳御史立场冲突之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赤阳御史面前已足够任性,这着实不是一个父女相认的好时机,好场合。
婉婷微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赤阳御史抚在她脸颊的手指,淡淡地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赤阳御史被她一句话拉回心神,再细看眼前的女子,虽样貌与曾经他深爱的那个人像极,但明显多了一分轻灵恬淡的纯净,少了一分看尽世事的透彻。他心下疑惑,却未曾表明在脸上,转而用研索的目光盯住她。
婉婷见他所有的浓情在自己一句话后骤然全部溺毙在眼中的黑洞里,继而用一种充满试探琢磨的眼神紧盯住自己。他因抚摸婉婷脸颊而僵在半空的手蓦地握成拳,复又收回到背后。良久,他低哑深沉的声音才问道:“你是谁?”
婉婷明澈的目光迎向他的,回答:“过路的人。”她了解到父亲对母亲的心意,心情大好,不知不觉间竟绽出一抹笑,那笑如初春里剔透的阳光,带着冰雪消融的暖意,看得赤阳御史一阵怔忡。她也不待他回神,又径自说道:“既然东西已物归原主,小女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她微一点头,算作行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赤阳御史看着她如踏着云彩翩然而至,搅起他心中疑窦重重后却又若无其事地飘然离开,那原就蹙紧的眉不禁皱得更深,但他并未开口挽留,也并未再提出任何疑问,只一味品味着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后会有期”,仿佛她早已知晓他们定当再见。
婉婷步履从容地走回冷秋尘身旁,心情愉悦,甚至有点耍了人以后的幸灾乐祸。她知道自己与娘长得有多像,这一点她从青荷姐那里听了不止一次,刚刚在赤阳御史眼中也读到了。此刻他心里定是有许多疑问猜不透吧,估计这些疑问够让他烦恼好一阵子,这就算做这十七年不曾尽父责的惩罚好了。
然婉婷的愉悦并未感染给其它人。冷秋尘看着她回来,与她含着淡笑的眼神对上,却不发一语,若有所思,幽劫则一脸怪异的表情里带着询问,炙影更是目光炯炯,妖娆的大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她有些冲动地一把握住婉婷手臂,低声喝问:“你刚刚和赤阳御史在干什么?”
婉婷吃痛,蹙了修眉,坦然的目光却幽幽看入炙影眼底。炙影见她柔韧的眼神清得发亮,似是要看到自己心里去,不由一愣。婉婷知炙影误会她与赤阳御史,却也不想解释,炙影对冷秋尘的情就如她的名字般来得过于炙烈,现在若告诉她自己是与冷秋尘站在对立一方的赤阳御史的女儿,还不知她会想到哪里去。
冷秋尘已在一旁看得极为不悦,他抬臂轻拨开炙影的手臂,将她与婉婷隔开,厉喝:“炙影!”
炙影原本怔愣在婉婷的注视下,这时又被冷秋尘出其不意地一喝,瞬间回神,见冷秋尘深邃的眼神正隐含一丝愠怒地注视着自己,不由垂首退到一旁。
婉婷知冷秋尘对自己的保护欲极盛,怕他发作为难炙影,有些担忧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冷秋尘并未看她,但她这一揪里求情的意思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他本也无意为难炙影,但这两次炙影当着他的面伤害婉婷,虽是护他,却也极为不该,他不得不开口警告:“你已两次逾矩,不要让本座看见第三次。”接着,他复又转头对幽劫道:“你们两个先回正寒宫,不许跟来。”说罢,他一揽婉婷腰肢,脚不点地地出了乾域城。
城外密树成荫成林,细高的树干直拔至半空开始结枝,纷乱无序盘错相交地开出树冠蓬顶,青黄红橙的树叶一捧一捧挂于枝上,繁密无隙地拼成一个个倒锥形,倒似一把把天然硕大的紫竹绸伞拔地而起,沿着乡土小道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蔓出去,望不到边际。
城外没了人群的限制,冷秋尘运起真气一路如箭离弦飞得奇快。婉婷抚在他肩头欲仔细欣赏路旁她从未见过的树伞风景,却只见周遭景物化作光影,唰唰后退,晃得她直头晕。再看冷秋尘,刀削似的侧面隽冷沉寂,薄刃似的唇角抿成一线,沉默不语,一看便知心中有事,或者说心中堵了闷气,要在这声光掠影般的极速飞奔中发泄出来。
婉婷有些不满地拍了拍他的肩,唤道:“哎,停下来。”
冷秋尘不理她,依旧身形不停,沿着小路愈往密林深处中去。
婉婷皱了皱眉,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又唤道:“冷秋尘,我说停下来。”
她一句话刚说完,冷秋尘瞬间急刹住步子,稳稳定在那里,倒是婉婷自己来不及收势,身子依旧急往前冲,若不是冷秋尘揽她揽得紧,她怕是要摔出去。
她惊呼一声,一手紧紧抱住冷秋尘脖子,一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复又看向他,却见他望向远处的眼眸中竟隐隐透着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灾乐祸。婉婷有些气恼地挣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道:“你做什么?这是在和谁赌气?”
冷秋尘向前逼近一步,又将她圈入他危险的气息中,一双眸子狠狠望入她眼底。婉婷见他深邃的目光中有一簇炙热的火苗在跳动,而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仿佛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噬入腹。她被烧得双颊滚烫,再也对抗不了他狂肆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要向后躲。
冷秋尘哪容得她有逃跑的余地,一身长臂将她揽至身前,与他坚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有些凶恶地说道:“你刚刚和赤阳御史在干什么?”
同样的问题从冷秋尘口里问出来,婉婷一愣,修眉微扬地看向他,反问:“你怎么也这么问?难道你不信我?”
冷秋尘的语气颇为霸道,“我信你并不代表谁都可以碰你。”
婉婷知他说的是赤阳御史抚她脸颊的事,却没想到冷秋尘会如此在意,自己若是告诉他赤阳御史是她父亲,还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想到此,婉婷不觉感到一丝好笑,但对冷秋尘对她的重视,她心中又熨过一缕甜暖。她双手抵在冷秋尘胸口,微微撑开两人间的距离,笑道:“有人吃醋了呢。”
“我吃醋你很开心么?”冷秋尘眯起双眼,俯下身,眸光充满威胁地瞪视着她。
婉婷没想到堂堂魔界少主冷秋尘居然在她面前对自己的吃醋供认不讳,完全损伤了他英明冷酷的一贯形象,不由将脸埋在他胸口,咯咯咯笑个不停。
冷秋尘见她笑得双肩直抖,却又毫无办法,紧绷的俊脸不由越发黑沉。
婉婷也知他忍耐度有限,对自己已是极为放纵,渐渐也收住笑声,但心上一股感动却不受控制地堆叠得越来越厚重。冷秋尘将他自己许多不为人知的面孔和所有纵容宠溺都给了她,她不知道除了给他更多的爱以外还能用什么来回报。
她乖顺地将头靠在他胸前,手掌熨贴在他温热的胸口上,幽幽道:“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冷秋尘并不接话,听她继续往下说。
“赤阳御史,他是我的……我的……亲人。”
听了这话,冷秋尘紧绷的面孔渐渐放松下来,心中却也越发疑惑。其实从刚刚婉婷见到赤阳御史的反应他就已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但至于不一般到哪一层,他却也猜不透。这时婉婷忽然说出他们“亲人”这层关系来,仿佛解释了一些事情,却又仿佛什么都没解释明白。
只听婉婷接着道:“他刚刚眼里看到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是他用尽全部心血去爱的一个人。”
“是他口中的‘离’?”冷秋尘问。
婉婷点点头。
“赤阳御史就是你来魔界要找的人。”冷秋尘这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依然记得婉婷在煦阳谷时请求他带她来魔界的事。
“是,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确定了这一点,冷秋尘并未再往下问,婉婷既然只说到“亲人”这一步,并不再透露具体“亲人”亲到何种程度便意味着这还不是说的时机,他不想强迫。从适才婉婷见到赤阳御史后几度阴晴的面容,数次起伏的心潮,他也已猜出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信任她,不想急着逼她在没做好准备之时透露全部,他相信等她将所有的因果与心中的疑问理清以后自然会慢慢对他解释。
他轻轻抱起她,复又浮起于半空之中,沿着小路的指向缓缓向前飞行。婉婷轻靠于他肩头,看周遭伞树绵延相织的冠顶如峦起伏,红霜绿未脱,黄叶犹嵌着橙色的镶边,似凋未凋,将落不落,在这暮夏时节竟画出一番醉人秋意,萧而不索,凄而不怆,却无处不透着一股悲伤,身处其中久了让人不知不觉也生出一种孤单的情绪来。
婉婷有些好奇地开口:“秋天还未到,这叶子怎么就都开始变黄了。”
冷秋尘略了略这无沿秋色,回答:“这是魔界之树秋霜,叶色生来如此,并非变换而成。”
婉婷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名字倒是贴切,也很美,只是秋霜漫漫,看久了让人心生难过。”
“传说这是很久以前某个痴情人为悼念亡妻种下的,浇灌时难以抑制心中悲痛,落下的泪水浸润到土壤里。后来每年这树便会长出新的来,越长越多,一发不可收拾,就像那人对亡妻日积月累的思念。”
婉婷了然,道:“难怪悲伤的气息这么重。”她又有些惊奇地看向冷秋尘,不相信地问:“你也看这些传说?”
“不。这传说在魔界流传甚广,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你信吗?”
“信什么?传说么?”
“嗯。”
冷秋尘纯紫的瞳仁似也染了悲伤,遥遥撒向遥远的前方,回答:“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是怀着希望听而已。”
“希望?什么希望?”
“天地还有情的希望。”
“天地无情么?我倒不觉得。”婉婷想了想接着道,“你对我的情,幽劫对炙影的情,西莫对他父王的情,司马靳对他师父的情,虽各不相同,却都那么明显,你怎会说天地无情?”
冷秋尘低头看了看她清亮的眼神,道:“你太单纯,也太善良,世事入你眼时便自行略去了丑恶,独留美好。”
婉婷不同意地摆了摆手,反驳:“我倒觉得你太深沉犀利,把所有善恶美丑看得太透彻,也分得太清楚。当一个人身上的恶过多地压住善时,他即便有情在你眼中也变作无情了。我并非自行略去所有丑恶,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会丑恶到不剩一善罢了。”
冷秋尘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的婉婷,嘴角牵起一抹浅笑,“或许你说得对,我应该也学着糊涂一些。”
婉婷亦是笑意盈盈地对他摇了摇头,“不要,我已经很糊涂了,你千万不能再糊涂。若我们两个都糊涂,这日子要怎么过?”
冷秋尘好笑地听着她口中“糊涂”来“糊涂”去,心中却有余花落尽,倦鸟归巢般的宁静。自己何其幸运,可以于红尘万象中得此一人,在这遍地秋霜满目悲伤之处陪在他身旁,即便不说一语也是充盈的。
他疼宠地刮了一下她小巧挺翘的鼻子,下颌朝前方抬了抬,道:“到了。”
婉婷顺着他目光凝落的地方望去,只见小路在密林深处绕了几道弯,竟通入一颗巨大粗壮的树干中。那树形貌一看便知也是“秋霜”,却比林中其余的大树粗了数倍,也高了数倍。细密的枝杈经年累月向四周滋生蔓长,竟似织出一幅巨大的“伞骨”,“骨”上树叶团簇紧密,结满枝桠,如盖出一幅硕广多彩的“伞面”,将方圆数米的风光皆遮于“伞”下。

冷秋尘落地将婉婷放下,婉婷极其兴奋地奔到那巨树旁,打开双臂便是一抱,她小小的身子只抱得这巨树的十分之一。再抬头望去,深暗坚硬的树干挺直而上,直通天顶,硕大的树伞遮去苍穹半边。她惊喜地看着冷秋尘开口:“这便是……”
冷秋尘应声,“这便是那痴情之人中下的秋霜。”
“这么说传说是真的了?”婉婷天真地问。
冷秋尘笑笑不答,真实与否,他如何能说得清楚。不过既然是个美丽的传说,就当它是真又有何妨。
他牵过婉婷的手,将她领入树洞小道。婉婷感觉这小路好似通入一道隔绝之门,所有悲伤,哀愁,悼念,泪水全部被那高广巨大的门扉紧紧阻断在遥远的身后,而眼前是一片天光明媚,豁然开朗。
小路尽头,一间石屋悄然而立,舍去了魔界彩晶灿亮辉煌的颜色,只用极其普通形状各异的乱石砌成,安宁纯朴。石屋前搭了个藩篱小院,院中盈盈碧草,翠绿如新,石雕桌椅,刻工并不精细,却是独酌赏月的好去处,而屋侧一口深井中波光清亮,井畔不知是谁舀了半桶水摆在一旁。石屋四周千树紫薇,高枝生花。凑近了看,一枝数颖,一颖数花,每微风至,夭娇颤动,淡紫绚烂如舞燕惊鸿,更似离离碎剪了晨曦朝霞,好不生动。
婉婷望着这密林深处不张扬不造作的一角,竟是开怀得不能自已。看惯了魔界晶墙林立的宫城,这简朴的一处就好像世外仙境,人间桃源,洗涤去尘缘的浊污秽垢,将人包容在一片洁净平和当中。
她提起裙摆跑入其间,抚摸紫薇光洁的树干,花枝簌簌抖动,落英缤纷,她不禁好奇地问冷秋尘:“是你建的这一处?”
冷秋尘摇摇头,答:“不是。是多年前无意中发现的,不知是谁所建。当时石屋已废弃许久,但内里四周一切保存完好,便打扫了出来。此后偶尔会来小住。”
“看惯了魔界丈许高的巍巍晶墙,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冷秋尘轻笑一声,道:“这里安静,心里有事的时候到此坐坐,什么烦乱也会沉淀。”
“的确。”婉婷在石椅上坐下,“正寒宫美则美矣,却处处机锋,待久了着实让人疲惫不堪。”
冷秋尘坐于她身畔,又道:“这里无人知晓,便是炙影幽劫也不曾来。”他说这话时并不看婉婷,像是说与自己听,又好似在向婉婷表明什么。
婉婷看向他,问:“那为何带我来?”
冷秋尘看着四周紫薇摇曳,答:“你不是想融入我的生命,我便带你来看看我生命中不为人知的一方天地。”
“谢谢。”婉婷有些感动,冷秋尘肯带她来此,便是将整颗心都剖给了她。
冷秋尘收回目光看入她眼里,那紫薇的颜色坠入他暗沉的眼底,忽深忽浅,如谜如雾,竟让人有些分不清是花色耀了他的眼神,还是他的眼神倒映出花色。
“何需言谢。”他缓缓开口,沉静的声音无粼无波,听着有些遥远,“之前一切皆是空无,直到你出现我才知自己竟将生命荒废至此。能有伴如你相陪于左右,便是将性命奉上亦在所不惜,又何况是心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冷秋尘这番话说得如此坦白,如此顺理成章,好似为婉婷沉沦了整颗心,交出整个生命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婉婷听来,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风驰沉掣下一个个寂静的浪涛,无声地拍打在她的心岸上,钝钝的,重重的,带着微痛;又如这林里秋霜包裹的万朵紫薇香气,浓浓的,甜甜的,浸入肺腑。所有感动温情随着他每个字的敲入不动声色地将她淹没至顶,她澄澈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涌了上来,积满眼眶。
冷秋尘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用指尖替她蘸去滑落的泪水,道:“傻丫头,哭什么?”
婉婷回望入他眼中,内疚地说:“对不起,我刚刚竟然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怀疑我带你来魔界的目的么?”
婉婷沉默。
冷秋尘叹了口气,“你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我是魔界少主,魔主唯一的子嗣,既然魔主有心独霸五界,我理所当然也应该有这份野心。有你在手,这野心便实现了一半。”
婉婷点头,“现在即便是你真有这野心,我也帮你实现。”
冷秋尘对她一时的意气用事不由一笑,道:“帮我?那你要置你的亲人赤阳御史的立场于何处,你又要置五界生灵的生死于何处?”
婉婷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冷秋尘顿了顿接着道:“五界本就不是一个人可以掌握的,生息规律,相辅相成,若为了一己权欲强行统成一个,没有生克,必然无法支持长久。这一点仇先生看不透,魔主看不透,赤阳御史看不透,天下人看不透,而你是映月冰花,与其说你是一统天下的武器,倒不如说你是万物生灵之母,这一点难道你还看不透么?”
婉婷对他“万物生灵之母”这样的表述有些意外,“你将我说得太伟大了。有时看不看得透是一说,最终如何取舍又是一说。”
“哦?怎么讲?”
“你愿为我投入生命,我又何尝不能舍却自己?你对我做的一切我不想亦不愿辜负。”婉婷说得极认真。
“辜负?你就静静坐在我身边,何来辜负一说。”冷秋尘将她轻拥入怀,“魔主和赤阳御史,我不站在任何一方,我有我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决定,这便是为何将你带来这些时日,我一直未向魔主禀明的原因。”
婉婷一惊,抬起身,“魔主若是知道了,岂不是……”
冷秋尘安慰似地轻抚她的长发,道:“不用担心,你尽管去做你该做的事,其它的让我来解决。”
婉婷复又靠回冷秋尘肩头,两人都不再说话。微风带起花叶几许,馨香缭绕过发迹肩头。婉婷觉得冷秋尘今天与平常不大一样,不知是离开幽深闭禁的正寒宫让他放下了平日里的威严,又或者是这不为人知的隐秘桃源让他敞开心怀,现在的他不是那个随时随处会发号施令的主,也不是那个孤冷狂肆法力强盛的魔,而是一个温柔重情在爱人面前表白心迹的伴侣。她分辨不出哪一个他才更真实,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她肯心甘情愿将心交付。
宫深夜重,月华光浅,炙影第一次觉得正寒宫千盏错落的宫灯亮得碍眼。她坐在独立于一角的九重阁顶阁之上,俯瞰壮阔铺展的巍巍宫阙,看七彩曜晶反射着华灯烛火在黑夜里交织成灿灿光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悲欢已长久地被忽略在这片虚假堂皇的华丽之后。
她举起酒壶将眼前玉盏斟满,琥珀清光与她身上红裳烈焰般的颜色碰撞出焦灼的火花,她愤愤地仰头一饮而尽,仿佛要将所有不快化在这辛辣的液体里,却发现哀怨恨痛千般滋味却反被熔在一处,烧烫在胸口,真正是一杯酒,情绪万种。
今日回到正寒宫,她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是冷秋尘面对婉婷时脉脉柔情的目光和面对她时严厉斥责的眼神,他蕴满怒意的眼神仿佛在指责她乱动了他的宝贝一般。如果婉婷是宝,那她又是什么?跟随了他这么多年遵从他每个命令完成他每个任务的她在他眼中又是什么?
她不懂,为何自从婉婷到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少主不再是以前那个少主。放在过去,即便是隔着距离,他也会偶尔关心她,而现在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不知来路的小丫头身上。还有那天下午,她在落尘殿门外分明听到他畅快愉悦的笑声。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他真正笑过,那一日他却在婉婷面前笑得如此响亮,如此肆无忌惮。他可曾将这样的笑分给她一点,难道这么多年她对他一成不变的心意还不值得他对她真心的一笑么?
她不明白的事太多,却越想越乱。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想靠喝醉来压下这烦乱,却越喝越清醒。幽劫登上九重阁的时候就是看到她这副模样。一整天他见她都魂不守舍,本想将在乾域城买的簪子送她,她却天一黑就不见了踪影,他不觉担心,四处寻找,不想她竟然在这里买醉。
他上前一把抢下她手中的酒壶,问:“你这是干什么?”
炙影也不看她,只道:“把酒壶拿来。”
幽劫审视她微红的脸颊,见她明媚的大眼中竟似燃着烈火,不由皱眉,“还在为今天少主喝你的事生气?”
炙影瞪了他一眼,极不耐烦地道:“不用你管!”
幽劫轻叹一声,在她对面坐下,“你那样不知轻重地对婉婷姑娘,也难怪少主会生气。婉婷姑娘在少主心中的地位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婉婷,婉婷,别张口闭口都是婉婷。她上一次在少主受伤时那样对少主,今天又在少主面前和另一个男人卿卿我我,我难道不该教训她?”
“今天的事少主都没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我来评断,你太意气用事。”
炙影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我意气用事?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少主?你现在倒说我意气用事?”
听了这话,幽劫心中一滞,看着炙影半天不说话。他放下手中酒壶,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星光般闪亮的瞳眸深深望入炙影眼里,柔声问:“难道到现在你还放不下少主?”
被幽劫突如其来的一问,炙影烈火似的脾气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下来。酒意上头,她倚着石台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幽劫想去扶她,伸出一半的手却在她瞬间涌上悲伤的眼眸中僵住。
是,她放不下,或者说她根本从未想试着放下过。她等待了这些年,就是希望少主可以投给她深情的一瞥。她不是不明白少主对她有兄妹情,有朋友情,唯独没有爱慕之情,但她将自己第一份倾慕第一份爱恋奉献出去这么久,现在要让她如何轻易放得下自己的执著?
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围栏边,凭栏眺望,远处落尘殿紫气流转,幽光浅淡,重重殿宇只手可握。她抬起一只手便将它们抓在掌心里,却握不住这片殿宇下孤高清寂的一颗心。
幽劫走到她身侧,眼光亦放至夜的深处,无奈地道:“你何苦折磨自己?”
良久,他听不到炙影的声音,侧头向她望去,却正好见到一滴晶莹的泪水沿这她脸庞滑下,坠在身前围栏之上,如碎玉散珠四散溅落。他心中蓦地一痛,低哑地唤了一声:“炙影。”
炙影被他一唤,亦扭头回望向他,痴痴地问道:“我哪里不好?我究竟哪里不好?我哪里比不上婉婷?你告诉我……”随着她一句话问出,泪水再也止不住,如长堤决口,纷纷涌出。
幽劫看着她玫瑰含露般的忧伤面庞,心中疼惜爱怜翻江倒海。他长臂一带将她圈入怀中,压在胸口之上,心疼地道:“你哪里都好,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好的。”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听了他的话,炙影心中更加难过,再也抑制不住多年来压抑的伤痛,埋在幽劫怀中颤抖地哭出声来,哭得凄怆哀惋,哭得声嘶力竭。
其实她痛,幽劫又何尝不痛。她等了少主多久,他便等了她多久。他看着她为少主喜,为少主怒,为少主忧,为少主伤,却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她心里从未留过一个位置给自己。他亦在等待她回头向他这里望一望,却始终看到她期盼的目光凝视着眼前那个威严的背影。
那只晶簪被他抓在藏于衣袖的手中,到底是没有送出。因为抓得太紧,簪子尖利的一端已刺入他的手腕,鲜血顺着簪子流下来,将那朵清雅的白兰染得鲜红,但他感觉不到痛,因为心痛已压倒了一切,他也感觉不到鲜血的炙热,因为炙影泉涌的泪水将他胸前烧得滚烫,她哀凄的哭声已将他的心撕裂得支离破碎,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将她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一种忧思,两处哀愁,在这正寒宫琼宇楼阁的最高处,两人相拥而立,背后宫灯月华交织成一片朦胧的感伤,为这深宁的夜更添一份萧索。冷秋尘与婉婷半悬在不远的空中,看着这一幕,竟是久久不能言语。
从秋霜林回来后,冷秋尘原本是想带婉婷到九重阁观赏正寒宫的夜景,没想到却听到炙影与幽劫的对话,婉婷本就易动的心在炙影的哭声中更被撕扯得厉害。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我不想伤人,却一再有人因我而伤。”
冷秋尘知她敏感的因子又在作祟,道:“不要胡思乱想,这事与你无关。”
“你不过去安慰炙影?”她看着冷秋尘。
冷秋尘摇摇头,“我去了只会更添她的心伤,让幽劫这样陪着她就很好。你不是也希望炙影能接受幽劫?”
婉婷轻叹一声,应道:“希望是希望,但看她哭成这样,总是难过,倒不如让我离开,成全了你和她。”
冷秋尘眉一紧,将她又搂紧了几分,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对她本无意,何来成全一说?你离开,只会又多一个痛苦的人。”
“可是……”婉婷还欲辩驳,却被冷秋尘低头一吻缄封,直吻到她迷醉了心神才松口。
她尚未清醒便被拥入他温热的怀里,头顶沉沉的声音响起:“你属于我,离开我的念头今后永远不许有。”
她从他怀中悄悄望向九重阁的方向,炙影的哭声已渐渐沉寂,虚光缥缈下是一对伤怀的剪影。
情到深处人孤独,爱到浓时便惹了满身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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