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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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作兴……”
“不作兴到你房间?”
“不……不……”
“你房里有什么?不作兴让我看?”
“什么呀……’,
“傻丫头!”沈源一步跨到了紫藤面前。“我看见你那本报纸簿了!你的剪报簿!”
紫藤涨红了脸却并不畏惧地抬起了头:“报纸,都……本来都打算扔了的……我想,老爷以后会有用……”
“紫藤紫藤,你个小傻瓜!”沈源伸出两臂,捉住了紫藤的肩膀,“别解释!别在老爷面前耍小聪明!我领情了呢!我领你情了,我的小紫藤!”
他一使劲,一下子就把紫藤的身子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紫藤一点也没有挣扎。她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
李可心紧紧地抱住张宗元,好似一松手,他就会遁走、会消失、会从此找不见觅不着无影无踪了似地。
张宗元在她的臂弯里沉沉地睡着。
李可心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一头短发。硬硬的短发轻触着她的手掌,那麻酥酥的感觉,延续着刚才那一场倾心相爱的**和满足。
崭新的棕绷床挺直而有弹性,薄薄的夹被盖在身上爽滑而轻软。床头的磨砂灯泡里洒下轻柔的光。窗口不临街面,窗下是一条小弄堂,因而根本听不见那市中心的喧闹。房内显得安宁而静温。
从相识到相爱,多少年了?从真正相爱相拥到现在,多少年了?李可心迷迷蒙蒙地想着。为什么每次相聚,都这么让人沉醉,每次相拥,都这么让人感到新鲜?李可心问着自己。
她望不够地望着自己臂弯里的张宗元,深深地吸嗅着他身上的她非常熟悉的气息。
他累了。他被那该死的沈源支使得又瘦去了一廓!仅只是因为他有钱,而他没钱!他是老板,而他是受雇佣的一个代理人!什么狗头官司,活活折磨人折磨了整整一年!他的本来就是长条形的面庞,如今两颗削进,下巴竟也显得尖了,小了。他的两边太阳**也凹陷了下去,像两个对称的坑。他的耳廓薄薄的,泛着黄色。一望而知是疲劳过了度!谢天谢地,那件事总算结束了,他可以松口气了!
结束了?是的,判了。沈源赢了。全仗了他。没有他,你沈源能赢?木头木脑笨嘴笨舌交际狭窄、惧官怯贵而且还拙于行文走笔,想打赢官司?心比天高,力比纸薄,仅只是投胎投准了地方,投进了家财万贯的沈家花园而已!
李可心疼惜地吻了吻张宗元那薄薄的黄焦焦的耳朵。
张宗元墓地张开眼睛。那眼睛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到点了?”他问。
李可心感到有一把尖刀往自己的心里扎来。她用手指轻轻抚着她的眼皮,回答他:“早着呢,再睡一会儿,我会喊醒你的。”
张宗元含糊地哼了一声,把他那剃了平顶的硕大的脑袋更深地理进李可心的颈窝,很快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李可心在那些根根直立的黑发中,看见了几根白丝。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说了什么?是的,他问了一句“到点了吗?”
他惦记着那班半夜十二点开出的火车!
他惦记着要回家去!
他惦记着他的妻儿,他要去接他们到上海来!接他们到这里来,到这间房间里来!
他要从此结束了浪迹天涯的单身汉生活。他要阎家团聚了!团聚到这间经她李可心精心拾掇好了的房里来!
尽管这本来就是共同商量好了的、合力设计好了的、双方都心平气和地绝对理智地安排好了的、也是为了更久远更安全地保存两人的感情和关系的一步棋,可是她李可心,一俟见了张宗元真的捏起了那枚棋子往楚河汉界杀去,她依然心如刀绞。
她无声地啜泣起来。
她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将这两间一套一的朝西前厢房布置一新,整理得如同新房一样。
房间是沈源同意了她的建议,花了五根小黄鱼则金条的代价订了下来,作为对张宗元一年来辛苦奔走同时又兼任李可心之英文教师的酬劳的。
按照她的设计,里外两间房,以日本式的玻璃拉门间隔了开来。所有的玻璃,都采用小方格的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框漆成了浅绿色,与墙壁涂料的颜色完全一致,天花板保持乳白色。吊灯壁灯则还是选了以绿色为主调的。并非有意,但也不是完全无意,两间房间的色彩,取用了绿叶白花的玉兰树的基调。张宗元很早就说过,可心可心你真美,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玉兰树呢!
当然不是她自己动手。她雇了人来装修。装修在半个多月前就完成了。然后她订购了一套家具,颜色也是浅绿色的,镶有白色的边框。她花了两倍于通常价格的钱,指定了颜色和式样。一周前,也就是爱德华打电话到沈宅来,通知说开庭判决在即之后,她指挥着搬运工,将家具搬进了房间。
之后连续几天,她为室内的一应生活用具而奔忙。她总是先让田大勤开车送她到石路,然后叫他回去,说是不用车了。田大勤走后,她让那已转到李家来帮佣的阿晶陪了自己去大马路、霞飞路。她出钱出主意,阿晶出力气,好似蚂蚁搬家田鼠藏粮似地往那山东路上的三楼朝西前厢房里运送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单、褥子、棉花胎、枕芯枕套、煤球炉、锅碗瓢盆,马桶脚盆、茶壶热水瓶、甚至还有小孩子用的书包铅笔盒子。她算计着,张宗元的天津儿子小鲁,应该是读小学四、五年级了。
她毫不吝惜地动用由她掌管的沈氏家财。
她心甘情愿地为张宗元北迎家小出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家上上下下没人知道这一切。
李家老少却都心里有数,包括阿晶。
李步正夫妇俩由女儿嫁人沈家花园后立即神经大发作而顿开茅塞,恍然大悟了前前后后的各种蛛丝马迹。老两口担着心事满怀愧疚又恨又怒却又不敢声张,唯一的最佳表现只能是假装糊涂,作向来糊涂且糊涂到底状。他俩听得懂那宝贝女儿精神失常时哼哼卿卿呼唤着“元,元”的乃是此“元”非他“源”。但既然那沈源都认了帐,又何须他俩去遮掩?暗地里他俩只是庆幸上帝遮掩得好,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他俩恨透了那位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张宗元。恨虽恨,当面又不能发作。一发作岂不说明了他俩已了然一切,了然一切却还将女儿嫁与沈家,他俩成了什么东西了?没办法,依然只好奉行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政策,偶尔与那位可心嫁后不再登李家门却成沈家座上客的张宗元邂逅相遇,依然只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及至可心病愈,他老两口更是无可奈她何了。这宝贝女儿生下沈泽鲲,立时立刻从羞于言辞的闺阁小姐变成了精明强干的老板太太。她处事决断、语言简捷、神态冷漠,那气势本来在家当小姐时因为恃宠撒娇就够压倒爹娘的了,如今则更由于身为富豪主妇而凌厉万分,回了娘家一张口就是命令口吻,说一不二。她公然约了张宗元到石路娘家的二楼后厢房来相会。她把自己当年做姑娘时的那间闺房变成了她与他幽会的密室。她让那个阿晶代替了紫藤的位置,在她的房门口客堂间里为她站岗放哨。她掏钱在自己的密室里装了电话,与张宗元相聚够了,一个电话打回沈家,就可以吩咐田大勤开车来接她回沈家花园。李氏夫妇敢怒敢怕而不敢言,虚虚假假地装作相信了李可心来此向张宗元学习英文的鬼话。傻蛋不是坏蛋,养了这等女儿的李氏夫妇宁可承认自己是一对大傻瓜。
至于那阿晶,则是李可心在冷眼观察、并精心考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当机立断地从沈家调往李家的一枚棋子。她长得虽然清秀俏丽,但性格绝对内向,好似生来就是哑巴,有时可以整天不发一声。这个破落地主的女儿非常贪小,给予木多就可以使她感激涕零。她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喂过几顿便认准了主子愿从此报效门下。她而且有着非常聪明的势利眼,懂得在众多的主子中唯有讨好哪一个才能获得最有效的收益,所以在沈家帮佣的那段时间里,她事事时时处处都随着可心的眼色转,最得李可心之心了。她的势利恰对心怀鬼胎的李可心有用。她很快作出决定,将这位很会做各色饭菜的厨娘转让给自己的娘家。作为一种特殊的报酬,她支付给她两倍于在沈家时的佣金。在第一次当了她的面将张宗元关进后厢房,并且嘱咐她“任谁也不许进来打扰”的那一天,她塞给她一副小小的金耳环。那是李可心从她的婆母那儿承继下来的满满一盒几大格金银首饰中,随手捡了出来的。这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沈家内宅经几代积累不知怎么搞的会收集了这么多。李可心尽管精于经济,也懒得去清点,只晓得那只最上一层的小抽斗塞得鼓鼓的,即便抓走一把,似乎也不见会浅了许多。而那阿晶,在接过这两颗小金粒子时,两只眼睛,竟就兴奋得如同夜猫子般,从里往外冒绿光了。
尽管自此后阿晶便死心塌地,但今日下午,李可心还是不想用她。她到了石路后,吩咐田大勤用车送自己的娘,同时带上阿晶,到龙华去烧香。这是几天前就安排好了的。李太太近年得了更年期后的妇女病,停了多年的经忽又卷土重来,淋漓不清,吓得她一面吃药打针,一面临时抱佛脚,成了个很虔诚的佛门弟子,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大马路上的红庙和海格路头的静安寺里去烧住香,点儿对蜡烛。近期听说龙华的菩萨灵,她早就念叨着要去参拜了。
一行人!临走时,李可心递给田大勤几张钞票,吩咐道;
“烧完香,你们三个就在龙华吃顿素斋。不必急急忙忙赶回来。车不要回麦棋路,我晚上十点钟要用。十点整,到山东路张先生的新居楼下,揪几下喇叭就可以了。我送张先生去火车站。”
“是。”田大勤应着,接过钞票时眼皮也不抬一抬。这个太太主意大得很,按她的吩咐做去就可以了,田大勤已经习惯。
偏偏那李太太多嘴,一面背起黄布香袋,一面还问:
“那么你呢?一个下午你干什么?”
问出了口她自觉实在多余。斜转了眼睛看女儿,只见虹L脸若冰霜,眉头紧皱,连忙就补了几句,力图挽救过失:
“你就在家好了!你爸去常熟,今天不会回来的……”
这番关怀更是显得恶形恶状,纯粹地成了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了。田大勤忙忙地钻进驾驶室,阿晶一脸尴尬地偷觑着李可心的面色。李太太也意会到了自己的弄巧成拙。唯有李可心却略歪了嘴角冷冷一笑,告诉她妈:
“我也不在家。我去山东路。张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我须得前去面谢,同时跟他讨论一下日后在哪里谋职的问题。大勤,”她对着驾驶室说,“十点整,山东路,不要忘了!”
对于这个沈家的老司机老花匠家养佣工,她始终防着一脚,所有冠冕堂皇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目送汽车开走,她直奔山东路。
她用钥匙启开门,进入了那一套弥满了新木器油漆气味的房间。:
她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奇南香。
房内像个仓库一样。
棕绷床光溜溜地搁在床架上。大堆床上用品叠在沙发上,高高地摇摇欲坠。崭新的痰盂茶壶马桶和饭锅不分彼此地聚在屋角。西晒的阳光斜射进来,满房间的热供气。
李可心推开窗,拉上窗帘,放进了新鲜空气,挡住了那刚入秋依然**辣的阳光。
她开天辟地第一次,亲自动手整理房间,这间不属于她的、从订下那天起就言明了是专供张宗元接了妻儿来安家立业的房间。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率先拎起了那只红漆马桶。她觉得应该先把这件东西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去。她拎了它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决不定放到哪里为妥。然后她放下了它。端起了那几个叠在一起的大小钢精锅。她想起来了!靠门一边有个碗橱,应该是可以放进这几个锅去的。果不其然,锅们找到了它们的合适位置。有了这么一次成功,李可心信心倍增。她从自己的手提袋里取出一块手绢,抹去了额上的汗,开始动手铺起床来。
她依稀记得紫藤说过,一间房间看上去整洁不整洁,最要紧是一张床,床乱了,整个房间就没有了方寸了。紫藤每天到她的卧房来,第一件事就是铺床叠被。
她从沙发上取过一条被单,展开,抖向那毛拉拉的棕绷床。
被单卷起了一个角,她绕过去,把它拉平。
可是被单铺斜了,在那床上形成了一个菱形,其怪无比。
她只好又重新铺过。
好不容易方方正正地盖住了那棕床,她又觉得异样。仔细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个瘫序上的大错误:那被单怎能直接上棕床呢?应该先铺上一条棉服褥子才对吗!
于是又只好从头来过。
自小千手不动的李可心,艰难备至地做着当年的奶妈紫藤她娘、后来的丫头紫藤所做的铺床叠被的苦力活。
她心甘情愿。
她气喘吁吁。她大汗淋漓。她一遍遍做着无用功,百折而不挠。她未曾为自己准备过婚床,却在此为张宗元准备着乔迁团聚之房。
她发狂似地在这一套一的房间里转着,干着。她很聪明,很快就在操作中习惯了操作这一切。销完床,她将枕芯塞进枕套,而且像紫藤一样将一对枕头都拍拍松,让它们并排并坐于床头。她还将绣花床罩覆上了床。她一下子醒悟到这马桶应该置于床脚跟。她还没疏忽了那床头落地灯,将一只磨砂灯泡拧进了插头。沙发上的大堆用品都上了床,她为沙发的靠背和扶手铺上了勾花的线织垫布。漂亮的、整洁的新房!完全就是一间新婚用房了!
窗帘外的阳光只剩下一线余辉。
响起了敲门声。
张宗元如约抵达。
田大勤载了神色木然的李可心回沈家花园去。
他从反光镜里观察她,明白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一声汽笛声响,火车轮子不光带走了那张先生,也带走了这位沈太太的魂灵。
田大勤是换了她走出车.她的,好似挨一捆冬天从花园的几株落叶乔木上修剪下来的枯枝。
田大勤对沈太太失却了魂灵后会有什么后果记忆犹新。那一次是她的人嫁了过去,魂灵却留在了石路;这一次呢,却是魂儿向北去了,留在“福特”车里的只是一段肉。
田大勤心里又气恨她,又可怜她。
她防范得再紧再严密也没用,田大勤对她和张宗元的关系一清二楚。
如果说过去只是猜测,只是推断,那么刚才在北火车站站台上,那辆开往天津去的列车车厢门口,李可心的失魂落魄生离死别之状,就是一次坐实了。
田大勤外表粗夯、识字不多,但一颗心又细腻又敏感,与张李两人隔了几丈远,他靠在一根木柱边上,只消冷眼旁观把目光闪过去几次,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李可心送张宗元北上迎接妻儿时的凄苦、无奈、矛盾和悲切了。
太不可思议了!田大勤边开车边想着。
这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啊!她那张尖尖的、苍白的、终日不带一丝笑容的脸,平时够让人望而生畏的。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那语调就又快又尖,主意一定,任谁都难以改变。沈家花园里的赵妈,尽管是先朝遗臣,但见了她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紫藤呢?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处处事事看着她的眼色行事,而且,虽然肯定明白她与张宗元的暧昧关系——家养丫头,好似《西厢记》里的红娘似地,什么不知道?可是几次明明暗暗地探问她,她都守口如瓶,避而不谈,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她对这位“大表姐”,畏惧忠心得也真是够可以的了。
可是此刻的李可心,却如一段木桩子似地,竖在福特车的后座上,大大地睁着双眼,茫然无神空无一物。
就这个样子把她拉回去?她会不会又像一年多前一样,神神鬼鬼痴痴癫癫地闹得沈家花园上上下下全都寝食不安?
前面的一辆“祥生”出租车突然停住了,田水勤赶紧踩下刹车。
这里是泥城桥地段,即便是十二点钟半夜三更,也是人多车多乱糟糟的。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人行道上的人有的在抱头鼠窜,连奔带跑或者闪进店铺。也有喜欢凑热闹的,逆潮流而进,忙忙地想往前去看个究竟。田大勤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一脚跨出,伸头向前望去。借着夜上海辉煌的路灯和店面霓虹灯光,他看见前方的马路正中,好像是横卧了一个人,旁边还有一摊殷红的鲜血。
“什么事?”他问那位同样也伸出半个身子来的“祥生”出租车司机。
“七十六号!”那司机简捷地回答。
田大勤赶紧缩回驾驶室。这“七十六号”是汪精卫设立梵皇渡路76号里的一个特务机关,专门暗杀抗日人士,上海人早已“谈76色变”了。看样子又有哪一位忠义之人遭了毒手,田大勤愤愤地想。
他扭回头,想把这突如其来的阻滞告诉李可心,免得她心焦。可是一见她那木然不动的神色,连忙把话咽了下去。
这位太太,此刻便有个七十六号的特务用枪堵住了她,她大概也会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的罢!
田大勤却能急中生智。他乘着车辆阻塞之机,干脆让汽车熄了火,减低了车内的噪声。然后他回过头,冲李可心说:
“太太……”
太太眼皮也不朝他眨一眨。
“张先生谋职的事……张先生……”
李可心的眼珠马上转动了起来,咬紧的牙关也松了:“张先生?……
他怎么了?”
“张先生谋职的事,已经解决了。”田大勤尽量让自己的口齿清晰些,“我中午去接老爷时,听见他跟大东书局的董老板说定了,让张先生在编译所,当个编辑。”
“大东书局?”
“对,就在山东路四马路口。转弯角上,屋顶有座双层宝塔的。”
“编辑?”
“对。外文编辑。老爷向那董老板拍了胸保证,说张先生英文好得刮刮叫的。”
李可心微微笑了。她不再搭腔,只是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只一瞥,她就收回目光,皱起了眉头,冲田大勤发了火:
“怎么搞的,停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堵塞了。”
“绕开呀!”李可心说,“怎么这么笨!”
田大勤深深地吁了口气,又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太太,终于让他救活了。
“沈源没有料到,在花园里曾一度软瘫在他怀里,任由他忘情地把吻盖满了整张年青饱满的小圆脸、任由他抱得紧紧地几乎要勒死了她的紫藤,到了晚饭之后,竟这么断然决然地拒绝了他。
晚饭做得很精美。代替阿晶的厨师胖子福平虽然年纪不大,却会做得一手好莱。中式西式都拿手。他脾气很倔,自信得很,只爱听好话,不乐意听批评。偏偏李可心的嘴非常疙瘩,每顿总要挑剔些毛病出来,嫌咸嫌淡嫌生嫌熟,弄得那体重一百八十磅的福平嘴上虽不敢反抗,心里却不服气不痛快得很。要不是看着沈源比较好伺候,沈家主人统共三名,加上几个下人,不多不复杂,工钱又不太低,他早就不会给这李可心再干下去了。心里不顺,做的菜有时倒也真的发挥不出水平来,照李可心的说法是“越弄越没长进,天生憨大一个!”但若要李可心不在——她常常回娘家去,这福平就会去了顾虑,少了拘束,水平超常发挥,把那普通的饭菜花样翻得像杏花楼的宴席或者德大西菜馆红房子的英法大菜一样。今天晚上他知道李可心又去了石路,赛似摘了他头上的紧箍咒,猴子般忽发奇想,弄了一桌的“餐宴”上来。刚入秋,蟹脚并不硬,他却专门跑了一趟十六铺码头,觅得了好几斤偏偏就是大热天里长膏生黄的“六月黄”,一个个用细绳捆住了爪子,上蒸笼猛火蒸熟,然后用大腰子白瓷盆摆齐了,鲜红澄亮地端上桌来。

“今天什么日子呀,福平?”沈源踏进餐厅时,望见长条形抽木餐桌上红是红、白是白、熟蟹一个个弹眼落睛地,禁不住诧异地问了。他总也记不住各种节日,特别是农历的那些节气,但知道每逢那些日子,厨房里总会弄些花样的。
“嘿嘿,好日子,”胖厨子搓着手说,“老爷的官司打赢了,庆祝庆祝!”
“你怎么知道的?”沈源笑了。
“听紫藤说的。好几天前就告诉我们了,是今天开庭。”
一旁正摆着碗碟的赵妈接了口:“也真不容易啊!日本人势头正旺着呢,我们还偏偏让他们输了!这可跟平常日子里的小官司不一般呢!”
沈源诧异地看了看赵妈。这位在沈宅干了几十年的老妈子,平时从不在主人面前多言多语,且不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是足不出户,对政局时局一窍不通,就算她多多少少耳边刮进了什么是是非非,她也是严格信守沈家上辈的规矩:不许下人参与议论主人的一应事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连赵妈,也对沈家“华申”的这一诉讼事端,心如明镜了如指掌了!
沈源禁不住扭过头去,又看了看紫藤。她刚把小沈泽鲲放进一个特制的坐椅中去。这坐椅是田大勤设计并自己动手做成的。分上下两层,上层让小沈泽鲲坐,下层让他润脚,高高的如同一个皇帝的宝座。紫藤正在把一条围延给沈泽鲲系上脖子。
她面无表情。
不,应该说是她表情极不自然。她始终没抬起头来看他。她的脸比平常日子更红了,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光滑滋润鲜艳得好像刚上过妆似的。她一改平时的总爱呢呢喃喃哄着小沈泽鲲的习惯,竟闭紧了她那厚厚的嘴唇,一言不发。经了下午在花园里的一幕,她窘迫得很呢!
沈源真想笑出声来。这小丫头,太当真了!没做什么呀,不过是抱抱你,吻吻你,若在国外,无非是社交场上的惯行礼节而已!连抚摸都不肯,那么坚决地挡住了我的手,这小丫头!若是玛丽,不待我动手,她自己就会动手了!便是可心,新婚那一夜,也是何等默契!有文化有知识与没文化没知识毕竟不同!
沈源甚至看到,紫藤那长长的睫毛,如帘子般厚厚地挂在眼前的睫毛上,竟闪烁着些许晶莹的泪花了。
他莫名地起了一种冲动,喊住了正打算退出餐厅的福平:
“福平,菜都在桌面上了?”
“对。天热,不必现炒,都上桌了,还要添?’!
“不不,足够了!”沈源招招手,“解了你的围裙,上桌!”
“不不,这怎么行!”
沈家向来的规矩是,下人不上主人的台面,另外在厨房开饭的。
“庆祝庆祝嘛!”沈源笑着又向赵妈说,“赵妈,一起来!”
“不不不……”
“紫藤!”沈源喊,“你也别去管沈泽鲲了,给他只蟹脚让他吃去!开一瓶白兰地!”
“哎!”紫藤一下子活了转来,马上转身走向一侧墙上的酒柜。
“罪过罪过,”赵妈说,“我们还是……”
“赵妈,福平,还要我给你们端椅子吗?”
“哪能呢!”胖厨师倒也豪放,“赵妈,恭敬不如从命,坐呀!”
“噗!”紫藤启开了白兰地酒瓶的瓶盖。酒劲极足,一股气体带了酒液冲了出来,喷了紫藤一头一脸。紫藤“哎呀”一下,像条淋湿的小狗使劲甩着自己的头,那两条粗粗短短的辫子竟如摇鼓鸣似地左右扇了开来。
沈源放声大笑起来。
他许久没这么笑过了。
晚饭后他干什么都没了心思。
他到花园里散了一会步。他在那株下午刚栽下的小紫藤前仁立许久,源俄的月色下他忽然看见了一幅景象;这紫藤愈长愈粗,愈长愈高,枝枝蔓蔓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竟就如同一把大伞,庇荫了大半个沈家花园!他眨了眨眼,那图象才倏忽消失。他禁不住哑然失笑,明白自己在晚餐桌上,多喝了几口白兰地!
他踱向紫藤住着的偏楼。一片漆黑。那窗却洞开着,有一片窗帘在飘动。里面满栽着鲜花异草呢!床头橱里,有一本精心剪贴的报纸簿。他想到此,禁不住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一定还在可心的卧室里哄泽鲢入睡,然后让他睡进那架小床,自己则在床边守着。可心不回来,她不会离去的。
他不知不觉地向红楼走去,进门斗,入大厅,上螺旋梯,径直走到了那卧室门口。
他抬起手臂,却又放下了。既不能吓着了她,也不能吓着了沈泽鲲呀!
他折向西侧自己的卧房,进了门。
写字桌上摊着许多文件。“华申”一案虽了,善后事宜却不少。本来,他是打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一应事务整理清楚,订出一个日程表来的。
但此刻,他只在那书桌前站了不到两分钟,马上就把所有的文件一古脑儿格进了大抽斗。然后就动手整理起桌上的笔墨纸砚来。
为什么要整理它们?他问自己。这间房间,从来也没让别人进来过,除了兼管整理此屋的田大勤。可心只进来过一次,那是婚前,他邀她进来小坐,把自鸣得意的漂亮卧室展示给她看。但后来她发了病了。病时及病后都决不进他的卧房。那间通向两头卧室的卫生间,虽然是两人合用的,但左右两扇门上都装有插销,无论是他,还是她,进了卫生间第一件事就是闩死了对方的门,亦即将对方拒之于门外,所以这本来兼作两间卧室之通道的卫生间,完全失去了那兼有功能,纯粹地成了供洗漱方便的卫生设施。沈源即便要去可心那儿看看儿子浑鳏,也是从那走廊上的正门出入的。
那么为什么要整理自己的卧室呢?整理了书桌不够,还把沙发上的一件外套一条领带塞进了壁橱。岂但如此,竟还拉了拉床单,铺平了两块枕巾。沈源觉得自己的头上和预子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既然有汗,那就该洗一洗自己了。他取出几件内衣裤,进了卫生间。
他看了一眼那边那扇门上的插销。
不管它!他想着。他开了水龙头,而并不把那扇门闩死。
温热的水洗去了酒气和汗气,却并没有洗去他的谋划和决心。
我要紫藤!他仰脸承受着哗哗洒下的水流在心里喊着,我要她!我一定要她!我马上就要她!凭什么我不能要她?凭什么我就应该为她——可心,这个只有发了癫狂时才肯要我,一旦清醒了就视我为洪水猛兽,鄙薄我如粪土的女人守节?凭什么?
小沈泽鲲睡得不很安稳,老在动手动脚。
紫藤轻轻地摇晃着他那可以左右摇动的小床,嘴里哼着催眠曲,顾自想着心事。
李可心去送张宗元了。那火车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她起码要过了十二点半才能回来。
张先生此去是迎接家眷。他的家眷接到上海之后,可心姐大约可以消停些了吧?
人家有妻有儿的了,不是孤苦伶仃的单身汉了;你沈太太也是有夫有子的了,好好的一个老板太太,总该收了心安了魂好好过日子了吧?
如果真的这样,一个张家,一个沈家,和和睦睦相处,客客气气来往,即使曾经有过一段荒唐,也就算是流逝过去了。就像大姨夫李步正,年青时跟这里的沈老太太、沈源的妈,也好过一阵子,后来不也还是安安稳稳地各过各的日子,礼尚往来,一直到沈老太太闭了眼吗?
紫藤希望人人都过得好,太太平平,不要弄得颠三倒四,自寻烦恼。
可是世界上的事,怎么就总与她的愿望相反,不尽如人意之处竟十有**呢?
她恨自己。
何必呢?她责怪自己。贼头狗脑地弄了一本剪贴簿出来!弄的时候,心地倒也坦然,无非是很关注、很担心、后来又变成了很有兴趣,几乎成了习惯,好似守财奴天天都想往自己的小金库里贮点钱。一天不往那报纸簿上贴点什么,一天的事就没完成似的。及至今天被沈源发现了,这位两眼黑漆漆、眼珠子亮得如灯泡似的老爷又毫不客气地当面点穿了,甚而至于说出一句“我领情了”这样的让人心胆俱裂俱醉俱软俱酥的话来,紫藤方才猛地醒悟到,自己身为一个下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娘,如此久长、如此执着、如此密切地暗中窥视着沈老板、沈家老爷、一个男人的私事公事家事,实在是有点出格了!
“我领你情了!我领了你的情了!”
那声音,好似一直在身边响着,震得她手脚都酥软,两须如同火烧,眼睛里总想冒泪水出来!
他那么忘情地公然在灼灼阳光下,在上有天下有地毫无遮拦的花园里吻了她!他就不怕可心姐突然回来,田大勤突然回来,或者是福平和赵妈突然从红楼里走了出来吗?
是的,他不怕。因为他是老爷。他是这里的主人。
而我呢?我紫藤呢?紫藤只是一棵藤,一棵依了大树才能往上攀援的藤,一棵栽在沈家花园靠了那块肥上才能活下去的小紫藤!
紫藤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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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背擦了泪去。但那泪水竟像开了闭似地,泪泪直淌。紫藤想,反正这屋里没别人,让它淌去吧,于是干脆就呜咽了起来。
她生平第一次启开回忆之门,那么清醒地全面地审视了自己。
不记得爸爸了。只听外婆说,爸爸去当兵了。当的什么兵,谁也说不清楚。那年头的兵,名号多得像“大样绸布店”里的呢绒绸缎,五花八门的。
爸一去不返。妈进上海城当了李家的佣人。
李家是远亲,待妈不错。大小姐可心马上就离不开温和体贴又能干的妈了。妈一做就是几年。
紫藤跟外婆在乡下住。逢年过节妈回来,把工钱交给外婆,还为紫藤带来可心姐穿不下了的穿腻了的衣服。紫藤是全村穿戴最漂亮的小姑娘。
可是有一天,紫藤跟一位比她大两岁的小女孩子吵起来了,那女孩撒着嘴说:
“垃圾货,全是拾垃圾的!”
紫藤不懂。没指过垃圾呀,她想。村西头有一块荒地,上海城里的垃圾车天天来,把垃圾堆在上面。常有过不下去的人去拾捡,可是紫藤从来也没有去过呀,那地方,太臭了!
回家间外婆,外婆不吭声。
可是第二天早晨,外婆不许紫藤穿戴那些漂漂亮亮的旧衣服了。外婆帮着她套上了家织布的衣裤,又硬又难看。
紫藤却一下子就明白了,顺从了。
如果说懂了事,就从那一天开始。
如果说更懂了事,是从进入李家第一天起。
外婆得了痢疾,活拉拉死了。妈来领她去上海。
坐了小火轮,坐了大汽车,一路上真开心啊!
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楼,那么漂亮的店铺,紫藤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
然后进了弄堂,然后上了楼梯,然后站到了大姨妈大姨父的面前,听妈的吩咐,乖乖地叫了他们俩。
妈牵了她的手,穿过阴森森的客堂间,弯起手指,轻轻地叩着后厢房的门。
“进来。”里面传出好听的声音。
“进门一定要先敲几下,”妈关照她,“要守规矩,知道吗?”
貌若天仙的可心姐坐在她的明亮的满溢着香气的闺房里。
紫藤走到了她的书桌前。
这么多的书,她想伸出手指摸一摸。
“别走近我!”可心几乎是在喊,那双好看的长长的秀盾一下子紧紧地凑成了几乎一线。
紫藤吓了一跳,不明白是为什么。
“紫藤挺干净的。”妈在赔着笑,“临来上海,我刚给她洗了澡。“
“头发呢?”
“也洗了呢,用的是上海带去的香肥皂。”
“肥皂能洗掉虱子?”十七岁的大小姐李可心始终不肯松开眉头,“还留这么长头发!”
小紫藤头发多,粗粗地编成一根,垂在脑后。
“去剃了。”可心说,扭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是。”妈答着,拉着紫藤的小手,“马上就去剪。”
“不是剪。”李可心头也不抬,“是剃,剃光!”
“可心……”妈湖泊地,“小女孩呀……剪得短一些,行吗?”
李可心却不再开口了。
紫藤被领到了一个剃头担子前。
“我不嘛!不嘛!……”她用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得爱美了。
妈的眼里汪着泪;“紫藤紫藤,你要不要跟妈在一起?……把你带在身边,还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呢?…唤得记住,你妈是佣人,你是佣人的女儿,小丫头,木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紫藤被剃了光头。
紫藤知道自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沈泽鲲突然“哇——”地一声惊哭起来。
“噢——嗅唤——不哭不哭——”紫藤慌忙将他从小床上抱起,轻轻拍着,在房里走动起来。
她抬起上臂,把自己的眼泪擦到自己的短袖袖口上。
沈泽鲲闭着眼睛,还在很伤心的抽噎着。
“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做恶梦吗?”紫藤抖动着他,想着。
走过那扇通往盥洗室的门时,她听见了里面哗哗响着的冲浴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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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忙走开。
她的耳边已不再回响他那句“我领情了”。她明白自己应该牢牢记住母亲带她剃去一头乌发时的话:
“你是丫头,你不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她脸上的泪水干了。
沈泽鲲安静了下来,小脑袋软软地抵在她的胸上。
她把他轻悠悠地放回到了小床上。
她把那盏可以调光的落地台灯再拧暗了些。
她抬头看了看那架座钟。刚过十点。可心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来钟头才能回来。
她整理着她的书桌。有一本书的题名引起了她的注意。“新女性的出路在何方”。在何方?紫藤想。谁是“新女性”?紫藤又想。她觉得这两个问题对她紫藤来说,未免都太遥远太不着边际大于已无涉了。她苦笑笑,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翻动那书,将它插上了案头的小书架。
她突然感到了异样。
尽管沈源拉开那扇通往可心卧室的门时,尽量放轻了手脚,而且还用力将那门往上提一把,免得那两根铁制的绞链直轴发出响声;尽管沈源仅仅只是开了门,站在门框边上,还没挪动步子,紫藤却一下子感觉到了。她感到自己背上像是射进了两颗**辣的子弹。
她猛地扭转身子。
沈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指了指沈泽鲲的小床。
紫藤涨红了脸。她明白沈源的意思:别吭声,别惊醒了沈泽鲲。可是这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若没有几小时前花园里刚栽下一株小紫藤时发生的那一幕,紫藤决不会一腔的血全冲上了头而如此惊慌失措。沈源每晚都要看一看小泽鲢,然后才回他自己卧室。他进入这间他妻子的卧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可是此刻,他不但跟她紫藤有过了那一幕,而且,他竟是从那扇通向他卧室的门里,走出来的!
紫藤僵在书桌前,一动也不能动了。
沈源看出了她的惊恐。
看出了她的惊恐反而使他忍俊不禁。玛丽也罢,可心也罢,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如同面对一匹野狼的小羊羔般!沈源感到浑身都涨满了力。他张开两臂,不移动脚步,只勾动着手指,招呼紫藤过来。
紫藤咬住了嘴唇。
她的心里升起了愤怒。愤怒压倒了惊慌、恐惧、还有猛一见到他站在门边、披着浴衣、脸上泛着和善的笑意时袭上心头的一股感动和热情。她看出了他弥满在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的得意、调侃、自信。他是多么的自信啊!他清楚他是个主干、老板、沈家花园的老爷,而她,只是一个陪嫁丫头、一个女佣人、一个吃着沈家的饭受着沈家的管的下人!他已经不是前几个月里工厂被日本人占了、商标被别人冒了、打官司又投诉无门的倒霉蛋了,他也不是几个钟头前因为“我领了你的情”而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的自称“阿源”的人!他此刻只是勾着手指头,好似在呼着一条狗一只猫,打算给一点施舍,而且还那么自信:这条狗,这只猫,一定会受宠若惊,扑到他的怀里,去舔他的足跟。
她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了那个镜头:她被按在那剃头担子前的小凳子上。她哀良地哭着,眼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长长的黑发掉落下来、掉落下来、坠到她的怀里,飘向肮脏的地面。
“不,我决不!”紫藤喃喃地说着,不是往前,而是往后退缩着。
沈源微笑着摇了摇头,垂下双臂,向她走来。
“不!”紫藤差点喊出声来。可是声音在冲出双唇前就刹住了。她看见了横在走来的沈源与退缩着的自己之间的小床,看见了熟睡着的沈泽鲲。她下意识地也竖起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前,另一只手,则指住了那架小床。
沈源停住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紫藤的手,又指向了沈源身后那扇门、那扇敞开着的、通向他的卧室的门。
沈源笑了起来。他认为自己明白了紫藤的意思:紫藤叫他退回去,退回到他的那间卧室去。
可是这也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如果沈源真正懂得了紫藤,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了:他以为,紫藤只是怕惊醒了沈泽鲲,或者说,紫藤只是担心女主人会突然返回,所以让他退回去,退到他的卧房去。只要退回到了他的卧房,紫藤自会乖乖地、心甘情愿地、甚至是如愿以偿地,随了他来!
他根本就没想到,他一隐入那道门,还没穿过那八步宽的卫生间,背后就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继而就是“啪”地一下。是门闩。紫藤把门插上了,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插上了。
沈源决定去香港。
他不能不暂避一段时间。
“华申”控告唐茂源等商户经销赝品“白龙”水泥一案刚了,那位驻于“华申”的日方军管理代表小野田,就被调离了。调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清楚,只是在某一天早上,“华申”里的职员工人都发现,小野田就此不见,换了一个满脸横肉、剃了光头、留了仁丹胡子、手里还牵着一条大狼狗的矮胖子日本人“军代表”。他的名字是龟田太郎,纯粹的回式姓名。
龟田太郎到任第二天,就打了电话给沈源。
“你的,明天到厂里来!”他用极为生硬的汉语和命令式的口气,在电话里说,“出工出工!”
“敝人正在养病,”沈源说,“贱内身体也不好……”
“不许的说假话!”龟田打断了他,“官司的可以打,工厂的不管?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沈源当机立断,买了当日下午飞往香港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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