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父亲沈渊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将很大一笔资金转移到了香港汇丰银行。在九龙西北的袭湾地区,他还购下了一块地产。老爷子想在香港另谋发展的意图是很明确的。沈源实在是由于先为重整“华申”而奔忙,后为诉讼所纠缠,分不了心脱不开身,不然早就该去料理一下那边的事务了。如今龟田太郎咄咄逼了前来,上海这个孤岛上难觅退路,也就马上想到走这步棋了。
决定作得很匆忙。先打了个电话给机场,知道最近班次的时间,订了座,然后就关照田大勤收拾收拾,拿上最简单的行李,跟了一起走。
田大勤连问也没问一声为什么,马上就上了二楼。沈源的一应生活起居,归他照料,他知道该随身携带些什么。
沈源在大厅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先到可心那里去说一声,然后再去找紫藤。紫藤在花园里,她那块菜圃上,刚才见她一手抱了津综,一手捧了几棵丝瓜苗,脚步轻捷地向那边走去的。
可心果真还是那种雷打不动的冷漠神情。
“去就去吧。”她说着,没停下她的画笔。她在一张宣纸上很用心地画着一株玉兰树,泼墨部分已经完成,她正在用工笔勾勒出树上的花蕾来,“留下你的那本支票簿,还有专用私章。”
沈源望着她那张苍白的秀丽的瓜子脸,那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柔和的鼻梁,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摇一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就想走开。
“等等,”可心突然又说,而且抬起了头,“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沈源的心里,掠过一丝暖意。他站住脚,回答道:“难说。那位龟田太郎新来乍到,想摆摆下马威呢!估计过一段时间,会缓和一些。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起走的,只是考虑到你的身体……再说,香港方面还没安顿好……”
“我并没有说过我也想去。”李可心冷冰冰地打断他。
沈源突然感到了自作多情的可笑,连忙咽下了下面的话。
“你把大勤带走了,谁给我开车?”李可心的微微上用的丹凤眼直视着他,“你怎么尽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打算?”
沈源感到心头有股火在往上顶。他硬屏了一口气,才用尽量缓和的口气说;“临时找一个,大勤的老乡,已经说好了……机场他也去…哈天就跟大勤交接……”
因为喉头的火硬压着,他的话显得比平时更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了。李可心厌烦地扭回头去,手中的笔一不小心碰到了画稿上,顿时就化开了一大块墨迹。她恼火地把笔往桌上一拍,一伸手就把那幅画揉成了一团。
沈源逃一般出了她的卧室。
他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梯,把自己投入了花园里的清风阳光鸟语花香之中。
绕过那几株红花开得如火如荼的夹竹桃,沈源发现,明明见他上了楼进了自己卧室去整理行李的田大勤,竟跟抱了沈泽鲲的紫藤在一起,优哉悠哉地,正用一把小小的如同玩具般的铁铲,在泥地里挖着。他的身后,已经排了一行整整齐齐的小坑了。
紫藤手中抓了几棵小苗,在往那些小坑里一株一株地放着。
他觉得自己脑袋两边的太阳**又胀痛了起来。
他似乎听见了紫藤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了卫生间的门又毫不犹豫地插上门闩的声音。
从那天以后,他感觉得到紫藤总在躲着他。
他想不大明白。这丫头,这么关心着他的荣辱成败,这么温顺地在花园里接受了他的吻,怎么又这么死板地坚守着那一道通向他卧室的门槛呢?
沈源有过玛丽,有过可心。经验证明,肌肤相亲尽管有层次有等级有阶段有过程,但其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障碍。玛丽的第一个吻离他俩第一次**不满二十四小时。可心呢?一并于新婚之夜完成。西洋新式女子与中国旧式闺秀,他都经历过,怎么这小丫头紫藤,偏就如此出怪?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她爱别人。
谁呢?能是谁呢?她天天在那满满一房间的鲜花绿叶中生活着!是他为她精心设置的!
他此刻跟她在他的花园里,抱着他的孩子,亲密无间地男耕女织着,俨然像一对小夫妻似地,根本没发现他;
他咬着牙加快脚步向他俩走去。
没走几步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连忙刹住,大透一口气,将双手背在身后,然后慢慢向他们踱去。在下人面前不能失态,他想。
紫藤手中的苗放完了。她直起腰,看见了沈源。沈源也看见了她的脸;红得如一大朵花。她显然是跟田大勤说了句什么。田大勤马上挺直身子转过了头来。
“老爷!”他迎着他说,垂直了手臂,毕恭毕敬,“找我吗?”
田大勤不愧是先朝老爷沈渊培养出来的!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绝对符合沈家规矩!
有一句话本来已经滚到沈源的口边了:“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沈源马上把它咽了回去。这里他为什么不能跑来?他是花匠,理所当然在花园里挖土坑!
还有一句话本来是紧跟着也要冒出来的:“你这混帐干嘛跟紫藤在一起!”
这句话若真的说出了口,那非但没有一点道理,而且必将把沈老爷自己推进一个尴尬境地!
沈源当然一样咽回了它。
“行李都准备好了?”他用和缓的语气问。
“老爷的行李,已经放进车后箱了。”
“你自己的呢?”
“没几样东西,来得及……”
“去收拾一下吧!”沈源说着,看了看手表,“一小时后,我们动身。”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到我房里,右边抽斗,取了那枚专用私章,去一趟沙逊大楼,支三千元出来,我们带着。办完了这件事,把这本支票簿,连带私章,交给太太,留给她了。”
“是。”田大勤应着,放下小泥铲,拍一拍自己的双手,接过了支票簿。
“一个钟头,来得及吗?”一旁的紫藤插了一句。
“抓紧时间,”沈源说,“顺便买一打内裤、一打袜子、一打手帕,带去用。”
“是。”田大勤转身就走。
“开车开慢些!”紫藤却冲着田大勤的背脊喊。
“一个钟头里,要干这么多事!”紫藤望着“福特”开出大门,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关心和担忧,以致于那平整光滑的额上,竟现出了两道浅浅的竖立着的皱纹。
沈源把玩着田大勤留下的那把小泥铲,淡淡地说:“他手脚快,办事利索得很。”
“昨天的沪江夜报上,又登了一起车祸。日本人的军用吉普,乱开,撞死了一个黄包车夫,他家里有六个小孩子呢!”
沈源看着紫藤:“你现在每天还读报?”
紫藤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连忙将沈泽鲲拖得高一些,把自己的脸藏到他的小身子后面。
“大勤跟我一起走,去香港,’桃源依然望住她,“你……”他本想说:“你舍得吗?”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样的玩笑和试探太掉身价。他改了口:“你们留守家里,能行吗?”
“你放心,”紫藤脸上的红色马上退去。她让泽综从这条臂膊转到另一条臂膊,露出了自己的脸,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迎住了沈源的目光,“除了开车,大勤哥的活,我全可以干,大勤哥说了,开车的事,有老金伯伯来顶。老金伯伯人挺好的,太重的活,他也可以帮一手。可心姐和沈泽鲲,我都可以照顾好。再说还有赵妈和福手呢!你放心走好了!……”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明白玛?”
“我知道。唉——”紫藤长长叹口气,“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滚蛋,大家就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源心头的那种疙疙瘩瘩的东西一扫而空。真是一个怪丫头,他不禁想,她的心就像她那双眼睛那么清亮,黑是黑,白是白,非但自己里面没有杂质,而且还会刮出一阵清风,把别人心头堆积着的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吹拂殆尽!
“我不能不走,”沈源说,“日本人好像要报复。你注意到报上的那条消息了吗?三星故香厂的老板方液仙,化学界头面人物,就因为得罪了日军方,上月底让七十六号绑架了去了。”
“今天的消息,”紫藤说,“被折磨死了。家底还要交二十万元,才可以领回尸体,”
“今天?哪张报纸?”
“刚到的‘大美晚报’,我放在大厅茶几上了,你还没来得及看。”
沈源发现,那种红晕,又泛上了紫藤的双须。
他禁不住一阵心荡神摇。
紫藤紫藤,你哪里像个家养丫头!你为什么竟是一个家养丫头!跟你谈话,简直就像是跟一个同业同行,不,应该说是跟一个贤惠通达心心相印的夫人内助,在共商家业大计!
你这个丫头,从哪里养成了如此的品性的呵!
紫藤迅速闪开了自己的眼光。她弯下腰,又抓了一把丝瓜苗在手里,迈开步离开了沈源。
“再不种下,就都晒死了。”她说。
“我帮你。”沈源连忙跟上她。
“你肯干这个?种菜!”
“我向来喜欢园艺,这花园不就是我整修的?”
“那是种花、种草!老板家不作兴种菜的。”
“我没说过。”
“可心姐说的。”
“她是她,我是我。”
“可心姐知道了吗,你要走。”
“听见好像没听见一样,只关照我留下支票簿,还有私章。”
紫藤噗地笑出声来。沈源禁不住也笑。两个人都想起了李可心一脸冰霜的神态。
沈源免不了又想,怪,即使是一种让人恼火让人窘迫让人伤心的事,怎么跟这紫藤一谈论,也会化解成笑料呢?
“暖暖,”紫藤忽然喊,“你怎么种的?”
蹲在地下,把紫藤放在土坑中的小苗扶正、填上土的沈源低头一看,不禁大笑起来。只顾跟她说话,竟就把丝瓜亩种倒,白白的根须,根根朝上直立着。而仅有的两瓣叶子,却折断了一片。
“还是我自己来,”紫藤说,“你抱着沈泽鲲。”
沈源接过小泽综时又禁不住暗笑:这丫头,什么时候竟改了跟他说话的口气,“你”啊“你”的,还称他“暖暖”!
“暧。”紫藤撅着圆圆的**,吩咐道,“把那边的水壶提过来,我种一棵,你浇一棵……这么种,每棵都能活!”
沈源很乐意地一手抱了乖乖地望着他们俩的小沈泽鲲,一手提过了那水壶。
好宁静!好舒畅!好惬意!没有龟田的威逼,没有可心的冷眼。没有“华申”的烦恼,没有田大勤的干扰。目光暖烘烘的,秋风凉爽爽的。上很松,水一洒下就倏地吸干了;苗很嫩,沾上水后更加鲜艳碧绿脆生生好似透明的一般。沈泽鲲在伊伊呀呀哼着,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惆瞅着。紫藤的头发油亮漆黑,紫藤的两颗红得如三月的桃花,紫藤弯腰拨弄土块时,那衣领之上和衣领之下露出的皮肤白得耀人眼。一时里,沈源觉得什么烦恼都是多余的,什么追求都是空泛的,只有眼前的紫藤,才是个真实的存在!
“紫藤!”他唤她,自己都感到嗓子有点发抖。
“哎。”紫藤应了一声,头也不抬,“跟过来呀!不快浇水,活不了!”
沈源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充当她的副手。
他抽空子瞄了一眼手表。匆匆间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田大勤一回来,他就要动身了。
这一走,前途未卜,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她,谁知道呢?
花园里没别人。小沈泽鲲睡着了。还要讲什么面子端什么架子?
他下决心表白了:“紫藤,你听我说……”
“哎。”
“知道吗,紫藤,我真想把你带走。”
紫藤没了反应,顾自栽着瓜苗。
“要不是这沈家花园实在少不了你,可心少不了你,沈泽鲲少不了你,我怎么也要带你走!我甚至想,香港那边,完全可以为你安一个家……只要你肯,紫藤。”
紫藤还是不言不语。
“那天晚上,我的确想要你。你不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肯做偷偷摸摸的事……”
紫藤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沈源看见,她居然也把一捆丝瓜苗放倒了,白色的根须,根根直立在土外。
“别种了,紫藤!”他扔了手里的水壶。儿子沈泽鲲不能扔,只好还是抱着。他真想把紫藤从地上拉起来,像上次那样,把她拥在怀里。
“听我说,紫藤,我明媒正娶。’她说着,气息急迫。“我到香港,筹建一个分厂,等安顿下来后,把你接过去,让你去那边当太太,我的太太,你不要嫁人,你等我……”
紫藤霍地立起了身。她面对了沈源。尽管整个脸面通红,她的两眼还是毫不躲闪地望着沈源。她的大大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可心姐呢?”她几乎是喊,“可心姐怎么办?”
沈源泞不及防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哭笑不得:“你……嗅,你管得着她吗?她在上海,你在香港……”
“不!我不!我难道……”紫藤一下子张口结舌了。她就像沈源刚才那样,明明有话涌到了口边,却用尽力气把那话吞咽了下去。天哪,她望着面前的沈源,想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也要像李可心那样,这里麦淇路里嫁个沈源,那边山东路上养个张宗元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人,实际是把心撕成了两半,天天都在烈火上烤、滚油里煎、刀斧上锯吗?可沈老板沈老板,李可心欺骗你折腾你,你并不自知,你博得了我紫藤多少暗地里的同情,可你怎么也要步李可心的后尘去欺骗她有负于她而且拉我入伙呢?紫藤若是答应了你去当你的外室偏房小老婆,紫藤算是个什么东西了?紫藤不是人了!紫藤帮着李可心骗你让你戴绿帽子,还不够紫藤愧疚的吗?紫藤怎么还能又反过来勾搭了你去欺骗那神经不正常的再也经不起刺激的可心姐呢?紫藤若这么做,紫藤就不再是无可奈何地充当可心骗局的帮凶,而成了害人害己的主犯了!紫藤怎能答应你呢?紫藤已经懊悔死了,为那本剪贴簿、为那天花园里的一时糊涂!紫藤实在是没人可嫁,想不出来可以嫁谁,要不然,快嫁了算了,这沈家花园,紫藤再不敢住下去了!
这么多的话,紫藤都只能往肚里咽,咽得她心跳气促胸口如同塞进了一大把乱草。她的眼泪汩汩地直往外冒,怎么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伸手,从沈源怀里夺过睡熟了的沈泽鲲,抛下沈源,夺路而逃。
田大勤开着的“福特”车,恰于此时,如一发炮弹般射进那黑漆大铁门。
沈源不能不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父亲沈渊。他老人家在世时处事果断,说一不二,几乎到了刚愎自用、专横霸道的地步,沈源从小身受其管其任,总觉得当他的儿子实乃深受其苦其害,恐惧怨总甚于亲近尊敬。特别是玛丽那件事,尽管后来的事实是他一当了穷光蛋就遭了嫌弃,但那个转折,却是老爹一手造成的。沈源怎么也不能原谅他对他那段如火如荼的爱的冷酷无情的摧残。可是自从老爹故去,自己回国接替了他的事业之后,他才愈来愈明白了,老爹那种自信、专横、果断、辣手,正是他成功的原因!沈家祖辈虽然积资殷实,但只是到了沈渊这一代,才开成了一爿像样的工厂。仅仅一、二十年功夫,沈家的资金就扩大到非但使“华申”成为国内几大水泥厂之一,而且即便“华申”被毁了,还是有能力重建,即便重建之后被日本人“军管”了,沈家人也可以依仗着手头的经济实力,采取任由它被占而不必为了生计去“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强硬态度,甚至还可以绕个弯子打打官司。更让沈源深铭老爹之恩的是,到了香港之后,他就愈加切实地体会到了沈渊当年在香港投资买地的无比英明正确了:沈渊买下的大片地皮,紧挨着维多利亚港口,无论运输、排污、接电、取水,都极为方便,而且就在那木远处的海面上,还有着一个寸草不长的石灰石小岛,那上面的石灰石,正是水泥生产的上好原料!
到香港后半个月,沈源已经办妥了一应诸如财产交接、注册办厂、申请专利、开户立帐之类的手续。美人治理的香港,地方小,实业商业的发展都远不如上海,管理机构也不像上海那么层层叠叠又是中又是洋还要顾及占领军什么的,所以沈源在港申办水泥厂的前期准备工作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沈源的一口英文,到此地更成了一份通行证。那些英籍职员,刚开始打交道时面孔铁板、脖子石硬、金眼珠蓝眼睛只看着手中的文件不肯瞄对面站着的人一眼,及至沈源一开口使用了完全合乎英语语法规则而又略带点美国口音的规范英文,那张脸马上就像六月里晒烊了的柏油马路,变得较冬冬的了,蓝眼珠金眼珠也正视着了沈源并且闪出了柔和的有情有理的光来。每逢此时,沈源心头总由不得又涌起对先父沈渊的一阵感激。想当初老爹逼着他学英文,中籍英籍的英文家庭教师请过好几个,每天早上非要背半个钟头的单词不可,幼小的他不堪其苦,腹诽如山,真恨不能一刀捅死了老爹。如今想来,还真多亏了他的严格家教!
田大勤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且不说到港后买下的一辆小“奥斯丁”要他开,租下的一套小公寓两房一厅要他管理收拾,便是外出联系办厂事务,沈源也少不了他了。这倒是始料未及的。到港后沈源才发现,或者说是想起了,这田大勤的祖籍,是广东中山,他是十岁上下时随了他那当花匠的父亲来沈家花园的。来的时候一口“嚼蹦、嚼蹦”的广东话,好多年后才改了过来,学会了上海腔。二十来年了,慢慢也就淡忘了他的原腔原调。不料一踏上这港岛土地,这“嚼蹦、嚼蹦”的还真派上了用场了!
香港地方的人,大概因为当殖民地的子民当得年代长了,一方面养成了殖民地性格,视英语为高等交际语言,另一方面又不甘于被洋人外族所同化而产生了逆反性格偏执心理,顽强地坚持以粤语为唯一民间通用语,坚持排斥其它方言甚至国语,所以在香港,不懂和不会讲粤语,简直是寸步难行。沈源一出机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田大勤去挖出租车了。他瞥见了不远处有个小杂货亭。走过去随意看看,发现货架上有几本书和图册。他就开口问道:
“有香港地图吗?”
说的当然是国语,沈源明白自己离开了上海,不能以“阿拉”交际。
可是那五十上下的半老头货主只顾着应付另外两位顾客,连眼珠子也不朝沈源转一转。
沈源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那老头好似聋子,毫无反应。
田大勤恰在此时返回。他招来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他从驾驶室里跳出,来帮沈源提那只皮箱。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也就是去召唤出租车的那一回合交际罢,他竟就明白他已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而且立即苏醒了他那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乡土意识及会话能力。他用道地的粤语冲那售货老头喊:
“冒有红工地图(有香港地图没有)?”
那老头反应敏捷地扭过头来,脸上竟还堆了笑意:
“西面图呀悠囊图(市区图还是旅游图)?”
“得鲁要(两种都要)!”
“都答格拉(明白啦)!”
那咬牙切齿的发音方法,令沈源产生了身处某一异邦的感觉。坐进出租车时沈源不禁想:从上海带了田大勤出来,无非是出乎两个原因,一是需要个贴身佣工,二嘛,多少有点不放心他和紫藤的关系。说穿了,是怕他捷足先登了。真没想到,这田大勤除了会开车,会种花,会打各种杂差,居然还可以当翻译!
沈源走后不久,李可心就把赵妈辞退了。
她一直不喜欢这赵妈。老婆子仗着自己是先朝遗臣,服侍上一届沈太太二、三十年,一直到送了她的终,所以在沈家花园里总喜欢管这管那,管东西管人,以致于还管到了李可心的头上来了。沈源在上海时,她虽然管得还松一些,但也够讨人厌的了。比如在可心打扮停当,下了螺旋梯,准备穿越大厅走到花园里,坐进早已候着的“福特”车里时,她会突然从她住着的底层小房里钻出来,跟在她身后,嘴里啼啼咕咕地说着:“太太回娘家去呀?”、“太太走好了”,“太太脚下留心了”。像个甩不掉的鬼魂似的。李可心曾对沈源发过火:

“她是个姐姨呢,还是你沈家请来的干妈?”
沈源却告诉她,这是沈家花园里向来的规矩,主人家外出,佣人该送该接的。过去老爹在世时,只要大铁门一响,“福特”车的喇叭一按,那全家十来个佣人但凡手里的活放得下,都要到红楼门斗前的水泥地坪上站成一行,直到老爷太太下了车对他们挥一挥手,方可以散去的,如今时世艰难,人作鸟兽散,那排场自然也只好免了。赵妈是懂规矩,才对你太太这么毕恭毕敬,来迎去送,别见怪。
可心嘴上不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老婆子对自己“毕恭毕敬”?她敢不毕恭毕敬?可是她心里呢?鬼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李可心绝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实实在在地从这老婆子的一双阴冷冷的眼里,从她的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从她那每一条深刻着的皱纹里,体会到了她对她不信任和不恭敬,甚至还有着某种敌意!她明白她和张宗元的关系!她那双老练的世故的势利的眼睛,完全可以看透她和张宗元有着不同异常的私情!李可心从癫狂状态醒来不久,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身为下人,她自然不敢对李可心有什么表示,大不了以她那装腔作势的来迎去送表示表示她的监视性的关注而已,可是对张宗元,她竟就敢采取极为冷淡漠视的大不敬态度!她从来也没有为张宗元倒过一杯茶,递过一次烟!而她是以懂规矩著称于沈府的!沈源的所有亲戚朋友有事来大厅小坐,这老婆子都热乎乎好似她的老家来了至亲,忙不迭地泡茶点火,一脸的皱纹笑得堆起来好像一块揩台布!更使李可心完全彻底地明白这老婆子对张宗元之敌意的是,有一次张宗元为“华申”的官司来找沈源,两人商谈了一会就一起坐了“福特”车去法院了,李可心听见汽车声响出了卧室门想下楼望一望张宗元,却不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见了赵妈正在大厅里,狠命地用一只藤拍,拍打着张宗元刚刚坐过的沙发,那掉了几颗牙的瘪嘴,还在狠巴巴地蠕动,显然是在诅咒着什么。如此一股狠毒,从哪里来的!李可心再明白没有了!
沈源去了香港之后,这赵妈竟就变本加厉地充当起沈家花园的日本宪兵、“七十六”号特务来了。
她已年老体衰,一年四季里吭儿吭儿地咳个不停。可心怕她因长年跟生肺病的上任沈太太混在一起,也传上了肺结核,特令紫藤暗了她去六济医院肺科照了一次X光,检查的结果却只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不是肺疾。李可心在放心之余免不了有点失望,因为若查出来真是疾病,那马上就可以请她卷了铺盖回老家去了,休说是上朝遗臣,便是三朝元老也没用,沈家花园里,岂能容下传染病人?
因为她老了,许多重活,紫藤和福平俩也就都干了去了,留给她的,只是擦桌抹凳这类的轻活。她却又生来的践命,手脚闲不住,总是找活干,挤在厨房间里水龙头旁碍手碍脚。于是福平总想办法支开她,或是让她剥豆子去,或是让她择鸡毛菜捡韭菜,专挑些不花力气却耗时间的活让她消停些。紫藤也有对付她的游叨的办法:每次洗衣服,都是将泡在水里的大盆衣裤先端给她,请她负责搓洗领子、袖口、袜子的足尖足跟两头,若是洗被单,则让她搓被横头,至于冲洗过水的重活,则由自己来干。这么安排她,其实也跟福平一个意思:不耗她的力气只耗她的时间。可是这么一来,这老婆子就几乎是终日里坐在红楼门斗前的地坪上了,面前或是一篮豆,或是一堆菜,或是一盆衣裤,或是一脚桶的窗帘被单,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与其说是干活儿,还不如说是当了红楼门斗旁的一名警卫员,设了鸟瞰着整个沈家花园的了望哨。那稳坐于一张小板凳上佝偻着腰绒曲着身子只动着两手两臂纹丝不动整个躯体的姿势,赛似一头石狮子守着那大庙!
李可心进进出出,李可心邀来的张宗元进进出出,李可心与张宗元一起进进出出,都躲避不了这浑身都已老朽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生气盎然的监督岗了。
张宗元在这双眼睛前深感羞辱。他只有跨进了可心的卧房,急匆匆地关上那扇橡木门,才觉得切断了刚才经过老婆子那两道目光时就已插上了背的两把刺刀。他得大大地透几口长气,才能把涌上心头塞在喉头的那股发苦发酸发辣发涩的感觉呼出去咽下去。什么叫羞耻?什么叫屈辱?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在可心紧紧地搂住他时,会被她的炽热的情爱烧成灰,在可心软软地倚在他胸前时,会被她海一般深的柔情溶为水,可是等到**过了,时间到了,张宗元必得返回山东路自己的家去了,李可心必得送他下楼出门了,那苦涩酸辣的滋味就重又泛起,弥开,死灰复燃,沉渣浮起,充填了张宗元的全身、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一想到还要经过这阴森森的老太婆以阴森森的目光所筑起的无形屏障,张宗元那笔挺的高高的身躯立时三刻就会瑟缩起来。
张宗元从未将自己每来一次沈家花园就饱受一次精神做害的痛苦说给可心听过。曾经当过她的师长,后来又成为她倾心相爱的人,张宗元明白自己是极端敏感又极端脆弱的可心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纵然有多少屈辱,纵然这屈辱的感觉竟是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的老佣妇,这使他痛恨自己的怯弱,而意识到自己的怯弱又令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低下的另一面并痛苦不堪,但这一切,都必须由自己一个人嚼碎了苦果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他不能让可心再背上更多的精神重担!
而李可心却什么都明白。她能读懂张宗元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她能感受张宗元每一根神经纤细的震颤。她凭着自己的第六感觉能对张宗元的每一份喜怒哀乐部作出共鸣。她知道张宗元为了爱她或是为了接受她的爱而负起了那么沉重的精神压力。她曾经为了等候他的到来而站到走廊的窗口去眺望,结果亲见腰板笔直的张宗元一走近那端坐着赵妈的门斗,身子就突然缩了一截,他那亲来稳健而深洒的步伐,顿时变得急促而慌乱。李可心的心像挨了刀剜一般疼痛。那疼痛刹那间就化成了对赵妈的痛恨。
若是这赵妈仅只是以她那双老不死的眼睛在她所占领的门斗前一方地评上设立监督岗,张开压力网,倒也罢了,可心远不至于做得那么绝,不等沈源从香港回来就擅作主张将这沈家遗臣开革掉。问题是这老佣妇愈来愈不自量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了,竟至于当了她的面,在其他下人都在场的情况下,指桑骂槐地教训起她来!
那是个礼拜天。下午张宗元来过,送来了两本由他翻译的小册子,大东书局印行的,开面虽小但装帧精美,“张宗元译”几个字大大地很醒目。李可心爱不释手。张宗元还告诉她,儿子小鲁终于插班转入了格致公学,入学第二天正遇期中考试,考了个总分全班第一!李可心望着张宗元神清气畅的睑,心里也感到一阵阵轻松。两人聊到天色黄昏了,还陪了小沈泽鲲玩了一会积木,李可心才吩咐那顶替田大勤开车的老金送张宗元回山东路。晚餐时她心境很好,破例夸奖了福平做的菜,特别地赞赏了餐桌上的一碗糖醋排骨。福平听了夸奖后由不得躲回厨房暗笑:这道菜是因为自己一个走神,多放了一勺糖,不得已只好浇上醋,临时从红烧改成糖醋的。真正的标准的糖醋排骨,应该显出透明的谈金色来,哪里可以放这么多的浓汁酱油!
用罢晚餐后不久,李可心正在灯下细细翻看张宗元那两本译著,紫藤抱了小沈泽鲲噎噎噎地跑上楼来,敲了门进来后兴冲冲地嚷,可心姐,可心姐,快去看快去看,园子里的两株昙花竟就同时绽开了花蕾了!就这样就这样,她用一只手掌比划着说,一点一点地,正在开呢,再不去看就全要张开了,明天一早就谢!李可心让她说得心动,也就牵了刚会走路的小沈泽鲲,下了楼进了花园。
月色很好。平时一到晚上就显得阴惨惨的花园,像是点起了一盏巨大的磨砂灯泡,均匀的柔和的银灰色的月光淡淡地涂在树干树叶花瓣草尖上,透过了树干树叶花瓣草尖的缝隙又星星点点地洒落到了水泥地石子地黑土地上,使整个花园都笼罩上了一种宁静温柔的气氛。
李可心走在花园的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觉得自己好像沉浸入了一满缸放过法国进口洗沐液的温水之中,浑身都在受到带有淡雅馨香的水波的荡涤。而在自己那颗心里,平素填满了心内角角落落的烦闷和抑郁,刹那间竟就化解了开来。
她往常木喜欢进这花园。她是在四马路石路口的闹市区二层楼后厢房里长大的。她习惯于四四方方的墙壁所围成的空间,习惯于近处有紫藤、隔壁有父母、楼下有喧闹的人声车声、但关了门却又可自成一统的那种环境。她从小就不喜欢沈家这个花园。小时候父母带了她来,她一进入红楼就不想再出去,特别不愿意进那花园。夜间尤甚。父母与沈老爷沈太太聊得很晚了,带了她出门坐汽车,她紧紧贴住大人的大腿急匆匆地钻进汽车,不敢朝那黑幽幽的大花园里瞧。她总觉得那粗粗的树干一丛丛的花草里藏着许多危险。长大以后,她从理念上明白了花园洋房的价值,心向往之。但真的成了沈家花园的主人,她还是只钟爱那幢漂漂亮亮气派豪华的红楼,而不喜欢楼外那大片只有花草树木池塘假山却没有人声车声没有街道商店没有吊灯壁灯霓虹灯的花园,夜间白天都不喜欢。夜间乌洞洞的,望一眼都有压抑感沉闷感恐惧感。白天嘛,夏日里太热,地气蒸腾出一股土腥气腐殖质气,让人窒息;冬日太荒凉,郑玉兰树干枯得如木棒如竹竿,黄拉拉的草地像烧过似的没一点生气。秋景太萧瑟,春寒又料峭,都不如在红楼里在卧房里在全套红木家俱的围绕中舒适安稳得心应手。所以进这沈家门都三个年头了,她对这花园,实在还是陌生得很。
今天情况比较特殊,月色好。没有风。不冷不热的仲秋。难得一见的昙花一现。两株变花,是种在离红楼不远一侧的。门斗上悬着的照明吊灯,竟还向昙花投射过隐隐约约的一片谈光来,倍增了花园里的温馨气氛。福平在那块水泥地评上劈柴,不知是他故意劈得轻些,还是毕竟离开了一段距离,一声声木片的开裂声,听起来也很温和,倒反而给这过于开阔过于冷清的花园平添了一份生气。
“赵妈呢?”李可心问。
“大概睡下了吧!”紫藤答,“这几天她的气管炎又发作了,咳得厉害。”
李可心不再开口。怪不得呢,她想,下午张宗元进门,没见到她坐在那老地方,所以整个下午都谈笑风生,走时也轻轻松松的。讨厌的老太婆,何以光咳而不死呢?
代替了田大勤开车的老金头,从大铁门旁的车库内走了出来,一身油污,手中还拿着一团黑乎乎的棉丝。老头子人不错,终日只干活少开口,李可心对他很称心。见他经过花园,她喊住了他:
“过来一起看吧!紫藤,再去端个凳子来!”
“不了,不了!”老金头连连摆手,“看我这胜样,敢过来吗?谢谢太太!”
李可心也便随他去。老司机的身份观念,使她听了心里舒服。
她坐在紫藤给她备好的藤靠椅上,微微后仰着,嗑着瓜子,喝着淡淡的茉莉花茶,心情平和而舒畅。瓜子是南瓜子,紫藤说是从自己种的南瓜里掏出来后自己炒的,很香很脆。茶里的茉莉花,紫藤说也是花园里摘了晒干后制成的,的确比那茶叶店里买来的更清醇些。这紫藤,毕竟是乡下来的丫头,在这花园里还真找到了用武之地呢!可心想着,瞥一眼紫藤发育得相当充分的圆鼓鼓的身子,继而想,若是把她配给田大勤,倒是很合适呢!
她的神思转到了田大勤,也便立即转到了沈源那里。他来过信,也来过电报电话。有几次电话是紫藤接的。无非是报个平安,说是那边办厂还顺利。顺利总是好事吧,多个厂多份产业。办厂赚钱他沈源倒还是个好手。
福平的劈柴声悠悠传来,李可心觉得像是苏州枫桥外的钟声似地,抚慰得人心发酥,眼皮都发了沉了。
小沈泽鲲伏在紫藤背上睡着了。李可心伸出手说;“把他给我。”
“我送回房里去吧?”
“不用,我抱着他。”
“可别着了凉了,”紫藤说着,从身上脱下了外衣,把沈泽鲲裹了起来,再放到李可心怀里。
李可心搂住儿子,把自己一只手的五个手指,都插进儿子那厚厚的卷曲的头发之中。
昙花在慢慢地撑开。绿色的花托早已开裂,宽宽的缝隙中露出几条金黄色来。
谁也不知道这鬼魂似的赵妈是什么时候走出她的小屋,站上那块属于她的阵地的。
她个子虽然不大,但声音却非常清亮,射程很远,以致于她一开口,静静地坐于十米之外的花圃里等着昙花开足的可心和紫藤,就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了:
“还有规矩没有?老爷走了,这沈家花园里就翻了天啦?”
“你老人家怎么了?”福平是个有脾气的人,马上回了嘴,“好好儿的睡你的觉就行了,怎么突然在人家背后嚎起来了?半夜三更的,想吓死人呀?”
———
“半夜三更,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半夜三更……咳,咳,你劈什么柴?蓬呀蓬的!”
“怪了怪了,沈家花园还有这个规矩,不许夜里劈柴?”
“你真是说对了,就正是有这个规矩……老爷……咳,咳……老太爷在世时,夜里就是不许弄出响声来的!规矩多着呢……咳、咳、咳……”
“唉赵妈,我看你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别犯这个规矩神了,睡去吧睡去吧……”
“咳、咳,你这是怎么繁的柴,一根长一根短一块粗一块细的!咳咳……”
“赵妈赵妈,这是灶头上饶的柴呀,不是你老穿的绣花鞋……”
“柴片,也要劈得有规矩,应该……咳、咳……一根是一根,崭崭齐的……”
“赵妈不怕你生气,我可以打个比方,比方你明天就要死了,就要装进棺材了,谁管你是胖的还是瘦的,是长的还是矮的?……”
站在昙花边上的紫藤听到这里,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她望了一眼可心,见她虽然身子纹丝不动,目不斜视,但眉头已经紧校了起来,知道她是嫌烦了,于是就迈着快步子走向了门斗。人还没到,她就笑盈盈地说了:“赵妈,不跟大阿福磨嘴皮啦,也过去看昙花吧!”
岂料这赵妈一肚子的火竟冲着紫藤喷发了出来:“谁来看你什么阴花阳花?咳、咳,一个沈家花园里,就你吵得欢!奔上奔下大呼小叫,咳、咳,还以为是在你的四马路上呀!大户人家自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你给我好好学着点!”
“行了行了!”紫藤一听这味道不对,连忙压低嗓门,还去拉了拉赵妈的臂膊,“太太跟少爷都坐在那边呢!”
“少给我狗仗人势!”赵妈甩开紫藤的手,“你们以为我瞎了聋了哑巴了是不是?阿源不会总不回来的!咳咳……阿源会回来的……
咳咳……我什么都告诉他!……”
紫藤一手给她捶背,一手轻技带推地,把她拖进了红楼。
她从红楼里奔出,再返回到李可心身边时,那昙花竟已全开了。李可心一言不发地面对昙花坐着,紧搂着沈泽鲲,浑身抖得像北风里的树叶子。
辞退赵妈,是在三天之后。
李可心抓到了充足的理由。
那天大清早,天色还是乌蒙蒙雾腾腾的,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就被撞得震天响,响得连红楼二楼卧房里的李可心都被惊醒了。
她按了通向紫藤房间的电铃。
紫藤没来。但大铁门哗啦啦地开了。有辆什么破车湖偷偷地冲了进来了。人声喧哗,恶声恶气地。夹有紫藤的声音,像是在应对,也像是在争辩什么。还有谁,在鸣鸣地哭,好像是赵妈。声音很快就从花园进入了红楼内。大厅里什么东西倒下了,碎裂了。‘
李可心急忙起床,把沈泽鲲抱在自己的怀里。
果真,人声上了楼,到了门口。
紫藤在说话;“我们太太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先让我敲。”
轻轻的几下敲门声。
“进来!”李可心说。
一个念头闪过:紫藤都不害怕,都压得住这帮什么人,她李太太还能太在乎了?
门大开。紫藤身后三个大汉。
“太太早安。”紫藤好像没感觉到身后有三个人押着似地,面容平和,还带着微笑,“特工总部几位先生拜访,让他们进房吗?”
李可心尽管不问时事,但毕竟知道“特工总部”是汪精卫政府设在上海的杀人如麻的“七十六号”之官称,由不得一阵心惊肉跳。但她明白紫藤的意图。紫藤在门口装腔作势呢!她平时从不当面叫她“太太——,敲了门被允进入后也从来不必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还要请个“早安”。这套酸溜溜的规矩,只是赵妈那一辈人用的或者说是沈家花园祖上传来的老一套。李可心从小在石路口后厢房长大,虽然也讲规矩,但彼规矩不是此规矩,路数是不一样的。今天这紫藤忽然改了路数,乔模乔样地大脚装小脚,作大户人家门庭森严状,明摆着是作个很样蜡枪头,以虚张声势的派头来压服身后那三个一脸粗劳蠢相的小特务的。而这一套显然还真管用,那三个大汉竟就呈三角形立于小小的紫藤背后,没了刚才砸大门的气势,只用三双贼溜溜的眼睛越过了紫藤的头顶往满摆了红木家具的房里和穿了一身真丝雪白睡袍的李可心身上造巡,有一个还耸着鼻子,想必是闻到从卧房往外飘的印度奇南香了。可心明白了紫藤装腔作势的良苦用心,从眼角瞄一眼那三条大汉,又更明白了紫藤对策确有良效,于是也便顺势呼应了下去。
“请他们在大厅里候着吧,”她说着,头也不抬,假装正在给沈泽鲲穿鞋袜,根本没看见紫藤身后的三个人,“我等会儿下楼。关上门,有风呢!”
“是。”紫藤不由分说就往外退,将身后三个人挤出门外,然后“膨”地一下拉上了门。
“这个屋你们看过了。”紫藤在门外说,“隔壁是老爷的卧房,是不是也要看一看?”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当然要看!”
另一个沙哑的嗓子:“喂,你听着,我们是搜捕要犯,怎么能由着你领来领去的?刚才那间屋,门都没进去过,就这么算了?不行!”
紫藤在笑:“先生先生,你没看出来吗?那是我们太太的卧房,太太还没更衣呢,还有少爷,刚刚断奶的小毛头,您先生好意思去惊吓了他俩还加翻箱倒柜吗?”她在用钥匙启开沈源的卧房门,继续带着笑声说着,“你们不就是找赵妈的儿子吗?一个佣人的儿子,乡下的,逃来的,您先生想想看,我们太太肯让他进自己的卧房吗?我们沈家规矩重得很,做佣人的连上下楼都是只许走那边的扶梯的,暗,那边靠西头的。我刚才是因为陪了先生们上楼来,才可以踏上这层红地毯呢!请进,这是老爷的房间,一直空关着,你们随便翻吧—…硼里会藏什么要犯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