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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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处理此案的公共租界第二法院爱德华法官是个血气方刚的英国小伙子,年龄跟沈源相仿,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不久。他在仔细审阅了有关案情的各种材料后,打了个电话给沈源。
“你完全可以控告日方军管负责人!”他说,“茂盛商号和凯利泽灰行只不过是第二违法者。你不告首犯却告从犯,岂不是避实就虚、欺软怕硬?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吗?沈老板!”
沈源真是哭笑不得。这位盟国学兄如此义愤填膺虽然令人敬佩,但怎么身处当今时世竟还脱不了那剑桥学生气呢?这是在中国的公共租界上,不是在你那西欧英吉利海峡之隅的大不列颠王国内!你大不列颠可以跟德意志大开海战空战,可是我们这里的公共租界,却只是一叶汪洋大海中的小片礁石,那太阳旗组成的风浪,什么时候想淹没了你马上就可以淹没了过来!“避实就虚,欺软怕硬”?是我沈老板?仅只我沈老板一人?沈老板跑过法租界巡捕房,跑过公共租界第一、第三法院,非但是控告小野田的诉状递不进去,便是这欺软怕硬的只揪住“第二违法者”的诉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楚张宗元动用了哪些力量哪种关系,方才得到接纳的呢!欺软怕硬的是谁呀!
这些想法在脑际一闪而过,沈源就多少带点恶作剧地以流利的带美国口音的英语回答爱德华了:“我何尝不希望与目前占据了我的‘华申’厂的小野田对簿公堂呢,爱德华法官!我明天就委托我的律师送来修改诉状,如何?”
“好!我在法院专候!”
仅只过了半个钟头,爱德华就又拨来了电话。
“沈老板,”他说,刻板冷漠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法院院长明示我,鉴于贵厂地处龙华非租界地段,因此,本院不能受理直接涉及日本国的一应诉讼。你若是更改了诉状而与日方军代表发生原被告关系,本院便撤销此案,请你三思。”
沈源再一次哭笑不得。很显然,半小时前,这位年青气盛的小法官已被那些老讼师洗过脑筋了。这才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体得看不起沦陷区的古国奴了,你能帮着出口气就算是十分地主持公道了!沈源心里这么不恭地想着,嘴里则非常客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提醒,爱德华法官。我遵命维持原来的自诉,而且相信法庭能秉公判决。您什么时候需要传唤我,我随叫随到。”
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是这么一场中国人告中国人、由租界内的司法机构作判决的官司,仅仅因为涉及到了日本占领军,也还是困难重重风波迭起,不那么容易收场的。
那爱德华受理此案后,很认真地开始了具体事实的调查。在租界内的调查很顺利,两家受控的中国商号,其中有一家还是以德商名义注册的——好似那些挂了洋旗的《文汇报》等报刊一样——对非法销售赝品的“白龙”牌水泥都供认不讳。但调查一涉及到军管了的“华申”,爱德华纵然长了个在租界内可以畅行无阻的高鼻子,还是在龙华的水泥厂里碰了一鼻子灰。那既能操流利的中国话,也能以生硬的英语进行交谈的小野田,连厂门也不让他进。爱德华与他的助理被厂门口的两把刺刀挡在门外。小野田很客气地迎出来,站在路边,毫无还价地拒绝了调查。他的理由很简单:
“沈源与本军代表未曾发生诉讼纠葛。本代表没有义务接受调查。”
爱德华愤愤然回到法院,第二天却接到了一封恫吓信,信笺里包了一颗子弹。
他大怒,将此信交给了英办《文汇报》。全文照登。张宗元随之又报道了几则日本宪兵侮辱在沪英美侨民的消息,诸如两名英籍警员在白利南路遭日兵毒打、《密勒氏评论报》主笔鲍惠尔在四川路五马路遭到炸弹袭击、工部局总裁费利浦在丁香花园遭日伪特务暗杀而险些丧命等,以期引起社会关注。舆论多少起了点作用,爱德华方面的干扰少了些,而且由于报界注意上了“华申”一案,那受理法院尽管本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关注的人一多也便骑虎难下,要想缩也缩不回去了。只是《文汇报》等“洋旗报”的抗日言论过多过激,引起了日军司令部的狠毒,日军头目多次向工部局抗议,还扬言将采取行动。那工部局委曲求全,于公元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下了个命令,取谛界内一切政治活动,不久又吊销了《大美晚报》、《中美日报》几家报纸的执照。《文汇报》经再三斡旋,总算被允苟延残喘,但工部局总要做个样子给日军看看,于是就勒令《文汇报》停刊两周。同样受处的还有一家《译报》,张宗元也常在那上面发发文章的。
张宗元因惹是生非过甚而道总编辞退。
沈源闻讯,立即聘他专为“华申”告赝品“白龙”一案奔走,还提出让他搬进沈家花园居住。张宗元答应了前者,婉拒了后者。他已决定将天津的妻儿接到上海来住,房子也租好了,就在石路旁边一条小马路——山东路上,只待“华申”讼案了结了,他就动身北上。
爱德华受恐吓一事刚刚平息,沈源家里却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两把刺刀。沈源觉得那刺刀很眼熟,想了想,似乎是驻“华申”的日军卫兵安在长枪杆头的那种,短短尖尖亮亮的,进“华申”大门老远就可以望得着。在大厅里打开那包裹时,紫藤在场,手里还抱着沈泽鲲。沈源又惊又气又恨又怕,一张方脸变得煞白,右手把左手的指关节扳得咯咯直响。不料那紫藤却笑眯眯地,先把小沈泽鲲放到沙发上,随手塞给他一把摇鼓够让他玩,然后就很利索地把那打开了的包裹重新包好,还用麻绳绕起来,往自己胳肢窝下一夹,说道:
“多好的两把刀!我让大勤去开开锋,以后在花园里削点什么砍点什么,用场大着呢!”
望着她轻盈地走出客厅的背影,沈源一时间有点迷茫。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分辨清楚,这娇小的灵活的终日里总带着笑容的紫藤,到底是具有一种天生的遇变不惊的秉性呢,还是愚钝到家了。
紫藤一转眼就返回了。
“放哪里了?”沈源问。
“我屋里。”
“不要让……不要告诉太太。”
“我知道。她经不起吓。”
这话足以证明她什么都明白。
她什么都明白,却以如此镇定坦然无所谓的态度对待那两把亮闪闪的刺刀,要么是不晓其中利害,要么毕竟只是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佣人,沈家的事,于她到底是无关痛痒的。
沈源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不再去理会紫藤,背着手在大厅里踱起步来。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小沈泽鲲甩着那“摇鼓鸣”的声音:“不——冬——”,“不——冬”,空洞洞地。很热的夏末秋初,大厅里虽还阴凉,楼外的花园里却是一片骄阳,毒毒地炙烤着,烤得几个残存的秋知了凄惨地哀叹着:“热啊——热啊——”,一刻也不歇。因为毕竟不再是三伏天里的知了大吟唱了,也因为隔了那些百叶窗,传入大厅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遥远,反倒格外衬出了大厅里的沉闷和压抑。
沈源皱着眉头,慢慢地踱着步。
紫藤在那些大理石茶几、红丝绒沙发、还有东一盆西一盆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花木间默默地收抬着、整理着。
除了通常的擦抹掸扫之外,她还把沙发上茶几上零乱散放着的报纸一张张捡拾了起来,把它们归为一堆。沈源订了十几种报纸,几乎囊括了沪上、特别是租界内的所有新闻报刊。大厅是他的阅报处。几乎每天上午他都泡在大厅的报纸堆中。看完了他就随手一扔,紫藤总在中午前来收拾。收拾报纸时紫藤很留心,每一张都翻看一下,然后选出若干来,放于一边。沈源有一次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她回答道,可心姐在看连载小说呢,沈源也就不再理会了。
沈源顾自踱着,没再看过她一眼,就好像这大厅里并不存在着她一样。紫藤却时不时地膜一眼沈源,就好像这沈源也像小沈泽鲲一样,是归由她护理着的,必须时刻留心着,免得他跌了撞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砸了伤害了。
她看见他死死地嚼紧了牙巴骨。
她看见他的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了一线。
她看见他脸上布满了气恨、担忧、烦躁,不,应该说是弥满了一种寂寞和孤苦。他像一匹独步于山野之中的狼,惶惶然孤苦伶仃,既找不到一片可以隐身的树林子,也根本无望有个相伴的同类,至少可以给他壮壮胆,陪他同声长降。
紫藤心里填满了一种酸酸的、苦苦的、空空的、软软的东西。
她可怜他。
紫藤从心底里可怜沈源。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紫藤,更清楚这沈源的可悲处境呢?
小沈泽鲲在安静地**着那摇鼓步。他不再摇它,只对那两颗击打鼓面的木珠子发生了兴趣,很辛苦地试图捏申它们,而且希望一只小手同时捏牢两颗。他在白费气力,但坚持不懈。这小家伙不到八个月,却已经愈长愈像张宗元了。尽管张宗元自他降生后就剃了平顶头,遮掩了父子两人都有一头卷发的相似点,但在明了内情的紫藤看来,小泽魄的长脸型、高鼻梁、薄嘴唇,无一不是那张先生的翻版。她时刻都在为沈源可能发现这一切而担心着。她为此而抓住一切机会,宣传并强调小沈泽鲲长得像他的妈、自己的可心姐、沈太太。她的舆论导向很有成效。尽管张宗元为沈家的官司常来常往,从无人把他与小沈泽鲲相提并论过。而那方头大胜浓眉厚唇的沈源,也从未发生过什么疑心。他对小泽服满怀着科犊之情。每晚临睡前,总要进到可心的卧房去看看儿子,逗他一会,然后再离开。紫藤虽然对沈源的上当暗暗庆幸,但庆幸的同时却又万分地内疚。她觉得自己参与了欺骗。岂止是欺骗?简直还是侮弄!残酷之至的侮弄!
沈家纵然富有,沈源老爷纵然上过大学出过国气派不凡,而且还生就了宁折不弯敢跟东洋鬼子一争高低的硬骨头,其实却在戴绿帽子,当冤大头,天天受人欺骗侮弄!紫藤不能不天天都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天天都满溢着一种当着骗子无耻地行着骗的负罪感。
她常常在沈源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的时候,偷偷地观察他、捉摸他、从心里为他抱屈。在紫藤看来这沈源各方面其实都不赖,怎么说也不见得是比不上那张宗元的。是的,他常常不修边幅,一件圆领汗衫一条黑纺绸裤,从花园里整了枝挖了泥返回大厅时,两手往**后一拍,就会坐到沙发上去喝茶。李可心嫌鄙他这么随便,每每见到就会翻白眼,但紫藤却以为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家,何须总把心思放在洗手抹脸酒香水换摩登衣裤这等事上?沈源外出办事时还是很注意修饰的,这木就可以了?还有,李可心非常讨厌沈源对一应动手出力气之事的浓烈兴趣。她说过,这种应该由苦力去做的事,何须你自己操心操劳?沈源却道,没办法,喜欢做。看人家做总导手痒.而日坏不称心位有.宁可白Pwh工本可,人儿故道,那你何不自己挑一担散装水泥,沿途叫卖去。紫藤在一旁听了,明白那是在讥刺沈家祖宗当盐贩子的历史,真怕沈源发火。却不料沈源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照!日去干那修修补补水泥墙壁水泥路、检查电灯开关电线线路、拧紧水落管子绞紧水龙头之类的杂事。对于沈源的忍让和沉默寡语,李可心也很厌憎。紫藤曾亲耳听到她对前来作客的张宗元说:
“只比死人多口气!这种人,还算男人吗?”
张宗元倒还厚道,劝她:“各人脾性不同,你也别太苛求了!”
紫藤听见了,心里大不以为然。张先生虽则是劝解,但劝得也还是不在点子上。沈源难道是没有脾气的人吗?没有脾气的人会这么韧用吊死不松口地非要把那场关于赝品“白龙”的官司打赢不可吗?紫藤知道打这场官司并不为钱,只为争口气。为争这口气,沈源非但耗去多少钱财都在所不惜,而且还须作好被打被杀的性命攸关的最坏准备,这样的人,难道是“只比死人多口气”的“脾性”吗?人家只是让让你,让让你这个发过神经病的妻子,求得家宅平安、后院稳定罢了,怎么能以为人家生来就是个软蛋窝囊废呢?
可怜的沈源!紫藤免不了常在心里这么喊着。这么喊着的时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陪嫁丫头,一个佣人。她那望着沈源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好像她是沈源的慈爱的妈似的。
沈泽鲲手里的摇鼓吹掉在地下了。这个才几个月的小子脾气又倔又闷,一声不吭地努力向地板探过身子,张着小手好像是要自己去捡回来似的。紫藤和沈源几乎是同时向他扑去,只要慢一步,小家伙就会从沙发上倒栽葱下地了。
紫藤手脚快,一把抱起了他。
受了惊吓,沈泽鲲咧了嘴哭起来。
沈源抬头向那螺旋梯望了望,问:“她人呢?”
紫藤拍着沈泽鲲,眼睛并不看沈源,回答:“去石路了……我大姨妈有点不舒服呢!”
沈源也不再发问。可心喜好回娘家,已成惯例,他从不以为怪。他的思路重又回到那日夜困扰着他的诉讼事务上。那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总是横在他眼前。
他觉得膝头有点发软,就势坐到了沙发上。
他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了一支烟。
紫藤一手抱着沈泽鲲,一手抓过另一侧茶几上的自来火,递了过来。
“其实,”她说,“东洋鬼子不过是吓吓人的,没什么了不起。”
沈源吃了一惊。这小紫藤她怎么也一样在想着这件事?她怎么这么严丝密缝地接上了他的思维?
他顾不上点火,手上捏了一根火柴,抬眼望了望紫藤。
紫藤将那沈泽鲲高高地抱着,一只手还托着小子的**。沈泽鲲喜欢这么抱他,小小的身子简直是横放在紫藤的肩膀上了,像条米袋子。紫藤轻轻地抖动着身子,在沈源面前转着圈子,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劝沈源,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半个上海,都知道这场官司了……喂喂,不怕不怕……哪里敢真下手呢?……乖乖,睡吧,睡吧,有阿姨呢……俱实都不过是要出口气……东洋人才不会把火引到自己头上去呢!……我们沈泽鲲不怕、不怕……那个英国法官,也收到这一颗子弹的,有什么事呢?吓吓人气气人而已……”
沈泽鲲在她肩头竟马上就睡熟了。
紫藤住了口,把他从肩头轻轻移下来,横抱着,悄没声响地登上了那螺旋形楼梯,上楼去了。
沈源目送着她,一直到看见她侧了身子用肩膀顶开了可心卧室的门,闪了进去。
他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竟就像那如同一条米袋子般伏于紫藤肩头的沈泽鲲,在一次惊吓之后受了那轻轻的拍击和呢喃的抚慰,也一样昏昏欲睡了。
可心卧室的门又反弹回来,关上了。
沈源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横在眼前的两把刺刀消失了,紫藤那断断续续软里软气的声音却似乎总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沈源把烟点燃,望着从自己口中喷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烟圈,不无诧异也不无感慨地想,这个虽然识字但毕竟没上过一天学,这个虽然聪明但毕竟只是一个家养丫头的紫藤,怎么就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明达事理,这么从容沉着,这么温和体贴呢?这么些出色的品性,怎么就没有生成在自己的妻子那从小就锦衣玉食受了极正规系统教育的可心身上呢?
心里起了这样一种因比较而引出的诧异和感慨,沈源忽又明白自己何以常有孤独寂寞之感袭上心头了。
诉讼一开始,可心就大不以为然:
“即便打赢了这场官司,又能赔偿我们多少钱?还不够支付诉讼费呢!白费这个力气!”
要不是她那英文老师张宗元循循善诱地解说了一番,还不知她要如何阻挠呢!
但她也还是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好似她根本不是沈家太太、沈源的妻、华申厂主的内助一般。
若是她生来不善理财不懂主持家政倒也罢了。她恰恰又对沈氏家产饶有兴趣。从她生了沈泽鲲清醒了理智之后,她就开始查核沈氏一应帐务,极细致极有耐心地整理沈源母亲乃至于父亲遗下的所有的帐册,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她在经济上俨然以沈氏家主婆的身份自居了。
可是对这件诉讼案,他沈源终日牵挂着的,也是已经骑虎难下了的大事,她却毫无兴趣。
“我最讨厌政治。”她说,“任何涉政的事不要来对我开口。”
抛过这样的话来,沈源在家里还能不免开客口?
她怎么就不能像紫藤那样,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为他的受惊而送些抚慰,为他一时里的迷乱而哺上几句清醒的温存的贴心的劝解呢?
其实,紫藤那几句劝解,不过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推论,说的都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张宗元常来常往,每次与沈源在客厅里商议交谈,分析来分析去都是那几句话,紫藤端水送茶地走进走出,还能不听熟了?

即便是听熟了的老生常谈,也难为了这个紫藤,能在沈源形影相吊地如困兽般踱于偌大客厅内时,递送了上来!
也就是这紫藤罢,才会那么傻乎乎地,而又正因这傻乎乎而在不意中恰到好处地,为她的主人、大老板沈源,扫去了横放于他眼前的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恢复了自信和镇静。
换上谁,即使是对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田大勤,也决木会像她那样,不自量力地、忘却了自己的下人身份地、以一个朋友、甚至像是个小母亲般的态度,来斗胆安慰和劝解自己的主人!
烟卷烧痛了手指。沈源熄灭那烟头,自己也不明就里地突然笑出了声。
“这沈家花园里,”他想,“幸好有了这个小丫头!紫藤,多好的名字,紫藤!”
法庭作出判决那一天,风和日丽,春光融融。尽管技扬官司找了年把,当初的锐利势头已为日月消蚀了不少,上海滩又是个多事之地,新闻热点天天有,天天转,“华申”一案已不太引人注目了,但一方面是因为毕竟曾经轰动过,一方面是因了张宗元的奔走张罗,通知了几乎所有关心此案的朋友们,包括沈源在实业界的同仁,包括他自己在报界文化界的同事朋友,前来旁听或采访,所以,到开庭那天上午,那法院所在的一条并不太宽的威海卫路上,竟就一字排开了一、二十辆各式小轿车,中间还夹有许多私家定租的黄包车,一些身背相机的记者又候在法院门口,时不时举起镜头掼动快门,那场面也是够热闹了。
法庭判决过程很短——爱德华得到过某些指令,不得将法庭辩论变成一场抗日宣传。但由于来的记者实在多,活泼泼地在开庭前和开庭后各自捕捉着目标,两两相对或是三五成群地,采访提问记录拍照,结果弄得这场结案判决的例行公事,倒像是一次记者招待会,或者是没有鸡尾酒的鸡尾酒会,甚至是没有正宗抗日言论的抗日聚会了。
最倒霉的自然是那两名被告了,宣判一结束,他俩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几个记者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即以德商名义注册经商的,比较习滑,面作紧张急迫状道,诸位,总得让我上一趟厕所吧?我都憋了一上午了。众记者很守礼义,放他出围,结果他却一去不返、溜之乎也了。剩下一个是“茂源水泥行”的老板,名字叫唐茂源的,只好以一当十地作了活靶子。
“唐老板,能谈谈您败诉后的心情吗?”
“嘿嘿,罚得不算多,不算多,几百元法币,区区一个小数目而已……”那胖胖的老板作潇洒状。
“唐老板,”一名女记者尖刻地问,“款子虽不多,却定了你一个收赃罪,你也不在乎吗?”
“嘿嘿,我是做生意人,一切以盈利为目的,别的嘛,想在乎也在乎不了呀广
“若干年后,”女记者紧逼着,“国人或许会以这段历史向你提出追究,你考虑过没有?”
“这个嘛。”唐茂源苦着脸,“小姐的话还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我之所以要耗资数干,请律师前来辩护,实在也是为了不打输这场官司呀……说到底,这场生意上的官司,嘿嘿,小姐你也明白,尽在言外不意之中……”
“既然如此,请问唐老板,你为什么要接受销售那批赝品‘白龙’呢?”一位男记者问。
“先生,你我都同在一世,一个朝代,一个大上海里,且不说我是个商人,我要挣钱谋利,有时便难免让些许蝇头小利蒙了眼昏了头,便是你先生,恐怕也不是处处事事时时刻刻都能眼明心亮而且随心所欲,不受时于人的吧?……”
唐茂源非但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却还有一副好口才。他的一番答辩,第二天见了报。只是那女记者笔锋凌厉,竟题了这么一个标题:
销赝品赃物终被判有罪仍巧舌如簧
图蝇头小利甘为虎作伥必遗臭万年
宣判一结束,沈源就匆匆离开了法院,留下张宗元作为代理人,应付那些记者。沈源知道自己拙于言辞,这场官司本来是打赢了的,但若在对答记者时出了洋相,第二天再上上报,那就得不偿失了。沈源懂得扬长避短。让那本来就是记者出身的张宗元去对付记者,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他还必须坐了“福特”返回沈家花园,可心在家等着呢!
可心等着他,是急于用他的车,而不是为了等候那判决结果。判决结果早几天已预知了。爱德华的电话是紫藤律的。华憋不橘英语,但学会了几句应答辞,能听懂爱德华的那句:“Isthisshenhome?(是沈家吗?)”,而且能回答“Yes”,并且问:“Whodoyouwanttospeakto?(您找谁)”。爱德华说,请找一下沈老板,紫藤就很客气地让他“Waitaminute(请等一会)”。这些应答辞,全是到了沈家才学会的。当年在石路时,尽管张宗元到李家来教可心小姐英文,教了好几年,但她紫藤都是避在客堂间或者自己那间警卫室般的小屋里,所以连那“yes”和“no”都不明白。到了沈宅,沈源电话多,特别是不久就开始打起了官司,常有操了英语的人打电话进来,沈源便教了她几句。多虽不多,倒也是够应付了,以致于有一次爱德毕竟好奇地问沈源,沈老板,你家里是否雇有一位英文秘书?那小姐的发音,非但标准,而且真好听,甜甜的、脆脆的,一定是个美人儿吧?
爱德华那个电话打来时,沈源正巧外出。紫藤用英语告诉他,老板不在,如有急事,可留下回电号码。那爱德华在电话里说,小姐,我是法院的爱德华呀,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了!紫藤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爱德华接着又说了一大通。可是紫藤的英语积累已尽数用空,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Yes,yes”地应着,一直到那爱德华很愉快地道了一声“By刨”紫藤才如释重负地撂下话筒。待沈源回来,紫藤非常焦急且又十分惭愧地把过程叙述了一遍,惹得沈源一阵大笑,还跟紫藤开起了玩笑:
“这英国佬,只听听你的声音,就喜欢上了你,若真的跟你见了面,保不住要向你求婚了呢!”
“什么呀!”紫藤说,“**官,会要一个丫头吗?”
“西方人,没那么多等级观念,”沈源一面拨着爱德华的电话,一面告诉她,“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说出了这句话,沈源自己却觉得心头一震,似乎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突然豁开了一条缝,有一片耀眼的白光穿透了进来。电话号码拨错了,只好再重拨一遍。
李可心在晚餐桌上知道了法院将作出判决的消息,无动于衷。她只对开庭日期感兴趣。
“这么说,”她问,“三天之后,这场官司就可以了了?”
“对。”沈源答,“真艰难哪!拖了一年多且不说,还……”
那两把刺刀在面前一晃而过。她看见正端菜上桌的紫藤向他瞥了一眼,忙打住了话头。何必跟可心说这些呢?他想。
果然,李可心眼睛看也不看他,问道:
“你给……张宗元先生,买了去天津的票?”
“对,上午开庭,晚间的火车。也够他累的了,这一年里。”
“让田大勤送送他。”可心说,“你送不送?”
“那当然要送……”
“你就不必去了。我去送。……这一年也够你烦神的,你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道理上过不去的吧?张先生他……”
“行了行了。”可心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有这份谢意,帮人家去觅个好一点的职位不就可以了?”
“晓明女中有个位置……”
“还让他去做讨饭佬一样的穷教书匠呀?”可心两服从桌面上抬了起来,冷冷的目光对准了他,“你尽心了没有?”
沈源不再开口。在租界内谋职难,在文化圈里找个好位置更难,可心不是不知道。然而还是不要辩解的好。惹恼了她,她会掀了面前这张餐桌的。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病愈后的可心,脾气变得极怪,阴沉时可以终目不发一言,激动起来却暴如烈火。保持沉默是不激化矛盾的最佳途径。
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只有紫藤为小沈泽鲲喂饭时轻悄悄的哄骗声:“乖,再吃一口,啊呜,像大老虎一样,对,真乖,再吃一口。
未了,李可心把饭碗一推,立起身来:“到了那天中午,我用车。你快赶回,不要耽误了。我一个人送。”
“福特”车驶进花园时,李可心已经站在那红楼的门斗前,等候着了。
她精心打扮过。一身银白色的毛哗叽旗袍,披了一块翠绿色的手工编织大披肩,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沈源钻出车门,问:“这就去?车票是半夜里的,早着呢!”
李可心并不答言,只让田大勤和赵妈把大厅里的几个大包小包放到车后的行李箱中去。似乎是些点心水果之类,还有几包大约是衣料。
“张宗元还在法院呢!”沈源又说。
李可心还是不搭腔。从中午到晚间的过半天时间怎么安排,她早已胸有成竹。何须你沈源在旁喀里略苏?她厌烦地想。
“要不要紫藤陪陪你?”沈源搓着手问。
李可心一步跨进了老“福特”,随手又嘴地关了车门,算是回答了。
田大勤跟着进了驾驶室。
“先去石路。”李可心吩咐道。
汽车一溜烟驶出了大门。
赵妈去关大门。临走时她瞥了一眼沈源,见他呆瞪瞪地不知所措,连忙劝道:
“少爷别在乎!……她那毛病,到底才好了一年工夫呀!”
沈源朝这位干了多年的好心的老妈子苦笑笑,还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红楼的门斗。
他很快就又从楼里踱了出来。
他在那空荡荡的大厅里呆不住。
压在心上一年多的一件大事猛一卸掉,他感到的不是轻松,却是空虚。
可心的冷漠使他憋气。
刚才在法庭听读判词,眼看那败诉的两个抱小野田大腿的家伙一脸丧气,他心里涨满了胜利者的喜悦。这满激激地填实在心里的喜悦,回到了自己的家宅却无人可以倾诉,他感到憋得慌。
他想找紫藤。
还能找谁呢?只能找她。只有她,会听他倾诉,跟他分享喜悦。
他已经到楼上的卧室和书房里去找过一遍了。只看见小沈泽鲲很安稳地睡在可心的房里,一张四周有栏杆的小床上,手里抓着那摇鼓喀。这孩子很乖,中午总要睡两三个钟头的,看样子还刚睡下不久。紫藤想必抽这点空暇,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紫藤的房间在红楼西侧的偏楼里。
偏楼底层是堆杂物的储藏室。楼上只有一间小房,不过十平方米。
只记得小时候这沈宅里头妈子成群时,上楼去玩过,后来父母警告道,少与下人厮混,慢慢也就不往这里走了。紫藤进来后,更是没去过。
“紫藤!”沈源先是对着窗口喊了一声。那窗是朝西的,大敞着,迎着西晒的太阳。
没人应。
沈源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大门关着。赵妈想必也是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赵妈的卧室在红楼内,底层大厅东侧,挨着厨房,但是朝南。父母在世时就优待她。
沈源举步上了偏楼。
门虚掩着。
沈源很绅士地轻敲了几下。依然没人应声。
他推开了门。
他在门口呆住了。
满屋的绿叶鲜花。
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
沈源的目光往这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粗粗一扫,就明白了:但凡沈家花园里有什么,这紫藤的小屋里几乎就有什么!
若不是一铺小床隐于屋角,上面还整整齐齐地叠着一领花被一个小花枕头,若不是床侧的小小夜壶箱上搁着一面小圆镜,一把梳蓖、还有一只竹编针线篓,显示出了这里住着一个女孩子,这间房间,哪里还像卧房,简直就是一间花木过冬的暖房,或者是专卖各色花木的花店!
四个墙角、三面墙壁,都让高达天花板的木制花架占满了。花架用稻色的油漆漆过,油亮亮红通通酷似古董店里的红木框架。花架内部的摘板安排得极为合理,层层叠叠参差交错,充分考虑到了对每一个空间的利用。栽了各色花木的瓦盆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地坐于那阶梯般逐级上升的搁板上,显得整齐而不单调,错落有致而不凌乱,而那一株株从盆内袅袅婷婷地伸展出来、垂挂下来、舒展开来的鲜花、绿叶、香草、秀木,则更是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那儿面因年久失修、多年未曾粉刷过、因而斑斑驳驳一副破敝之相的粉墙,就好似在那上面拉起了一幅鲜艳的画布,竖起了四面华丽的画屏似地。
更何况还有那充盈全属的清香!那种只有在真真实实干干净净生气勃勃不带矫饰的大自然中、至少应该是在踏踏实实的泥地园林中才能闻得到的花香草香木香,而不是可心屋里终日弥漫着的那种令人头昏目眩的印度奇南香,她身上那种因为洒了许多什么而冒出来的不知名目的怪香!
沈源在这布满了花木的小屋里追巡着。
有几盆是茶花。洁白的重瓣的名叫“白雪塔”,艳红如血的是“赤丹”。居然还有一盆是粉色花瓣带了黄点的,记得花园里统共才一株,居然也分枝插活移到这里来了!沈源低头细细一看,发现那枝干上竟吊了一块小小的圆纸牌,捏住了定睛望去,上面有字,明明白白地写着:“山茶,大红撒金!”几个字歪歪扭扭地,“撒”字还写成了“散”。转眼再望其他的花木,这才发现,原来,除了几样最常见的,如迎春、腊梅、石榴之外,几乎每个花盆上,都悬了这些小纸牌,而上面,清一色都是这种歪歪扭扭夹了不少错别字的注释!
“哈爪兰”。沈源从西装口袋里拔出钢笔,把那“哈”字改成“蟹”了。
“含羞”。“羞”字写成了“差”。沈源略作涂改。
这是什么?竟然画了一个乌龟!嘎,龟背竹,这“龟”字笔划实在太多,的确难写!沈源微微笑着,把钢笔插回口袋。随它去吧!
但是那棵嫩嫩主生地依了一段竹爿攀援而上的小紫藤,却又把沈源的目光牢牢吸住了。
那上面挂着的小圆牌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写着“紫藤”两字。笔划虽多,一点一画都不少呢!
这田大勤!多么尽心尽力地为紫藤安排了这一切!
田大勤,田大勤,毫无疑问是田大勤!
多么精致的花架,自然是会做木工活的田大勤亲手制作的!
这些瓦盆,本来都是堆在楼下储蓄室里的,买来时粗糙不堪,如今却又光滑又清洁,显然是用砂皮纸打磨过了。这种活,也只有那粘乎乎极有耐心的田大勤才会去做!
所有这些调养得鲜活滋润、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一望而知是出自于一个老练的经验丰富的老花匠之手。
还有这些虽然别字连篇但名目准确的小圆牌!还有这个写得绝对准确工工整整的“紫藤”!
沈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酸酸地、胀胀地、苦苦地、辣辣地,从心头一直冒到了喉咙口。
“他哪里配得上她呀!”他几乎要说出口来,“简直是,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脑子里刚闪过这句话,他忽又差点笑出了声来。“管我什么事?”他想,“一个花匠,一个丫头,应该说是门当户对的嘛!只不过……
他俩的年龄,好像相差得太大了些罢?”。
年龄?田大勤几岁了?对了,比自己大两岁的,都过了三十了。而紫藤呢?十六?十七?木,应该是十八、九岁了。她跟可心过来已快两年,两年前她一身紫衣甩着两根小辫子从“福特”里跳出来时是十六、七岁,现在当然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沈源眼前闪过紫藤红通通的容光焕发的圆圆脸,还有那圆圆的肩膀,厚厚的胸脯,以及背过身去后显得凹是凹、凸是凸,紧绷绷圆鼓鼓的臀部。
“她长大了呢!”他想着,踱向她的小床,“比田大勤小十多岁……
也就是说比我小十来岁吧,相差其实并不很多。”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简陋的,但洁净而平整的小床上。
他惊讶地发现,在那小小的花枕头和方方正正的薄花被之间,竟然露出了一张报纸。
而且那张报纸,显然是被剪去了一篇文章,那残留的纸边,软塌塌地挂了下来。
沈源不胜好奇,伸手抽出那份报,就势坐到了小床上。
他一眼就认出,被剪的那张报,是昨日的《文汇报》,那剪去了的文章,正是该报关于“华申”控告赝品“白龙”销售商的综述报道。
那报道,是张宗元托了一位朋友写的,为的是配合今天上午法院的终审判决。
沈源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沈家花园内,有谁,会这么关心、这么密切地注视着这场官司的进程,而且还用这样方式,剜出了那篇文章。
文章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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