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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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元一九三九年年初,沈源夫人李可心,在六济医院产房,剖腹生下长于沈泽鲲。
李可心太瘦弱了,生下的儿子也瘦弱,不到五斤重。他当然是个早产儿,因为从他母亲嫁人沈家到生下他来,才七个多月。七个月的孩子不到五斤重帛书本同。内容大体表达援道入法思想,对“道”与“理”作,是合情合理的。
孩子发育得倒很好,一头浓密的黑发,而且还有点卷曲。五官端正,脸庞清秀,哭起来声音响亮。太小震认为,人性、物性均由天道分得而成。,还看不出是像爸还是像妈。
生下沈泽鲲的第二天,从婚后不久就发作了精神病的李可心,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因为有先兆子病症状,兼之是个精神病患者,李可心在剖腹时作了全身麻醉。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已是产后的第二天早晨了。
非常晴朗的一个好天气。透过窗玻璃望出去,天是蓝澄澄的,有几朵小小的白云停在空中,好像几片洁净的白帆。亮堂堂的阳光直射进来,如一大块厚厚软软的毛毯,盖在白白的松松的棉被上。房里暖烘烘。身上也暖烘烘。只是腰部沉重而疼痛。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我躺了多久了?紫藤!紫藤——
“哎——”紫藤应着,轻快的脚步声马上过来了。
好一张丰满红润的脸!这丫头,到底长大了,还愈长愈漂亮了呢!
“可心姐!你醒啦?我是紫藤呀!有什么事?”
你是紫藤?当然喷,当然你是紫藤,我们家养的小丫头紫藤,这还须你作自我介绍呀?李可心觉得这丫头毕竟还有些傻乎乎,禁不住笑了。
紫藤立即明白,这疯了半年多的李可心,已经清醒了过来了!她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种笑容来了!这种笑容,带着孤傲、自信、讥讽,只有她李可心才有,只有在她精神正常的过去才有!半年多来,李可心只会苦笑、冷笑、痴笑、狂笑,从没露出过这种正常的属于她的笑!她肯定是从额狂的状态中,重新活过来了!
紫藤眼里涨满了眼泪,她一下子曲了膝盖,蹲在床前,一把抓住李可心伸到被外的手,用两个手掌捧住,然后举到自己的脸上,用劲地搓着擦着,嘴里还喃喃地说着:
“可心姐,可心姐,你可醒过来了!你可醒过来了!”
李可心莫名其妙,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她不喜欢一个下人用这么亲昵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不合规矩。在把手用劲抽出时,她感到肚子上一阵刺痛,禁不住呻吟了起来。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紫藤忙着帮她把手臂塞进被窝,又为她极好颈旁的被子,顺手将她额前的一绝乱发撸到耳后,“可别多动,医生说了,疼一两天之后就不疼了,一个礼拜就可以拆线!”
“医生?……拆线?……这是哪里?”李可心迷茫地转动着眼睛,春雪白的墙壁、天花板,还有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
“仁济医院呀!”紫藤绞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为李可心轻轻地抹着脸,“这是单人房,我们包下来的……我搭了一张行军床,一直陪着你的。”
“我……”李可心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缠得紧紧的腹部。厚厚的纱布,严严实实地从腰际一直裹到小腹,像缠着一个洋线团似的。一阵钝痛医在肚子上,向左右两边放射开去,李可心禁不住又呻吟了起来:“哎哟——紫藤,疼死我了……我怎么了?……我的肚子、……我怎么了呀?……”
紫藤呆住了。这么看来,李可心浑然忘却了她已经从李大小姐变成了沈家少奶奶、而如今又因为生下了小少爷、成了名副其实的沈太太这回事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这半年多七个来月里所发生的一切!紫藤眼里噙满了泪。她急忙转过身,扑向李可心脚后根放着的一张小床。她轻轻抱起了那个熟睡着的、让“蜡烛包”裹得紧紧的小小的婴儿,将他捧到了李可心的脸前。
“可心姐,你看,你看,这是你生的小少爷呀!你生下他来了!多好看:多像…多像你呀!这是你的儿子呀!”
紫藤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北火车站的。她在检票口糊里糊涂地递上了两张车票。那守门的狐疑地看着她,见她魂不守舍,只剪了其中一张,还给她,扣下了另一张完整的。紫藤也不计较,接了票直扑站台。天没完全亮,朦胧中她却看见了车上的张宗元。他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窗外,向紫藤招着手。紫藤连忙也挥手,那手掌不知怎么的竟左右摇动,好像在说着一连串的“不!”“不!”“不!”她还没奔到车前,张宗元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垂下手,缩回了身子,跌坐在座位上了。
“张先生!张先生1”紫藤在窗外喊。
他提起自己的旅行袋,向车门走去。
预感证实了。他将于今天下午六时整,参加李可心的婚礼。在此之前半小时,他必须与沈源一起,商讨关于华申所产“白龙”牌水泥的被侵权问题。他将永远只是沈家的朋友、李可心的情人,扮演一个既是正人君子又是卑鄙小人的角色。
李可心所拥有的全部理智和才华、美丽和风度,都在婚礼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她按照沪上结婚的惯例,与新郎沈源肩并肩,手挽手,站在杏花楼龙凤厅的门口,迎接着一批批由老“福特”和另两辆从祥生出租公司包租来的彩车所接来的宾客们。
她已经拜见了早就端坐在厅内的婆母沈太太了。沈太太两顿泛着肺结核红晕,精神格外的好,一见面就把那枚早就备下的价值连城的大钻戒套上了儿媳的左手无名指。李可心鞠躬致谢,大大方方地说道:
“姆妈,谢谢了!”
那镇定的气度和浮在脸上的自自然然的笑容,让一旁的紫藤看得心头直颤,手脚都冰凉了。她早晨与张宗元在车站口分手时,亲眼看见这稳重老练学问精深的大先生,脸上不知羞耻地挂着眼泪,直担心他会不会撞到马路上的汽车轮下去呢!
沈源挽着李可心,一身薄花呢浅米色西装,红光满面。经与张宗元半个小时的商谈,他已决定采取一种迂回进攻的办法,给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小野田以迎头痛击。张宗元告诉他,诉讼一旦开始,他将竭尽全力帮助他,而且根据对当前时局的分析,胜诉的希望还是相当大的。沈源听了信心倍增,赛似又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结婚大喜,本来就是开心事,厂务上又眼看出气有望,他觉得真可说是双喜临门了。他向张宗元表示衷心感谢,一定要他人头等首席,位置在沈李两家的家长中间。张宗元却说报馆里有急需他办的公务,既然人来过了,大事也商议过了,这酒就不喝了也罢。沈源哪里育,一把拉住了,喊道张先生张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是可心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呢!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请你当教父,上海人称为“过房爷”的!你今天怎么能走,你若走了,且不说扫我的兴,就是可心面上,我也不好交待呀s正说着,门外响起了老“福特”的汽车鸣笛声,显然是新娘子接了来了。沈源一阵着忙,张宗元乘机就混在拥出门外去的人群中,匆匆走了。
傍着沈源立于龙凤厅门口的李可心,始终保持着高雅、镇定、安静、多少还带点孤芳自赏味道的微笑,那做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待定了的模子,套在她那白净细腻得如同石膏般的瓜子脸上。她从跨上来石路接她的披红戴绿的老“福特”的那一刻起,就把这微笑的模具套到自己的脸上去了,一双平时不喜欢正视他人、常常闪到无人的空处去远望着不知何物的眼睛,此刻却灵活地水汪汪地闪动着,眸子大大地滴溜溜转。胭脂和口红,都掩盖不住她颜面的苍白。但苍白却更衬出了她双眸的黑亮。她母亲为她准备了两件结婚礼服,一件是西洋式的洁白纱裙,准备到了沈家花园后参加婚礼舞会时穿的,一件则是适合于杏花楼酒宴的气氛而特制的;紧紧裹住了她那颀长窈窕身子的、以西洋红为底色、上面缀了许多白玉兰花苞的真丝绸旗袍。李可心穿着这件旗袍,脚蹬一双也是红白两色相拼的细高跟缕空皮鞋,站于沈源一侧,显得格外亭亭玉立,美艳可人,令所有的宾客都赞不绝口。
只有两个人,预感到了不幸。
一个是曲着一条臂膀让可心挽着的沈源。他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僵硬之中还不时起着一阵阵的颤抖。她的身子的全部重量全压在他的一条胳膊上了,沉重而冷漠,好似他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堵墙、一根石柱、一支拐杖。他几次乘隙轻声问她:“累吗?”“不舒服?”“要不要进去坐着?”李可心都没有回答,而只将一双熠熠闪亮的眼睛对他一闪,微笑的表情很廉价地转向他,一成不变。沈源在隐约中感到了一阵不安。他只能以一个理由解释:她太弱了!早就听说她近期身体不佳。更何况,当新娘,也自然要有点紧张、有点装腔作势的罢!
深深担忧着的是紫藤。如果说,在看见李可心安之若素地套上大钻戒启口喊姆妈时,她过很有点不解和愤愤,可是到了李可心满面堆上固定的微笑,而这微笑竟是如此有异于她平日里的表情时,紫藤明白大事不好了。她想起了对面弄堂里的那个“花痴”,那个被日本兵了后发了疯的大小姐。她心中叫苦不送了。她真怕自己也发了狂而憋不住喊出声来了:可心姐可心姐,你这是何苦来呀!你若是随了张先生去,顶多不过是吃点苦,心里哪里受这样的罪呀!
李可心在进入那间为她所准备的卧房,即那间按她娘家二楼后厢房的布置而布置的卧房时,精神状态略有了点缓解。
是紫藤搀扶了她进屋的。楼下的舞会还在进行。从百乐门请来的一支爵士乐队在起劲地演奏着圆舞曲,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紫藤忙着关门,那“蓬啧啧,蓬唤喷”的节奏就被关到了门外,只漏进了一片低低的如呜咽般的乐调,沉闷而伤感。
李可心一走到那红木大床旁边,就颓然倒下了。
紫藤像拨动一个死人一样,在床上拨动着李可心,帮她脱下了那件蓬蓬松松东挂一片西吊一块的白婚纱,然后换上了一件睡袍。必须给她洗去脸上的脂粉,紫藤想着,弯下腰到床下去找脸盆洗脚盆。没有。空空如也。紫藤这才醒悟到,错了,这不是在石路,这是在沈家花园。她想起了那堵墙后的盥洗室。她记得那按钮。她小心翼翼按了下去,门开了,一条缝。她伸进一个手指头推开了门。一片耀眼的洁白。她吓了一跳。原来盥洗室那一头的门笔直敞开着,沈源卧室里的一应物件,特别是那架悬空搁于房间之中的席梦思大床,几乎可以尽收眼底!紫藤赶紧收回腿,碰上了那扇像墙一般的小门。她忽然觉得脸烧得滚烫,好像偷看了什么人的见不得人的什么东西似的,大透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了自己那颗跳得砰砰作响的。
她扭头望望床上的李可心,没料到那位竟大睁了眼望着她呢!
她连忙跑过去,轻声问:“你好点儿吗?可心姐?”
李可心并不吭声,只是呆呆地望住她,嘴唇微微扇动着。紫藤屏息静听了一会,才听出了那意思:“你是紫藤?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紫藤好害怕。她明白李可心的神志已完全迷糊了。她以为回到了石路的后厢房。难怪她,连她紫藤刚才在一刹那间也产生过错觉呢!但不管怎样,李可心在错觉的基础上,紧绷的神经已有所放松了,总比刚才那半癫狂地老笑老笑要好得多!紫藤急忙安慰起她来:
“是的是的,到家了!可心姐你快睡吧!睡觉吧!……”
她拉灭了几个壁灯,只留下一盏床头边的。
李可心闭上了眼睛。
紫藤长长松了口气。
她下了决心似地毅然走进盥洗室,直扑通向沈源那边的那扇门,飞速拉上,好似那边会冲过来一个精怪,给这边的人带来什么伤害似的。
然后她一如既往地帮李可心洗了脸,擦了脚。李可心每次生病,她都是这么服侍她的。
她没有感觉到,大厅里的音乐声早停止了。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宾客都已散去,花园里、大楼内、走道上,所有的灯几乎都熄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一切。总想理出个头绪来,却总觉得糊涂。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在一刹那间,她以为是教英文的张宗元来了。
她下意识地跑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源。西装笔挺笑盈盈的沈源。
也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她竟一闪身站到门外,用自己的小小身子挡住他,还将手指竖在嘴唇边,小声地“嘘”了一声。
沈源不禁笑了。这小丫头!她还以为是在李家石路口的后厢房呢,这么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她的大小姐。她那张肥嘟嘟的红艳艳的嘴,唱起来发出“嘘”声时,实在有趣,简直就像那西方冰淇淋圣代顶上的一颗红草莓!
“怎么样了,她?”沈源只好从紫藤的肩膀上望过去,瞧一瞧那门缝所透出的一小片光。
“让她睡一会儿吧!”紫藤说,不知不觉地用了恳求的口气,“睡一觉,能好点的,少爷……”她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强咽了下去。
“什么事?你说吧!”
“沈少爷,你……你不要进这房间,行不行,可心姐她……她不舒服呢!”
沈源禁不住又笑。新婚之夜,竟杀出这么一个为新娘保驾的,真是天下奇闻!他喝了不少酒,兴致勃勃,情绪极好。自从回国之后,他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厂务虽然不顺利,但国破山河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倒霉的何止他一个“华申”!想得开也得想开,想不开也得想开,那就专心致志地先成家,待以后时局变了,再考虑立业吧!可心够漂亮的,可心够体面的,可心够大方、温和、贤淑、多情的。她整整一个晚上,都小鸟依人般紧紧靠在他的臂弯上。有什么不舒服?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一副病西施林黛玉的模样,这还用你紫藤前来挡驾?沈源这么想着,一把就推开了门前的小丫头。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他说,“找田大勤要钥匙!”
他推开门,跨进去,随手就把门碰上了。
紫藤像个傻瓜似地在门口呆了许久。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赶紧逃也似地向楼下奔去。才走几步,忽又想起,给下人行走的通道,不是这铺了大红地毯伸向辉煌大厅的螺旋楼梯,而是在另外一侧、按外阳台旁、水泥铺的!
她急忙退回,贼一般闪过李可心的卧室,跑向那水泥梯子。还·没等到她到得楼底,那间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那种凄厉,就好似乡下人养的小狗在出门或进门时突然让门夹住了腿或尾巴。紫藤两腿一软,还剩三级楼梯竟就一步跨了下来。
她跌在一个厚实而宽阔的胸脯上。她抬头一看,是田大勤。
她挣扎了一下,想返身再奔回楼上,但被田大勤紧紧地抓住了。
“没你的事!”田大勤推着她,塞进她手中一把小小的钥匙,“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她已经是沈家少奶奶了!你已经在沈家花园了!”
沈源并不粗暴。
他并非初经人事。他与玛丽同居数月之久。他懂女人。
他有文化教养。而且他喜欢可心。从小就喜欢,怀着一种仰望着墙上挂着的美人画的向往之情。经了玛丽的事之后,他成熟了,仰望改为平视,倒更发现了可心的许多长处。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他都愿与这个女人结合,并且厮守一辈子,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可心穿着一件浅粉红的丝质短袖睡袍,脸冲墙倒卧着。床头边那盏罩了磨砂玻璃的壁灯向她洒下一层轻柔的光,把她一身流畅的线条全衬托了出来。她虽然长得单瘦,但腰肢纤细,胯骨不失阔大,侧卧着如起伏的山丘。她的手臂细长而圆润,懒懒地伸在枕旁,细细的修剪过而又涂了宏丹的手指微微弯曲,如根根花蕊,细致得像精心雕刻制作的艺术品。她的脸显然是洗净了,比刚才浓妆艳抹时更动人:黑黑的细长的眉毛直插鬓角,小巧的鼻子光洁而挺拔,人中深深的,连接住了一张薄薄的唇线分明的嘴,而上唇边,竟还长了一圈淡淡的茸毛。在柔和灯光笼罩下的可心,睡梦中的可心,褪尽了她平时的骄气、娇气、傲气、冷气,只剩下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真真实实的温温软软的女儿身!
沈源在她床边站着,端详着,心里渐渐涨起了一股温情。那温情涌动着,刹那间就冲决了一道道的堤坝,如潮,如浪,如奔突的地火,如沸腾的岩浆,势不可挡。沈源起了一种马上就要涨裂的感觉。他按灭了那盏灯。
李可心的精神在踏进这间卧室倒向这架红木大床的刹那间,就已经崩溃了。
就像一个演员突然从强灯照耀着的舞台隐到了幕后,躲开了千百双目光的射击;也像一个刚刚渡过了长长一段深海水域的游泳者,足下突然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更像一个濒临死亡却苦苦挣扎着的弥留病人,慕地醒悟到了那边的世界更加空灵美妙何必羁留于此,李可心一下子就在软软的大床上放松了自己这么多天来绷得紧紧的神经,或者说是一下子就绷断了这么多天来死死地苦苦地维系着的神经,跌进了再不必用正常的思维驱赶着自己马不停蹄地跋涉着的、从此可以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境地。
她好舒坦啊!
她觉得自己又睡在那只摇篮里了。奶妈在摇晃着她。奶妈的胸脯温热而柔软。奶妈在给她换衣裤,那乱七八糟地缠着她的布疙瘩都卸掉了,爽滑的干净衣服贴在肌肤上好不舒服。奶妈在给自己擦扶脸面,她的手真柔和呵,被热毛巾捂过的脸真轻松呵!奶妈妈妈,你擦去了我套在头上的一层壳了呢,我舒服得浑身都酥软发胀了呢!
是谁进来了?当然是他咬,我认得那脚步呢!元,我亲爱的元!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你教完课走了,我却知道你还会回来。你好聪明,等到紫藤睡下了,你又跟着脚走了进来。知道吗,门,是我悄悄开启了的,我知道你会来。你的脚步多轻呵,就像现在一样。我爱你,元,我现在不说,等一下,我会在你身边说的,说一千遍,一万遍:知道吗,我太爱你了!元,元…
是的,你不爱开灯。你把灯熄了!我爱你,元!如何?我在你吻我第一下时,就说了,说了!
给我!我要你!不仅是吻!不但要吻!我要含住你,含化了你,整个地含住你,整个地含化了你!我只有与你合为一体,才踏实,才心安,才满足,才松弛,才健康,才有生命的活力!呵——是的是的,我感谢你,元!
再把我抱紧些!让我也把你抱紧些。你给我念过一首诗:打碎一个我,打碎一个你,把我们和在一起,你中有了我,我中也有了你!我仰慕了你多少年!你是我头上悬的月,你是我举首寻觅的星,我何曾料到过我真的会拥有了你!
抱着我攀山去!抱着我下海去!让我抱着你一起坐着车颠簸,让我抱着你一起上了天飞舞。我愿在火中炙烤,我愿在冰内封冻。愿你把我撕成碎片,愿你把我锤成粉末。我为你而生,我为你而死。我们一起到天堂,我们一起下地狱。前方有路!无路!有门!无门!抱紧我,吻我,一起过去,去!元,元,元……
“啊——”她放声嘶叫了,犹如狼嚎。
沈源摔不及防,惊恐地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呼唤着:“可心,可心,你怎么了,怎么了!……”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看见了她那扭曲的变形的脸,大睁的双眼中的疯狂的眼神。
沈源几乎请遍了沪上所有精神病学的著名医生,也医不好李可心的疯病。
李可心是个典型的“花痴”。尽管她怀了孕,但一点也没有即将当母亲的尊严和责任感,特别是疯病发作时,终日里一副色迷迷的面孔,嘴里“元!元!元!”地喊着,身体手脚则做出不堪入目的动作。沈源以为她是在叫他“源!源!源!”深愧自己在新婚之夜操之过急,使她在睡眠中受了惊吓,为自己是她的发病因素而愧疚万分。也有病情略有缓解的时候,知道廉耻,知道冷热饱饥,但就是不认人。父母双亲不认,紫藤赵妈不认,沈源也不认,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大睁双眼,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沈源曾试图在她缓解期间与她温存温存,希望着以此把她那迷乱了的神经重新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不料试过两次,每次都引发出了她更为剧烈的癫狂,**还没结束,她就狂呼乱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感叹声,甚至哈哈大笑,把沈源惊得非但不得不单草收场,而且从此便再也不敢近她的身了。

张宗元在可心婚后半个月,也就是可心发狂后两周,方才闻此噩耗。他本来心怀怨感,深憾自己看错了人,确认李可心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商家小姐,对她的一片情意已日渐冷却了,却没料到这拒绝随他出走而甘愿入嫁沈宅的李可心,在踏进富豪之门的第一天晚上,就崩溃了她的神经!
他匆匆赶了去探望。
沈源唉声叹气,一脸苦不堪言的样子。他的诉状已曾两次递交给法租界巡捕房,两次都遭退回。不述理由,只给一句话:“不予受理”,明摆着是慑于日本人的淫威,这西欧绅士也不能不甘当缩头乌龟。厂务如此艰难,新婚的妻子却无端成了精神病患者,让他里里外外都处于不顺心不顺气不顺手的困苦境地。沈太太已经送了广慈医院了。看见媳妇成了疯女,她老太太一口气怎么也调不匀了,不得不在医院里靠氧气瓶和输液管吊命,估计也拖不过十天半个月。沈源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沈源就主动提出,上楼去看看李可心。
“或许,”他在那螺旋形楼梯上路路而行,步态沉重得像个老头,头也不回地说,“她看见了你,能想起以前的日子,会好点儿起来……”
张宗元没敢接口。他不清楚可心在癫狂时说过什么。他摸不透沈源这几句话的意思。
他哪里知道,沈源其实只是急病乱投医罢了!
张宗元没有料到,他刚一进门,那李可心就直扑了过来。她一把就搂住了他的颈脖,把整个人吊在他那高高的身子上,嘴里不住口地喊着“元!元!元!”还把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在他胸前左右乱搓,简直就像一条见了从远方归来的主人的狗一般。
张宗元窘迫万分,手足无措。他知道身后站着沈源,而且还看见房内除了紫藤之外,还有那个叫阿晶的厨娘,本来是要从沈家转到李家去帮佣的。大概是因为可心发了病,所以也留下来照顾了。
张宗元的慌乱的目光与紫藤的目光如电火般撞击了一下。仅仅只是一刹那,他却惊讶地发现,紫藤一点也不慌张,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惜、痛苦、担忧,而绝无因为露出了什么**才有的惊恐不安。
紫藤的目光一下子就稳定住了张宗元。是的,可心疯了。疯了的人说的都是疯话。没人计较疯话。正常人不会将疯话当真的。他抬起手,像母亲抚摸着婴儿般抚摸了可心的背脊。他的灵敏的手指一触到了这熟悉的背和肩,心头就涌上了难以名状的苦涩和辛酸。但他努力控制住了。他拍拍可心的肩,又轻轻掰开了她的双臂,把自己认可心的缠绕下解脱了出来。
“可心,”他说,“别闹了!好好休息……我以后再来教你……教你学英文!”
“英文?”李可心瞪着他,忽然狂笑起来,“我不学英文!我要睡觉!对了,就是休息!来,来……”
她一把拉起张宗元的手,拖向床边。“来呀,太好了,休息,元,休息呀!”她说着,边还动手拉扯自己的旗袍领口。
紫藤扑了上来,拦腰将李可心抱住,让张宗元脱了身。“沈少爷!”她冲着愣在门口的沈源喊,“带了张先生出去呀!你忘了昨天了吗?可心姐把谁都当成……当成你了!快走呀!”
沈源如梦初醒,赶紧一把拖住张宗元,将他拉出了门外。
“昨天,”他沮丧地说,“她把田大勤也当成我了,口口声声叫我的名字,源啊源的……唉,我……我真是害了她了!”
张宗元在竭尽全力,咽下涌往喉头的苦涩的悔恨的令他心肺俱碎的泪水。
尽管从小到大,沈源接受的都是西方化的新式教育,可是沈源还是很相信一些老古话,特别是相信“祸不单行”、“双喜临门”、“过一过二必过三”等很有点揭示了普遍规律的俗语。比如厂务不顺利,家事也跟着倒霉。妻子发了疯,老母不久就过世。父亲生前为逃避日寇的抢掠,保存实力,在局势紧张时,曾指挥一批工人将十几艘驳船压沉于湖州和长兴两地,结果到五、六月间,一地出了个汉奸,向日方告发,日军当即挖出了七艘,充公作为军用;另一地则被日本的水上部队侦悉,通知了小野田,小野田不费多少力气就把那十艘基本上是崭新的运石船打捞了上来,一下子就解决了由他军管时‘华申”的石料运输问题。有了这十几艘船,那小野田如虎添翼,日夜兼程地把长兴地方近几年中陆续开采出来的石灰石拉了出来,运进“华申”的堆栈,再也不必为这一重要原料的来源犯愁了。当强盗竟也当得如此轻松省力!沈源闻讯,只能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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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从可心产子之后,沈家却又似乎是时来运转了。沈泽鲲降生的当天,一直在为“华申”控告小野田侵权一案奔走的张宗元。打了个电话来说,经他活动,上海公共租界的第二法院,已同意受理此案了,但条件是,沈源不直接与小野田发生原告与被告的关系,而是以“收赃罪”向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商行提出控诉,要求赔偿。张宗元说,你们“华申”打这场官司的主要目的,本来就不在经济,而是要出这口气,这么一种迂回曲线战略,倒也不妨采用。沈源当即一口答应。这里电话刚放下,那边医院的电话倒又马上接着打过来了。
“老爷老爷!”是紫藤的声音,尖而脆,震得话筒嗡嗡直响,“生了生了,一个小少爷!”
“话筒离嘴巴远一点!”沈源说着,禁不住笑,这紫藤,教过多少回了,总是这样,“我听不清楚!”
“沈泽鲲生下来了,生下沈泽鲲了!”
什么“沈泽鲲”?呵对了,给未来的孩子起的名字!早就起好了的,紫藤知道。
“男的女的?”
“少爷呀,当然是男的!”
“太太好吗?”
“好!睡过去了!医生说,情况是出乎意料的好!她什么也没有发作!”
沈源不禁苦笑。“什么也没有发作”,这话真是只有紫藤才说得出。她什么都知道,这半年多来,可心是靠了她才活了下来的。神经病没发作,医生预告的子痫也没发作,这就叶‘什么也没发作”。这么说,母子平安,一个大难关,终于度过了!
好事真的会成双成对地一起来呢?神智丧失了七、八个月之久的可心,竟马上就恢复了正常思维。沈源是在她产后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她苏醒过来之后十几个小时,捧了一束鲜花进产房的。他还不知道奇迹已经发生。奇迹来得如此突然,正如灾难降临时一样迅猛而且莫名其妙,他料想不到。
他捧的那束花,是田大勤从暖房里摘剪扎成的。花色配得极漂亮:红白两色的山茶,辅以深绿色的冬青枝,雍容华贵得很。他并没有吩咐过。他跨入“福特”时,这束花已经放在汽车后座椅上了。
他一进产房,就看见倚坐在床上的可心眼睛一亮,盯住了这束花。还没等他走近,竟就听见可心发出了赞叹:
“好漂亮!是茶花!”
沈源脚上如同上了钉子,一下子动弹不得了。她说什么?她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正常的“好漂亮”!她而且正确地判断出了这是“茶花”!
沈源明白了,上苍怜悯他内外交困,难以为继,把一个神智复苏的妻子还给了他了。
神智复苏的李可心非但认识茶花,也认得了他。
“你好!”她主动向沈源打招呼,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沈源一个冲动,急跨几步就到了李可心的床边。
可是那李可心却明显地作了个像是躲闪,像是抗拒,也像是可怜巴巴的畏缩的动作。她的脸上刹那间就布满了惊恐。
紫藤斜刺里插了进来,拦住了沈源,一伸臂膀接过了那捧花。
“给我,”她说,“我找个花瓶养起来!”她又以眼色制止住了沈源,“老爷请坐!床边有椅子。太太刀口还疼呢,怕震动!”
沈源嘘了口气,坐上椅子,向李可心探过身子:“疼得厉害吗?要不要让护士注射一支杜冷丁?”
李可心却闪开眼光。
“还好。”她轻轻地说,“谢谢你了!”
“别说这个,可心,”沈源动情地说,“该我谢谢你!苦了你了……
很好的一个孩子呢……”
“不不!”李可心扭过了脸,“请不要再说了……”
紫藤抱了个大花瓶又插了进来。“就放在这里,怎么样?”她说,“都说茶花只好看不好闻,可我怎么就觉得一股股地冒香气呢?”
沈源和李可心都意识到了,这鬼精灵的紫藤,是在有意地打岔。沈源体会到了她的一片好意:可心糊涂了半年多,刚刚清醒,本来就不直让她太动感情,自己怎么总就缺这么点细心呢?李可心则更明白紫藤扯开敏感话题的意图了。她那正在愈来愈清晰的思维,推动着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既有点感激,却又掺杂了隐隐的不快和反感的情绪。
她,刚满了十七岁的丫头紫藤,未免太聪明了些!
在过去了的十个钟头里,李可心接受了紫藤的循循善诱的启蒙教育,把许多遗忘了的记忆—一捡拾了回来。她明白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她已经是沈家的太太了,并且为沈氏家族生下了一个继承人:沉沉泽鲲。“沈泽鲲?谁给起的?”她看着紫藤写给她看的这个名字,问道。虽然脑子还有点像板结了的泥地般发僵发硬,但她还是发现,这丫头的字,竟比以前写得漂亮多了。“这……这名字,”紫藤有点吞吞吐吐,“要说起来,是老爷……和张先生,一起想出来的。”
紫藤之所以犹犹豫豫,实在是因为不想提起张宗元。她不愿让李可心刚刚复苏的心,承受太多的回忆,特别是那些如硬痴般掩盖了伤口的记忆。但她又不能不回答可心的这个问题。她已经愈来愈学会了吞吞吐吐、迂回曲折、甚至隐瞒匿报,只是还学不太会编谎撒谎圆谎。可是在报出了“张先生”这三个字后,她发现李可心的眼神虽然有点发直,但神态还比较平静,知道李可心的承受力并没到极限,便顺势又作了一番解释:
“沈家门有家谱。老爷查过,下一代应该是‘泽’字辈。也是三点水旁,因为沈家门缺水,人人名字里都该加点水的。不过老爷说
“不要叫‘老爷’,”李可心突然插嘴了,“叫他沈……沈先生。也不要叫我别的,我不要听!”
“哎。”紫藤应着,心里一阵暗喜:李可心的声音重又变得又尖又冷;口气果断镇定。这才是她呢!她真的好了!
“说呀,怎么……怎么跟他……张先生……”
毕竟有点结结巴巴!这说明,她清醒地意识到了,紫藤是个知情人!她完全痊愈了!
“张先生,”紫藤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她不必讳莫如深了,“这半年里,一直在帮老……沈先生打官司,是关于华申厂的商标侵权事情——到现在也没结果——他常常来沈家花园。小少爷的名字,是他帮老……沈先生起的。沈先生跟他商量,他冲口就说了一个字,馄,鱼字旁的,鱼在水中,水养鱼,如鱼得水,而且又是组鹏万里
李可心听着,嘴角却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记起了张宗元在天津的孩子,他那名正言顺的妻子生的,名叫“小鲁”。虽说起因是孩子生于山东,但那个“鲁”字,不也是“鱼”字头吗?
张宗元来看望李可心时,李可心刀口已经拆线,可以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了。
李可心的奶水足得惊人。她坚持自己喂奶,绝对不听任何人劝告。她母亲李太太每次来探视女儿和外孙,都要为此忠告她,还是请奶妈吧,不然腰身要变粗的!李可心冷冷地望望母亲从不喂奶却发福发得如柏油桶般的身段,不予反驳,也不听从,任她咦叨去。李步正倒很赞同女儿的决定,他说,自己喂奶的孩子对娘亲。李可心虽未开口附和,心里却想,怪不得呢,我没吃过娘的奶,所以总不爱听娘喀苏,有道理!我的沈泽鲲。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喂他喂到能开口喊我“姆妈”!
张宗元进门时,李可心刚给沈泽鲲喂饱了奶,任由他含了奶头,捂在胸口香甜地睡去。张宗元见此场景,竟自红了脸,而李可心却大大方方地做着怀,连衣襟也不掩一掩。
紫藤请张宗元坐下,借口去石路取几件东西,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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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一瞬间,张宗元以为这毫不知羞地露出**的李可心,依然还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中。在他记忆中的可心,从不肯将自己的探身暴露给他看。即使在床上,即使在最闷热的三伏天,她也一定要有衣在身,有被在床,遮遮掩掩地,不失少女闺秀的身份。只有在她疯狂时,她才失去了一切廉耻心,非但不想掩藏自己,而且还以裸露为快。张宗元虽然已经听沈源在电话里欣喜万分地告诉他,可心好了,完全好了,比以前正常时还要正常了,但一当他在鲜然间见到了可心的哺地形状,目光接触到了那饱满的雪白的胸脯,他还是觉得接受不了。他在惊惧中几乎要喊住紫藤,请她不要出去,甚至,还起了一个也拔腿随之逃出的念头!
常年单身在外的张宗元,虽然早已身为人父,但还是不懂:女人从少女变为妇人,只需要轻松自然地跨过一道门槛。这道门槛就是:当母亲。
紫藤把身后的门碰上了。
那关门声好似投下了一个压力阀,房内的张宗元和李可心顿时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重压,周围的空气如同凝固了的铁块,包裹得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
竟还是李可心先开了口:
“好吗?你…”
张宗元浑身一震,直立了起来:
“可心,可心……”
“别过来!”李可心清清楚楚地说,“这里是病房,仁济医院,医生和护士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如此明晰的思路,如此冷静的警惕性,显示出了如此理智的身份观念!张宗元呆住了。
他重又跌坐在那架与可心母子的大床隔了一个偌大花瓶的椅子上。
透过红白花朵的间隙,他看见了李可心宁静的脸色,红润而且饱满。她的确痊愈了。她而且心满意足。她完全是一个沈氏富商家的少妇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股被嫌弃被耍弄被利用的屈辱感。北火车站上他拎了旅行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走出车厢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太太,”他说,“我打算到内地去工作,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今天算是来告辞的。”
“是吗?”李可心却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了另一个消息,说是你将北上,与夫人公子团聚,然后再举家内迁了呢?”
张宗元只得哑然。估计是沈源转告了她的。
“何必呢?”李可心望着他,“你在《文汇报》不是干得很顺手吗?还升了职位。真要合家团聚,也可以把家小接到上海来嘛!住在租界里,不算不安全吧?”
“我不想……不想在上海安家……”
李可心发出了一声冷笑。这笑声在张宗元听起来又是很不正常,绝对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可心发出的。他吃了一惊.看见了李可心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是想逃开我!逃开我们母子俩!”李可心咬牙切齿地说着,痛哭了。
“可心!”张宗元扑了过去,一下子跪在床前,捧住了可心的脸。
“可心可心,是我害苦了你了!”他用自己的细长的手指擦抹着李可心的眼泪。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应该跟你走的!……”
“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呀……我太自私了!”
“不不,我怕苦,我怕离开上海,我不敢出远门,我不敢往内地去
“我贪图他们沈家的钱财,我贪图那沈家花园……”
“这不怪你,不怪你的!可心!我没有这个能力,让你过得好,过得舒服,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让你拖个身子去颠沛流离,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切的!”
“你恨我,一定恨我……”
“可心,该你恨我,该你恨我呀!”
小小的沉沉泽鲲受了惊动,扭动着腿脚嚎哭起来。
李可心抽噎着,把**塞进他的嘴。
“儿子!我的儿子!”张宗元把头伸进了那个温暖的凹坑,嗅着,蹲着,吻着沈泽鲲的卷曲的头发。
李可心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了张宗元的一样卷曲而浓密的头发中。
“他像你。”她说,“他会愈长愈像你的!”
张宗元抬起了头。他的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仰头望着李可心,又俯下嘴吻了吻小沈泽鲲,然后一挺身站了起来。
“我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他说,“我不会让你们俩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他走出仁济医院大门就去了理发店,他让理发师剃去了他一头卷发,改理一个很不适合于他那细高身材的平顶头。那短短的发脚,硬且直,任谁也看不出一丝卷曲了。
诉讼如同马拉松跑,只因沈源的坚持不懈,终于到达了终点:从他向公共租界第二法院递交诉讼的那一天算起,到公元一九四0年仲春法庭作出宣判,竟拖了足足一年!
沈源发作了沈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犟劲和韧劲。他的曾祖父年青时挑了担子贩盐,曾有一次估算错了形势,把一担百五十斤重的盐挑到了并不缺盐的地方。这位沈氏家业的创始人发了犟劲。他不顾路途辛劳艰险,硬是昼夜兼程直往西行,虽然满满一担盐随时都可以换来吃的喝的,他却是一粒也不肯出手,沿途兼打短工为生,非要找到一个盐价大大高出于他的买价的地方不可。一担盐,他挑了足足三个多月,从东向西走了五个省。一直到某一处一家商行,愿以十倍于他的进货价的价格收货,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结束了那长途跋涉,怀揣一大包碎银子,启程返乡。这一担盐的利润,后来便成了沈氏家业的最初基金。
沈源听从张宗元的谋划,采取迂回攻击的方法,向沪上公共租界内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两家商号,提出了控告。
这才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不去控告制作赝品的罪魁祸首,却揪住了销售货物的下界商家,明摆着是在特殊的情况下的一种策略,一种打狗欺主、杀鸡给猴看的策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结果那官司表面上是经济纠纷、商界诉讼,实际上却更多地带上了政治色彩,成了沦陷区内一片孤岛上的又一次小规模的开战。各方势力都大大地激动了。各家报纸都以显要位置跟踪报道“华申”讼案。沈源一时间成了沪上新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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