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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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卧室竟布置得跟自己在石路口的后厢房完全一模一样!红木雕花大床、双门大橱、大圆镜梳妆台,还有一张大书桌。屋角一对安有玻璃橱门的大书架。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仅只是房间大了点,光线暗了点,还有,挂的不是莲花吊灯,而是一组也是由红、黄、绿三色组成的“维多利亚式”吊灯,比那大厅里的小了许多而已。
“可以吗?”沈源在她的身旁轻声问,“等到你的那一对龙风衣架搬了进来,就跟你原来的家没什么两样了!”
李可心禁不住眼睛发了热。她难以开口。开了口说不定会淌下眼泪来。沈源是怎么做成了这么一个怪招的,她觉得难以想象。沈源显然是摸透了她的脾性的了。她不是一个喜欢新花样、喜欢翻花头、喜欢追求时髦的女子。她从小就依恋旧物,畏惧陌生,自己用惯了的东西总不肯丢,不肯换,倒不是小气,而是生性保守。知道她这个脾性的人不多,连张宗元也未必太清楚啊!
她软软地跌坐到门旁的一张沙发椅上。
沈源却又兴致勃勃地走向一堵空着的墙。
“我的卧室就在隔壁,”他说着,向那墙一推,开了,原来是一扇暗门,“你不过去看看?”
李可心免不了又是一惊。他的卧室?这么说,一人一间卧室?尽管脸上马上发了红,她还是随由思维的疾走往下想了下去:只有在书上读到过,对了,无声电影里也看到过,外国夫妻是一人一间卧室的,这沈源,吃了四、五年洋饭,竟也闹出了这种花样!当然晖,还不是仗着沈家花园里房子多,以前一、二十个丫头老妈子门房花匠也都住了下来呢……
“去看看吧!”沈源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要不然,以后若是你想到我房间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开门呢!”.可心挣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把握中抽出来。可是难。这只手阔大、粗糙、而且有力。一个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却闪过了李可心的脑际:她想起了张宗元的手。细长、绵软、温和。她不能习惯眼前这个男人的。她又挣了一下。沈源感觉到了,很快松开了她。
他站在李可心的面前,望着她埋下的头颅,已经涨得通红的细细的脖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心可心,”他说,“我总摸不透你的心呢!”
“拷红”一场,自然并未出演。沈太太直截了当地向李太太提出,让紫藤一起过来。考虑到李家也需要帮手,沈太太荐一个新近在沈宅帮佣的娘姨,叫阿晶的,到李家去干活。这阿晶,要说起来也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原先在无锡有不少地,后来败落了,嫁的男人是个小学里的老师。去年闽北打仗,她男人被日本人扔的炸弹炸死了,她过于悲痛,肚里的孩子也流了产。无以为生,只好来帮佣。烧得一手好莱,而且很会做针线活。平日废话也不多,很讨人喜欢的。至于阿晶每个月的工钱,由阿源负责支付,让她自己来拿也可以,让田大勤送去也可以的。
沈太太气喘吁吁、断断续续、时而还夹杂了一阵阵咳嗽吐痰地讲完了这一些,李太太心里已经来来回回三下五除二地拨了好几遍小九九了。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一开始时很有点肉痛——这丫头从八岁进人李家门,养了足足八年,便是块石头也括得热了熟了,就这么送出去,真的有点舍不得——但是,为女儿可心着想,倒是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着的。女儿离了紫藤,举手投足都不方便,应该让她带上这么个早已使唤熟了的帮手,此其一。女儿嫁人沈家,若没个贴心人,万一下人不听话,上辈难侍候,老公不体贴,岂不明摆着要被人欺侮吗?该肉痛一个紫藤呢,还是该肉痛女儿?明摆着的答案嘛!此其二。阿晶?估计不会像紫藤般顺心顺手,但既然这大表姐说得这么好,也不会蹩脚到哪里去。大表姐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她治家的精明利害却是在亲亲眷眷中都有名的,轻易地她不肯说下人好话的。再说工资又由他们沈家支付,白用一个姐姨,有什么不好?此其三。三遍算盘打下来,李太太马上就作决定了。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作了决定马上就说出了口:
“大表姐你何必客气呢?”她还要假客气一下,“你看中了紫藤,我们高兴也来不及呢!何须要什么阿晶来换呢!阿晶还是留在这里,我另外去雇一个就是了!”
沈太太病快快的脸上作了个笑容:“你肯了就好!阿晶的事,就依我的意思办。紫藤,你都听见了?你愿意吗?”
紫藤能不听见?她的心里,早已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甜酸苦辣杂烩汤了!她算是真正品尝到了里外不是人的滋味了!她算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成了个说假话干坏事吹牛皮又瞒又骗忘恩负义损人利己的大坏蛋了!她现在无论身在何处何时,都心怀鬼胎;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满心惭愧,她算是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泥淖阴沟里拔不出腿来了。她都不敢再看那位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沈太太一眼。沈太太一开口说是要她紫藤也过来,紫藤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子惨了,叛离了沈家的就不光是李可心一人,干脆还搭上了我紫藤了!紫藤就不再是为了侍候可心姐而不得不随了走,而是限可心一样,也成了沈家门里的一个逃犯!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在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又不敢哭,只好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咽。待到沈太太转过了眼珠望定了她又客客气气和蔼慈祥地询问她意见时,她哪能开得了口啊!
李太太瞅瞅紫藤涨红了的脸和泪汪汪的眼睛,噗地笑了:“紫藤不舍得我呢!是不是?别在这里发嗲了,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对不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到这里来住花园洋房还不比我们那边的石路四强得多!你这丫头可是老鼠跌进米缸里了!”
一席话听得病榻上的沈太太直皱眉头。幸好那可心不像她妈.她想,无论外貌还是脾性都更像表弟李步正。要不然,便是再倒份我一个沈家花园做陪嫁,也不能娶这样的人进门来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咳。
半是架不住沈源的邀请,半是因为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在把十六床被子十六床垫子十六只枕头之类的往卧房里搬,李可心随了沈源,从那扇关上了是墙打开了是门的通道,进到隔壁的另一个卧室去了。
跨过那道门坎后,李可心才发觉,两间卧房之间,其实还隔着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显然也整修过了。雪白的瓷砖,贴满了四堵墙壁,一直贴到天花板边缘。天花板上安了十几个小小的圆珠形的灯,是嵌进了顶板之内的,亮亮的却又并不刺眼。一个雪白的腰形大浴缸,宽宽的边沿都用白瓷砖敷贴过,所有的水龙头都镇过克罗镍,挣亮。一个抽水马桶、一个大理石铺面的小橱,还有一个挂在壁上的盥洗箱,该有的设施,应该说是全配齐了。
“真是个会享福的人!”李可心暗暗想着,不由得回忆起张宗元在天培舞台后的那间亭子间来,心里一阵发痛发闷。
穿过这间卫生间,就进入了沈源所说的“我的卧室”。一派欧美风格。与为可心安排的那一间完全不同。面积似乎小了些。很矮的一张大床,在房间正中,上面是一领厚厚的如沙发垫似的席梦思。三面墙壁都做了护墙权,凹凸形的图案,凹下的地方漆成深褐色,凸出的则是淡淡的奶油黄,配色十分和谐。有几幅油画挂着,可心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几乎都是裸女,站着坐着躺着一丝不挂,还笑盈盈地盯着人瞧。许多灯,壁灯吊灯台灯落地床头灯。灯座五花八门,但大多是很带艺术意味的大理石雕塑品。还有许多盆花木,靠门的两盆有一人多高,阔大的树叶似蒲扇一般。屋角则挂下许多技吊兰来,一簇一簇的,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乎没有家具,除了那床和靠近卫生间那扇门边上的一对沙发之外。
“坐!”沈源说,“我给你斟点饮料。要果汁还是香按?”
李可心轻轻应了声“我不渴”,坐到了沙发上,凭着坐下后的感觉,她知道这对沙发是以真皮作面料的,而且似乎还是昂贵的羊皮。
沈源一边说着“来点果汁吧,山植,怎么样?”一边伸手按了一块护墙板的一小点凸面。啪地一下,弹簧门开了,露出一排五颜六色的酒瓶来。李可心明白了,护墙板的后面,是组装的橱,或可作酒柜,或可作衣橱,足以把室内一切碍眼的生活用品都储藏进去,而保留住室内的雅致的艺术格调!
默默地接过沈源递上的盛满了鲜红果汁的高脚酒杯,李可心虽然木动声色,却不能不感慨地想:这个沈源,的确是块开厂办实业的料呢,怨不得他的父亲沈渊,看准了他是沈氏家业的接班人,临终最后一句话,就是要他回来重开“华申”!
为出走而准备的一应行李,都藏在紫藤的小房间里。
紫藤的小房间是从客堂间里隔出来的。李家的客堂间面积很大,夹在朝西一头面向四马路的前厢房和朝北一头面向石路的后厢房的中间。只是没有窗,终日里必须开灯。本来倒是有一扇朝东的小窗的,后来从客堂间里隔出了一间做厨房,那窗划归给厨房间了。厨房旁边是马桶间。马桶间旁边是给紫藤的小房间。小房间紧挨着可心的后厢房。无论谁,要想进入后厢房,就必得经过紫藤住的小房间,那小房间好似为后厢房担任警戒的门卫门。
当然也是没有富的。除了开灯,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后厢房的门敞开时,从里面活出的一片目光。享受自然光的时候不多,因为可心最讨厌门户大开,任谁进出都必须随手关门的。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没人进紫藤的小房间。统共只有五、六个平方米,除了一张床、一只小橱子、橱上一面小圆镜,一把梳头的常州木南,橱内几件替换衣裤,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在,无非就是有紫藤这个人。要找她这个人还不容易?所有间隔房间的材料都是三夹板,离开五丈远叫一声也听得见的。“紫藤——”“哎,来了!”小丫头马上会应声而出,往传来呼唤的方向噎噎噎跑去,谁还愿意去造访那乌洞洞的小房间?
紫藤手脚快。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且是在李步正和李太太吃了夜宵安安心心就寝之后才开始动的手,就把所有的行李都整理好,分成一个可以背的、两个可以提的包袱,到走的时候,紫藤一个人就可以背了拎了走了。李可心只需管好她手中一个小提包便可,那里面是她的全部私房——金银首饰和一些现钞,还有一套从法国进口的化妆用品。
三个包袱,还有那只内容昂贵的小提包,统统隐蔽在紫藤的小床下,一只大大的白木桐油脚盆里面。脚盆是紫藤洗澡用的,毕竟还没到三伏天,用不着天天沐浴,平时一直就塞在床底下。
“能行吗?就这么放着……”李可心开天辟地第一遭走进紫藤的小房间。昏黄的灯光映着光溜溜的四面板壁,使她产生了一种被关进一只大橱、一只箱子,或者说是一只棺材的感觉。
“行!从来没人进来的!”紫藤满怀信心。
李可心倚在门框上,不再开口,看着紫藤轻手轻脚却又利利索索地藏匿着这些东西,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慨:人跟人真是不一样,为这次出走,自己几乎天天都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思前想后,首鼠两端,而这个紫藤,只不过经了刚才几句话的点拨,就毫不犹豫、忠心不贰地动起手来,一副义无反顾理所当然的样子!能说她老练稳健临变不惊就像那张宗元吗?当然不能。小丫头到底还只有十六岁,脑子比较简单,想不了这么多罢!
刚才那场摊底牌的谈话的确是够简单的。
还是常规:九点钟了,紫藤端了钢精锅去买夜宵。她刚要走,可心喊住了她。她拎了空钢精锅进后厢房。可心说,去“稻香村”,买点鸭脑肝来。紫藤问,几包?可心沉吟了一下。紫藤说,两包,够吗?可心却说,称两斤来吧。紫藤张大了嘴巴。“稻香村”的鸭脑肝每一包才二两多点,两斤?三十来包呢!稻香村又不远,走过去两三条马路就到的,随吃随买,何须要买这么多,好像为荒年储粮似的。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一闪就从脑际闪过去了。可心的脾气,紫藤知道。她说要两斤,总有两斤的道理。她愿说,自会说;她不愿说,连间也没必要问,她会嫌烦的。紫藤转身刚想出门,可心却又叫住她。拿着钱,她说,在我梳妆台一边的小抽斗里。紫藤说,大姨妈已经给我钱了,够的。叫你拿你就拿!可心声音里有了不耐烦,两斤鸭脓肝,不要算到家里的帐上去。嗅,紫藤应了一声。拉开梳妆台一侧的小抽斗,取了一张钞票就走了。
谈话尚未正式开始,紫藤在跑往天赠舞台对面的“稻香村”去以及挟了一大包鸭脑肝去买点心的一路上,就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了。自从撞见厢房里张李两位拥成一团那场景之后,紫藤的心眼不是多了一个,而是多了十个、一百个!一个人从借懂状态觉醒过来,往往只要听见一声响雷、跨过一道门坎、打开一个电门。紫藤一旦觉醒,对过去许多事都有了理解,对现在的许多事很快就能领悟,对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也开始学会了估测。买这么多鸭脑肝,而且不许入家里的帐,很显然,这位大小姐将要做出一个重大的瞒爹瞒娘的决策了1她与张宗元的事可以在爹娘眼皮底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她还会不再想出谋划出别的什么来吗?
要发生什么事呢?紫藤一时里还想不大出来。好在待她先把鸭辅肝送进后厢房,再把点心端到前厢房后,李可心马上就开始了一场开城市公的谈话。
“紫藤!”
“哎,来了!”乒乒乓乓一阵响,是在把涮净了的确匙收进碗橱。
在围裙上擦着**的手,紫藤进了后厢房。
“拖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来。”
“哎。”
“坐下呀!”
“哎。”
“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可心姐,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我问你,我对你……还可以吗?”
“可心姐,你……你怎么啦?”
李可心说话时,目光始终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又是幽幽的,令紫藤生了害怕。
“问你呢,我一向对你怎么样?”
“对我好。”紫藤说,“真的对我好。后弄堂的明妹,昨天死了……
她生了病,烟纸店老板娘不给她看病,后来就发了绞肠粉,医院里叫做盲肠炎的,活活痛死了。”
李可心知道那个明妹,跟紫藤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在烟纸店里也呆了许多年了。
“可心姐从来不打我,”紫藤说,“明殊身上总有乌青块,是他们家少爷和小姐持的……可心姐还教我识了字……”
李可心笑了笑:“我有时候也发脾气。”
“可心姐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发脾气。”紫藤说,“我干事干得不称心嘛!”
李可心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这个话题的答案是现成的。李家待紫藤本来就不薄,一家三口除了李太太嘴巴碎些嗓门大些,没有一个人会动手打人的。有烟纸店那一家作对比,紫藤应该明白她是投股投到一家好主子了。李可心默了默神,马上单刀直入言明了本次谈话的用意:
“我跟张先生的事,你是知道的。”
“我;我……”紫藤猝不及防,结巴了。李可心脸不红,她倒红了脸。说自己知道?天烧得,知道了才几天?说是不知道?明摆着是装傻、撒谎。可是用得着你个紫藤知道吗?直言自己知道了大小姐的这等秘密,大小姐受得了吗?紫藤真为难呀!
“我打算跟张先生走了,三两天之后。”可心依然不看人,目光好似穿过了那罗纹纱帐,不知在凝视着何方。
“走?这……走哪里去呀,可心姐……”
“先到南京,再往武汉,然后去四川,在重庆安家。”
“可心姐……张先生他,他家里……”
“我知道,他有家小。他会办离婚的。”
“那么,那么……沈家……”
李可心皱起了眉头。你管得太多了!她差点想冲出口来。但她不能不咽下这句话。她与紫藤谈话的主旨,不是讨论跟谁结婚的问题,而是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跟随了他们俩走。她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放下架子,真的好像一个姐姐对妹妹倾吐心事般,转过眼睛,望定了紫藤,说:
“我不喜欢沈源,你应该看得出来的……”
紫藤连忙点头,虽然心里多少有点为那沈家少爷叫屈。
“我跟张先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也明白……”
紫藤又忙点头。到什么地步呢?李可心没明说,但紫藤知道到了哪一步了。她的眼前,闪过了可心闻到奇南香就作呕,吞起肉汤团来一口一个的样子。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可心的眼睛红了起来。
紫藤连忙递过手绢,慌不迭地表了态:“是的是的,可心姐你别难过。张先生很好的人呢,多有学问,人又和气呢!。……”
李可心长叹了一口气:“人是好,就是穷了些……”
“没关系的,可心姐,只要有本事,迟早总会发达的……他们沈家……”紫藤刹住了。这时候怎么还能提沈家。她本来是想说,沈家三代以前不也很穷很穷吗?他们祖上,是靠挑着担子贩盐为生的,还不如张先生这个读书人呢!
李可心没在意这半句话,她沉浸在自哀自怜中了。一想起几天后的颠沛流离,远离上海之后的艰难时日,她就不寒而栗。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哭泣着悲叹着:“我以后的日子,有得苦了……不说别的,这一路上……还有日本人,谁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四川去呢
“张先生挺能干的!他走南闯北多少次呢!”
“拖了个我,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心姐,那么我……”紫藤突然冒出了个念头,但又不敢说。她张口结舌了。
李可心却立即意会到了她想说的话。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尽管紫藤想说的话正是她今晚的预定结果,但原先是打算由她以主人的身份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吩咐了出来的,此刻倒反而成了紫藤挺身而出仗义而为之的行动。李可心的心头涌上了一阵失了身份的不快。她强打起精神,倒也很快止住了眼泪,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了:
“紫藤,你随我一起走。”她说,“尽快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动身。”
“好的好的。”紫藤连连点头,而且马上就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姨妈他们睡了没有……”她突然又刹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他们俩怎么办?”
“谁,什么怎么办?”
“姨父姨妈……”
李可心看都不看她一眼,挥了挥手:“快回来,帮我收拾!我哪顾得了这么多!”
张宗元买好了三张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快车票,匆匆赶回《文汇报》社。还有许多手头的事,需要了结。辞呈也还没有递上。尽管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迟迟不交辞呈,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多少年后他回忆起这一两天里的经历,总会油然升起一种感慨:相信预兆,相信所谓“第六感觉”,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安排好了每个人的每一步棋路,任谁也是逃脱不了的。

他一跨进闹哄哄的办公室,就听见有人冲他喊:“回来了回来了,张兄,有人找!”
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办公桌边有个人坐着,黑乎乎胖墩墩如一段树桩。是田大勤,沈家花园里的花匠兼司机,他认得的。
张宗元一惊。尽管他与李可心的事与这位田大勤差着很大很大一截呢,但见了这沈家门里的人,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和羞愧,好像也偷了他什么似的。他实在设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专候着他,而且听同事这大呼小叫,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田大勤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递上一份大红请帖。
烫金的大红双喜字,赫然在目。
沈源
亲请张宗元先生光临
李可心
“婚宴设在杏花楼。”田大勤见张宗元如入了定般呆看着这几个字,忙作解释,“写在背面,请帖背面。”
张宗元机械地翻过请帖,又看见了两行小字:
婚宴地点:杏花楼二楼龙凤厅。
时间: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六日下午六时整。
宴后恭请赴沈家花园参加舞会。
张宗元脑子里闪出刚才塞到西装夹里口袋内的三张车票,那上面的日期是六日上午六时整。从上午六时到下午六时,整整十二个小时。如果南京的朋友买船票顺利,那么,在这预定的结婚典礼之时,他和可心,就应该已经在下午开出的船上,即将抵达安庆了!
“张先生,”田大勤说,“我们沈老板要讨个回话……”
“什么?”
“报馆里若是没有急事要事,沈老板希望张先生一定要光临。”
“这……”
桌旁那位大呼小叫的同事笑嘻嘻地凑了趣:“有什么急事要事,没的;真要有,我顶啦;李小姐是张先生的部深先生是一定会去的!”
“张先生,”田大勤鞠了躬,“那我走了!”
“大勤,”张宗元连忙说,“我……”
他一时里编不出充足的推辞的理由,窘急之中竟说道:“我……
我没准备好贺仪……届时再奉上……”
田大勤笑了:“沈老板和李小姐谢张先生也来不及呢!是沈老板专门吩咐我送这份请帖来的,别的来宾,都从邮局寄去!”
“畸,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同事又搭了腔,“张先生面子大呀!”
以筹备婚事为借口,沈源已足足半个月没到“华申”水泥厂去了。
按日军关于“军管理”的规定,被军管的企业虽然一应大权均收归于“军管代表”,但原企业主、技术人员以及工人,均不得擅自离岗,否则便以抗军管治罪。规定管规定,不愿为日本人效务的还是以种种借口逃离了军管企业。当然,那也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或者谋职能力作基础。若是辞了这里的工作便以此失了养家糊口的饭碗,再谋出路又难,那么,小民百姓要下这个决心,就颇费一番踌躇了。所以,如沈源这样的大老板,家底厚,一个“准备婚事”的借口便一定了事了,而一大批中低级职员技术人员特别是出苦力的工人,还是不得不在驻厂宪兵的刺刀下,按部就班低后顾眼地讨生活。厂里的生产机器,也就照旧运转着,财富源源地滚入了日本人的腰包。
人虽不去,心却用在厂里。沈源一面指摄那沈家花园,组装吊灯设计卧房布置整修花木,一面则密切注视着“华申”的各种情况。他的厂里有许多心腹。有的是沈渊在世时就属于贴心的老班子里的,有的在近半年的重建“华申”中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他们为养家活口不得不还在厂里接受“军管”,但时不时地会来报告点消息。沈源半个月里,真是闭门园中坐,却知全厂事。可是临到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一个消息传来,他怎么也坐不住了。
消息倒不是从厂里来的,而是从水泥市场的一位朋友那里得来的,朋友告诉他,最近几天,市场上出现了大批量的麻袋装“白龙”牌水泥,数量之大,令人吃惊。朋友们道,“华申”不是被军管了吗?军管之后的企业,是不能沿用原来的商标的,会不会是你厂里的那个日本人小野田,明白“白龙”牌的市场信誉,把“华申”军管后在他主持管理之下所生产的水泥,统统标上了“白龙”商标,抛入了市场?
那还用问吗?这可恶的小野田!为了渔利,连做生意人最起码的商业脸皮都不要了!沈源根本就用不着查核,就明白小野田是动用了包装车间内库存的数千只已印好了商标的麻袋,轻松得都用不着仿造,就把装了由他管理生产出来的水泥——天知道是什么质量——抛售了出去!要知道,从今年年初“华申”开工之后,所有的产品只有桶装和纸袋装两种,沈家开业的“华申”,今年未曾出品过一袋麻袋装“白龙”!
顾不上第二天就要做新郎官,也顾不上母亲沈太太因为兴奋于将做婆母而又呛了血,正在静脉注射止血剂,沈源让田大勤开了“福特”,直奔“华申”。
进大门时,他竟然还要下车,让两名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了汽车坐垫,装腔作势地“检查检查”。他明白这其实是为了刹他这个厂主的威风,让他加强此厂已不属于他姓沈的这一观念。他又不能不忍气吞声。那刺刀闪闪发亮,刀尖一碰坐垫,垫子上就留下了一个窟窿!
他让田大勤把车径直开往包装车间。
在包装车间门口他遇到了小野田。
小野田看来也是个不安于坐办公室的实干家。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下面一条军裤,浑身都沾了水泥灰土,很操劳的样子。老远见到老“福特”驶来,他就背了两只手站在包装车间的门口了,等着沈源从车门里钻出来。
“你好!”他以很流利的、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我想,你是为麻袋装的白龙牌水泥而来的吧?”
“张兄,电话!”
“噢,就来!”
张宗元在“辞呈”上写下日期,然后将这张纸翻过来往桌上一合,走向门边去接电话。
“张先生,我是沈源。”
“啊……你好1”
“请帖收到了是吧?请一定光临。”
“呵……是的……”
“我希望张先生早一点到杏花楼,早个刻把钟、二十分钟就可以。有件事,想跟张先生谈谈。”
“这……什么事,现在能说吗?”
“可以先简略些说说,是关于商务诉讼方面的。华申厂的‘白龙’商标,被人侵犯了。侵犯的是日本军方。我想向租界工部局提交申请,要求干涉。或者通过租界法院。想向你请教,讨论一下可行性以及具体程序。”
张宗元实在是哭笑不得。他昨天中午刚去过石路“大样”二楼后厢房,将两张车票交给了可心,并且议定分头各自去车站,对号入座后在车上会面。而“辞呈”亦刚刚签好名,写明了日期。沈源所叙之事,若在平时,若不在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之中,找他张宗元还真是找对了。张宗元学过两年法律,虽中途辍学,但有基本常识,完全可以为沈源出出主意。沪上法界人员里,他也有几个朋友。更何况凭着职业敏感,他还马上可以预测到,这场官司未必会输——上海毕竟战事已毕,日方为了稳住阵脚,推行所谓“大东工并荣同”计划,正在大唱“亲善”高调,“华申”的“军管代表”却公然这么做,估计与日方高层决策者的近期既定方针是不完全符合的。既然未必会输,挺身而出的人就未必会少,因此只要活动活动,努力一下,这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张宗元这么想着,推算着,党就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应允了下来:明天下午五点半,在杏花楼的底楼倒厅雅座,先会个面,具体的诉讼事务,届时再议。
沈源显然是长长地吁了一D气。话筒里传来了他很带感情的致谢词:“张先生,这就拜托了!我接手华申不久,什么都是生手,在商界根底也不深。真正可以信托的朋友,也就是你张先生一个吧!患难之交,沈源不会忘记的!明天恭候你了1”
明天?张宗元放下电话,僵立在门口了。
莫名地起了一阵风。窗前的几张报纸和文稿纸被吹到了地上,拥翻飞飞地卷向门边。张宗元对桌的同事追着抬着。有一页信笺飞到了张宗元脚边。出于一种条件反射罢,张宗元一脚将它踩住了。
两个字跳入眼帘:“辞呈”。
他赶紧弯腰将它抓起来。
半个脏兮兮的鞋印。
他将它团成了一团,塞进裤袋。
“不交也罢。”他想,“走了之后再说……明天?早上六时开车…下午五时半再议…下午六时婚宴……天哪!”
他觉得自己的头快涨裂了。
并没有到达利台风的季节。可是那风却平地而起,呜呜地响,而且紧跟着就哗哗地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真的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才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沉沉的了,于是一道道闪电就显得更白更亮,赛似一把把利剑在发着狠劲,要把那块黑不溜秋的天幕划破划碎了才罢休。远方的滚雷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就没有停息,而隔不了几分钟,头顶上就会炸起一个霹雳来,就像在劈开屋顶似的。有地方起火了,救火车呼啸而过。这么大的雨之下还起火,无疑是某处让雷电击中了。
李可心瑟缩着坐在客堂间的一张藤椅上。她不愿坐在有窗户的任何一间房里。她从小就怕雷、怕闪电。先是伯雷,因为向来说是雷婆婆用镜子照住人,然后雷公公就用铝子打死人的。大起来就怕闪电了,因为读书后方知道击死人的是闪电,雷声只是后到的声波而已。传说和科学,从两个方面吓唬她,她一遇雷电就怕得要命。她而且总认为无论是雷是电,都是从窗户里进来的,所以从第一道闪第一声雷起,她就直奔没有一扇窗户的客堂间。客堂间的唯一出口是楼梯,雷公雷婆自然不会从弄堂里上楼来。
紫藤在忙着关窗关门,还要用脸盆脚盆之类的接住一个个漏雨的地方。从去年开始,这幢房子的屋顶出了毛病了。小雨无所谓,大雨一下,天花板就渗水。特别是后厢房和客堂间里,水珠像人的泪珠似的,一滴滴大大地聚起来,滴下来,不用脸盆接住,自然就会从地板上再渗到楼下的“大祥”绸市店里去,那结果,就严重了。
李步正在店里。李太太吃过午饭就去烫头发了。明天嫁女,丈母娘也要打扮打扮。烫个头起码三个钟头。即使烫好了,也让这场大雨阻在外面了。这么大的雨,一把伞岂能抵挡,而新烫的头,又岂能挨浇?她非得等雨下得小一点才能回得家来。
脚盆不够用,紫藤把自己小屋里用来藏匿出走行李的大浴盆也拿出来了。
一看见这只白木桐油大盆,李可心忘了对雷公雷婆的害怕,开了口了:“东西呢?”
紫藤说:“统统在我床上,用被子盖住了。”
可心说:“那怎么行!”
紫藤笑笑,扭头安慰道:“马上天黑了,更不会有人进去了。就一个晚上,没事!”
可心不再吭声。是的,只剩一个晚上了,她想着,思绪重又回复到了这两天里夜以继日地行进着的那条老路上。
她在这绵绵不断、茫茫难见尽头的路上,走得好累、好辛苦!
她面前伸出两条叉道,叉道的前方各自展示出生动的图景。那图景;随着六月六日“上午六时”和“下午六时”的日渐推近,已经愈来愈清晰明朗了。
她看见了那张车票。火车票。滚滚的车轮。六月六日上午六时整。紫藤搀扶着她。一大群难民,个个蓬头垢面。她和紫藤掺杂其间。紫藤突然不见了。她依偎着张宗元。沉闷的憋气的未等船舱,塞满了肮脏的下等人、乡下人。她和张宗元掺杂其间。雨、电、雷、还有狂风。张宗元紧紧搂住她,她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整个脸都躲到他的怀里胸膛里。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人,背了刺刀,走过来了。子弹乱飞,击中了张宗元。不,倒下去的是自己。自己是躺在一个茅草屋里。破敝的泥草盖就的茅草屋。她成了个农妇,就像当年紫藤的娘刚从乡下上来时的那番模样。不会的,不会是农妇,而是佣妇,就像沈家花园的赵妈一样,胸前总系着一条彩格围裙。一个亭子间,漏水。她用脸盆脚盆尿盆接着。尿布晾在哪里?孩子的尿布。一个骨瘦如柴的婴儿,张开了饥饿的大嘴。让紫藤喂奶!紫藤!紫藤不肯来,她睁大了眼说,可心姐,你都突成这个样了?没关系的,她笑着安慰道:张先生人好,学问好,人又和气,穷一点是没关系的,他们沈家,不也是从穷到富的吗?……
一声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了。李可心茫然四顾,不惊不怕,只是诧异自己怎么还在这二层楼的问得死人的黑马岛的客堂间里。是的,还在这里。刚才的一切依然只是一场梦想,并未兑现,要让它兑现吗?季可心问着自己。
她的面前又闪现出了另一番图景。大红双喜字的请帖。翻过来看看背面。开了门了,多么气派的一个大厅!两根大圆柱,撑起了一益红、绿、费三色玻璃镶拼的大吊灯。紫藤!过来扶我上楼去!沈源走了过来,一身雪白的西装。走开!不要碰我!这里是我的红木床、红木茶几、红木农架、衣架上是黄狼皮大衣,还有一件真丝睡衣。点心端了上来,满满一碗鸭腕肝!一辆轿车开来,田大勤送上了一束玫瑰花。何须要玫瑰?紫藤,你上树去,把满树的玉兰,都给我摘下来,撒到我的床上去!去!撒上房顶。我的床在房顶上,我从那顶上往下看,整个花园都是我的!上来,宗元,从楼下上来,我是这里的主人!不用担心,紫藤在给我们把着门呢,大门口,还有带了大铁环的大铁门!是的,也是六月六日,下午六时整……
“雨停了!”紫藤在欢呼。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可心茫然地望着面前这娇小灵活的身影,不明白雨停不停与谁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身不在此处,身只在那条前方分叉的三岔路口。
她觉得足下的这条路好像一柄会无限延长的闪闪发亮的银叉,那叉开的两头在可望而不可及的终极,而自己则等等独行于长长的柄上。
只要她还犹豫,只要她还是下不了最终走上两条叉路上的哪一条的决心,只要她望定了左边一条却又眷恋着右边的一条,或是虽然选择了右边的一条却又悔不该放弃了左边的一条,她所苦苦挣扎其上的那条长柄,就会永无止境地延伸、延伸!
她觉得心力交瘁。她觉得太多的图象充盈在自己的头脑里,她实在容纳不下它们了。她很不能让自己整个地炸裂开来,把一切都驱赶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自己。
惟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轻松些。
狂风暴雨刮尽洗净了天上地下的所有的污垢.一轮满月高高地挂着,黑玻璃似的天上缀满了白生生的星。紫藤醒来时,正听见前厢房里的自鸣钟破了四下。四下之后万籁俱寂,连平时隔几层板壁都能听见的李步正的鼾声,今日里竟然也纹丝全无。太早,四马路上连马桶车的声响也没有,更无别的嘈杂声。夜上海嘛,凌晨三、四点钟,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了。
紫藤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穿戴梳理完毕,把三个大包袱一个小提包统统持到客堂间里。她屏息静听了一会,发现后厢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猜想李可心还没醒来,便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去喊她。时间倒是还早。从这里走到北火车站,不过半个来钟头吧,高六点钟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可心这两天里寝食不安、目光走神,脸面憔悴得怕人,还是再让她睡一会的好。这么想着,紫藤重又返回自己的房间,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呆呆地想起心事来。
尽管可心已经写好了给她父母的留条,说叹了出走的原因,而且答应一旦安顿下来马上与父母建立联系,但紫藤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封搁在后厢房梳妆台上的信,一到早上被两个老的发现之后,将会引起怎样的震动和混乱。
这震动和混乱,带给李家的伤害,毕竟不会太大。可是对沈家,对沈家那位等着结婚的大少爷呢?
一想到此,紫藤的心里竟升起一阵深深的内疚,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种深深的怜悯从心中涌起,好像自己也曾在无意中伤害了他似的。
紫藤眼前闪现出了沈源的方盘大胜。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沈太太还没有病入膏肓,常带了十几岁的沈源到李家来玩。他并没有注意小紫藤,小紫藤却记得他。他很拘谨,见了李可心只敢用眼角瞄,从不敢正面对视。一个有钱的大少爷,还这么规矩老实,与四马路上的阿飞小开们完全两样,给紫藤留下的印象真是太好了。
曾经听说过,他在外国找了个黄毛泽人,还住到一起去了,李太太骂骂咧咧地说他连自己的祖宗八代都忘了。可是紫藤总有点不太相信。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中学生,能干出这种事来?真要有,也肯定是上当受骗,遇上外国狐狸精了。
后来他回来了。后来在沈家花园见到他了。他完全成了个真正的大人。他从厂里回来时虽然一头一脸的灰土,但步履稳健,目光镇定,说话简明扼要不紧不慢,对李家的人不卑不亢,见了李可心时眼睛再也不躲闪了。这样成熟的人,这样一个能干的人——听说他几个月就重建了厂,看他那沈家花园整修得多好!——为什么可心姐就是看不上他呢?
紫藤想到这里,禁不住叹了口气。“这才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呢!”她想着,又免不了反过来为李可心开脱了:“张先生也的确是个好人。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且不说,对我是最和气不过的了。要说起来,可心姐跟他倒也是真的非常股配,长短胖瘦都相称,坐在一起谈起来也是非常投机的。只可惜了家里有原配了。说是说可以离婚,可是一离婚,那个原配不也是够可怜的了吗?还有那个小孩,更可怜。不过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然,可心姐怎么办?总不见得怀了个孩子嫁到沈家门里去……”
紫藤这么胡思乱想,悲天悯人地为别人打算了一大通,后厢房始终没动静,而前厢房里的自鸣钟“当!”地响起来了。“哟,四点半了!”紫藤惊跳起来,“还要帮可心姐梳洗一下呢!”
她像一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进了后厢房。
她没料到,一盏壁灯幽幽地亮着,红木大床上的李可心,穿着衣服倚在床上,大大
地睁着两眼,根本就没睡着。
她更没料到,她刚走到床边,李可心就清清楚楚地开了口:“我不走了。你去车站通知他一声。我嫁到沈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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