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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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也没想到,面前这个明显发了胖的,脑袋已经树顶、一个大大的宽宽的额角好似一枚水蜜桃的、皮肤白皙但却松弛的中年人,就是当年那位一头浓发、黑后黑眼、牙齿雪白、总带笑意、瘦群群却满身筋骨都透着力气的林水根。大藤昨天已经向她描绘了那个造访者的形象,紫藤总有点怀疑大藤在什么地方弄错了i会不会是林水根的什么朋友同事,受托前来看望看望呢了她想。今日一见了面,她才明白女儿描述是实,而这位林水根也不是假的——变得再厉害,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如以往!
“是紫藤——同志?”
“是,我是……田紫藤。林……林局长找我?”
“请坐请坐!”
“谢谢。”
一来一去两句话,关系立即调整停当。那一幕幕小大姐白坐黄包车,费包车夫背走两袋馈赠水泥的情景,刹那间便退了色,隐没到了记忆中最僻远景疏谈的地方。
林水根跟紫藤说,他后来离开了上海,去北边参了军,打仗一直打到了海南岛。再后来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就被选送到了北京建工部工作。要派他到上海来当局长,是因为他的家后在上海,组织上照顾他解决两地分居问题。我的爱人,他说,你也应该认识的,姓丁,叫英仙,小时候也在沈家当过佣工的。
紫藤想起了那个专管泽鲲的小姑娘,不禁笑起来,问道:“她现在……也是国家干部了吧?”
“是的,在闸北区妇联工作……她后来进纱厂做工了,你不知道?”
“我有点晓得……她还是那么爱睡觉吗?”
林水根大笑了:“不错,每天一过八点钟,手里拿张晚报,看几行就盖在脸上睡过去了!”
一时里,紫藤忘了面对的是个大干部,林水根也发现了,这紫藤,笑起来牙齿雪白,笑容还是那么明净和摧漠。
有人敲门后进入,送上林局长案头一份文件。林水根粗粗一看,拔出钢笔签了字,那人双手捧着走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又像一下子加了凝固剂一样。
然后林局长开口说,田紫藤同志,今天找你,是想问一问你,原“华申水泥厂”的业主沈源,在即将逃离大陆时,有否给你留下有关财产支配和代管子女的委托书?紫藤说,没有,什么书也没给我过,就跟我说,拜托你了,什么都拜托你了。这就不好办了,林局长皱了眉头说,他的儿子,今年多大?紫藤答,一个H十三,一个十六,都是虚岁。两个孩子,局长又问,都是他的搞系子女?紫藤打了格愣,有点给巴地说,是,是的,有什么事了?林局长即林水根于是就更加严肃地说了:
“我们找你,是希望你以沈源代理人、或者是沈源于女监护人的身份,与‘华申水泥厂’签订一份协议。这份协议,其实早在一九五四年‘华申’正式公私合营时就该签订的,你那时候就应该作为私方代表,参与合营事宜的讨论……你听我说下去……因为‘华申’厂尽管在临解放时已经全面停工、濒临破产,但其码头、水泥驳船、以及锅炉、发电机等一小部分设备器材,还并没完全失去使用价值。这就是说,虽然在‘华申’重建的过程中,私方的产业比例已经很小很小了,但并不等于零。按照我们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政策,这部分产业,还是应该作为合营私股,向业主支付一定的定息的。……你明白了没有?”
“不太明白。”紫藤老老实实地说。
“瞎,”林水根摇了摇脑袋,作了比较浅近的解释,“从一九五四年开始,你就可以按年到‘华申’厂去领……领生活津贴……不对,不叫津贴,还是叫定息,定息不懂吗?钱!”
“这当然懂,”紫藤笑了,“五四年?我从来也没领过呀!”
“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的吗?这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我来到这里之后……”林水根突然打住,顿了顿,转了话题,“沈源的那个大儿子,的确是他的……他亲生的?”
“怎么了?”紫藤不安而又诧异地问,“这……这跟那个定……定钱,不,定息,有什么关系?”
“若是直系血缘亲属,他就可以代表沈源去办理一应手续了,用不着你出面了,你出面比较麻烦,刚才问过你了,你没有委托书
“不,”紫藤马上说,“我出面,我去办手续。不让孩子去。孩子马上要毕业,当人民教师了。代表私方老板,去领定息,对孩子不好……
这是剥削阶级的钱。”
林水根有点哭笑不得。他想了想,才开口:“也可以。你是事实上的监护人。写一份报告,交到‘华申’厂党委办公室去吧1”
紫藤临走忽又回头。问;“我问一问,林……局长,干嘛总问泽鳏——就是那大儿子,是不是沈源亲生的。”
“有人反映。”林水根淡淡地说。
“乱嚼舌头。”紫藤说道,“领导上可别相信……谣言!”
紫藤花棚下,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依我之见,”即将从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灵魂工程师”沈泽鲲文经绔地说道,“不必再递交这份报告了。这么多年也都挺过来了,何必再去担那个坏名声。”
年方十六,却已长得高大结实,上唇一抹浓浓黑茸的沈泽鹏却不同意:“什么坏名声?那个局长不是说了,早在一九五四年就该给我们了!”
“那是对资产阶级的赎买政策,”大学生教育高中生道,“我们是子女,该划清界限,自力更生,以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省省吧,还‘自己劳动’呢!”泽鹏撇着嘴说,“你劳了什么动了?整天择上书就像聋了哑了瘫了一样,哪盆花是你种的?哪几个信封是你糊的?哪几件东西是你送到寄卖商店去卖的?统统是藤姨、藤姐、还有我……”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在吃苦头!你一直在做坐享其成的大少爷!还‘划清界线’自力更生’呢!……”
一直坐在旁边,借着黄昏的余光,在挑选着花籽儿的大藤笑着开了四:“又来了又来了,鼻子好像也塞住了吧?你就爱自己可怜自己,夸大自个儿的痛苦,弄到后来连自己也相信了,然后悲痛起来……
你干了多少活?不一样也在做小少爷吗?”
“你又帮着他1”泽鹏声音不再哽咽了,响亮地冲大藤说,“有了钱大家不吃苦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还有藤姨!藤姨你说是不是?你这几年顶辛苦了,该享享福了!”
“妈你提高革命警惕!小少爷口蜜腹剑的!”大藤寸步不让。
紫藤不得不制止住这一对针尖麦芒几乎天天都会有那么一两次的斗嘴了:“大藤,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吗?在商量大事呢,就你胡搅I”
大藤不再吭声,顾自低头挑她的花籽了。每次斗嘴,包括小时候打架,母亲从来都是呵斥她,她也已经习惯了。
“我们几个同学,”泽鹏又说,“家里都是拿定息的,过得舒舒服服的,有一个还一样入了团!就我们倒霉,穷得比贫下中农还穷,说起来还是剥削阶级出身!”他真的动了委屈的感情,鼻子很快又有了点嗡嗡声,“你们谁要是不敢去水泥厂,我去!我去当代理人签约。”
“不行的,你不满十六岁。”
“藤姨,”泽鹏说,“你别听我哥的。他念的是师范,国家养着他呢!我要进美术学院,我自己要一间画室,我要钱……”
“我七月份就可以拿工资了,”泽鲲闷闷地说,“熬两个月,我给你买……”
“你买?你一个月四十几元工资,统统给我也只够买两块画布!你不是还想考研究生吗?藤姨,别听我哥的I还有我藤姐呢,她想考医学院,她明年就要考了呀!要是没有钱,她也只好进师范了!”
“少扯上我。”大藤站起身,边说边走开,“我跟你不同,有本质的不同。”
虽然有她这样的申明,紫藤也还是不能不考虑到她第二年的升学问题。继她之后,是泽鹏。这位小少爷很小时候就对绘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要怪张宗元,一发现了他的绘画才能,马上就掏腰包送他到一个私下里收弟子赚点外快的画家朋友那里去学画。那画家是个洋派画家,徐涂抹抹不在那种便宜的宣纸上,而是专门将颜料抹在大块大块
的布上,用起颜料来,也不喜用水用油调开,而是一大摊一大排地甩上画布,一管牙膏大小的颜料。转眼间就会全抹了上去。泽鹏拜了这样一种画派的师傅,画技学得不怎么样,那浪费材料的派头却育出于蓝胜于蓝。紫藤不能扼杀了这个“天才”,靠出售几盆花做那些手工又实在供不起,近几年早已开始变卖各种家具用品了。
“林……局长,倒是好意。”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当然!”泽鹏说,忽又笑了起来,“还好当年没让警察局捉了去,要不然今天就借不了他的光了!”
沈泽鲲断然喝住他:“废话!你知道什么!只会胡说!”
沈泽报很少劾海,但他必须制止这个比他小近十岁又总是老苗苗地不知轻重胡说八道的兄弟。他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两兄弟的性格,完全走向两个极端。
“林局长还说,这是符合政府的政策的。”紫藤又说。
泽鲲看看她的脸色。天边只剩一片亮色了。借着那点光,泽眼看到了紫藤额头的皱纹,甚至看到了那过早爬上她鬓角的白发。他叹了口气,说:“我起草吧,说明一下您的实际监护人身份。”
他的文才,早已不亚于他的寄爹张宗元。
定息数额不高。龙华的“华申”在沈源已是弃地,值点钱的早已转卖给了别人。但一年千把元人民币的息金,立即就改变了紫藤和三个孩子的境遇。按照建工局的批文,息金从一九五四年公私合营之日起补发,紫藤还一下子就须得了近万元人民币。这个数目对靠卖花和干手工活维持生计十多年的紫藤来说,实在是个巨额了。
泽鲲说,存进银行吧,算是支援国家建设,而且每个月又可以有几十元的利息,用来贴补家用。藤姨要支撑这么大一个家,够难的。
泽鹏道,不行,先得给我布置出一间画室来!二楼那间,原来我爸住的,空荡荡封了这么多年,挺大,给我做画室正好!还有,藤姨把大厅里的沙发全卖了,来个客人只好坐那两把破藤椅,太寒酸了!一套沙发,不就是几百元钱吗?买两套回来,一套放大厅,一套搁到我的画室里,我朋友多S还有,藤姨,该给我买几套像样点的衣裳了吧?从小就穿泽跟哥的旧衣旧裤,裤子要剪一截,上衣要放一寸,弄得我像讨饭瘪三一样,女同学见了我就躲呢!还有……
大藤接口道:还有,永安公司中百一店培罗豪西服店博步皮鞋店亨得利钟表行,我们家的少爷统统都要,统统买回来。
泽鹏笑嘻嘻地说,对了,藤姐提醒得对,我还缺一块手表,买英纳格的吧,我们班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开,都是戴这种进口表的。
小开!大藤呼唤道,该跟我到南市去一趟了吧?那边到了一批花盆,宜兴货便宜得很,我一个人拉车拉不动。
还要那些破花盆呀,泽鹏带了哭音喊起来,统统给我敲光伊!留一只下来忆苦思甜,以后教育我的下一代:睹,你爸爸沈泽鹏,小时候就靠这个吃饭苦度光阴的!……
紫藤、泽鳏、大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泽鹏,虽然并没有过过几天少爷日子,却不知怎么的生成的少爷脾气,过穷日子时怨声载道,稍有几个钱了摆阔气甩派头却是驾轻就熟。泽鲲有一次与大藤谈及这个弟弟,长叹了气说,太自私自利了,这孩子!大藤笑着说,遗传的资产阶级本性!泽眼忙道,别这么一概而论指了和尚骂贼秃好不好,你这姑娘的最大毛病就是嘴巴太尖利了些。大藤更笑,说,我这是阶级斗争的锋芒,对你们资产阶级的解剖刀,愈快愈尖愈锋利愈好!泽鲲很认真地望走了大藤的杏眼,问:你真这么看待我?十六、七岁的姑娘红了脸,垂下眼睛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不,泽鲲哥,她说,你跟他不一样,你……你有本质上的不同……要说起来,泽鹏养成这种脾性,我妈也有责任,我妈总说他最小,宠惯着他,把他给养刁了……
紫藤还真的百依百顺地尽量满足了泽鹏的要求。画室、沙发、英纳格手表、尖头皮鞋、花格子衬衫、包**小裤管裤子,一样样配备了起来。到他!临近高中毕业时,还因了他的爱好而专为他买了一架大镜头的海鸥牌照相机。十八岁的泽鹏头上抹了发蜡,身上洒了香水,挽了同班女同学的胳膊,成了南京路上德大西菜社、凯旋咖啡厅、大光明电影院的常客,每逢星期六星期天的晚上,还弄了架旧的唱机,放着几张转速不齐变了育走了调的旧唱片,邀了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在大厅里开家庭舞会。那大厅里的壁灯,只点着十五支光暗幽幽的一盏。
已经考上中医学院的大藤看不惯,几次跟紫藤说别这么娇惯他,紫藤口上暗暗地应,到泽鹏一开口前来索讨,她却吃不住劲,照样还是尽量满足。大藤有一次发了火了:
“妈你这不是爱他,而是害他!”
“别说得这么严重!”紫藤说,“他又没干什么坏事,也从来不沾不良嗜好。学习也不错,都是四分五分呢!……”
“你没见他愈来愈自私了吗?昨天把泽鲲哥房里的那架落地灯,都搬到自己屋里去了!”
0弟兄俩,一个要,一个愿给,分什么彼此呢产紫藤却反过来教育女儿了,“你可不要多嘴多舌,弄得他们兄弟不和……”
大藤气得嘴都发了白:“妈!你这样……好心未必有好报!”
“我不求什么,”紫藤说,“只要他们兄弟俩好,我就对得起……对得起他们的父母了。”
“Howdoyoudo!AreyouShengZe-teng’sfather?”(“你好,你是沈泽藤的父亲吗?”)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沈源一面疑惑着,一面用英语回答;“Yeslam,WhoareYou?’’(“我是。您是谁?”)
“MyGod!It’strue”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欣,在高叫“上帝,竟是真的了!”
不必她自报家门,沈源也已听真切了,是玛丽,他当年在美国念书时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的那个金发女郎!
其实他也并没有说明他是沈源,而玛丽也凭了那根电话线传去的声音,认准了是他了。
沈源的眼前,闪过了她的蓝眼睛、高鼻子、红艳的大嘴,饱满的胸脯,还有她递给他的那封给她叔父的亲笔信,她挽着那贵族子弟胳膊的身影,以及维多利亚式红黄绿三色玻璃组成拱形窗户的、亮着灯光的别墅洋房
玛丽撂下电话时不禁莞尔而笑了。二十多年了,这沈源的声音居然一点也没变:浑厚、深沉、却又带着一种金属的及钻。他的英语,也还是这么流畅,而且依然微微地带着美国腔的韵味!
她的眼前,闪过了他的漆黑的瞳仁、浓密而粗硬的黑发、东方式的方脸盘、围子嘴唇四周的须根,虽然不高但结实有力的身躯,还有,他坐在咖啡室的琴凳上,抬起头注视着她时的怨愤而无奈的眼睛,他接过她写给她叔父的情之后驻足痴望着她飞奔而去的孤独的身影…
她是来台北接任沈泽藤所在学校的教务长职务的。她的丈夫被委任驻台北领事馆的总领事,为她觅得了这所寄宿学校的这个职位。到任不久,她就在学生中注意上了沈泽藤。这个活动能力很强但不漂亮的女孩子,总让她感到非常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或者说是跟她有什么瓜葛牵连似的。她查阅了学生履历表,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沈源的女儿!只是这孩子的身份似乎有点模糊:早几年她叫“田小藤”,登记表上填明父亲是一名开车司机,叫田大勤的,但自从升了中学部后,忽又在家长栏里改填了“沈源”,而且把名字也改成“沈泽藤”了。玛丽很费劲地推测了一番其间的缘由,但仍不得其解。虽然跟沈源有过如此密切的交往,在二次大战结束后所嫁的这位丈夫也是个中国通,她对于中国人的特异的思维方式和处事越世方式,还是不甚了了。她尤其想不明白的是:从外形看,这个身材长得矮矮胖胖的女孩子,是沈源的女儿无疑,可是既然是女儿,又何以曾经牲了田呢?玛丽甚至还回忆了起来,自己在香港被日本人囚禁期间,曾与那位姓田的司机邂逅相遇,受他之托,出狱后向上海的沈空发过一个电报。这位司机,如今又在哪里,他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姑娘的父亲,为了什么又不当了那父亲呢?简直像一个无解的方程式,玛丽实在弄不清楚。

她邀沈源到领事宜味一晤。
“真想见见你,mydear!”她说,“那段回忆虽然有个不太理想的标点,但整个过程却是美好的。是不是?”
年届五十的沈源有点吃不消这种热情,采用浓严谨的句法回答她道:“我正要到台北走一趟。一来为厂务,二来想看看小女泽藤,也希望从校方了解一下她的近况。我一定前来拜访您和您的丈夫领事先生。”
沈源对玛丽说的话并非虚与委蛇,他的确是非去台北一次不可了。
他的“华申水泥厂”面临着“中美建材股份公司y的挑战i很有被吞并的危险。那个公司的总办事处设在台北,但分公司于公司遍布台湾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宜兰地区也不例外。公司的董事长是个美国人,总经理是唐茂源。唐茂源比他早两年到台湾,也就是说,他得了沈源的三张退票带了两个老婆抵达香港不久,就直奔台湾来了。两个老婆他都扔在了香港,到台湾后重娶了一个富捐,也是从大陆过来的,在美国的大众、花旗两家银行都有大笔存款。他很快重振旗鼓,在台北开了建材商行。不久他就借了政府提
倡中外合资的机会,与美国的一家建材托拉斯挂上了钩,采用股份制形式,一个一个地吃掉了基隆、台南、花莲等地的同行,并且不仅垄断了销售市场,还开始涉足实业界,在他公司名下的砖瓦、水泥、木材、装横材料,乃至于异形钢管、水暖设备等生产性工厂的数额已一年比一年地增加了起来。宜兰地区本来有五家与“华申”差不多规模的水泥制造厂,几年工夫,竟被这唐茂源吞并了三家。由于资金雄厚,他从一九六0年开始,大力更新机器设备,结果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所产“中美”牌水泥,马上就下落了价格。这样一来,“华申”的“白龙”牌水泥就在市场上出现了当年在大陆时的那种滞销的趋势,厂内仓库里的积压成品,都堆成了山了。沈源为此不得不跑一趟台北,准备直接找唐茂源一次,与他商谈同行公议限定价格的问题。如果商谈不成,沈源打算上告到“经济部”,与这个前世里的冤家唐茂源再打一次官司。
除此之外,小藤也让他牵肠挂肚,即使不是玛丽邀请,他也要去学校一次,与校方商议一下孩子的下一步教育事宜了。
十六、七岁的小藤,竟然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了。
不是说她不可以恋爱。大概是台湾地方天气太热的缘故,也大概是美国的好莱坞电影实在太多,女孩子男孩子一个个都特别地早熟,小藤班里好几个女生,早在一两年前竟都跟了来台湾休假的美国兵出嫁海外去了。毛病出在小藤恋爱也恋错了对象:她竟然去恋上一个台北外国语大学的教授了,那教授有妻儿老小,而且年纪比沈源还要大一岁!
消息是田大勤带回来的。他上个月初去台北来买些家庭用品,顺道去看看小藤。找到宿舍,小藤不在。同房间的另两个女孩子嘻嘻笑着说,她去找她的“白马王公”去了。“白马玉公”是谁?田大勤问。一个女孩子答,就是“白马王子他爹”,另一个则说,也可以说是“黑马王子他大伯”。田大勤听不懂,只好干等。不一会儿,有两个男学生找来了,一进屋就一人按住一个打“kiSS”,也不管田大勤在场。其中一个姑娘,忽地腾出嘴来喊道:“小藤她大伯,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田大勤果不下去了,跑到校门口去候着小藤。也不知候了多少时辰,夜很深了,一辆奔驰牌小车才载了小藤来。这十六岁多点的高中生,跑出车还要趴回到车窗上去,伸长了胳膊搂住驾驶座上的那位“白马王公”,很响很响地打出两个吻来。“那个王公”,田大勤哭丧着脸对沈源说,“看上去比你……不,比我,还者呢广
沈源闻讯大怒,立即挂了长途电话诗问,岂料那边的小藤却不无显示他说道:
“Father!他是位著名的学者、诗人、文坛领袖呢!知道(MoernPoem)吗?闻名全台的摩登诗,现代派杂志之一,就是他创办的!”
她那所学校是美国人办的,许多课程用英文讲解,以致于她每说中国话,也总免不了夹几个英文单词。
“我不管他Modern!”沈源说,“我只知道他比我还老!你已经有……两个father了,还要第三个?”
“第三个不是father,是lover!”这姑娘竟厚颜无耻地说,”我好爱好爱他成!”
沈源决不能容忍。他到台北去,一定要找到这个Modern的lover家里去,兴师问罪,责问他何以为人师表的,警告他若不再结束这场游戏,他一定要向法院起诉,告他个引诱少女有得风化罪!
若不是事先有约,若不是在这豪华的官脉里,由一名侍从领进了客厅,门在后面关上了,沈源怎么能相信,这位从沙发上艰难地立起身来的臃肿的妇人,就是当年那位步履轻盈、身材苗条、活泼泼得如同一颗荷叶上的露珠般的玛丽!
她整个地比例失了调!她起码有一百公斤重。她的脖子与头颅几乎一般粗细,一层层的肉打起了招,厚厚地堆在肩头。那肩头如冻肉场里的猪时一般,实做缴的,肩下的胳膊令人想起俄式大灌肠。她穿着一件用中国丝绸做成的大花连衣裙,上下几乎连成直线,整个身子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块状物。只有那胸部高高隆起,但也不是对称的两个,而是厚厚的一大片。她走近了几步,满面笑容地向沈源伸出手来,沈源隔老远也望见了她脸上胳膊上的一个个大张着的毛孔。天哪,岁月竟能如此残酷地改变一个人,他暗自想着,那美丽的碧眼金发窈窕清影带着曾经有过的爱和恨、怨和愤,修忽间便如浮云般飘散到了天际。
他规规矩矩地握了玛丽的手,觉得赛如捏住了一个上海滩上山东人设滩专卖的高脚馒头。他然后又按西方礼节,吻了吻她的睑颊。因为害怕如此短距离地看见那些毛孔,他吻她时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
玛丽坐在沈源对面,同样也发现了他的变化。
他已经褪尽了青春的痕迹。头发变得很稀疏,软软地梳向脑后,勉强盖住了白里透红的头皮。脸上的皮肤虽不黑不粗糙,却松弛得可以,双眼下挂着两个泪囊。他穿着一身质地和做工都很不错的西服,可是那笔挺的肩村已遮盖不了他微驼的背和凸起的肚子。变化最大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那原本的漆黑带上了一种迷蒙的灰色,而原本的纯净的眼白,却又蒙上了一层暗淡的浅黄。沈源沈源,你也老了,玛丽感慨地想,而且说出了口来,我本来还以为只是我变老了,变丑了,没想到这二十多年的生活的雕刻刀,也一样把你大大地改建了一番哪!
沈源听了不禁苦笑,一边吸着传者送上的咖啡,一面简要地讲叙了自己返回中国后的经历,只是略去了与紫藤之间的那部分内容,也绝不提及李可心与张宗元的往事。
“这么说,你一共有四个孩子碑?”玛丽问。
“是的。”
“我的上帝,你把三个留给**了?”
“这…可以这么说。”
“可怜的沈源!”玛丽立时在胸前划着十字,“可怜的孩子……”
“他们过得还可以,”沈源连忙打断她的悲天们人,“我从侧面打听到,他们都还活着,一个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我有一个。朋友,在照顾着他们。”
“是吗?感谢上帝!”
沈源却在心里说,感谢紫藤!
“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接出来?”
沈源叹气了;“谈何容易!金门那边炮声不断呢!”
“你为什么不再娶?”
“没这个……心思了。”沈源答着,眼前又掠过了紫藤的影子。
“你的…沈泽藤,怎么以前姓田?”
“这……”沈源结巴了一下,说明道,“田大勤,你跟他见过一面的,原先是我的司机,现在是我的管家了,膝下无儿,我有四个,就过继了一个给他……我奉行一个中国古圳,叫‘报有余以补不足’,你听说过没有?”
玛丽笑了:“没听说过。我觉得这有点像**理论。”
沈源哈哈一笑,继续解释道:“当初也没料到,只带了这一个孩子出来。本来也还是不想又改名又动性的,只是社会上势利的人太多,听说这孩子的父亲是个司机、花匠,就瞧不起她。为孩子前途着想,就干脆再让她回到我的门下来了……这你能想明白吧?”
“能.中国人特别讲究出身门第,你改回来改得对。”
沈源的后半部分解释基本上是实际情况。小藤念小学时,虽然成绩不错,见貌辨色地很乖巧,但老师同学总还是轻视她冷落她。进了中学改了姓,由沈源亲自出面对中学部的老师依刚才说与玛丽听的谎言,解释了一番原委,那些势利眼的人马上就改了对她的态度。沈源的“华申”虽只是一片中等规模的产业,但其产品“白龙”水泥却是名扬全台的。所以尽管这沈泽藤入了高中部后愈来愈显示出了偏科的倾向:凡文科均十分出色,凡理工科一律只能勉强及格,但学生推举校方认可,还总是当个学生会干事什么的,人人都尊称她“沈小姐”了。
叙谈到此,沈源便顺势与面前这位新主任的教务长商讨起沈泽藤的教育问题来。既像是家长对校方,也像是孩子的父亲对孩子的大姨二姑妈,沈源把女儿“好爱好爱”一个“白马王公”的事告诉了玛丽。
玛丽大笑:“亲爱的,你怎么也像你那位父亲大人一样,干涉起子女的婚事来了?你不是在重复二十多年前的历史吗?随孩子去吧!”
沈源呆了呆,哭笑不得地说:“有女婿比丈人还老的事吗?即使在你们最自由的美国!”
“怎么没有?”玛丽说,“别寻找干涉的理由了,理由还会找不到吗?”
沈源发急道:“那老儿是有家室的!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吗?且不说我女儿刚满十六还不懂事罢!”
玛丽这才敛了笑容说:“这倒是不行。让我们想一个对策吧!”
学校公布了派送留学美国的名单,高二年级破格跳级派送两名,其中一名是沈泽藤。
小藤没料到幸运会这么突然地降临。谁不想到美国去?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台湾只要有点门路有点资财的家庭,无不千方百计地把子女往那地方送,连许多已经在台湾报有产业很有地位的知名人士,也一个个移居了出去。小藤最崇拜的几个作家,白先勇呀,陈若嚼呀,都出了国,而于梨华,干脆就是在美国读的大学写的书!小藤便是做梦,也是想到那片出产好莱坞影片的土地上去走一圈的!
可是怎么会轮到自己的帕己虽然在学校里很活跃,当个学生干事、演剧队队长什么的,可并不是出类拔萃的高材生呀!
如果选送的专业是文科,是西洋文学甚至教育学、社会心理学,那倒还说得过去,因为从升入高中后,数理化愈学意艰难,但英文和国语这两门课,成绩例总是遥遥领先的。可是学校保送就读的,竟是南部休斯敦大学的建材专业!
同宿舍两位学友又羡慕又嫉妒。羡慕和嫉妒使她们具有了比往常强几倍的观察力和分析力,她们帮小藤解答疑难了。
“这不明摆着的吗?”一个说,“你那fa山er的钱通了学校的神了呗!”
“一点不错,”另一个说,“上个月我见你父亲来过学校,找到那位fat(胖)教务长的办公室里去了!”
小藤带了点倡郁说:“我爸大概是想让我接他的班,所以让我读那个世上最没味道的建材专业。”
“你还挑挑拣拣哪?”同学说,“要换我,到美国去读垃圾分拣专业,我也干!”
林来的白龙牌女老板,”另一位打趣道,“以后我们家盖房子铺地坪,可得指望你施舍几袋好水泥了!”
小姑娘们都没想到,这是沈源与玛丽共同策划的,让时空间隔来起作用.用来埋葬十六岁的小藤对六十岁的“文坛领袖”所产生之“牛犊恋情”的一着高棋。
沈泽藤动身赴美前一天,沈源吩咐田大勤提前一个钟头开了晚餐。饭后,沈源让小藤上楼去漱洗一下,关照她一会儿到花园里的紫藤花棚下,暗自己坐一会。小藤“哎”了一声,追溯带跳地冲上那螺旋形的楼梯去了。坐在大厅里的沈源望着她的背影,叹了p气,对一旁的田大勤说:
“不懂事,唉,还像个孩子一样。”
田大勤也禁不住叹口气道:“送出去,好像是太早了些。”
“都让我们给娇惯坏了。”沈源说。
田大勤没接口,只给沈源嘴上的雪茄点着了火。
沈源吸着烟,从自己坐着的沙发往大厅的门口看出去,远远地眺望了一会花园里的那片紫藤。李可心死后第二年,他与田大勤又在花园正中栽下了几棵,如此也已长得郁郁葱葱的了。浓浓的绿荫旁,还有几株按榔,正开着花,点缀出了几点粉白,衬托得那片紫藤更加翠绿可人了。沈源不禁又叹了口气。
“家里的,一定比这里的更壮实,”他说,“要早好几年呢!”
田大勤明白他在说什么,仍然不搭腔。
“大勤,”沈源眼睛不从那紫藤移开,说道,“我想,应该把……把我们家的事,跟小藤说了。”
田大勤毫不犹豫一无停顿地马上应适:“是的,是可以告诉她了。”
这田大勤,心里什么都清楚!
“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李可心……
唉,这么变来变去地,她能受得了吗?”
“她应该知道真实情况,”田大勤说,“她不小了,她应该懂事了。她应该记着她的亲生母亲,以后可以报答她……”他的声音问了一闷,“还可以让她在美国,想办法打听打听大陆的情况,或许
“难。”沈源说,“两边又紧张起来了。你看这报纸,又在提‘策进反攻’了!从美国人那里买的UZ飞机,听说在江西被击落了。僵局一时里打不破哪……别让她分心了,待她读毕业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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