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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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步履匆匆的邮递员刚拐入紫藤花园旁的弄堂,就看见高高瘦瘦的高中毕业生沈泽娘,眼巴巴地候在他们家的花园偏门旁了。
“来了来了!”年近半百的老邮差连忙喊,手中扬着那份薄薄的“高校录取通知书”,“沈泽鲲!你的来了!”
沈泽鲲扑了过来,后面紧跟着紫藤,然后又涌出了大大小小一群孩子,最后是肥胖的福平和干瘦如柴、怀里抱着一个吃奶孩子的月妹。
一群人把泽鲲团团围住了。
十八岁的高中生如鹤立鸡群般兀立于他们中间,抖着手指撕扯着那份通知的封口。
“别急别急,”老邮递员说,“反正是录取了!今天发的都是第二批录取书,大多是师范院校,这一份已经是我发的第八份了!”
他可怜那些暑热天里天天巴在门口等候着通知的那些学生子们,尤其可怜这个瘦得如根陈衣裳竹竿似的“沈家大少爷”。他在这一带送了二十多年的信了。从沈渊到沈源,多少封来往信件邮包电报,都经过他的手。当年那只装了两把刺刀的匿名包裹,也是他给送到紫藤手里的。他亲见了这座原来叫沈家花园、现在早已被人称为“紫藤花园”里的沈氏家族的兴盛和衰落。老爷太太一走了事,两个少爷统统留给了当佣人的紫藤,而紫藤自己还拖着个小丫头。八、九年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沈泽鲲抽出了一张红色的铅印信笺,带落了一片小小的白纸。
大家都伸过失去看那张红纸,只有那眼明手快心又细的大藤,蹲下身子去捡起了那片小纸片。
“祝贺信……”泽鲲念道,“祝贺你即将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光荣的人民教师……”
“录取通知书在这里呢!”大藤尖声喊道,“沈泽鲲同学,你已被录取为我校学生……是上海师范学院!”
所有的人马上都把脑袋转向了这十二岁的小姑娘。
“怎么在你手里了?”紫藤诧异地问。
“我运气好,拉的呗!”大藤笑着说,把那片纸送给了泽鲲,“给,物归原主!”
“是师范大学吗?”福平问。
“不是师范大学,是师范学院。”泽鲲闷闷地答,脸上露出了一种仿郁的表情。
“是两个学校?我只晓得兆丰公园那边的一个,我一个同乡在里面烧饭的……”
“那是华东师大,策一类的重点大学,”泽辑说,“我这个……奖第二类。地方师范……”
“不都是师范吗?”月妹拍着自己的孩子说,“师范就可以不交饭费了,对不对?”
泽鲲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呗!”月妹说,“紫藤,你可熬出头了!”
紫藤原本笑眯眯的脸上,早已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读得懂泽鲲眉宇间的那一份倡郁。
他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本不该到现在才拿到非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
他性格内向,笔头比口头强,总在市里区里的作文比赛里拿奖品奖状,所以从小就想当个作家、记者、编辑什么的,从来没想过要当那个“人类灵魂工程师”,去吃开口饭。
可是他太懂事了,填报入学志愿时,他在两张志愿表的二十四个空格上,几乎全填了师范。
表格要家长签字,他到偏楼二层来找紫藤了。
“你……”紫藤吃惊地望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高中生,“喜欢当老师?”
一个念头闪过:毕竟是张宗元的儿子!
张宗元解放后就又进了晓明女中,后来当了校长,做教师一直做到今年春上戴了右派帽子才去乡下劳动改造。
可是那沈泽鲲却闷闷地说道:“师范有助学金……吃饭不必付钱的。,”
“是吗?”乍一听到,不免惊喜,“人人都一样。”
“都一样。”高中生说,“不必申请……不管你是什么出身。”
他高二那年,眼看紫藤支撑着三个孩子的费用实在艰难,向班主任提交了减免学费和领取助学金的申请。班主任在申请书上批了同意,岂料上报到校里,被驳回不算,头发花白的班主任还挨了校长的训,第二年差点因此当右派。在一次全校广播大会上,那位校长义愤填膺地说道:
“有些剥削阶级子女,住着花园洋房,用着老妈子,居然也向国家开口伸手,申请助学金,像话不像话?而某些教师,居然还支持,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助学金没到手,原先打算发展他入团的几个团支部成员却也改了口气。弄了个鸡飞蛋打。
紫藤想起了这件事,马上领悟到了泽龈填报师范志愿的良苦用心。这孩子哪里是天生了从张宗元那里遗传来的当教师的心志,倒反是承袭了如她紫藤一般的总想着别人宁可委屈了自己的脾性!他是奔着那师范院校的优惠照顾而去的,他要为沈家花园省下一口饭,为紫藤卸去至少三分之一的重担!.’紫藤心里酸得如同渍了酷一样。她努力保持镇静,不动声色。凭着对自己的了解,她也了解这个已经长成个小大人的泽鲲。她不能点穿了他的那份会已为人的隐情,点穿了就反而破坏了那份崇高和纯净。她装作不经心的样子说:
“读师范当然好。不过,我记得你很早就写过一篇作文,得奖的,说你最想当的,是记者,还有就是写故事。”
“不叫写故事,”泽鲲纠正道,“是当作家。”z
“那你为什么不慎那种学校?”紫藤说着,不让泽鲲回答,立即摊牌:“不就是要交一份饭费吗?你放心,你父母临走,给你留下一笔教育费的!”
泽鲲睁大了眼睛:“真的?那我们……以前……”
“哪里会骗你!”紫藤说,“以前不敢动用,就是为了等……等你考上了大学,要紧关头派用场的……”
泽综想了想,忽然很革命地说:“剥削阶级的钱,不要……叫”口气却不太坚决。
紫藤笑了起来:“钱还有什么这阶级那阶级的?拿出去交学费,不一样都是钱吗?”
泽鲲马上被说服了,按自己的心思重填了表格,第一志愿写上了北京大学的新闻系。
表格交到班主任手里时,那曾经因他而隆人绝境的老先生,脸上现出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他沉吟了一会,抬起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位成绩优秀的学生,问道:
“你到底想不想读大学?”
沈泽鲲油油了:“想……想的……”
那老师说:“想进,那么就听我一句话:在第二张非重点大学的第一志愿上,填地方性师范。”
泽鲲虽不明白这位教数学的老先生打的什么算盘,却知道好歹,听话改了那第二张表。改动时这半大不小的高中生想,改也是白改,怎么地也决不落到这张表上来:凭自己的实力,那第一张表上的十二个重点大学系科,还能一个也不要自己?
临考前,张宗元从奉贤乡下近海边的盐碱地匆匆赶回,一听说沈泽鲲填报了全国第一流大学的新闻专业,跌足而叹:
“糟!肯定进不了!”专埋头于复习功课的高中生仰起苍白的脸说:“伯伯你放心,我有把握。”
“你?咳!”张宗元张张嘴,硬把想说的话咽下喉咙,改口道,“那……哪就好,尽量考好些,考好些……”
“是,”高中生说,“这几天我在背诵‘大事记’……”
“什么‘大事记’?”
“中国历代王朝农民起义大事记……我只剩这一张表没背熟
了。”
张宗元打发走了他,才跟紫藤说:“他肯定过不了政审关。考得
再好也没用的。”
紫藤当时还有点疑惑:“不就是当个记者吗?跟你以前一样的……又不是去参军。”“咳,新闻专业的政审要求,比参军还严!”张宗元说,“幸好他那班主任指点。第二张表上填了师范学院……到底是著名教学教师,懂得安个保险系数。”
“师范……当老师,”紫藤仍有点想不通,“就不要政审了?教书、教育下一代的,不是重要紧吗?”
张宗元没料到紫藤会提这样的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苦笑着说:
“你呀,说起来也三十……三十四、五岁了吧?却总还……还是个小紫藤!填表的事,应该先问问我的!问了我就不会……咳,起码也可以进个重点师范大学呀J”
紫藤实在有点委屈。她嘴上不说,因为眼前这位张先生,已经让海边盐碱地折腾得又黑又瘦又皱巴,如同一根晒干了的雪里禁咸菜了,她不忍心与他顶牛,但心里却不免想,让我怎么跟你商量?你那改造的地方,连地址都不清楚,电话更是不通t而填表却是一天两天里的事呀!你那慧珠,一听说我要找你,吓得如同见了鬼一样,口口声声说不要影响了你的劳动改造,要不然这右派帽子一辈子也摘不掉了,你们的干部儿子张鲁局长要不认你们爹娘了,我还敢再来“问问”你吗?
可是紫藤不能不佩服张宗元的洞察世事,以致于已能料事如神:泽鲲果真没有入得了新闻专业,而进了那既不必交饭费也无甚政审要求的地方师范学院。
那性格本来就内向、总爱一人独坐沉思默想的沈泽鲲,从高校录取通知书开始发放的第一天起,就天天候在开向弄堂的偏门旁,一日三次地迎送那位老邮递员了。十多天后,尽管他拿到了那张红色的“祝贺信”,那眉宇间的一抹倡郁,却从此不再褪去。
时钟敲过了十二下,紫藤花棚下的大人小孩才一个个回房歇息,只剩下了紫藤一人。她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木凳竹凳归拢在一起,用一块油布遮好。厚厚的云遮星蔽月,下半夜说不定会下雨的。
下一场透雨就好了,今年的夏天实在热过头了。连着十几天的三十六、七度,而且还闷。白天万里无云,太阳如火炉般熊熊地烤着,把那水泥地都烤烊了,到了晚上,蓝天忽然就变白变灰i赛似一条大棉被,盖住了这一方土地,雨却一滴也不下。今晚好像不大了样,紫藤棚下不时掠过一阵阵西风,凉凉地带了一点湿气,照一般常理,该有一场湿地皮的雨了。
再不下雨,大人孩子都受不了了。泽鹏头上长了两个大疖子,还化脓,红红大大地如两个将熟未熟的小桃子,前几天还发了烧。大藤一身都是大头炉子,脖子和臂膀红成了一片。福平在水泥厂的食堂里当炊事员,厨房里干着倒还好,每天来回上班挤车赶路,前天终于支撑不住中暑跌倒在路上,差点让汽车轧死。月妹呢,向来有“控夏”病,一到三伏天就怄怄地不想吃饭不想动弹,人一天天瘦下去着个奶娃娃,再这么热下去,也要垮了。而那个在皮鞋厂里当掌鞋工的小福,前几天就因为痢疾而住进医院了。”
再不下雨,花园里的许多草木也要枯死了。紫藤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只能尽全力照料好西首那片菜地和中间这片紫藤,实在没力气为这偌大一片地方天天浇水抗旱。有一大片月季已经成了焦木。春上栽下的康乃馨全晒没了。
凤仙的叶子卷成了条,眼看也都奄奄一息了.连那最耐旱的几株石榴,竟也开始掉落树叶了。只有大藤在紫藤棚附近一片土中撒下的太阳花籽,兴兴旺旺地冒了芽伸出了做茎,前几天突然爆发出了五彩缤纷的小花儿来,其实那也是因为紫藤无论怎么忙乱受累,每天傍晚总少不了用皮管子接了自来水,为那几株大紫藤上上下下地浇一通,紫藤拥旁的地皮,沾了那一片湿气的光的缘故。
把一切收拾停当,紫藤坐到那树桩形的水泥浇铸而成的石凳上,背靠了那张同样也是“白龙”水泥制成的圆桌上,呆呆地想起心事来。
要不要动用那笔就在足下土中瓦罐里的钱财呢?
最初两年她不必动用。沈源临走留下一笔现款,虽然是法币,但人民政府允许兑换**民币的,紫藤跑了一趟银行,抱回来一袋新的纸币足够了近两年的开销。只是其间泽鲲扁桃体反复感染,医生说再不切除会影响孩子的心脏了,紫藤找张宗元商量后,以家长身份签字同意了入院施行手术。这笔支出很大,但紫藤不怕。她动用了自己的积蓄——李可心后来在佣人中实行工资制,紫藤和田大勤许多年下来,多少也有点存款的,用在根治泽鲲的扁桃腺炎上,正好。
两年之后有点难以为继了。有一晚携了那把安了柄的刺刀,还有一把锁,一关中的地挖出了装银洋的那个坛子。挖的时候很有决心,但捧出了这个足有三、五十斤重的容器,望着那封了蜡的坛子口,紫藤忽然在心里问起了自己:你真的到了非动用李可心的私房钱的地步了吗?你难道真的不能用你的一双手养活这三个孩子了吗?不!还不到这个时候。她自己作了回答。望着这一坛东西,她的面前隐现出了李可心瘦削的、傲气逼人的面容。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瞧不起她。舍了自己的爱、舍了自己的自由、会了一切,仅只是为了这么一点儿钱财,你李可心真是何苦来!你为之而蝇营狗苟,你为之而鬼鬼祟祟,你为之而六亲不认,可是紫藤并不稀罕!紫藤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把他们拉扯大的,实在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便是卖家具卖花园卖房产——毕竟这些还是沈源的,也不来动用你的私房钱财!
她这么想着,马上就将坛子放回土坑中,依原样掩埋妥了。
从那天起,她决心不到时候,决不再掘开那片泥土。
沈源和李可心抵达香港后曾来过几封信。最后一封信说是决定去台湾了,往后竟就此断了音讯。那一年里上海在搞肃反镇反运动,报上时不时有破获台湾派遣特务的消再惠雄徽省言明将去台湾的信烧了,只告诉了张宗元一人。张宗元听罢只是长叹短吁,不发一言。临走再三叮嘱紫藤,从此不必与其他人提及此事,即便对孩子泽娘、泽鹏。
八、九年了,沈源、李可心、田大勤,还有女儿小熊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实在真是始料未及!
八、九年了,泽鲲终于长成大人了,还考上了大学。虽然是“第二类”,虽然是他不很喜欢的师范,但毕竟是大学呀,紫藤觉得一下子这口气松了不少了。
要不要动一动那笔“供生活和教育”用的隐财呢?她想。
应该给泽鲲添一床新被了。垫的一条,盖的一条。还有衣裤。穿得太糟,还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虽然在提倡艰苦朴素。还有书籍。泽绳缺一本大辞典。他妈留下的一本《辞源》,前几年让老鼠啃得残缺不全了。况且,泽鹏也使进中学了。他总穿泽姐妹小的旧衣服,早就啼啼咕咕地不满意了。中学生的学费,要贵得多,而且,他也算“剥削阶级子女”,一样也是得不到减免费的。
难哪!紫藤想着,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大勤哥在,就不至于这么难吧。她想起了田大勤宽厚的背脊,粗壮的臂膀,灵巧的双手,还有那双大大的深深黑黑的把什么都能看明了的眼睛。她心里发了痛。大勤哥大勤哥,你从我很小很小时就疼爱我,什么都能原谅我,宽容我,呵护我,可你现在在哪里啊?我一个人管着这么大个花园,养着三个孩子,我实在真难真累呵1我栽的花老是死掉,我接的技常常活不了,我从你那里学得的本事实在太小了!我只好种些最普通的花草,努力养活你留下的那些老花木,一年年地剪了它们冒出的新技击卖钱,换来我们四口人的饭食。我哪里会想到我这八、九年的日子,竟是全靠了从你那里学得的一点花匠手艺而支撑着!要早想到,我早就该在与你同床共眠的那几年里,好好地跟了你细细地学一学了。那几年日子,我实在是太不珍惜了!
懊悔哪,紫藤想着,眼角渗出了泪水。
田大勤的身影忽然转成了沈源。如果此刻沈源真在面前,紫藤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去,对他说:别走,你别走,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这里,离开你的紫藤花园,离开你的“华申”呀!你走错了一步棋,知道吗,我的——老爷,大熊小藤的爹,我的阿源!如果你留在这里,那几年工夫你一定可以重新整顿“华申”,公私合营后至少也可当个副厂长,然后安安稳稳地守着你的家,你的儿子女儿,你的紫藤!你至少不会这样妻离子散,两地毫无音讯离恨绵绵!你现在在哪里?你把我的小藤带到了哪里?你知道你的紫藤天天晚上都要到这紫藤花棚下苦苦地思念你吗?你知道你的紫藤待到见不到你摸不到你只能空空地痴痴地回忆着你时,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么深深地爱着你吗?你知道你的紫股只要盼到与你相聚,就会再也不离开你,不顾一切,不怕做小做妾做偏房,也要一辈子厮守住你吗?你知道你的紫藤守住这花园,守住你的儿子女儿,就是为了守住你,为你吃任何苦,受任何累,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吗?呵,紫藤现在懊悔死了,临别的那天晚上,紫藤不该拒绝你的,紫藤心底里,实在是不想拒绝你的呀!
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陷于沉思中的紫藤就如以前无数次的沉思一样,永远不能给这一段思索作出结论,而只是再一次在匆匆离开这片与沈源共栽的紫藤花时,自己对自己说:紫藤,带好孩子,过下去,会把他盼回来的!等他回来,再不离开他!
沈源不得不再次将李可心送入台北城郊的精神病院。原先是打算就近往南送到花莲市的精神病防治中心的,太太李可心女士,马上断然拒绝了。“非常抱歉,沈先生,”接电话的小姐口气十分客气,但毫无商量余地,“微处护理人员有限,难以管束该病人的侵害性行为,也难以防备病人的自战性意图,所以清还是往大一些的医院送吧!”
沈源无奈,只好派两名身强力壮的搬运工人,把穿了特制的紧身麻布衣的李可心拍上厂里的自备“雪铁龙”牌小车,由田大勤开了,长途跋涉送往台北。
李可心像一条部队里的干粮袋一样,被竖立着一折二捆到汽车后座上,两边各一个当过兵的大汉,护送入院。
那种专门用来限制暴力型精神病人的紧身衣,厚实邦硬,强制住了李可心的手脚。她不能移动自己的身躯,只能将自己的脑袋扭来扭去,附牙咧嘴地想撕咬别人,甚至想撕咬自己。沈源送她上车时,她嘴里晰嘶有声,几次想扑过去啃咬沈源。那双疯狂的眼睛,似乎要化为两胜火舌,把沈源烧成灰烬。沈源既是避让,也是民俗,更是早已习以为常,始终没正眼瞧过她。一直到田大勤踩动了引擎,汽车发出了轰鸣,沈源才走向后车窗,股默地与李可心对视了一会。
这张曾经是那么秀丽的脸,如今竟已几无人形!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两顿凹进,下巴尖得如一把链子。满脸都是青紫色的皮下淤血,有几处黑得如同涂过了墨一般。上下四颗门牙全掉了,是她自己砸掉的。向嘴内卷进去,使那鼻下的人中拉得老长老长。她已经不能说话,因为早在四年前,她就在那爿今日拒绝收治她的花莲医院里,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额头有一条斜斜的大疤,也是在花莲医院,她竟用头去撞碎了玻璃窗,试图以此自杀。她的头发已近全白,而且稀疏短小:她只要能够腾出双手,就会一点也不知疼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连那一双当初眼相高高吊起的眼睛,如今竟也变成了倒挂的三角眼,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好像要把那眼眶撑裂了似地大张着。
一刹那间,沈源的心里,涌上了许久不曾有过的痛惜,他预感到,李可心或许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此番一去,是不会再返回他沈家的大门了。
“可心……”他禁不住喃喃地呼出了这个他许久不想出口的、极为温婉幽雅的名字。、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那疯人竟“呸”地一口,将一日浓浓的唾沫咋到了他的脸上。

最后一丝亲情倏忽飞走。沈源掏出手绢擦了脸,无奈而又厌恶地挥了挥手。
“雪铁龙”“唆”地一下离他而去。
李可心的精神,在那“沪港”客轮驶离上海大达码头的瞬间,就开始走向了崩溃。
她像疯了一样冲出船舱,扑向甲板。如果不是田大勤紧随身后一把拦腰抱住了她,她会跃出栏杆,跳进那暴雨中的黄浦江的。
“我错了!”她泪流满面地尖叫着,“我不该走!我不该留下你们!天哪,我错了呀!”
她的声音被沉闷的雷声、暴雨声、汽笛声无情地压住、冲散、淹没了。
船一驶出吴漱口,她就开始呕吐起来。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去过杭州西湖。她晕船。沈源虽然喂了她许多晕船药,还是止不住她的呕吐。先是呕食物,再是呕清水,不久就呕出苦胆水来,绿莹莹的。沈源手足无措了。倒是那个得了退票的唐茂源,讪讪地走过二等舱里来搭油,见此情景,建议遭,不必用什么“晕海宁”之类了,只要眼下加倍剂量的安眠药,让太太睡过去,保险什么事也没有了。沈源病急乱投医,一下子喂了李可心六、七颗“安宁”,一时里倒也真的让她安宁了十来个钟头。岂料那药性一过,李可心睁眼醒来,整个思维程序就不正常了起来。
“你为什么把我赶出沈家花园?”她很慢地向沈源。
“没的事,”沈源解释道,“只要局势稳定,我们还可以回去的。”
李可心却冷笑:“你把它送给紫藤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沈源吃了一惊,以为她知道了昨晚他将房契交与紫藤的事,连忙再作说明道:“总要作个万一的准备吧!万一回不去了呢?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怎么过?便是出租房屋,卖了花园,也可以维持一段生计,把孩子带大呀!”
李可心的思路却不随他走,直直的眼睛盯住了趴在舷窗上往外看的小藤:“她为什么跟住了我?浑飓泽鹏为什么不来?”
“泽眼……不是你……?”沈源发现她实在是有点不正常了。
“滚开!”李可心突然声色俱厉地对小藤大吼,“你凭什么跟我在一起?你还想跟我平起平坐?你给我滚出去!”
小藤吓得整张脸都变白了,瑟缩到了床铺的角落上。
田大勤正巧不在舱内,沈源连忙去把小藤抱在怀里:“别怕别怕,你大妈妈发脾气,一会儿就好了……”
李可心却大笑起来:“好一个沈老板,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接搂抱抱?你要脸不要脸?我告你!你有碍风化,妨碍治安……”
到了香港之后,沈源花了大笔钱请了几名著名洋大夫为李可心诊治,她的病情方得到了控制。眼看她情绪有所稳定,沈源就与田大勤一起,去了几次台湾。知道李可心憎恶小藤,就专门雇了一个小娘姨照看孩子,一个老娘姨照看李可心的饮食起居,让她俩各管各。起初还好,两套房间,好似两家邻居,倒也相安无事。不料有一次沈、田两人去台湾为筹建工厂而多逗留了几天,那李可心意就自作主张辞退了小娘姨,命令小藤白天帮老娘姨干活,晚上则挤在老娘姨的脚跟头睡,而将小藤原先住着的那套房间反锁了起来。沈源回港后闻知此事,虽然怕李可心恼了发作了老病而不敢太发火,但还是免不了用报和缓的口气说:
“才五、六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呀!你要喜欢她陪伴你,倒不如像当年教泽取一样,教她背背唐诗什么的,小姑娘也不笨呢!”
李可心却面孔铁板地回答他:“你还真把她当作大小姐了?她的娘七、八岁到我们李家,我的马桶就交给她倒了!”
到了晚上吃饭时,沈源和田大勤同时发现,小藤的手总是捏不住筷子,抖抖地往下掉了好几次。田大勤抓起孩子的手一看,马上就“啊”了一声。沈源也伸过头去张望,发现那小小的手指头,一个个党肿得如胡萝卜一样了。
“怎么搞的,啊?”沈源好不心痛,连忙从座位上站起,到小藤的位子前,拉过手来细看。餐桌上方灯光很亮,他看见了小小的手指上竟有针扎的小孔,因为发了炎,沁出了黄水。
小藤怯怯地望望李可心,没敢吭声。
“我扎的。”李可心冷冷地说,“偷东西,做贼!”
“我没有,没有……”小藤带着哭音小声地说。
“还想抵赖?”李可心喝道,“竟敢自说自话开我的冰箱,偷东西吃,不是做贼是做什么?”
“偷什么东西吃?”沈源问。
“馅饼!我从劝业场买来的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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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望望小藤,小藤也泪汪汪地望着沈源。沈源忽然从这双外形酷似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紫藤的神情。那神情是多么地纯净、委屈/无奈,以及对他沈源的全身心的依赖。天哪,沈源在心里喊着孩子怎么知道你李可心的冰箱是不可开启的,里面的东西是不可以吃的,若是动了手上了口便算是外人来偷来抢的。再反过来说。不就是一张馅饼吗,孩子想吃,只能说明孩子饿了,她只是想用来饱饱肚皮而已!自己家的孩子,开启自己家的冰箱,吃掉了自己家的一块馅饼,怎么就成了贼了呢?
沈源只觉得自己心头的火突突地往上印。要不是田大勤突然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开口说道:刘藤记住了没有?以后想吃什么,要先向太太说,不许自己随便动手拿。”而小藤也听话地说道:“记住了,爸爸。”他就差点忘了自己与小藤之间的实质性关系,因了有田大勤的在场而不便明说,也差点忘了李可心是个精神处于不正常边缘状态的病人了。他当时真有一种冲动:为了这可怜的、无辜遭受虐待的孩子,往李可心那张冷酷的死人般可怖的脸上,很掴一掌。
晚饭后,沈源待李可心服了镇静药死死睡了过去,马上就出门走进了隔壁田大勤和小藤住着的那套二室小房间。
小藤肿胀的手指头总在他眼前浮现,他放心不下。
大门二门都开着。他走进外间时,里间的大勤和小藤都没发现。
他听见了他们俩的对话。
“疼。”小藤抽抽噎噎地说着,“疼的!”
“忍住点,乖孩子!”田大勤的声音,“爸爸给你再吸一吸,把毒水吸掉了,再上点药,明天就好了!”
从半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田大勤抱着小藤,正把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
“爸爸,大妈妈是我的……我的后妈吗?”小藤忽然问。
“胡说什么,”田大勤说,“可别这么胡说,当心大妈妈听见!”
“那么,大妈妈是王后吗?”
“王后?王后……也算是,是沈家的王后吧!”
“大妈妈有一块魔镜吗?”
“什么魔镜?”
“一块镜子,天天可以照见她美丽的脸,会告诉她,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
“镜子当然是有的……不过不会说话……世界上没有镜子会说话的。”
“有的!白雪公主的后妈,她就有,她用毒药药死了白雪公主的
“又胡说!”
“我没胡说,是泽服哥哥讲的故事,书上写着的!……”
沈源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赔起足跟,走了出去。
小藤,我的女儿,他在心里说,我不会听任那个有庞镜的恶毒的王后,把你活活地毒死的!
他在又一次去台湾时,不但带了田大勤,也让田大勤带上了小藤。
他让田大勤出面去跟李可心说,在台湾巧遇了一个远房亲戚,原来住在广东梅县的,前几年随军到了台北,膝下无儿无女,想领个养女,小藤不大不小的。很合适,寄养给人家算了,沈太太你说呢?
李可心嘴角斜挂了冷笑道,这事何须向我,问你那沈老板吧,只要他舍得不就行了?
沈源作不会状,作沉吟状,作推敲犹豫状,作无条状,最后说,总在台港两地跑来跑去,一个小孩也是个牵累,太太又不能不费精神,反正是你田大勤的亲戚,先到他们那里放几年再说吧!
一行三人,一起到了台湾。
沈源付了昂贵的学费,将小藤送进了台北市内一家由美国人主办的寄宿学校。
安顿好了小藤,他与田大勤即直奔东南部的宜兰地区。那里的“华申水泥厂”,已经建造得差不多了。在离厂区五公里外的郊外,他另买了一块地皮,完全按照上海的沈家花园设计,盖起一栋小楼,自出了一块花园,而在花园之中,也栽上了几棵小小的紫藤。
所有这一切,基本耗尽了他手中掌握的沈家几代人积聚下来的全部资金。他孤注一掷了。宜兰地区是个天造地设的开办水泥工厂的好地方。石灰石和粘土可以就地取材。北有基隆,南有苏澳花莲,近海近港口,用水运输都方便。更要紧的是几乎没有竞争者。有几家小得几乎是手工作坊的碎石厂、砖瓦厂之类,沈源打算口后统统给吞并过来。劳动力又极为廉价。且不说那些当地山民,当过五十年的日本人的奴隶,棱角都给磨光了,像林水根那样的出头樟子早给削平折断了,便是许多随了溃返大军移居台湾的退伍兵们,只要给他们工作做,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处,有份饭吃,就一个个感恩戴德得很了,工资价格全由老板说了算的。还有一点,那老蒋王朝近年来提了“励精图治”“稳定中求发展,发展中求稳定”的口号,政治上虽然依然**,但对工商实业界却给了许多优惠条件。沈源是从那经济搞得一片混乱的上海滩过来的人,身历其境身受其苦地切实了解几年前的经济崩溃,所以也最能比较得出体会得到政府在政策上的调整,衡量得出那宽松的尺度,算计得出该如何利用那些敞开的缝隙最大限度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开辟自己的出路。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在香港开厂的打算——荔湾那片地方,与宜兰相比,简直是一条小河湾与一片大海港之差,况且还有世界各国老牌“帝国主义”的竞争。沈源已经被这种竞争吓怕了。他已经百分之百地看清了自己斗不过人家。而五十年代初的台湾,正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沈源宁肯做虽然艰难但是清静的最早的垦荒者。
筹厂期间,他曾从香港给上海的紫藤写过几封信。内容很简单:报个平安,说明正在办厂等等,他不敢写多了。宣传机构在描绘那里的镇反肃反,他怕写多了给紫藤惹麻烦,也怕不知是这里的还是那里的检查机构扣发了信件。紫藤回过信,说是泽鹏出院近些,大藤在你们走后第五天就回家了。一年后沈源又接到过一封,也一样的如电报般简洁明了,报个一家老小都平安,福平有了工作,月妹又生了一个小孩,他俩已分户另过了等等。他几次动过回上海去接紫藤他们出来的念头,但一来究竟定居何处未定,二来那李可心神经发作颇繁,即使在病情稳定期间,也变得愈来愈狭窄刻毒,连个小藤都容不得,若是再来了紫藤大藤,还不闹个天翻地覆?思谋再三,只好先把厂建起来再说。工厂是沈家的命脉、财源、饭碗、聚宝盆,立足之本。沈源明白自己务必先立业再安家的道理。
他只是没有想到,待他将一切都安顿好了,派了田大勤去香港接来了李可心,李可心一跨过那酷似上海沈家花园的新住处,那本来就不堪一击的精神,竟马上就彻底崩溃了。
深紫红色的“雪铁龙”,前部带着流畅的线条,尾部却如同被人砍过一刀,奇形怪
状中带着一种幽默,轻幽幽地驶进了大铁门,滑过洁净的水泥道,在一幢红砖青瓦的小楼前停住了。
田大勤跨出驾驶室,拉开后车门,说:“太太,到了!”
身着银灰色旗袍的李可心,睁着迷茫的大眼,走了出来。
“到了?”她扇动着嘴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话,“到哪里了?到沈家花园了。是沈家花园吗?是的,太太。”她的面前出现了一连串的幻影,她开始跟他们说话,又代替他们回答自己,“紫藤,扶我上楼去!是,可心姐,你当心脚下台阶了。”她跨进红楼,扶她一把的是田大勤,沈源在厂里,没料到她这么早就抵达,“‘元,真对不起你,我不能含了这一切。”李可心继续前南地自言自语着,“我知道,我谅解你,可心!紫藤,开门呀,怎么这么磨蹭?别急别急,正开着呢!”开门的其实是田大勤,“关上那道门2我不用卫生间!”李可心突然税声喊,她看见了那扇通往盥洗室的暗门敞开着,田大勤连忙上去按动了关门的暗钮。可是还没等他转身,李可心突然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上了他的背;“元,元,想死你了!想得我好苦啊!…”
田大勤好不容易才从她铁钳似的双管中挣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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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一头一脸的灰土,从厂里回来时,那李可心正如同一匹刚从笼子里放了出来的野狼,在那刚刚建就的花园里肆虐。她手里挥舞着一把大竹扫帚,好似那俄罗斯妇女挥着割草的大镰刀一般,左一下右一下地乱扫乱砸着园里的各种花木幼技,每左右扫一下,还用双脚去踩,去踏。她的头发都让汗水浸透了,粘粘地贴在头顶上、额角上。她的旗袍被树枝挂破了好几个于,背上都露出了肉来。田大勤无可奈何地跟在她后头,躲避着她的扫帚,又不敢去夺。沈源一眼看见:那几株幼小的刚栽活的紫藤,已被连根拔起,拧成了麻花状,踩得乱糟糟的了。
“住手!”沈源冲她喊,“这是你自己的家呀!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李可心一眼望见了他,力大无穷地高举了大竹扫帚向他扑来。
“还给我泽鲲!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她尖叫着,“泽鲲呢?泽鹏呢?你这个魔鬼!还我儿子来!”
田大勤不顾一切地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三下两下就夺下了扫帚。
可是那李可心意回头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了田大勤的臂膀,嘴里还呜呜作声着。
田大勤疼得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沈源扳住她的肩头,用劲摇撼着:“可心,可心,你醒醒,你醒醒,是田大勤呀,是田大勤呀!”
李可心一松嘴,回过身来,抡圆了胳膊,响响亮亮地掴了沈源一个大巴掌。
“我认得你,沈源!”她准确无误地喊着,“你这个强盗、土匪、杀人犯!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张宗元!”她毫无顾忌了,痛痛快快地跳着脚嚎叫着;“我不稀罕你了!不稀罕你的沈家花园了!你还我张宗元!我要张宗元!我随他私奔去!坐六点钟的火车去!紫藤!拿我的行李,我这就走……”
“把她……把她捆起来!”沈源咬着牙吩咐田大勤,眼泪从他的眼角不知羞耻地滚落了下来。
“我成功啦!”被牢牢捆住的李可心欢叫道,“我什么也不怕啦!成功啦!”
是年冬,李可心死于台北精神防治中心,刚过四十周岁。
除了为数不多的老街坊,这一带的人们已不再记得或者说知道这“紫藤花园”的原名乃是“沈家花园”了。所以当一个身穿的确良卡叽中山装的陌生人敲开了弄堂的那扇门,向大藤询问这里是不是沈家花园时,这位十六、七岁的姑娘都有些发愣了。
那陌生人却望着大藤笑:“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你妈妈叫紫藤,对不对?”
大藤腼腆地笑了:“是的,叔叔您是……”
“我是你们家的熟人,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叔叔你请进,”大藤把客人往里让,“我妈去买化肥了,一会儿就回来。”
客人笑了笑,转身对弄口做了个球场里的暂停的手势。大藤探头一望,原来是一辆小轿车,红旗牌的。
“是个大干部呢!”大藤纳闷地想,“妈妈怎么会有这样的……‘熟人’?”
从她懂事起,她就知道家里是断了六亲的。
客人熟门熟路地进了花园,先望望偏楼,直视了二层那扇朝西的小富足有十多秒钟,才轻轻吁了口气,转开了目光。他马上发现了花园之中的那片紫藤。正是五月初头,花开得兴兴旺旺的,如一块淡紫色的轻云,覆在花园的上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片紫藤花,香极了!”
“所以这里不叫沈家花园了,”大藤说,“叫紫藤花园。连公共汽车的站名,也这么叫的。”
“改得好!”客人说,又转过头看住了大藤,“你姓沈?”
“不,我姓田,田地的田。”
“田?是吗?那么你父亲是……是叫田大勤吧?”
“是的。”大藤垂下眼睛。她怕别人提到她的父亲。读到高中了,每次填写家庭成员表时,逃离大陆跑到台湾去的父亲总是她要“向组织忠诚老实”的内容,是她比别的“劳动人民出身”的子女矮一头的一块心病。
可是那客人像是专来调查户口似的,还是问了:“你父亲呢?还在这里…债花匠?”
“不,”大藤低低回答,“去……在……到台湾去了。”
那客人脸上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又问:
“就你跟你妈妈过?”
“不,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沈家的,留给我妈照顾的。”
客人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粗粗浓浓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你们怎么过日子的?”他问,“这……这十二、三年里?”
“我f(种花,”大藤说,“还有许多手工活。泽鲲哥马上要毕业了,可以拿工资了。”
客人想了想,对大藤说道:“等你母亲回来了,告诉她,我姓林,叫林水根,她一定记得。我刚从北京调到上海来工作,在建工局里。明天,下午吧,请她到建工局来一趟……不,我派个车来接她吧,谈关于沈家产业的事。很重要,你不会忘记吧?”
“不会。”
“你多大了?”
“虚岁十七。”
“中学快毕业了吧?”
“明年。”
“打算考大学吗?”
“想是想的—…呵是,我父亲……”
“好好念,考上去!”当了局长的林水根说,“不要背家庭包袱,你父亲的情况跟他们沈家不同,有本质的不同!你以后凡是填写表格,一律写明是‘胁迫抵台’,会写‘胁迫’两字吗?”
“会,这有用?”
“当然有用!组织上会按党的政策区别对待的!”局长指点道。
当年的小大姐紫藤与当年的黄包车夫林水根,在相隔了十六、七年后再次相见,都对对方变化之大,大吃了一惊。
建工局在外滩的一幢高房子里。花岗岩垒就的墙基,把一层楼垫得高高的,紫藤进了那底层的办公室,还以为是上了二楼。开车的司机为她推开了门,弓身让紫藤进去。门在紫藤身后关上了。
林局长从办公桌后的大高椅上站了起来。望着紫藤,呆住了。
纯粹变成了一个乡下妇女,这紫藤!没有了那两根粗粗的短辫子,只有一头笔直的短发,用夹子夹到了耳后,连个留海也没有。当年那种白里透红的肤色,变成了只有农民才有的黑红色,额角两块还油亮亮的。一件上林蓝色的对襟褂子,松松地套在上身;一条发布裤,膝盖地方都洗得发白了。当年那个穿了一件白底碎花无袖旗袍的、小小巧巧但却结结实实妩媚窈窕的小大姐,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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