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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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拿了两三年的定息,不必再为生计担忧,年过四十的紫藤反而显得比前几年后生起来。她的皮肤褪尽了因为营养不足加上烦心操劳而生成的青黄,两颊和嘴唇重新泛起了以往的血色,身体略有点发胖,饱满起来的面孔拉平了早先积聚而成的细细的皱纹,使那本来并不很白的脸竟显得白净了许多了。
因为经济上的宽裕,她也便很自然地注意了些衣饰,虽然无论冬夏,她的衣裤基本上总保持蓝白两色,长袖短袖均是白的施特劳斯(DavidFriedrichStrauss,1808—1874)德国,长裤外套均为深栽青蓝,但剪裁合身,布料也大多为涤纶,显得很挺刮。她不喜烫发,也从来不去理发店,青春年少时流辫子,有了孩子后剪短发。田大勤在时,她的头发总由他来剪,剪得圆圆的,前额还有留海,那发型极适合她的脸蛋;田大勤走后,她学会了自己为自己剪,左右手都会操作,对着一面镜子,手摸着后脑勺,竟也可以剪得一排崭齐,决不凹进凸出。为了节省开支,在那十几年里,她还学会了为男孩子剃头,工具只需一把粗齿推剪便可,泽鲲泽鹏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后来经济条件改善了,泽鹏就再也不愿把个脑袋交给她了,并且还说她剃出的头是“马桶头”,是“锅盖头”于是只剩下了一个服务对象——考进了研究生就读“中国古典文学先秦文学史”的沈泽维。沈泽鲲从小不注意自己的衣饰打扮,与紫藤一样地不愿进理发店,读了大学后更是觉得进那种店不光是经济上的浪费,更是时间上的浪费,所以心甘情愿甚至是十分感激地还把留长了的头发给他的藤姨收拾。他的头发带着自然卷曲,修剪起来很不容易,但紫藤已经积十多年经验驾轻就熟了,从来也不让他的头发出现向上翻翘的现象,反而可以利用那种卷曲,摆弄出赛似吹过风上过电烫的效果来。紫藤自己呢,四十岁之后自认为“老了”,则不再剪弄头发,而是用一根橡皮筋一把扎了,再翻卷上去,用发夹夹住,不久便形成了一个警。因为头发依然又密又粗黑,那个会太大了,小发夹夹不住,于是就去买了一种塑料做成的大夹子钳制住它。紫藤喜好紫色,那夹子就挑了枚深紫偏蓝的,好似花园中的四月里最初绽出的紫藤花英一样。
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过了不惑之年愈加透出一身的沉稳镇定的紫藤,每隔一个季度,就到常熟路淮海路转弯角上的一家银行跑一趟,取出两笔款子:一笔是由龙华水泥厂转来的原“华申”私段定息,一笔是将几年前补发到手的钱存进银行后所应得的利息。两笔款于加起来粹逻辑的概念而存在着,运动和发展只在纯粹思维的范围内,又不是按月,而是按季度提取的,所以总数有好几百元近千元,在旁人看来,这位年纪不大的妇女,收入也算是很可观的了。
“八十六号!”柜台里的出纳员在喊。
紫藤从银行设于墙边的一排长椅上站起身,到那柜台前,将手中的圆圆的铜牌递了上去。
她发现那出纳员换了人了。原先是个姑娘,如今换了个中年人。三七开的分头,梳理得纹丝不乱,脸皮很白净,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紫藤一时里觉得有点面熟。
“多少?”那人头也不抬地问。紫藤发现,连那声音,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九百九十七元三角。”紫藤答。
那人正点着钱的手突然停住了,好像也触动了什么。他突然抬起了头,并且摘下了那副眼镜。两个人都呆住了。
紫藤认出了他来。是冯唯,那个曾在石路“大群绸布店”里当帐房,后来与阿晶一起伪造假帐,席卷了李可心娘家几乎全部资金逃得无影无踪的小白脸。
“小白脸”飞速地瞄了一眼手边存折上的名字。他本来并未注意到存户的姓名。他确信面前嘱一排柜台与他相对的就是紫藤,那个在他记忆中还梳着两条短辫子的,为李可心打杂跑腿总往石路跑的小丫头。他那白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双已经坠下了眼袋的双眼皮大眼睛里,刹那间就布满了慌乱和惶恐。
紫藤却不动声色。她闪开目光,接过那只略有点发抖的手递上来的钱,顾自很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用手绢包好,放进手提包里,看也不看柜台里一眼,转身就走出去。
她对二十年前发生在四马路石路口的恩怨纠葛已了无兴趣。
冯唯那慌乱惶恐的表情,已说明了紫藤积四十年人生经历已日渐参透了的一个道理:人做不得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天网恢恢地,他冯维与阿晶两个,能料到二十年之后,在茫茫几百万人口的大上海,居然还会遇到这世上这片土地上唯—一个知道他俩所干的缺德事的紫藤吗?可是上天还是安排了这么近矩高的四目相对!
紫藤认为,她以她足够的冷漠和镇定,已经向冯唯显示了自己并不认得他,也不想重提往事,也不希望互相打扰的意思了。她甚至不愿意去太多太深地想象这一对卷逃分子这二十年来的生活。“各人头上一片天”,紫藤想着,很快就甩开了眼前隐现着的那张变老了的“小白脸”,匆匆赶回家去。星期六,住校的一个研究生泽鲲、两个大学生大藤和泽鹏,都要回来,晚饭务须好好准备一下。特别是那泽鹏,已经交了个女朋友了,一早就打了个电话来,关照藤姨一定要弄个葱油白斩鸡,说是女朋友白曼娜,别的什么荤腥都不沾,独独只吃这一种鸡的。
门被拍响了。
在厨房里忙着褪毛剖膛拾缀那只闭鸡的紫藤,与一边奶着娃娃一面管着润饭的月妹对视了一眼,明白来了什么客人了。自己家的人不拍门,知道在门枢的一个暗角落里,有个电铃按钮,只要把覆盖在上面的一了片颜色酷似门框木料的塑料纸掀起,便可将门铃按响。这是花园内住着的两家人家的机密,主要是用来防止弄堂里淘气的小孩乱按电铃,弄得里面的人总是去开门,开了门又不见人影。园内朝南的那两扇大铁门,早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就被里弄里的积极分子拆了去了。征求紫藤意见时紫藤没敢不同意。她多年来一直订阅《解放日报》,懂得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道理。铁门拆去后的窟窿,是她与福平月妹再加泽鲲,拆下了花园里的几道分隔花种的低栅栏,用那些砖块再加上一些泥巴和水泥,才算勉勉强强地填补了起来的。很难看,像是一大块烂疮疤,也像是一张狗皮膏药。从那以后,园内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全从偏门进出,成了弄堂居民中的一部分了。
紫藤满手鸡毛鸡肠子,就对月妹说道:
“快去开门,大约是居委会来收弄堂清洁费了!我右边口袋有零钱,你来掏,付了去!”
月妹“哎”一声,伸手从紫藤腰间掏了钱,抱着孩子就忙忙地去开门了。
手里这个孩子是去年生的,生他时她都已三十九岁了。
好几次机会可以有正式的工作,她却都因为生儿有女而被耽误。除了早已成年的小福和成年不久的逃过一九四九年那场麻疹的女儿福妹,她后来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孩子,家庭负担日渐沉重,日子愈过愈紧巴了。刚解放时,因为眼看紫藤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毫无经济收入,她鼓动着福平“与资本家划清界线”,非但分门另过,有时候见到福平帮紫藤干点园林花木活,她还啼啼咕咕,说福平是生来的“奴才命”,自觉自愿“受剥削”。及至到了公元一九六二年,新来的建工局局长督办了有关沈家支取定息的政策,她才变了那种“划清界线”的态度,与紫藤热乎起来。一热乎经济上就模糊起来,电费水费甚至几毛钱的弄堂清扫费,全都由紫藤一人支付了。
她开了门,看见了一手提着一盒点心,一手持了一竹篓水果的冯唯。
“我找紫藤。”他说,“我是她表哥。”
月妹领了他向红楼走时,不免好奇:“没听她说起过你嘛,怎么……
想起来看表妹了?”
冯唯边走边飞快地左右打量着花园,笑嘻嘻地解释说;“一直在外地工作,远着呢,刚刚调来上海,这不就来看妹妹了吗?”
“妹妹……”月妹忍不住笑,心里想,叫得真亲热,说话也细声细气地,挺讨人喜欢的一个斯文先生!
“怎么不带表嫂一起来?”月妹问着,不觉中已代替紫藤认同了这位表兄。
“唉——”冯唯长叹一声,“多年前就去世了,撂下我一个人
月妹很同情地不再多说,心中却又隐约有点明白了这表兄来找表妹的目的。
冯唯像一条蚂蜂胶盯住了紫藤,叮住了紫藤花园。
虽然一眼就认出了紫藤,但紫藤那完全改变了的气质,还是使他大吃一惊。
留在印象中的紫藤,是一个手快脚快嘴也快的,整日里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鉴貌辨色而又有点傻乎乎的小丫头。那年头里她在沈家李家两头跑,每次在二楼卧房里找不着人了就瞪昭昭冲进店堂间来,直扑帐台,喊着“冯阿哥”,问老板老板娘到哪里去了,“阿晶姐姐”到哪里去了。那时候的她,好像有点缺心眼,阿晶勾住了后来又嫁给李步正后,她也并没有像李可心那样恨之入骨,有事跑来石路,照样“姐姐、姐姐”
地叫,有几次李步正不在家冯唯上楼去会阿晶,她正巧撞来,竟不知不觉地被一骗就骗了过去,还真以为他们俩在算帐核帐办店里的事呢!
可是如今的紫藤,却是如此沉稳镇定,浑身上下,浓浓地透出了一种从容、自信、遇变不惊,甚至只有大家闺秀、时代书城出身的女子才会具有的冷冷的宽容和淡淡的傲气;
冯唯相信她也认出了自己。她那双大大的亮晶晶的杏眼间了一下。而且在他脸上停留过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像他冯唯这样老练世故的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地慌张了起来,而她,党立即就自然而然地眨了眨眼皮,眼皮重新张开时,那里面便没有了回忆,更没有了相认的痕迹。她稳稳地接过那近千元钱,只是粗粗地点了点那人摘每一百元扎成一叠的大数目,其余几十元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员一两个月工资的“零头”,干脆数也不救,就用一块手绢一包了事,装进了手提包。她转身走出银行时,步履稳健,既不匆忙也不迟缓,留在冯唯眼中的背影是一头黑发,松松地鲜在脑后,用枚大发夹夹住了,白衣蓝裤松紧鞋,虽然普通,却一副大家气派。冯维认定,这紫藤今非昔比,不是解放后嫁了大干部,就是早些年成了老杨白大了。二十年工夫,是足可以重新造就一个人的。
紫藤前脚走,他后脚就查找了紫藤名下的存款数额。碍于诸多同事眼目,不能用算盘,他就用心记心算法加出了总数。乖乖,定活两种,已经逾万!还不包括每季度从龙华水泥厂转来的定息在内!“龙华水泥厂”前身不就是李可心所嫁的沈老板的“华申”吗?早就闻知他们全家去了香港或者台湾,怎么紫藤还在领着定息呢!冯唯马上又去翻阅了存户登记卡,找到了紫藤的“家庭地址”,果不其然,就是那座当年的“麦演路”如今的乌鲁木齐路上的花园洋房,冯唯断定,紫藤一定是后来成了沈源的偏房,沈李一定了事,这里的家产,统统都由紫藤继承了!”
冯唯作出如此判断之后,浑身像燃起了一蓬火,**下的座椅赛似冒出了一片尖刺,怎么也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控制到下班,他就买了礼物直扑紫藤花园来。
虽然在紫藤花园里所了解的实际情况,与他最初猜想略有差异,但紫藤目前主宰着沈氏留于上海的全部家产,却是毫无疑问的了。随月妹走过花园走进红楼大厅又拐入厨房时,他用目测法估算了这一片地产、房产、物产的大致价格,心里冒出了一串串数字一个个惊叹号。他下定了决心。
冯维的殷勤讨得了除紫藤之外的花园内的所有人的欢心。
第一次登门他就赖下不定非要参与紫藤全家的周末晚餐不可。“我见见外甥外甥女,”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拾元人民币来,伸向月妹,“弄堂口有爿熟食店,烦劳月妹去一趟,添几个菜上台面,好不好?”
“哪用表哥掏钱呀,”月妹说,“我们自己有的!藤姐,买什么好?”
“菜够了!”紫藤说道,“添双筷子就可以了。”
她虽然并没完全驱除对冯唯的厌恶,但刚才听了他声音呜咽语气沉重的叙述,知道了阿晶早在解放前便已暴病而亡,他一直在外地鳏居,吃过不少苦等等自述,那新鲜的泛起的同情也便大大抵消了早已陈腐了的久存的积怨。特别是听他抖着声音说,年青时不懂事,太重感情,为了,为了……那语调里透着不好意思,为了爱,什么也不顾了,阿晶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便是叫我赴汤蹈火冒杀头危险也顾不得了,只为了能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做长远夫妻,所以才干了那种缺德事——带了人家的老婆跑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真是懊悔、内疚、痛苦阿!这辈子欠他们李家的债,只好下辈子还了。这种实实在在发自肺腑不文过饰非不回避事实的话,出名于一个眼泡浮肿的中年男子之口,不能不让紫藤真正地滚动。谁能保证自己不干点错事呀,她想,干错事的人常常原本想不到这事干错了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损害呢!及至懊悔,那预想不到的后果也已经产生了,这样欠下的债,委实是在今生今世里也难以偿还了!照这么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想起来,把李家败落、李步正自杀的责任全推到冯唯身上,恐怕也的确是太过了。
这么想着,紫藤在冯唯刚进门时就激起的一肚子不快也就消散了不少,那冷冷的脸色也转了过来,冯唯那张过于白皙过于细致的脸,似乎也并不那么可厌可惜了。
冯唯一定要月妹去买些卤菜来,而且还说,没想到紫藤还有你这个妹妹相伴,所以没带见面礼来,请你就近用这钱买两斤大白兔糖回来,给你几个小娃娃们甜甜嘴吧!大阿舅——他自称道——以后再补礼品。
月妹笑得闭不上嘴,抱一个拖一个去买大白兔奶糖了。
月妹一走,他将身上一件涤卡中山装一剥,系起了月妹甩下的围裙,竟就操起了菜刀站到站板前了。
“这只鸡,”他说,“我可以用它做出了苹本一口吻脑—从一只宫保鸡丁、一只鸡骨着、一只炒时件,一只风爪香菇汤。”
“你坐着坐着,”紫藤一半有点过意不去,一半却并不喜欢这种不由分说不特邀请不须认同便介入别人家庭生活的过分的殷勤,俄们家泽鹏特意关照过,他女朋友只吃葱油鸡的!”
“我做惠油鸡最拿手了,紫藤,姜在哪里?我先把调料准备好。”冯唯又马上迎合了上来。
晚餐桌上,也不知是受了紫藤专门为泽鹏女朋友准备葱油鸡的启发,明白了这位小少爷将据地受娇宠些、特别霸道些,还是因为三个子女陆续到来—一听他自我介绍时,书生气十足的泽鲲马上很恭敬地叫了“表舅”,热情爽朗的大藤也毫不生疑地对自己母亲有个娘家亲戚上门来而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只有这个方脸盘上拉有几条横长的肌肉、眼神也格外凌厉的泽鹏,在淡淡的做做的应酬中,不但显露出少爷式的骄矜,甚至还隐含了一种与他才二十岁的年纪很不相称的警惕和疑惑,令冯维对他格外地生了小心。他曾以很委婉很在行的方式赞扬他那女朋友白曼娜的漂亮,假装问道,小白你的血统里有没有八分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的外国血统?白曼娜哈哈笑着摇头说,我才不是“杂夹种”呢!他却作不信状道,可我怎么总觉得你有点像外国人呢!这明摆着是在吹捧白曼娜的雪白的肤色和高而挺拔的鼻梁,白曼娜开心得马上就夹了一块葱油鸡到“表勇”面前的碟子里。而那位泽鹏,却非但无动于衷,桌子下的一条大腿却还抖动起来,表现出了阿飞式的不屑和不耐烦。紫藤在忙进忙出地端蔡瑞场,因为全家团聚而满面笑容的,冯唯明白凡小时前她胸中的疙瘩多半被他两个钟头的努力化解了大半,心内暗想,女人毕竟好对付些,可台面上那位长得酷似当年沈老板的这小患于,却不能掉以轻心呢!一方面是急中易生智,另一方面也是他发现,这泽鹏似乎特别有经济头脑些,紫藤每端一道菜上来,他大多要问一问,晴,刀豆,时鲜货,卖多少钱一斤?藤妇,这只鸡不小呀,几斤重?活杀的,几钢一斤?甚至对冯准掏钱、月妹采购的卤菜也作了评论:弄堂口这爿店,最敲竹杠了,味道不好且不说,每样东西都比常熟路淮海路那家熟食店贵上两三角钱,店里一定有贪污犯,我早晚要向他们系统里的“四清”工作队检举揭发。冯唯听了茅塞顿开,马上就在心里配好了一把专开这位小少爷之锁的钥匙。待紫藤忙得没什么可忙了终于坐上桌面时,他就一面往紫藤面前的酒盎里斟上他带来的葡萄酒,一面说道:
“紫藤我告诉你,你的存款方式要变一变,改成另一种办法,每年可以多出干把元进帐呢!”
紫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了呆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冯唯就捏了一只筷子,好像用它当笔在计算着似的,边在桌上比划,边慢条斯理地说:
“你从银行走后,我粗粗翻看了一下你的存户登记卡,才发现这几年下来,你可真是大亏了…”
沈泽鹏马上接了口:“怎么?银行搞错了?”
泽鲲说。“这怎么会?国家银行嘛!”
大藤笑着:“表舅你怎么像说书似的呀?弄得大家肛肠根都发痒,怎么回事,快说呀!”
冯维说:“你们不在财贸系统,特别是不在银行里工作,所以不晓得这个存款的方式,是大有讲究的L泽鲲说得对,国家银行么,错是不会错的,但因为存款有活期、定期、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多种方式,而各种方式的规定利息有高下之分,所以会存不会存,这个利息的数额,就不大一样了!……”
他陷了泽鹏一眼,见他瞪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大腿也忘了抖动了,心里不禁想,小子,一听到钱的事你就没有一点儿狂劲了!你不懂的事多着呢!
他不慌不忙又条理清楚地比较了两种存款方法:一种是如紫藤般交给银行拉倒,到时候去取固定的息金,还有一种就是将钱款分成几股,有的存三年五年甚至八年,有的存一年半年甚至活期,中间不断地进行周转,一方面可以细水长流地每月都支取到一定的利息以维持生活,另一方面则可以充分利用某些高利息的存款方式,使本金不断地本加利、利滚利地扩大起来。这样,他说,非但不影响日常开支,只要再过十年八年,紫藤名下的这笔存款,估计即使不翻倍,也至少可以增加到目前总额的百分之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
“你们三个的婚事,”冯唯用充满长辈式慈爱的口气说,“笃定可以办得体体面面的了!”
“这有多么喀苏!”紫藤说,“总这么存进取出地折腾,我听听头都发了晕了!”
泽鲲说:“我也搞不大清楚。只是有点奇怪,国家制定金融政策时,怎么就没有考虑到中间有这么大的漏洞呢?”
大藤笑盈盈地问冯唯:“表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放过高利贷没有?”
“你妈知道我,”冯维说,“我这辈子,就吃算盘饭,不是当会计就是坐银行。辛苦阿,刚过四十岁,就老花眼了!”
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骨碌着两只眼睛的泽鹏,突然站起,举起了酒杯。“表舅,”他第一次这么喊道,“看你不出,还真有两下子!来,外甥敬你一杯!”
两杯相撞,发出了“恍”的一声。泽鹏一饮而尽后说:“表舅,欢迎你常来;以后多给我们藤姨出出主意,她呀,经济上太有点糊里糊涂了,还真需要有人帮她把把关呢!”
“没问题,”冯唯说,“自己人嘛!”
几个读大学读研究生的年青人不常回家,因此虽然知道表勇常来常往,倒也没住别处想,但终日在花园里操持家务的月妹却看出了冯啥要想最终介入这个家庭的深层用心了。她不久就很明朗地游说道;

“那个表勇我看挺好的,紫藤你去办个手续得了!”
紫藤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了:“月妹你胡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开这种玩
笑!”
月妹笑道:“咦,你当我看不出来呀,他第一天登门我就有数了
紫藤板了脸:“别人若是胡说人道还可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里的情况……我怎么会对不起……对不起……大藤她爸爸?”
“还守他呀?”月妹说,“一、二十年杳无音讯,又是去那边的……
弄堂里那家姓供的,知道吗?也是你这种情况,去法院里一说,马上就判离婚了,前不久刚刚结婚,把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男的接了进去了……思恩爱爱的,天天去国泰戏院看夜场电影……”
紫藤任由她絮絮叨叨,不再搭理。月妹觉得无趣,以后也便不再谈这个话题了。
紫藤怎么会不知道冯唯的意思?
他是个非常狡猾的男子。他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人前从来无越轨言语过分举动,使全家老小都觉得他是个胆小谨慎循规蹈矩的正派男子,月妹的所谓“看出来了”,只是一种猜想,一种感觉而已。可是只要他与紫藤相处时没有第三个人,他就把那种意思明明白白地摆到了脸上、眼光里、甚至动作中。紫藤从心底里讨厌他这种好似时刻候着机会、得便就放肆的脾性。最不能让紫藤接受的,是他最喜欢采用的一种动作:那就是但凡他从紫藤手中取过什么东西,或者交给紫藤什么东西,甚至是帮了紫藤于一件什么活,他都喜欢用他的那双白净净软乎乎的手,碰碰紫藤的身体的某些部位,比如赠一下手背、撞一下臂膀、挨一换肩头、有一次畜饮田聪吸附捅了一下紫藤的胸轨紫藤虽然经过男人的抚爱,失却了男人的抚爱一、二十年,却绝对受不了这种贼头狗脑的、如蚊叮如虫咬的、暧昧得如做贼做扒手般的亲热动作。每让他碰过一下,那被碰的部位便会汗毛肃立,紧接着全身就起鸡皮疙瘩,胃部产生一种恶心得想呕吐的感觉。她真不明白当初那位精明强干的阿晶,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如夏日梧桐树上的刺毛虫般的男人的!
去法院办一张离婚证明再嫁给他?这辈子决不干,下下辈子再下辈子再下辈子,紫藤也不会愿意!
她永远记得、今生今世只能接受男人的两种爱:一种是沈源的,毫不犹豫地迸发出热和力,一把就把她揽在怀里;另一种是田大勤的,所有的爱都在他的宽容、忍让、克制以及对她**的尊重上!
冯唯的最佳存款法一年后便见成效。公元一九六六年春节,紫藤按惯例向泽鲲泽鹏公布前一年的收支总帐,出示她名下的存折,泽鲲边听边点头,一点儿不往心上去,泽鹏则骨碌着眼睛,明白一年下来除去吃用开销,那存款的数额,已有了相当幅度的增长,心里不由得由衷地佩服那位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表勇”,并且从此省悟到了一条处事处世哲理:即便是国家制定的政策,也有空子可钻,那么做人做得聪明些、门槛精些,就不会吃大亏了,哪里都留有缝隙呢!
于是到春末夏初学校里发下“毕业生登记表”时,他就将白曼娜作为“未婚妻”填了过去。他读的是美术专科学校,三年制的,马上要毕业了。学校里已经传出风声,这一届毕业分配方案中有很大的比例的外地名额。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很有可能轮上那“支援边疆、支援三线”的光荣。政治辅导员已经找他谈过一次活了,问他毕业分配有什么打算,他说:
“我养母年老体弱,一身的病,需要我照顾呀!”
辅导员笑了:“你养母还要你照顾?据我知道你一回家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恐怕从小到大连只碗连块手绢也没洗过吧?”
泽因油腔滑调地说:“老师您说得对,愈是这样,我愈有反哺报思之责了,养母到底上了岁数了呀I”
“你养母岁数不大,我前不久刚刚见到过,”辅导员说,“即使政策规定老人需有人照顾,你哥哥沈泽鲲也已在一年前研究生毕业留了校了,老人身边留一个子女便可。”
泽鹏暗中气恨大哥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他这个弟弟的出路,抢先留在了上海。有一次见到紫藤刚在花园里收拾完了花木,满面油汗显得神采奕奕的,看上去比她四十四、五岁的年纪要年轻得多,一股莫名之火,竟也顶上了心头。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白曼挪作自己的护身盾牌。
这白曼娜是他第三个也不知是第四个女朋友了。前面几个他不认真,人家也只是玩玩,所以好聚好散地,朋友交长些是几个月、年把,短的不过几个星期,看几场电影,在夜花园里接两次吻。白曼娜不大一样。她比他大三岁,已经二十四了。非常漂亮,而且一心一意。只是独养女儿从小让她爹妈娇惯着不动心思地过日子,于是那用进废退的心思便退化得总保留在少儿水平上了。她本在一家丝织厂里做检验工,爹娘宝贝她不舍得她上人小时的班吃苦,便让她泡了病号游荡在家里,老两口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商店里早班中班夜班地拥班子,把个女儿如佛般供了起来,只待识货的前来化缘请佛。后来
沈泽鹏来了。他是学美术的,马上就发现白曼娜五官搭配无稽可击,人体比例标准合度,既有海伦的姿容,又有维纳斯的身材,当即表示倾倒,确立了恋爱关系。那一对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住在南市鸽子捆般的住宅区内的工人,见了沈泽鹏的翩翩风度,又听他自吹家财万贯,有花园洋房,父母亲均在美国目前正在建立联系之中,至今家内尚有保姆侍候等等,后来又真的去紫藤花园做了一次客,马上就下决心把宝贝女儿送将出去了。不料沈泽鹏生性喜新厌旧,不到半年就对这个赛似个只会动人造眼睛的洋娃娃的漂亮姑娘生了厌弃之心,发了狂般地追求学校里一个低年级的娇小玲现的女孩子了”。白曼娜却浑然不觉,只记得沈泽鹏的山盟海誓以及毕业后娶她的诺言,而她的一对老父母,则在很热心地为她准备着嫁妆了。
毕业分配的事一提上日程,沈泽鹏从美丽浪漫的恋爱游戏中清醒了过来。小小年纪的他,既是天生了他父亲沈源的做生意的精明,也是遗传了他母荣李可心的自私和干练,更是在一年之内有了冯唯这位表舅的榜样,权衡再三,决定脚踏实地地钻空子找缝隙安排自己的前程。他对那白曼挪重新热恋起来,并且征求了她父母的同意,在毕业生登记表上将白曼娜填作了未婚妻。他已经确切地探听到了有关分配的具体政策,知道凡是有“敲定”了的未婚关系的,组织上自会照顾,更何况,这白曼娜还是一对“响当当”老工人的独养女儿!
冯唯自然也有他的长处,要不然紫藤何以能容忍他在公元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年的一两年间,如此自由自在地出入她的紫藤花园!
他实在也真会讨好几个孩子。他知道大藤这学期正在攻读“中药学”,马上就捧来了一大叠线装书,其中竟有一套《黄帝内经》。大藤得了书欣喜若狂,翻着翻着问道,这书上都有一个印鉴,是谁呀?冯唯淡淡地说,我的舅舅,过世前是问北一带有名的老中医呢,留给我也没用,就再传给你这位外甥女吧!大藤很感动很感谢,从此便多了几份尊重少了许多戏谁。紫藤起先也以为他说的是真话,但后来偶然听得懂篆文的泽鲲念出了那方印鉴上的字,才恍然忆起这书的主人,似乎就是那死去的阿晶的前夫,抗战时在学校里正教着书让日本炸弹给炸死的。紫藤并不去点穿冯唯的谎言,就好像从来不与孩子们说起这位“表勇”的劣迹一样。紫藤对“谎言”持有一种特别宽容的态度。她见到过太多的谎言了。她自己也说谎。她明白人有时候不说谎不行。谎言有时候是一把钥匙,专来开启某些没必要锁上的门,解除门外人的多余的疑窦。谎言有时候还可以安慰人,使人避开那些存了脓流着血一触即溃的伤疤。冯维关于《黄帝内经》的谎言,于人于己都无害,随它去吧!只是这冯唯说谎时的认真庄严和如此挥洒自如的套近乎,实在令紫藤叹服。叹服之余,则又更看清了他对自己的那种肉麻小动作之虚假实质。
尽管保持着高度警惕并且坚决将冯唯的非份之想拒之于门外,但到公元一九六六年的春上,这家伙的不屈不挠、谋而不舍精神毕竟引起了知好知歹、特别能领受人情的紫藤的感动,甚至还触动得那位难得一来的张宗元先生,也直截了当地开口撮合保媒了。
冯唯很快发现他的小动作根本不能奏效。这紫藤看上去还年轻健壮,但好像天生就性冷淡,浑身上下不生成一个有性感觉的细胞。冯唯有意触动的,都是些敏感部位,那紫藤竟然完全不知不觉,非但毫无反应,连个闪避动作也没有。冯唯灰了心。但他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占有这个紫藤花园,当它的主人的理想大诱惑人鼓动人了。他开始另觅捷径。有志者事竟成,他发现了紫藤有着在花园里摸摸弄弄整治花木的爱好。他跟在她旁边观察了一段时间,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措地闲聊着,乃进而发现这紫藤虽然种菜是个能手,培植花木的本事却有限,弄来弄去都是些最常见的东西,月季呀,秋菊呀、迎春呀,茉莉呀、顶像样的也不过两棵玉兰三株冬梅几行月桂。紫藤见他对自己栽种的花地革儿们很不屑,就禁不住告诉他:
“全靠了它们呢,那十几年里,用它们换米换钱贴补家用,才养活了他们三个。”
冯唯说:“这么大一个园子,为什么不种点西洋杜鹃、马蹄莲、或者康乃馨之类?”
“我不舍呀,”紫藤可怜巴巴地说,“大…大勤例都会,原先园里都有,他一走就统统死光了。”
冯唯看看紫藤的脸,明白自己日思夜想的捷径已在眼前了。
他连着几天一下班就跑新华书店旧书店,觅得了许多花木栽种及盆景制作的书。他开始刻苦攻读并且理论联系实际地拿紫藤花园作了试验田。他才四十多些,正当壮年,人又聪明,不久就在国内培育出了许多新品种,而且还与紫藤一起,拉了福平,整理出了荒废了多年的拥间小暖棚,在里面一盆一盆地养起了米兰、君子兰、五针松等娇嫩的名种花木。又过一段时间,他开始着手制作盆景,让紫藤做他的下手,煞有介事地在园内辟了两块地方,一块专放“树木盆景”,一块则搁置“山水盆景”,而且分门别类地给每盆盆景都安一块写了名目的小木牌:红白相间的花叫“二乔春色”,几根文竹加一块石头浸在水中叫“谦湘流水”,一小棵紫藤依于一段树根则取名为“翠藤依木”,一
株安于启盆里的小相村定名为“青春常驻”。他下了这番心血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非但紫藤跟他有了共同的爱好日渐有了共同的语言,而且使素来对他身上的“铜臭味”、“市侩气”不很看得惯的泽鲲也慢慢改变了看法,与大熊私下议论道,倒真看不出,这位表舅还很有点雅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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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仲春,早已摘了右派帽子,但却因这一段历史而被调至远郊去当教师的张宗元,因为带了一批初一学生到上海的烈士陵园来扫墓兼春游,抽空先回山东路家里探望一下卧病在床的老妻慧珠,又急忙忙赶到紫藤花园来看看紫藤和泽鲲。他虽然人在远郊僻壤,却始终密切注意着国际国内形势,报上每一篇社论每一篇批“海瑞罢官”的文章都反复阅读,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也从已当了市教卫办副主任的儿子张鲁那里摸了点“内部消息”,他已嗅出了暴风雨降临前的那种气味了。他要来告诉紫藤和泽鲲,让他们有点思想准备。泽鲲不在,他只遇到了紫藤。紫藤说,泽鲶正是去学校参加这个海瑞的讨论会去了,昨晚看书写文章弄到半夜三更呢!张宗元发急道,他不是搞先秦文学史的吗?这海瑞是明代嘉靖的官,管他什么事?紫藤却道,既然是明朝的官,又管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什么事,怎么天天报上都有大块大块的文章?张宗元一时说不清楚,只好再三嘱咐道,千万让他消停些,不要涉政,少开尊口,要记得他的家庭出身,不要当那个出头椽子!紫藤让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只哈哈着,也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送张宗元出门时,那花园里一排排新栽的花和新制作的一、二十盆盆景,令张宗元惊讶了:
“咦,大变样了!你弄的?”
“不……就是那个冯唯,你上次来时见到过的。他弄的。”
张宗元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圈,又说:“想不到他还这么值园艺。”
“他说他原先不懂,只是近来看了书,边干边学的。”
张宗元笑了:“明摆着,是投你所好呢!”
紫藤红了脸。在这位张先生面前,她总还留有点姑娘丫头时的秦赧和屈从。她什么也不瞒他。
“很一门心思呢。”她说,“学着种,还种得这么好,也难为了他。”
张宗元驻足凝神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呢?”
紫藤不答,顾自弯腰摘去了几片枯黄的病叶。
“你真要觉得合适,”张宗元说,“还是可以考虑……改嫁的。谁知道那边……唉,天各一方,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啊J”
紫藤仍然不言语,只是放眼望了望西落的夕阳,那夕阳下一大片梁上了金色的紫藤花。
“紫藤,”张宗元说,‘你岁数还不算太大,重新考虑目后的归宿,也是人之常情……我说得再实在点,眼看又要来一场大运动,你这样守着,恐怕—一唉,恐怕难逃一劫!若马上改换门庭,还是来得及避开的!”他努力把话说得轻松些,“需要媒人的话,我来当阳!”
紫藤收回目光,正视着他,问道:“张先生,我是这样的人吗?”
难道我在恋爱?这算不算爱?怎么没有跟玛丽的那种**,没有对李可心的那种倾慕,更没有跟紫藤那样的贴心贴肺缠绵凄婉?我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像是一束熊熊的火,凑近了我这堆正在冷却下去的灰烬,在把我重新点燃!难道这也是一种爱?天!我的年龄,是她的一倍半呀!
沈源沉沉地躺在席梦思大床上,半睡半醒图图盼盼地想着。卫生间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沐浴着的时重时轻的不规则的哗哗声。沈源在一种疲累的迷蒙中,根据这无节奏的哗哗声,能判断出那喷洒着的热水正在冲刷着阿强的哪些部位、这浑身都充满了野性的女孩子,非但洗沐时从来不关上门,说是关了门太闷气了,洗沐前后还从来不喜欢披上浴巾,赤身过去,赤身出来,毫无羞耻感。沈源太熟悉她的胸体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会没有休止地重复这么一句话,吻他的时候,挂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用各种各样的花样**的时候。
沈源明白,对这个女孩子来说,“我爱你”已失却了语言的意义,而只是欢愉时的呻吟,顶多不过是一声声感叹而已。
有了与紫藤的经验,在她终于将他吻得不能自制,冷却了十多年的欲火重新燃起时,他一上她的身就明白了她早已不是处女。
这早就应该想到。她太有经验了。她熟练操作着各种性挑逗,明白无误地暗示沈源不必有任何顾忌,一步紧逼一步地煽起他对她的欲念。甚至到最终结束那雇主与雇员的社会关系,跃入或者叫退回到那种男人与女人的自然关系时,沈源的衣裤,也是由她动手剥除的。
可是一旦越过了峰巅,沈源就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跌入悬崖、坠入深渊的失落感和恐怖感。他再不愿也不敢去碰一下身旁这饱满白皙曲线毕露的**。只要轻触一下,他就会汗毛肃立,全身都爆起鸡皮疙瘩,胃部涌起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这时候他那紧闭的眼睛前,总会浮现出紫藤的面容来。她不笑,也不哭,只是睁大两只杏眼,定定地望住他,望得他心里发胀发苦发酸。他只能紧紧咬住牙关,把那涌到喉头来的苦和酸,下死劲咽下去、咽下去。
幸而那阿长的经验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从来不再来骚扰他,软瘫片刻后,就会顾自跃起,撞开了卫生间的门,不关,哗哗地冲洗起来。
留下沈源苦苦地想:这算什么?这算爱吗?是她爱我还是我爱她?她说她爱我,可是怎么会呢?我一个五十四、五岁的老头子,她爱我什么?金钱?不舍。她不缺。她父亲是高雄的著名企业家,有比我沈源更大的产业。她说过,她应聘来当沈源的家庭秘书,仅只是要试一试自己在社会上独立自主的能力,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除了工资,她不拿他一分钱。那么她爱我这个人?荒谬!我比她爹还大一岁。也实在是无意,当初泽藤“好爱好爱”的那位现代派诗人,也比自己大一岁!那么泽藤的爱,也是像这位阿办那么现代化,那么开放?沈源每每想到此,总免不了赶紧嚼一下牙关,努力驱走那种令他难堪的比拟和想象。他愿意永远保住女儿小藤留在他心中的天真烂漫的形象,决不忍心破坏了丑化了这印象。“她跟她不一样,”他说服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只是……阿然的爹,能想象出他的女儿,竟是这种模样,连浴巾也不愿被一条的吗?”思维重又回到那尴尬的路上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咬住了牙巴骨。
他像染上了吸自鸦片或者说是注射吗啡的嗜好一样,清醒时对自己的作为疾首痛恨,毒嫣发作时却任有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每天一到晚上,他就离不开了阿瑟。慢慢地,那种完事之后还要胡思乱想整理思维折磨自己神经的习惯也改了,常常是还不等阿癌冲洗完毕,他就已经鼾声大作。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痛欲裂.浑身发软,双脚如踩在棉花上一样。厂务日渐流做,终日只想拥了阿姣,看她撒娇作嗲,听她弹琴唱歌,看她扭了腰肢如痴了狂了醉了般地跳扭摆舞,或者抱了她坐在膝盖上一起看电视。房事B渐不讲;于是就去买了壮阳药来服用涂抹。药都是阿金去买的。这女子无论干什么都不躲闪不讳饰不在乎,晚间亲手用药,然后耐心地等候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药物见效后.再翻了花样行事,直至沈源死去活来地最终昏昏睡去。
“我讨厌田大勤!”阿强不止一次地说。
“人家又投招你惹你!”沈源说,“你干你的秘书。他做他的管家,何必嫌憎他。”
“他嫌憎我呢!好像你是他的情人,我从他手里夺了你一样!”
“什么话I”
“就这个话呗。同性恋很现代的呀!”
“意说愈不像样!田大勤是个很规矩的人l”
“规矩?”阿分耸着鼻子,“还不是因为性无能!不然能规矩?有规矩的男人吗?”
沈源只好缄口不语。
“终日里只拿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瞪我,简直像我们高雄的‘七贤帮’一样,杀气腾腾的!我好害怕哪一天你不在,他把我给客了哪I”
田大勤没答了阿放,阿兹倒真的害了田大勤了。
那天气温奇高,午餐之后,大厅里阴凉处的寒暑表上,水银柱都升到了三十八度。沈源突然接到厂部来的电话,说是有个工人中暑昏倒,被卷进了搅拌机,成了肉酱了,警方亦已赶到,务须厂主前来处理。沈源一听出了人命,急忙坐了“奔驰”前去,临走吩咐田大勤道;阿热在睡觉,不必打扰地,但她想吃美国火鸡,你写了那个“奥斯丁”,去基隆市走一趟,多买几个回来吧。田大初听了命令,待沈源走后不久,也便脱了短打,换上出客衣裤,开了车往基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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