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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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福平、月妹的大女儿突然发了高烧。两夫妻共没想到这是麻疹,还以为进入五月份后天气突然暴热,小姑娘在每B头下疯玩,中暑发了瘀了。于是便由福平按住,由月妹用一把调羹,蘸了凉水在那三岁多点的女孩子背上刮,没两三下就把那小小墩墩的背脊刮得如猪排般一片黑红了。小姑娘先还杀猪般叫,刮完了“痞”哼哼卿卿一会儿就昏死了过去。福平和月妹见她不再哭闹,以为这民间刮病出毒的疗法见了效,让那双腿残废的儿子小福照看着,也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那女孩子背上的黑红色如同炸开了的征弹一般,布满了全身,一张本来是白白胖胖的小脸,布满了马沉沉的红点,还没来得及往医院送,未过上午就咽了气了。
眼见自己那一天前还鲜龙活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福于张着大嘴呜呜边哭出了声,而月妹则是紧紧抱住了那惨不忍猪的小尸体,捶胸顿足地号陶了起来:
“我的肉啊——我的心肝啊——都是我害了你呀——”
哭喊声惊动了二楼的李可心和紫藤。她俩正在整理衣物,打点着一个星期后去香港的行李,听见楼下传来的大哭小叫,一时里都呆了,紫藤先醒悟了过来:
“早上听月妹说,她那大丫头昨天发了疼了,难道……?”
李可心皱了眉头;“发点瘀用得着这么鬼哭狼嚎?江北人总脱不了那江北腔!”
“好像……不大对头……我看看去!”
紫藤刚要走,李可心却也心头一颤,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有了一种令她心悸的预感,也站起来:“等等,我也去……别是什么……什么传染病咆?”
紫藤没吭声。她想起了前几天报上曾有过的关于麻疹流行的报道,没敢说出口来。
两人还没下到底层,就看见那传出哭声的门口,五、六个孩子高高低低地挨挨挤挤地在探头探脑,把个门都塞满了。紫藤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喊着那个兀然独立于孩子中间高高瘦瘦的泽鲲:
“怎么了,泽鲲?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上学去了么?”
泽踢正两手撑开,拦住其余的孩子,听见喊声,扭头答道:“学校放假了——藤姨快来呀!不要让他们进去,是麻疹,要传染的!”
紫藤身后的李可心一听此言,两腿一软,差点从那螺旋梯的最后两级栽倒下来。
她太清楚麻疹的威力了。她妈李太太生下过三地两女,只留下她一个,其余的清一色死于麻疹。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尽管李可心和紫藤立即采取了隔离措施,把孩子们按各自姓氏分割成了三大块,关进各自的卧室,不许再到紫藤花架下去聚堆游戏,而且还花高价从医院买来了预防药,一个个给他们灌下去,但那麻疹病毒还是在沈家花园里迅速蔓延了开来。先是月妹两个女儿先后被感染,李可心当机立断,掏钱送儿童医院,结果还是只活下了一个。两个小丫头送进医院第二天,可心的小儿子泽鹏,平时手不停脚不停嘴不停的,也开始发了蔫。这边李可心在哭着,沈源闻讯也着忙了起来,打电话找熟人求广慈医院能再添个加销床位,那边紫藤和田大勤在偏楼里发觉大藤也不行了。小姑娘性子军,下午开始发烧,竟也不吭声,只是总找水喝,晚饭时一粒米也不肯吃,紫藤伸手一摸额头,才知道大事不妙了。连忙再去摸小藤,总算还是凉凉的汗津津的没事。田大勤说一声“送医院”,刚擦了车钥匙准备走,墙上的电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快去!”紫藤说,“八成是那边也发了病了。”
沈源刚联系好了一个床位,听田大勤说大藤也发了烧,连忙又打电话,可是那边医院却说什么也不收了。沈源于是又不停地拨电话号码,我人,找别的医院。李可心起先还隐忍着,可是见那沈源一个接一个电话打着,没完没了地,终于发了火了:
“你到底怎么个打算?泽鹏还送不送医院产
“当然当然,”沈源说,“我再试试,找找汪兄,他妻勇好像是同仁医院的。……”
“田大勤!”李可心喝道,“开车去,送我和泽则去广慈。”
田大勤没吭声,咬着牙盯住李可心的脸看,也不移动脚步。李可心勃然大怒了:
“你聋了你?为你一个丫头还要路上我一个少爷?你昏了头了你!……”
沈源一甩电话,立起身来,对田大勤说道:“去把大藤抱来,一起送广慈!病床即使没有,住观察室也行,先给治起来!”
孩子病倒住院,沈源举家管移香港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
他已买好了从上海开往香港的船票,订的是二等和三等舱位。按原计划,同行的除可心和泽鲲、泽鹏外,还有田大勤、紫藤以及那对双胞胎。
从四月二十一日**大军横跨长江进入南京起,上海就乱了套了。四周郊区拆了民房筑碉堡,连市中心的几个主要街道都堆起了沙袋,布起了铁丝网。有记者透露内部消息道,汤恩伯已确定了以市区各高大建筑物为据点、以国际饭店和百老汇大厦为东西指挥部的“核心阵地”的作战方案,“警与上海同存亡”。汤恩伯打算与上海同生同死,沈源却没这个雄心壮志。他身处乱世战时早已处怕了。一看那仅要打起来,马上就想起了父亲沈渊之死、田大勤在香港之被废、自己所遭之恐吓诬陷以及产业之受损,决心尽早远避他乡。他一方面将所有的可移资金通过花旗银行转到香港,一方面以长途电话与港地朋友联系,依然在那轩尼诗公寓订下了两套房间。他准备先在那边落落脚。至于日后到底是定居下来还是作别的打算,则看局势发展而定。
李可心最初坚不应允随行。她说道,你怕打仗我不怕。日本军中央军七十六号洒沪警备司令部全都来过了,还怕**不成?我一个女子,住我的沈家花园,惹不着谁碍不着谁,能把我怎么样?你要去香港、台湾,你管自去就行了,我和污自混、泽鹏在这里,不走!沈源说,这回不走恐怕就是不行,林继庸都早早地走了,临走告诉我,**是于红色革命的,在北边已经开始斗地主分田地没收财产了,像你这种大资本家,就正是革命的对象,若要保儿保女保性命,还是早走为妙!李可心说,造谣2我听张宗元说过,**若是坐了江山,对民族资本家会比对地主老财宽容些的,况且你还跟日本人打过官司,有功办源苦笑了,可心,可心,不提这个也罢,提起这个,无论我还是你,都是干过亏心事的!**烧不了我倒李可心却冷笑道,没的事,想诓我离开这儿呀?沈源问道,还记得起码吗?你赶走的。人家一离开这里,就成了讨饭婆,后来据说是倒毙街头了。而我最近得知,赵妈的儿子,正在**的三野第九兵团里,沿黄浦江两岸向上海进逼呢,到时候来向你讨还老娘,看你怎么交代!李可心呆住了。沈源接着又说,我比你更糟,前年厂里闹工潮,我还向龙华警察局递交过一份名单,开列了林水根等几个人,恳请警方逮捕,这份东西,将来正是我的“罪证”,白纸黑字,赖都赖不掉的I林水报后来是不知去向了,要是他真是**,那么共党一旦得势,还不找我算帐哪?
李可心还是不想走。张宗元开刀痊愈之后,虚弱得很,而且失业,山东路一家大小三口人,全仗慧珠子手工活支撑着。李可心放心不下。她又是一个离不开花园洋房、红木大床、抽水马桶小汽车的人,平生最怕动荡远行颠沛流离,连自己卧室里每一件家具都不许移动一下位置,让她拖儿带女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有可能就此迁移了重新安家,她连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堪忍受。所以即使上海的外围战都已打响了,晚间已可听到远郊传来的隆隆炮声了,她还是下不了走的决心。
沈源生意已定,顾自整理帐务,安排“华申”善后事宜,也并不催逼强求李可心。沈源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反使李可心生了疑忐忑不安起来。到五月中旬,她听见沈源在打电话订购船票,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开口问了:
“你真打算走?”
“这事怎么会开玩笑!”沈源答,“上海的大户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看是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星期十来天,这里就要改天下了。”
*你还真打算只顾自己逃命?”李可心不无怨恨地问。
“哪里会呢?”沈源抽着烟,平静地回答:“我一共订了八张船票,全家一起走。留下福平他们看房子。一旦局势安定了,还可以回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我没说过要走!”
“你会走的。”
“不!我偏不走!”
“不会的。因为你如果不走,我就带了紫藤走了。田大勤可以留下来给你开车。”
“好哇!你早就算计好了!”
“是的。我算计好了你决不会同意让我只带了紫藤他们离开上海。所以我还是订了八张船票。”
“我要不走,你真做得出来?”李可心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你还真下得了…‘••这个狠心,扔了……扔了泽鹏?”
“怎么是扔下了你们呢?你们便是留在这里,也仍然是我的妻儿老小,我会回来看你们,你们也可以随意来看我们,两头走走。”
“‘我们’!”李可心嚷道,“还‘你们’‘我们’呢!这么多年下来,原来你就一直没死了那条心呀!你做梦都在讨小妾,安三富大院呀……”
“可心,别这么嚷,”沈源抬头正视着她,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夫妻这么多年,谁不知道难呀!虽然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岛,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还是希望合家太平,团团圆圆,不愿四分五散。眼看这里要改江山换朝代了,我们都得为以后的日子好好、打算打算,何必再这么意气用事呢?收拾收拾吧,准备动身。船票是下个礼拜天的,下午六时整开船。”
住在观察室里的大藤病情日趋稳定,一身红疹都发了出来,虽然还有点欢度,胃口也差,但危险期毕竟过了。而住在正式病房里的小泽鹏,那疹子却发不透,高烧持续不退,抽筋也抽过好几次了。直到第四天上,靠了张宗元从他的一个华美药房当会计的朋友那里,以一两黄金的价格弄了两针德国制造的特效药注射进去,才硬把这小少爷救了过来,但医生说,起码还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半个月,才不会留下后遗症。
沈家花园里的孩子们死的死,病的病,主仆三户人家各剩下一个健康的、也没人顾得上照料他们,隔离他们,于是那泽绍、小藤、小稻三个就天天就形影不离,厮混在紫藤花下。泽鲲最大,而且识字,常常把书里的童话故事念给小福小藤听,小杨缺乏耐心,小藤却总是听得专心致志。故事念完后,小藤就缠着两位“哥哥”跟她一起扮演故事里的人物,把那故事重新再演出一遍。“你是小矮人1”她对双腿残废的小相说。“矮人有七个呢,我是一个。”小相推辞道。
小藤向四周望望,说道:“这里的凳子,桌子,水龙头,都是小矮人,他不说话,你说话,你代他说话。”
然后她又指挥泽绍:“你是王后,没有镜子怎么办呢——你的书就是镜子。”
泽姐笑了;“王后是女的,我是男的。”
“不要紧,”小藤说,“你很像女的。只有泽鹏哥哥像男的。”
泽见住院后她很高兴。她怕他。
然后她为自己分配了角色:“我是白雪公主。”
“还白雪公主呢。”小福嘻笑道,“你不是公主。公主是大小姐,老板家里的。你是小丫头。小丫头不能做白雪口日生的——顶多做’灰姑娘。”
小藤呆住了。她想了一会,疑疑惑惑地问泽绍:“真的吗?泽鲲哥哥?我不可以做白雪公主?”
泽鲲也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做戏是可以的。做戏本来就是假的嘛!”
“我不要做假的白雪公主。刘、藤却委屈地哭起来,“我要做真的!做真的!……”
麻疹肆虐于沈家花园之前,李可心已经同意了沈源的举家迁移的安排。
沈源的安排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说,去香港只是一个暂且之策,在那边观望一段时间,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那块中不中西不西的小岛,往前可以进,往后可以退,简直是专为对付目前时局而天造地设的。李可心想想也是。她嘴巴虽硬,但想起当年几次惊吓,还是心有余悸的。
更何况她决不能允许沈源以“弃若敝展”的态度把她遗留在这座空荡荡的花园里。
她尤其不能容忽紫藤取而代之,携了她那两个丫头随沈源而去。
尽管她知道,她当年将紫藤配给田大勤这一着棋走得极妙,似有神助,一刀就斩断了沈源娶紫藤为小的黄粱美梦,致使这两个人从此便循规蹈矩,如千年冰冻般固定了主仆相认的位置,但她心内明白,只要去除了她李可心这一个障碍,那位口齿虽然木响办事却不可谓不果断的沈老板,却马上就会不顾一切地把紫藤从田大勤身边抢夺过来的。胶子田大勤,花匠田大勤,司机田大勤,不是那两个丫头的生身父亲的田大勤,十个田大勤也斗不过他。
李可心想象到这里就禁不住把一口牙咬得咯咯响。
这么多的思想还不能跟张宗元讲。这张宗元坐了两年多的牢赛似又去读了一次大学,而且似乎是**办的赤化大学,出狱后先是开刀住院,后便失业,在家养病时还不安分,大写特写政治讽刺诗,投到报刊上去发表。好在用的是化名,要不然早就又让抓了过去了。李可心跑到他山东路的家,一眼他说,沈源打算去香港,他就睁大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莫名惊诧地说:
“上海眼看要解放了,人家都从香港往这里跑,他怎么竟还往那边移?”
“人家跟我们不一样呀!”李可心幽幽地说,“我们是开厂的老板……”
“不要走,可心!”张宗元焦急地说,“不要听信者蒋的造谣蛊惑……你不想想,上海多少大实业家大公司的老板,都拒绝了者蒋汤恩伯的威逼利诱,在固守上海等待解放吗?不说别人,便是你们水泥行业的大亨刘鸿生,不也坚持在他那巨鹿路的家宅里,不肯去台湾吗?你们怎么却逆潮流而动呢?”
这番话对李可心不起作用。但李可心也决不把自己决定随沈源离沪的真正原因说给张宗元听。她有许多切实的打算,说出口来便破坏了她自己的形象,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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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厂,差不多毁了,”她解释道,“香港那边,他在重新筹建一个,还有台湾……要是局势安定,他说他还是要回来的,重建‘华申”……。所以,麦演路的花园里,留下福平和月妹看管着的。”
张宗元说:“若是这么个打算—,…还是有他的道理。他这个人,一门心思都在办厂上……香港那边,开了个头也的确需要干下去
李可心忙道:“那你同意我走了?”
张宗元不禁苦笑:“可心,你还需要问我同意不同意吗……泽鲲怎么办产
“随我一起走。”
“留下吧,颠来跑去的,别荒废了学业……住到这里来,慧珠会照料好他的。”
李可心眠了一眼那架由她买下但已油漆剥落的大憾和被煤球炉熏得发黑的天花板,没吭声。
儿子若是重新回到这样的地方来;我当年又何须还了你的火车系跨进那沈家花园?她想。
张宗元想了想,却又说:“你要不舍得,带了走也可以t,只是。……早点回来z”
“那当然。”李可心用指尖轻轻触摸着张宗元瘦骨嶙峋的手背,说:’“我放心不下你的。多给我写诗,要不然•、…我心里空了,要受不了的。”
她的眼里突然涌满了泪。
“别这样屏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张宗元笑着,用双手合住了李可心柔软修长的小手,尽量把口气放得轻松些,“我等你们回来。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不但找到了工作,还当了个校长什么的呢!”
沈源曾打算延迟启程日期。他打了个电话给码头,询问可否退票以及下一班开往香港的船期,那边的回答倒也干脆:
“先生你好像不是住在上海滩上,倒像是住在天堂佛国里的了!没听见炮声枪声吗?昨天下午,徐家汇虹桥和龙华全都姓了共啦1我们明天的这班船,能不能从吴湖口开出去,只有天晓得!你要退票倒也欢迎的,有的是人要,每张翻三倍五倍!要是想换下一班船,先生你去问问下一位的市长吧!”
一顿抢白,断了沈源延期动身的念头,却坚定了他离开上海的决心。他是个做生意的人,相信俏货必好,好货必俏的市场规律,那船码头的请他紧抓住了其中一句,那就是“退票欢迎,每张翻三倍五倍”。这么多人急于走,他沈源岂肯退让?
可是大藤和泽鹏都还在医院里。
整整一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冥思苦想着明天的行动。可心、紫藤、泽鲲泽鹏,大藤小藤,还有田大勤,一个个都像一枚枚棋子,摆在他的面前,而楚河汉界的两边,则是香港的轩尼诗公寓和上海的沈家花园。他把棋子们摆来摆去,总也决不定该摆成一个什么话。
花园里传来紫藤的哈喝声。沈源向窗外一看,才发觉已近黄昏了。紫藤一定是刚从医院回来,留下李可心陪伴一会泽鹏,自己则来张罗家里的一顿晚餐。月妹因为连失二女,悲痛过度,昨天病倒了,福平送她回浦东娘家去调养,还没赶回。沈家花园的里里外外重担,又都落到了紫藤的身上。
沈源信步走到了花园里。
紫藤花下,两个男孩在水龙头前洗着手,紫藤正用一块毛巾在为小藤擦脸。
沈源走近一看,真是笑不得恼不得。三个孩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水彩颜料、胭脂花粉,把个脸涂画得一塌糊涂,那泽鲲的头上,竟还系着一条花绸巾。
“你像不像样?”沈源一把扯下那头巾,板着脸斥责泽鲲,“数你最大,就带这样的头?”
泽鲲垂着眼睛垂着手,辩白道:“小藤非要这样,不然就哭那小藤却格格笑着,对沈源说:“他是狼外婆!我是小红帽!狼外婆想吃小红帽呢!小福哥哥当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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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轮转眼睛看“猎人”,那“猎人”吓得直往紫藤身后躲,连声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去去!”紫藤把他拉出来,推向泽鲲,“你们俩先去洗澡,给我弄干净!真是要命,连衣服上都沾了颜色了!”
“有颜色好看。”小藤说,又扭头问沈源,“伯伯你也喜欢花花的,对不对?”
小小姑娘从小就知道这个“伯伯”疼爱她,肆无忌惮。
泽姐拉了小福走开了。沈源在小藤前蹲下身来。
简直就像在一面镜子前望见一个缩小了的自己,沈源感到实在有趣,忍不住在那小脸上吻了一下。

紫藤装作没看见,转身收拾着三个小家伙化妆演戏的残局。
“伯伯你喜欢我的,是吗?”小藤用手勾住了沈源的脖子,撒着矫。
“是的,伯伯喜欢。”沈源说,伸出一只手,摸那方脸盘,宽腮骨,还有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扁扁的后脑勺。
“伯伯你不要喜欢泽鹏弟弟,他总是打我,还拉我小辫子。”小姑娘告状道。
“伯伯以后说他,让他改正。改正了伯伯也喜欢,行不行?”
“行。”小藤很宽容地说,“泽鹏弟弟病了,我也有点想他的。他有一次给我吃过一块糖。”
“啊哈!”沈源笑着,抱起她,走向紫藤,“你跟你妈一样,总记着别人给过的哪怕一丁点的好处呢!”
紫藤很自然地躲闪开,说道:“小藤快下来,看你的鞋,多脏!”
“再脏我也不嫌。”沈源说,“小藤明天跟我走,你肯不肯?”紫藤呆住了。
“还走呀?”她前南地问,“我……我们都以为……不走了……怎么走呀,这……这不四分五散了吗?”
“还走?”李可心吃惊地说,丹凤眼睁得吊上了额角,“怎么个走法?谁走谁不走?我告诉你,要走你自己走,我是决计不走的了!”
“你不走也行,紫藤走。”
“哼!动下动就念这道咒!紫藤也不走,这里少不了她。”
“这里少不了她倒是真的,所以她留下,照看泽鹏和大藤。”
李可心没料到沈源会走这步棋,一时有点发呆。
“我们俩,还有田大勤,”沈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身子沉沉地埋在大厅内的沙发里,眼睛不看李可心,边抽烟边说,“带上两个孩子,泽朗、小藤,明天先走。这里留给紫藤照料。待泽鹏大藤痊愈了,再让他们三个出去。早走晚走几天的事,不久就可以团圆。你看怎么样?”
李可心冷笑一声:“还要问我怎么样?你不是都算计好了吗?说到底,你还是想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安两个窝!”
沈源皱了眉头望住她:“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总是跟我**狗狗地缠夹不清?此刻我只是想避开两军对垒、两方争斗的是非漩涡,找个还有发展可能的地方,去办我的厂,挣我的钱,养家活口,不败了我沈氏产业。我没你们女人家想得那么多。明天的船,不变。多余的票,临开船前都会有人要。好在行李都早整理好了;明天让大勤先送上船,然后开车接我们。还有,这辆车,我也已经卖了。”
他说完,将烟头据灭在烟缸里,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李可心喊道:“你跟紫藤讲过没有?她愿意不愿意?”
沈源回头站住,说:“她是怎样一个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不是那种只想着自己的人,两个病孩子,要她留下来照顾,只凭这一条,她就心甘情愿了。比比她,”沈源的声音有点发涩了,“我都感到心愧!”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骄阳逼人,午后那天却就变了脸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云,一层层铺上去在上去,蓝天先是变白,慢慢地就转了灰,到田大勤送完行李,返车回沈家花园接人去码头时,那灰蒙蒙的天竟开始转黑了,还不到三点钟,就好像已近傍晚了似的。
沈源与紫藤已随行李去了码头。办完托运手续,紫藤看管着随身物品,沈源击票房退票。他差点被几个如俄鬼争食的等候退票的人撕成碎片。这帮人手提一个不大的皮箱,只要得了票拔腿就上船,好像那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是专门冲了他追来似的。沈源寡不敌众,差点想把那手中捷的三张票往空中一抛了事,如当年的抗日学生做传单一般。可是马上有两个手舞警棍的警察来救驾了。一顿棍棒,打散了那些皮箱,沈源被夹住了拖进一间房间。他做梦也没想到,那房间里竟坐着唐茂源,他的两旁有两个女人,沈源有点认得,是他的一妻一妾。
两人有点愕然,一时都不知对方为什么到这里,该怎么说话好。
却是那手提警棍的警察开口了:“喂,把你那票拿出来!”
“什么?”唐茂源一跃而起,“是你……啃余票?”
沈源摊开手掌,唐茂源扑了过来。
那曾家却眼明手快,一把将票抓去,还嘿嘿地笑了:“算你运气,还他妈正好三张!”
唐茂源忙着掏口袋:“我付我付,老总你说吧,多少?”
警察眯了眼看票价:“晤,他妈的还是舒舒眼眼的三等舱呢!”
唐茂源将整个钱包都塞了过去:“都给你老总!十倍以上的钱!票给我!”
沈源气不打一处来,想夺回那票:“我不退了!把票还我!票是我的!”
警察立起眼睛,将手中的警棍冲沈源空抢了一圈;“你还嘴硬?还想不想走?不想走关你一天两天,让共军来解放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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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警察一把拽住沈源的臂膀,喝一声“滚你的!”就把他推出了房间。
沈源跌出门来,抬头望一望乌沉沉的云,不禁叹道:“怪不得这天要变!”
听见楼下汽车喇叭声响,卧室里的李可心一下子扑到了张宗元的怀里,眼泪如开了闸一般,马上就儒湿了他的衬衣。
“你看你看,”张宗元如同哄一个孩子似地拍着她的背,“还这么脆弱!不就是出门一趟,去外地游览一番吗?快别这样,等会到码头,肿了眼泡让别人看见了笑话!”
“我回不来了,我一定.回不来了,我知道……”李可心呜咽着。
“你这个人呀!总这么悲观……坚强些,我跟我们的儿子,等你回来!”
“……多来看看他……等他大了,告诉他,你是他的……亲生父亲……”
“何须我来告诉呢?你回来了自己跟他说。”
“我回不来了……”
“又来了又来了!快擦了眼泪!你的决定还没通知泽娘呢,小家伙在花园里等着,还以为也要去呢!他木会因此扫兴的吧?”
“不会,”李可心抽喷着说,“他特别懂事听话。……他真像你呀!”
张宗元却苦笑了:“像我就糟了,一事无成,窝窝囊囊……”
“不不!”李可心喊,“你好!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你,呵……”她又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呵!”
喇叭声又响了三下。
“田大勤又在催了,”张宗元看了看表,“三点都过了,我们下楼去吧!”
“我还有话……”
“有话等你回来后再说,好不好可心?”张宗元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扶起她,“还要去跟泽报说一声呢!”
泽鲲和小藤井然坐在汽车后座上。小藤抱着一个布娃娃,是紫藤用零碎布做成的。一共做了两个,大藤小藤各一个,两个小姑娘整天抱在手中。泽鲲膝上放了自己的书包,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着。福平与他的儿子小福站在车旁,小福一脸的羡慕和无可奈何,仰着脸与车窗边的小藤说着话。
“你们都走了,”他说,“没人跟我演戏了。”
“大藤姐姐和泽鹏弟弟马上就回来了。我妈妈说的,”小藤安慰他,“你可以跟他们一起玩。”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用扮小矮人了,让泽鹏扮,你做国王吧!”
“国王是好人还是坏人?”
“当然是好人!不过……木过他怎么听王后的话,也不喜欢白雪公主了?”小藤扭头清教身旁的泽眼。
泽鲲想了想说:“因为王后有魔法,有魔法的人是可以让人家都听她的话的。”
孩子们正这么闲聊着,李可心和张宗元走了过来。泽鲲忙着开车门,喊张宗元道:“伯伯,你坐后边来。我妈有点晕车的,坐前边!”
李可心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好儿子……是妈对不起你了
泽鲶呆呆地不知所措,张宗元则探头对泽鳗说;“小馄,你妈考虑再三,让你留下来,不走了……但你今天可以去送送你妈。把书包放下吧,让福平给你送回房里去。”
浑馄有点发愣,但还是很顺从地交出了书包。
福平身旁的小福顿时喜笑颜开,把泽鳏的书包紧紧地抱到了怀里。
小藤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没敢吭声。她怕李可心,一时也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特”车驶出了沈家花园,快速冲向码头,远远地都可以望见候在人行道上的沈源和紫藤了,这小姑娘才突然想通了,趴在泽鲲的耳边悄悄问道:“泽鲲哥哥,你妈不让你走了?你以后跟大藤姐姐泽鹏弟弟一起来?”
十岁的小学生沈泽综忧郁地点点头,视线一直就没离开过他母亲的后脑勺。他实在闹不明白母亲这朝令夕变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留下泽蝇的理由很简单;泽鹏太小太孤单,让他哥哥留下来陪他。待泽鹏也可以启程上路了,两兄弟一起去香港,还有大藤。反过来说,若是香港难以久留,或者我呆不惯,李可心说,我也就马上返回上海来了,何必把孩子拖来拖去的呢,况且泽鲶还有学业。
沈源听着,一肢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待李可心说完,随手就把一张船票撕了,扔进了身后的废物箱。
经了刚才退票那一幕,他才不想为了几个小钱再往那片乱成一团的角落跑一趟呢!
泽鲲不是我儿子,你李可心爱怎样便怎样吧,他想。
尽管李可心吩咐田大勤在远离码头大门的马路拐角处停了车,让张宗元下了车,沈源还是望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影,还有与汽车挥手示别时僵立于空中的臂膀。
留下就留下吧,他想,也算是物归原主。将来便是接紫藤和大藤,还有泽鹏,也未必要带走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
他这么想着.轮转了眼睛去看泽鲲,却见那孩子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似的。他的心禁不住一动。十来年的相处,便是一块石头也捂暖了。公平地说,这孩子是够懂事的。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
“泽鲲,”他像对一个大人说话似的,“留下你们三个小的,数你最大。藤嫂一个人顾不过来,拜托你帮一把了!”
他自己也没料到竟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来。
“你放心,爸爸,”泽鲲答道,“我们会过得好好的……我们等你平安归来。”
便是李可心,也没料到这刚过十周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来!
闷闷的一声汽笛,与天边隐隐滚来的一阵雷声,同时响起。
沈源抬起手腕看看表,离开船不到半小时了。
码头上的人已分离成了两大块。要走的都已上了部,不走的站在那水泥铺就的大平台上,一个个翘首远望着,有的挥手与那趴在甲板栏杆上的人打着哑语般的手势,有的
则开始抹眼泪哭鼻子了。
沈源觉得也该上船了。可是他只张了张嘴,便把话咽了下去。李可心蹲在地上,抱着泽绍哭得像要昏过去似的,她那懂事的儿子用手掌在帮她一把又一把地抹去眼泪。另一侧站着田大勤和紫藤。紫藤好像在叮咛着什么,田大勤呆瞪瞪地望着她,只点头,并不开口。那小藤站在两个人的中间,抱着她那布娃娃,一会望望这个,一会望望那个,好像在努力理解着什么似的。
沈源不想打搅他们,打断他们,打乱了他们,他退后几步,摸出一支烟来,点燃,深深吸一口,将眼光移向了江西。
天色愈加阴沉了。由南向北而去的这一段江面的上空,只有北边尚余一片灰白。其余的颜色竟都转成了一种异样怪气的灰黑。在那灰黑苍穹笼罩下的黄浦江水,显得浑浊而不安,不知是在涨潮还是退潮,乱七八糟的垃圾随着急速流淌着的江水转着困漂泊下去,有的则在船码头的水泥墩分搁了浅,死皮赖脸地互相纠缠在一起。灰黑的天与灰黄的水之间,浮动着蒸腾着灰白的湿滚滚咸滋滋的雾气,好似充填了满满一层烂棉絮。人们就在这烂棉絮里蠕动着、忙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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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孤独感、虚空感和悲凉感。
为谁辛苦为谁忙?他问自己。
十年了。当他从得克萨斯州取得了文凭和学位,告别了那一片给过他享乐也给过他耻辱,给过他经验也给过他教训,给了他知识和技能更给了他人生最初一课的地方,登上返回故土的飞机时,他是何等的踌躇满志1他以为他足可以重建家园,挑起沈家大梁,振兴“白龙”实业,在水泥建材业的领域里大干一场。十年了。他一事无成。白花了许多力气,白吃了许多苦头,白耗了许多钱财,白担了许多惊吓。“华申”终于彻底败落在他沈源这一代手上。就像当年匆匆登机一样,他不得不匆匆上船了。不同的仅只是,十年前奔回故土,那奋斗的蓝图清晰可辨,如今出走的方向却是异地,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一种拼搏,难以预料!
他的左眼瞄到了将随他而走的可心,右眼角纳入了将与他别离的紫藤。
一样的不如人意,他苦笑着想。
“你要实在不愿走,可以不走。”他昨晚曾这么对可心说。
“想摆脱了我?”她却冷笑,“别做这个梦了肝这回走,弄不好就回不来了,我明白!我还没打算‘解放’了你呢!”
永远也摸不透她的心的女人!
紫藤却在他递给她沈家花园的一应土地房产契约证书时,捂着脸哭了:“不不!不要把这些交给我!我只要你的人回来!你带着他们一起回来!我在这里给你守着,好好地守着,什么也不给你弄丢了,弄坏了,等你回来了,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再也别分离了…
“我接你出去,紫藤!我一定尽快接你!只要孩子们的病好了,我马上亲自来接……”
“好的好的,我一定带好他,我等你来接我们!……”
自从她嫁给田大勤之后,她第一次没有闪避他,听任他把她拥在怀里,许久许久。
“你要……待小藤好些,待泽娘好些,”她喃喃地说,“待可心姐好些,待……待大勤哥好些……”
一个生来就只想着别人的女人!
她仍然坚决不允许他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抗拒着,最后竟然抬出了她的“可心姐”。“可心姐让我马上去她那里,我已经在你的房里呆得太久了!”她像逃跑一样冲出了他的卧房。
一种预感升上沈源的心头:或许,这将是他与紫藤的终生遗憾!
人,太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沈源心里发着痛,想。乌沉沉的天上、不知从哪里聚来了那么多云;乌沉沉的江里,不知从哪里流来了这么多水。是谁在主宰着这一切?沈源想不明白。
紫藤搀了几乎与她一般高的泽鲲的手,将即将登船的几个人送到了舷梯边。
李可心泪眼婆婆地一把抓住了紫藤的手。
“紫藤……”她叹咽着,生平第一次以不是主子的口气说道,“拜托你了……两个孩子都拜托你了!”
她不待紫藤回答,一手捂了脸,急急地冲上了梯子,扑进了舱门,她怕动摇了自己的决心,或是留了下来,或是拉了泽鲲上了船。
她不能不留下泽鲲。
她怕紫藤从此成为沈家花园的主人。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始终有一种预感:这一走或许是永不能返回了。
上苍安排了这样一个布局:她必得随沈源走,而她的孩子,却留给了紫藤。
泽鹏太小。他会从此忘记他的生身母亲的。而泽鲲,懂事的聪慧的泽鲲,已无法对他欺瞒。
况且还有张宗元,他的亲爹。
留下泽鲲,便改变了沈家花园留守人员的整体结构。李可心至少可占二分之一的比例,而紫藤,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的妈而已。
她不能不防紫藤,既然她竟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得了沈氏血脉,生下了沈源的两个女儿J
可是她又不能不把她的全部信任都交给紫藤——除紫藤之外,还有谁更可信托呢?
便是张宗元,也不会像紫藤那样,把他的全部忠诚都付于她这位沈太太——除了李可心他毕竟还有慧珠、小鲁、以及那个有了泽鳗之后又平添出来的小沪!
在把一切都谋划好了之后,她叫来了紫藤,让她帮着从那红木大床的夹橱里,—一掏出了她十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其中包括沈源的妈遗留她的“私房”,以及李家败落后的所有余财。
她们俩用一只泡菜坛子装下了金银首饰,用另一只塞进了大部分的银洋。剩余的银洋和二、三十根金条、还有一大卷大面额的法币,统统装进一只洋油箱,也是塞得满满激激的。时钟敲过十二点后,借着月光,她俩来到了花园内的紫藤棚下,由紫藤用那把安了木桶的刺刀,挖开了三个土坑,将那三件沉甸甸的物品,埋了下去。
“要做个记号吗?”紫藤在盖上泥土和草皮时间。
“不用。”李可心说,“只有我俩知道,以后也不会有第三个人来挖,何必留下什么痕迹!”
可是待到了码头,她抱住了儿子泽鲲时,却边哭边叮嘱儿子道:“妈妈要是死在外头了,你一定要在花园里给妈妈建个坟!,就是建在那栽紫藤的地方!把紫藤都挖掉了,立个墓碑,行吗?记住了吗?”
儿子一定会记住的!
只不过三两分钟的工夫,北边的天上的那块灰白竟就全转了灰黑。强劲的风突然刮了起来。、江水滚起了一轮轮的波纹,码头上的灰土碎石被卷到了半空中,又狠狠地扔到了人们的头上脸上。几乎所有该登船的人都上了船,送别的人群也开始被那突然降临的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吓跑惊散了,不少人急急地奔跑起来。急于找个避风避雨的地方,有几个则向码头出口处飞逃而去。黑漆漆的天幕上,接二连三地亮起一道道闪电,那阴凄凄的白光似乎是从天外伸进了一只魔爪,在撕扯着那块乌黑的厚布。滚滚的雷声推进了,时而夹杂着一声劈开了什么似的霹雳,哗啦啦地响,好像要进一步增添这变了脸的天气的威慑力似的。一场大暴雨即刻就要降临。
只有到了此刻,眼看着那架活动舷梯一级级退缩下来,然后滚动着轮子移了开去,甲板上的人和码头上的人就此分隔成两个不在同一平面上的群体,中间相距了虽不过几步宽却已很难逾越的一江黑水,紫藤方才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刻,或许真的是永别了。
那条船,马上就要我走她爱的人,她生的人,她侍候了多少年深深地了解了的人,她嫁了他却并未尽妻子之责而倍受了他的呵护和宽容的人!
她将爱不到她所爱的,她将关心不到她想关心的人,她将永世还不了她所该还的债!
她感到心被撕成了两半。
她浑身都发了木,一动不动地僵立在乌沉沉的沙石乱舞的只剩下了她和紧偎着她站着的泽鲲两个人的码头上。
汽笛的狂吼被刹那间爆发的倾盆大雨压倒了。那载了沈氏家族一一半人员的航船,起了锚,脱了缆绳,留下紫藤和沈家花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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