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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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过八、九年工夫,“华申”的全部设备,就统统如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变成八、九十岁的是寡老翁。日本人无论是小野田还是龟田太郎,无论是“军管”还是“租赁”,其实都并无长期立足于“华申”或者说是真正把“华申”当作自己家产的永久占有观念。他们好像从进入“华申”的第一天起就明白这不过是一时里的抢掠偷盗,于是就作好了最后撤离或者说马上就要交还的思想准备,就像那种做一天算一天的临时工,或者如那种被允许放开肚皮吃个饱但有了这顿未必有下顿的乞丐,只顾着眼前,而决不指望明天,所以格外地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他们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地让“华申”的全部机器设备处于超负荷的运转之中,唯求最大限度地生产出发,毫不理会那机器的维修保养问题。八年下来,“华申”的设备机器几乎全都成了废铁。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检查清点,厂务秘书终于将一份“华申水泥厂主要设备损坏情况一览表”送到了经理办公桌上。
沈源择要看了几项。
“……:
制造部分:1、生料磨——
规格:必2.2Xllm
制造国及厂牌:丹麦F·L·Smidth
购进年份:1935年
购进原值:137630.34(法币元)
损坏程度:80%
主损情况:齿轮严重磨损变质,轴心细小。
4、3号旋窑——
规格:必2.3/3.4X56m
制造国及厂牌:德国G·POtysiuS
购进年份:1936年
购进原值:498004.13(法币元)
损坏程度:95%
主损情况:①因强行将大牙轮齿面翻身使用,故已不能修复。
②因窖内火砖脱落多处而继续使用,亲壳已呈多处凹陷状。
③旋窑中心线歪斜。
沈源长叹一声,将表格往前一推,站起身,在经理室内踱起步来。
他是在接到发还“华申”的通知的第二天,就让田大勤准备了两套简单的行李,随着他,住进了“华申”的。他又买了辆车。唐茂源挨抄后,部分家产公开拍卖,他闻讯特意去观赏,去时未必打算买什么,到了那里见到了这辆不知原先归属准后来又几易其主的老牌“福特”车,心有所动,马上就收购了下来。腿上虽有残疾,但依然能开车的田大勤,于是也便恢复了花匠兼司机的双重身份。
他让田大勤白天驾了车回沈家花园,料理沈宅园内一应事务,下午四时后,返回“华申”照应他的生活起居,有时则载了他外出会客,进行社会交际活动。田大勤白天去沈家花园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就跟一个“华申”的操作工人一样,换上一身工作服,到各个车间各个仓库去转悠。一个星期下来,他对“华申”设备未老先衰、难以为继的情况,早已十分清楚了。
“在房里踱了没几步,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事务主任从南京挂过来的长途电话。
“沈经理,他们不批!一吨也不批!”那事务主任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沈源派他去南京的经济部燃料管理委员会申请增加配给生产用煤时,立下军令状,若是白走一趟,就不要再回“华申”了。那主任自持“燃管会”里有个叔伯兄弟,动身时是信心百倍的。
“你告诉他们,”沈源说,“华申等米下锅,若是再不多少配一点下来,下个月就要全面停工了!”
“都说了!他们哪管我们停工不停工呀!我还申明了,厂内共有三五百个工人职员,若是因为停工辞人而闹起工潮来,让**利用了,这责任我们可担不起……”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咳,他们问我是不是**,竟敢以工潮向政府机关要挟—
“你那兄弟呢?这会儿怎么派不上用场了?”
“沈经理,他是CC派的,前几天败在对方手里,早不在燃管会啦……"
沈源沉吟了一下,又问:“燃管会是不是有允许厂家自行向外商订购工业用煤的办法……”
“是的是的……只是要审报数量及来源,由他们批准。”
“那你马上递申请,我通过香港,从澳大利亚进口原煤……”
“申报多少?”
“先报八千吨,用以维持两个月的生产。”
“是是,这大概问题不大……”
“少打包票,成功了再说!”
“是是……”
撂下电话,沈源将几个职员—一叫进经理室,吩咐了几件事:一、贴出布告,说明因设备需要维修,燃料不足,“华申”不能全面复工,只能开半工,本拟裁减一半工员,但考虑到时局艰难,谋职困难,暂决定全部留用,但厂内实行两班制,工资亦一律打对折;第二,派出几名头脑灵活的煤务员,专职跑黑市,从“黄牛”手里以高价收购原煤;第三,尽快修复水泥磨.尽早将库存熟料磨成成品,投入市场,所得资金悉数用于采购生产原料;第四,与上海的石厂订立联合开采石灰石的合同,利用他们未被严重破坏的采石设备和运输能力,提供“华申”在浙江湖州所拥有的石山,以解决“华申”生产中石灰石短缺的燃眉之急。
“华申”很快就复了工。复工十天后正式出货,但每日产量不及抗战前的三分之一。
沈源高家住厂近两个月,没有回沈家花园一次。田大勤在“华申”和沈宅之间来来往往,他也闭口从不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田大勤每天下午四时后都按时赶到“华申”,听候沈源调遣,夜间则宿在沈源卧房一侧的小屋里,从不返回沈家花园。两个人虽然等级分明,一主一仆,但相依相随地,就好像又恢复到了当年香港轩尼诗公寓里的那段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沈源在厂内等到晚间七点多了,也不见田大勤开车来。他好不气恼。因为晚上八时之后,他已约好了一名香港的煤炭商人在百乐门会面,眼看这事就要被耽误了。他一面拨电话通知那港商另定时间,一面又不免有点担心:报上常常传来美国吉普车按冲乱控造成车祸的消息,会不会田大勤也像当年那位老金一样,出了什么事了?
他把自己理在办公桌后的那张大藤椅上,一面竖起耳朵,辨听着厂区里的声音,注意着那远远传来的开夜工的嘈杂机器声中,有没有田大勤一进厂门就会按动三下的喇叭声,一面随意地翻动着面前的各种报表。虽然只开半工,但生产流程,毕竟已正常地运转起来了。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田大勤,田大勤,他又何苦急急忙忙地赶到这布满了石碴、尘灰、粘土和噪音的“华申”来?在那片藤蔓绵密、鸟语花香的紫藤花园里,在那间洁净安宁舒适温馨的偏楼小屋里,他怎么不是多耽一分钟好一分钟,多赖一刻是一刻呢?他进到“华申”几个钟头,完全可以找出一百种搪塞他沈源的理由!
一股火辣辣的焦躁之气潜地从脚跟直冲头顶。他拎起了话筒。可是才拨了沈宅号码的前两位数,他就马上按断了。他不知道谁来听电话。如果田大勤不在.那么不是紫藤就是李可心。而这两个女人,他都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没勇气听到她们的声音。
他点燃一支美国进口的骆驼牌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让那辣得呛人的烟雾布满了自己的口腔鼻腔胸腔,这才压住了从空空的胸沉沉的心紧紧的喉头涌上来的一阵阵酸楚。
两个月前,他是黄昏时分走出监狱大门的。田大勤叫了一辆出租车来接他。
一路上在汽车里他没踉田大勤说一句话。
他莫名地恨他。尽管两个月前是他亲口同意了李可心的建议,第二天又当面与泪流满面、抽噎得几乎要闭过气去的紫藤说明,是他做的主,让她嫁与田大勤,孩子生下来后姓田,好好地与田大勤过日子去。
他那几天里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起码也要判个无期徒刑。
每个吃冤枉官司的人都比真正的罪犯更对自己的前途毫无信心。
李可心不知道田大勤在香港的遭遇。她素来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从来没人把田大勒被日本宪兵打坏了的细节告诉过她。
但沈源心中清楚。这也是他在那样的情势之下,同意把紫藤和她怀的孩子交由田大勤照料的隐衷之一。
谁能料到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祸福竟在旦夕之间呢?
而大错已经铸成了,紫藤的屋里已经住进了田大勤了。
他跨出那辆出租车,根本不顾那红楼的门斗前,站着李可心,还有泽纪,扭头就向偏楼二层跑去。
大变样了的房间,阔大的双人床,崭新的一床被褥,床下两双大如小船的男人布鞋,横搭在屋内的晾着男人衣裤的一根竹竿,让冲进房里的沈源如同跳进了冬天的冰冷彻骨的池塘。
就像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墓然见到李可心如鬼一般立于门口时一样,紫藤瑟缩着缩到了床角。她的腹部已经很高地隆起,望上去竟好似马上要临贫一样。
沈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要去抓住她的手,抱住她的头,拥住她的身子。
“不不不,”紫藤却惊恐地往后退,从那大床的另一侧滑落了下去,踉跄一下,站住了。
他们俩隔了这架大床对峙着。
“你离开他!”沈源喘着气说,“搬出去住!我另外安家!去香港!去台湾……你马上离开他!”
“不不,”紫藤流着泪,摇着头,“我不能再害人了!我不能害他,不能害你,也不能害可心姐,害小泽好……。”
“你!”沈源两眼瞪着,“你……你变得好快!你喜欢……喜欢这……
这三人蛋了?”
他完全忘了田大勤的隐疾了。田大勤的肥大的男式裤衩就会在他头上,他那双阔大而厚实的布鞋就踩在他脚下。
他更没有料到紫藤竟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
“是的。我喜欢大勤哥……田大勤了。他是我丈夫了。我是他的妻子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源吼道:“你的……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紫藤的泪水如开闸般涌出。但她大睁了双眼,毫不退让:“是田大勤的!姓田!”
沈源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这大腆了肚子的变了形的女人显得如此陌生,再也不是他几个月前的小紫藤了!
李可心竟然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毫不计较沈源一下车就直扑偏楼的举动。她辞了英仙,却把福平又雇了回来,而且还同意福平带进自己新婚妻子月妹,非常慷慨大度地将红楼底层已经扩大了但只装修了一半的新卧室给他俩住。月妹已经部分地接替了紫藤的活,因为紫藤的身子日重,看样子像是怀了双胞胎,才五、六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很不便了。在派田大勤去监狱接出沈源的同时,李可心吩咐福平和月妹,准备了一桌极为丰盛的晚餐,说是为沈源压惊接风的。她还专门点了几个沈源平时爱吃的菜,席间并不在乎沈源冷着脸垂着眼睛一面孔哭丧相,一筷子一筷子地为他夹菜。已经上学的泽鲲很懂事,李可心每夹一筷菜,他就说:“爸爸,这是妈妈让福平去黑市买来的,妈妈说你爱吃。”或者是:“爸爸吃呀,补补身体。”沈源开始上桌时还大不耐烦,对殷勤的李可心解不开一种慢慢的毒毒的怨气,但李可心一副委曲求全状,旁边那半懂不懂事的小泽鲲又一口一句“爸爸”,沈源不能不强自宽慰和放松自己,慢慢地倒也暗暗自省起来。李可心纵有多少对不起自己的地方,自己呢?一报还一报的,紫藤毕竟还是怀了他沈源的种!而李可心知道了之后,竟还是容忍下了紫藤,让她留在了沈家花园。至于做成了田大勤与紫藤的婚事,在那两个月里,也的确是不得不为之,而且也是自己点了头的!
最使沈源惊讶而感动的是,从来对“华申”务不闻不间的李可心,竟然在饭后喝咖啡时,开口问道:
“工厂发还后赫还打算继续将它开办下去吗?”
沈源望住她,一时竟难以开口回答了。这是他出狱几个钟头里第一次正面直视李可心。李可心面容平静温和,大大的眸子里透出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就使她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显得非常秀丽,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冷做凌厉之气。沈源在紫藤房内那种被摘除了心肺被剜空了心肝的感觉一下子消淡了许多。
“怎么能不办下去呢?”他说,发现自己竟也心平气和了不少。这世上并不只有紫藤一个人,并不只有紫藤嫁了谁以后孩子该姓谁一件事,他想着,发现自己的思想也从板结状态活转了过来一“沈家是靠办厂起家的,不能在我的手里垮了。”
“我明白。”李可心说,垂下眼睛,“以前不太懂,这几个月为你的官司,托了些人,听了不少,也明白你为什么把工厂看作身家性命了。坐吃山空呀!”
她不露痕迹地申明了她为他的出狱,尽了身为沈太太的职责。
沈源在卧室的盥洗室内冲裕时,发现通向她那边的门,没有插上插销,甚至还留着一条宽宽的缝隙。
涤馄因为长大了,已经住进同层另辟的一间小屋。身着一件低领真丝睡衣的李可心,斜倚在房内的那架红木大床上,显然是在等候着他。
他不待擦干自己的身子,就跨越那边那道门槛,进了她的卧房。
她是我的妻。他拥住她时如发了狂般急速转动着自己的思维,我的妻!世上不只有紫藤!女人中还有玛丽,还有可心!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些雄性的动物!什么真情实感,什么婚嫁娶离!若是枪毙了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不必挑选,都是一样的女人!啊,紫藤紫藤,可我怎么还是在想你呢?想你!想你I我拥有过你,我此刻就要你!你怀的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妻I我想起来了,那田大勤是个废人!对,废人!而我不废!不废!我要你!紫藤紫藤……
他在那一刹里根本不能自制,大声地喊出了紫藤的名字。
他很快看见,李可心紧闭着的眼角,沁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女人的心具有最复杂的化学结构。她们是最难解开的方程式,是最难破译的谜。
紫藤见了他就躲着。实在躲不开就低头垂眼红涨了脸,好似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她坚决不给他一次细谈长谈单独谈的机会,无论沈源拦住了她后问什么说什么,一概垂头不答,等沈源一住了口,她就腆着肚子从他身边急急闪开,头也不回。
只有一次例外。沈源在为那一大片越长越茂盛的紫藤浇水。他用皮管子接了那水龙头,先饶根部,再冲主藤,后来干脆水管向上,喷洒起那水泥架上的枝蔓藤叶来。哗哗的水柱在密密的枝叶上碎成片片缕缕点点滴滴,撒落到了沈源的头上身上,马上就把他淋成一个落汤鸡。虽已入秋,毕竟在“秋老虎”时节的中午,沈源没感到太冷,只是觉得那衬衣湿浪涌粘在身上不舒服,他才放下皮管,关了水龙头,并随手就脱下了衬衣和背心。他打算光了膀子再接着干。
可是他发现紫藤悄没声响地站在旁边了,手里拿着两条大大的干浴巾。
沈源一时里突然有了一种委屈感。“我不要!”他说着,弯腰再去抢地上的水管。可是紫藤一伸手,把水龙头关了,而且把那皮管干脆也搞了。
“过了‘白露’了,”她说,递上毛巾,“‘白露身不露’,要做病的。”
她的口气好像是沈源的妈!
沈源没去接毛巾,却抓住了她的手。
她并不挣扎,却冷若冰霜,呆若木鸡,死板板地站着,毫无表情。
她变得很丑。两片宛如蝴蝶翅膀的黑斑,对称地压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像是炙烤出来的印记。她的脸肿胀着,五官似乎都改了位置。她整个身子肥大如鼓,腹部的凸块如一口大锅般扣在她矮小的身躯上。她的手也变大变粗了,手指一个个也都肿胀着,那手心,滚烫滚烫。
“紫藤,”沈源抖着嗓子如呻吟一般,“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再不来碰你。你别怕。你原谅我"……是我让你……,嫁田大勤的。我混帐。我没保住你……”
“我愿意。”紫藤开口打断了他,表情依然冷漠,“这也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请你不要再多说了。如今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了。你的湿衣服给我,我让月妹去洗了。”
她走开时还是一步也没回头。
更让人猜不透摸不准难以估测难以防备的,还是自己的妻李可心。
她在他出狱后的半个月里如此温存体贴,以致于近乎奉迎偏就讨好妩媚,本已是始料未及的了,而半个月后她所主演的一场戏,则更使沈源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她去了一次医院,由月妹陪了去的,晚餐前她忽然吩咐道,家里所有的人,都到餐厅来吃饭吧,因为福平运气好,买到了几斤活的核子蟹,大家都来尝个鲜吧。她特别关照月妹,一定要把紫藤拉来,不许推脱。待人员到齐,那梭子蟹刚端上桌面时,她忽然对月妹说:
“你告诉老爷,医院里检查的结果。”
另妹连忙喜孜孜地对餐桌一头的沈原报告道:“太太有喜了,仁济医院查出来的。”
沈源刚刚揭开一个大餐的盖子,一下子呆住了。
呆住的不光是沈源,还有田大勤和紫藤。
三个人一时都不曾料到会爆出这大新闻。
福平不明底细于是反应倒是最快:“恭喜恭喜!沈家又要添个小少爷了!怪不得太太清我们上桌呢,是要庆祝庆祝这件大喜事呀!”
沈源还是有点发呆。他怔怔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可心,喃喃地:“有喜?你?……”
“是的。”李可心稳稳地从桌上取过一个小小的饱饱的压,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摘除那压钳、蟹脚。她吃蟹也与众不同,总是先把一对钳子八只脚全拆去,最后才揭盖。“我也没料到,”她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再有一个。”
“太太你大什么呀,”月妹说,“真要生,还可生好几个呢1我妈三十岁才开怀,以后年年生,我们姐妹兄弟八个呢!”
李可心笑着问:“你妈底什么?”
“属……好像是属猪的吧!”
“怪不得呢。”李可心说。
福平“哈”他一声笑了:“太太真会说笑话!”
月妹倒也会凑趣:“太太有喜,心里高兴嘛!”
泽鲲抬起糊了一脸蟹黄的小脸,问:“什么是有喜呀?”、月妹一面为他擦脸,一面说:“有喜嘛就是有小弟弟了!噶,”她指指泽鲲一侧的紫藤,“就像你藤姨,肚子里合了小娃娃了!”
泽鲲很认真地看了看紫藤的肚子;“这里面也有我的小弟弟吗?”
福平“哈”地笑了:“那里面倒不是你的小弟弟,而是你的小花匠、小厨子,就像他,”他指指田大勤,又指指自己,“像我一样,或者,”他又指紫藤和月妹,“像她们俩一样。你的小弟弟,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呢!”
泽鲲支起身子,隔老远望望李可心平板板的腹部,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扭头向沈源发了问:
“爸爸,是真的吗?”
沈源脸上的肌肉**了一下,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答道:“是……是的。”
他曾见了李可心的笑容,瞥见了紫藤没有表情地为泽绍添了一只螃蟹,并且在帮他揭开盖子,也瞥见了田大勤在努力回避着遭遇他的眼光。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遭了,然后那好情被细细地在大庭广众前描述了一番。他觉得像是被血淋淋地剥掉了面皮,无比丑陋无比无耻地在当街示众着。他还觉得自己的双脚狠狠地踩到了紫藤的身上,并且在她那隆起的腹部无情地残忍地践踏着,而在后面牵动了他这具木偶般的身躯的手脚的,却是那位正心满意足地一点一点地从蟹壳里挑出红红的压黄来细细品尝的李可心!

田大勤驾车冲进“华申”时都忘了按那三声喇叭。
他一瘸一拐地直奔办公室的二楼经理室,一把推开了弹簧门就喊:
“经理快,快去医院,紫藤她……她……”
沈源只觉得头皮嗡地一麻。在那一瞬间,他继续着刚才的回忆,眼前出现了紫藤已经被活活踩死了的可怖场面。
他猛地从藤椅上站起身,瞪着田大勤;
“怎么了?她怎么了?她死了?”
他误解了田大勤的气急败坏和张口结舌。田大勤只是一时里拙于言辞,不知该怎么表达紫藤的复杂情况。他憋了口气,才嗑嗑巴巴地说:“没,没死……生了……只生下了一个,还有一个……医生说要剖腹,问要留下大的还是小的,要家底签字……”
说到这里他又喀住了。医院里要他签字,他签了,可是笔一放下,他就跑出医院把“福特”开得如美国吉普那么快,冲进了龙华厂。那段时间里他只觉得应该马上报告沈源,对紫藤的生命必须负责的憋了自己,还有沈源。但到了此刻,一把“家属签字”四个字说出口来,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种尴尬,一种难堪,本来就性格内向不善措辞的他,嘴里像是突然下了一道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沈源二话不说,扯过外套马上就向门外走去。
他也感到尴尬,感到难堪。坐进汽车后,他没开过口。目光偶尔掠过田大勤那顶大的后脑勺和因为全神贯注地快速行驶而显得僵硬紧张的颈脖,也总是马上就闪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正对田大勤,谈及紫藤,谈及紫藤所怀的孩子。紫藤难产,要家底签字,身为她的丈夫的田大勤,急煎煎驾了车来拉他,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时刻都意识到孩子不是他的,是沈源的,甚至连紫藤,也好像是一样难以处理的物品,交由他代为管理而已,物品的主人,不是他,而是沈源。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无端欺侮了别人的自愧,同时又掺和了一种因为领受了那种素来为自己所都机轻视的下人的恩惠而不得不生成的自卑。
他沉浸在这种有**份的自愧自卑之中,又负荷着对生命处于垂危中的紫藤的担忧和自责,头痛欲裂。半个小时的路程,他觉得几乎走了半天,半年!
到得医院才知道:尽管田大勤已签了字,手术间里也作好了剖腹的准备,那年轻而健壮的紫藤,却在产下第一个女儿田大藤之后两个小时,又自然生产了第二个女儿田小藤。两个女儿,都是活的。
次年夏初,李可心生下第二子,取名沈泽鹏。
沈家花园里的儿童乐园真的派上了用场。大少爷沈泽鲲虽然生性安静聪颖懂事,对那些木马滑梯之类早失去了兴致,但还是非常喜欢到那片紫藤茂密的水泥地评上去。他或是脆在树桩形的石凳上,伏到水泥桌上去做功课,画蜡笔画,甚至捕了笔墨纸砚写大楷小楷,或是拿了一本书,背靠了粗粗的又软软富有弹性的紫藤生条,人坐在尺把高的水泥砌成的花草围栏上,静静地看着。任凭周围有什么人来来往往,他都能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读他自己的书,那冷冷的只沉浸在自己天地里的神情,活生生就是第二个李可心。
他的弟弟沈泽鹏,则生性调皮捣蛋,专横霸道,严然成了紫藤树下儿童乐园一霸。他长得极像沈源。圆头回脑,粗短肥胖,一双手厚厚的肉鼓鼓的还阔大,赛似两面小蒲扇。他才十个月就会下地走,但过了两岁也不能说完整的话,属于那种蔫坏蒲海的小子。他很小就以欺侮大藤小藤姐妹俩为乐。最能逗得他哈哈大笑的游戏不是滑扶梯、翘翘板,而是让他用两只蒲扇般的小肉手,左右开弓地拍打大藤或者小小藤的脸,拍得金响班开心.小的陈胜现一种心满意足乐不可支的表情来。略微再大一些后,他对大藤小藤又有了点选择性:那大藤脾气翠,怎么惹她打她,都不吭声不哭咬了牙瞪圆了眼睛望走欺侮她的人,而小藤却因为生下时就先天不足,性格较弱,稍有点委屈就眼泪汪汪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小泽鹏于是就专选小藤欺侮,非但一见了她就如蚂蝗般盯住了追问踢打,有时还会寻到偏棱去,找不到小藤就倒地打滚干嚎,非要那小丫头“暗暗,玩玩”不可。
大藤小藤虽然是孪生姐妹,长相却并不如别的李生孩子般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明白这两个孩子来龙去脉的人都看得出来,大藤像紫藤,那小藤却更似沈源。两姐妹长到三岁之后,那差别愈加明显了:大藤一张圆圆脸线条柔和,皮肤细洁红润,大大的杏眼间出一种灵活的略带忧郁的目光,像紫藤而又比紫藤漂亮;而小藤却小小岁数就长成了一张国字型方脸,腮巴骨酷似沈源般左右支开,那皮肤,更自,却也如沈源一样显得比较粗糙,甚至那一双眼睛,竟也是沈氏家族的路现浮肿的单眼皮。
福平和月妹也生了个儿子,取名小福。小福出生不到半年,患了小儿麻痹症,好不容易救活过来,两条腿却残废了:虽能走,却如没长骨头一般,每边一步都要从出一个大弧形来,像那种养僵了的病鸭子般摇摇摆摆的。福平和月妹又心痛又无奈,只好加紧再生产,指望后面的孩子能健壮些补了亏损,但每年生一个,生的都是女儿,到公元一九四九年上,他们俩就拥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总数与沈田两家之和打了个平手。
沈家花园里派出八、九个孩子,够人丁兴旺的了。
“华申”却每况愈下,几次濒临倒闭,到一九四九年春上,全面停工,旋窑熄火,锅炉和发电机出售,连堆栈和仓库都统统租赁了出去。
沈源竞争不过美国人。
虽然以高价从黑市购进了生产用煤,后来又等到了“燃管会”的批准,可以不定期地从澳洲进口悉尼蓝山优质煤,但这么一来,“华申”的“白龙”牌水泥成本就大幅度地上涨了。为保证利润,沈源虽然明知销售困难,还是不得不将“白龙”的定价一跳再跳,而跳到后来,几乎所有的销售商,都不来伺津“白龙”,“华申”的成品仓库,都让卖不掉的“白龙”塞满了。
而美国倾销到中国来的水泥,却因属“救济”物资,价格一跌再跌,在市场上的销售价,只及“华申”“白龙”的三分之二。
“华申”在一九四七年春上曾一度大幅度停工,辞退了全厂近三百名职工。结果激发了一场大规模工潮。工潮的领头人是一个名叫林水根的运输工人,抗战结束后就招进“华申”来的。此人不过二十几岁,却极有组织才干,在沈源如出停工布告后仅三天,就将三百多名被辞退的工人一个不拉地纠合起来,到市中心大马路、霞飞路和外滩去游了一圈行,打出的横幅是:
“开厂利薄辞退工人职员,保车丢卒不顾他人死活!”
“老板花园洋房一天开销千百元,
工人惨遭辞退只发十天解雇费
——公道不公道?”
游行完毕,又组织了十个代表到市参议院,指名要林继庸接见,递交了请愿书。林继庸怕事情闹大,引起连锁反应,当场打电话给沈源,要沈源部分接受工人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源接电话时虽然窝火,但不得不屈服,答应第二天与工人代表直接商议,可是那林水根在林继庸那边却口气强硬地说:
“所有的要求,我们早送到沈经理手里了,有什么可再次商议的?我们要求就几项主要条款,现在就给予回答。”
林继府把这话转告给沈源,沈源却拗上了劲,偏不答应,一定要从第二天开始进行劳资双方的正式谈判,具体条款,视商谈结果而定。
电话一拥上,沈源就吩咐田大勤务车,说是要到龙华警察局去。
生了孩子不久,已完全康复的紫藤,当时正在那大厅里收拾杂物,断断续续听了一些。见沈源闷坐着等车,便开口问道:
“去警察局……呼哈呀?你不是……顶讨厌去那种地方吗?”
沈源恨很地说:“太不像话了,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收指不了他们了抓几个关几天,看他们还闹什么!特别是那个林水根!”
“谁?叫什么?”
“林水根,王八蛋就他吵得最欢!八成是**!”
紫藤征了一舍,问道:“是不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眼睛很果很充J于盗报自的……”
“怎么,你认识他?”
“不知道是不是……记得那次送可心姐去医院吗?广慈医院门口那个拉费包车的……”
“怪不得总觉得有点面熟。……”
“不去警察局不行吗?……工厂里做生活的,丢了饭碗也怪可怜的……都是有家小的呀。”
“哼,”沈源冷笑一声,立起身来,“我可怜别人,谁来可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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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过沈源在跑警察局,那边林水根他们却马上按原定计划,到新推酒家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林水根在会上侃侃而谈,列举了一系列数字,说明老板沈源自开工后并非仅他所说的赔本倒贴,而是获取了不少利润,但在以往数月发放工资以及本次制定辞退工人的贴补条款时,却多方兑扣,不顾工人死活,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同情。第二天一早,几家报纸都报道了这次工讯舆论倾向大大不利于沈源。而沈源到警察局去却是白跑了一趟。一来是他不太懂得行贴之道,去时竟空着一双手,那边局长几次暗示他,他都不开窍;二来那林水根并非注册内控的**员,警察局并无借机动手的打算。沈源百般无奈,只好第二天与工人谈判,隔几天就基本同意了工人方面的要求,那原定十天的解雇资改成了按三个月工资发给,并且还签定了日后复工务必先雇用本次辞退的职工的保证书。
半年之后,一方面因为上海发生了一起牛奶公司的老板与工人联合起来,李了三四百头奶牛到外滩去游行,边走边拉屎撒尿眸眸叫,要求政府限制美国奶粉进口,以保护本国乳品制造业的请愿事件,事件迅速蔓延,沈源一帮的同业行会也乘机上书申告,南京政府终于下令大量削减了美国水泥的进口数量,另一方面,沈源经林继庸的渠道,获经济部的核准,从“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行联合办事处上海分处得了一笔贷款,用以解决电力供应和购买燃料,所以到一九四八年,“华申”便又复了工。
复工时沈源断然毁约,不再招雇那三百名参加过游行请愿的老职工,除了极少数有技术的熟练工之外。这一手在当初签下保证书时他就预谋好了:俗大的一个上海,这三百个人一旦做开,哪里还有再凝聚起来与他这个“资本家”斗一斗的可能?那林水根若是再敢斗胆进行串联活动,他沈源告他个聚众滋事,影响社会治安之罪,够他坐一阵子
班房的!
那张宗元,不正是因为案件涉了政事,一关就是三、四年,官司移来移去地人都不知道移到哪里去了吗?
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工夫,厂里的几件主要设备,终于好似一个弥留病人,过了那回光返照期,虽经沈源雇了一批又一批维修能手不断地抢救,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断了气。先是轧石机主轴断裂,几天后旋窑底部脱落,不久那两台包装机也先后出了重大故障,袋装桶装的分量都严重失了准。这边机器出个问题,那边专门负责供应电力的“上海电气公司”又发生了工潮,“华申”三天两头断电,即便能转动的机器也不由自主地怠了工。沈源大体估算了一下,照这样的情况若再不停产转向,那么“华申”的数百职工,就等于要他一天天地白养了。他当机立断:全厂熄火,遣退全部工人,出租堆栈和仓库甚至包括运石驳船,并且将“华申”内尚可利用的机器设备,全部廉价出售了出去。
他重新如四年前那样,靠租金和利息养家活日,维持一个小小沈家花园。
张宗元不知影踪,他的大儿子张鲁,才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却又在南京被捕了。
慧珠拖了小儿子张沪,找到沈家花园来哭诉。她到了上海这么多年,依然是一口天津腔,只值而不会说上海话。在上海除了沈家,她没有一户亲友。张宗元给捉了会后,她与两个儿子的生活,全仗李可心资助,自己只是觅些糊火柴盒、编结毛衣等手工活贴补,因为物价飞涨,日子又一天比一天艰难了。这回儿子的被捕,是因为参加了去南京请愿的学生运动。那些学生子在游行队伍前打了“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大牌子,然后上千个人每人手中都拿了一个破碗,一路敲打着,一路喊着“向炮口.要吃饭!向南京,要饭吃!”就这么拦了火车,从上海喊到了南京。而那张鲁又格外出怪,自己设计了一个木牌子,上书:
“每日菜金七百五十元,还不够买一一十”
那箭头的旁边,挂了两根半又细又干的瘦油条。市民百姓看见这样的富有煽动性的又极为实实在在的宣传牌以及高举油菜又酷似那油条又干又瘦的中学生张鲁,还能不一边苦笑,一边痛骂那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无能政府的?
慧珠哭哭啼啼诉说着,因为是一口津腔,在旁人听来十分生动,几个听着的女人,李可心、紫藤、月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件大不幸的苦事,但像张鲁这种学生子,便是闹事搞政治,也如此别出心裁,不由人不一边心痛着一边却忍俊不住。正说着,沈源跨进了大厅,他是在花园里与众孩子玩着的,忽见小张沪也跑了过来,知道是慧珠来了,因为关心着张宗元的下落,于是也进入了大厅。他没听到那番描述,只知道了结果,禁不住长叹一声,跌坐到了沙发上,说道:
“这政府恐怕是气数已尽了!无官不贪,无束不污,工业萎缩,民生凋敝,还不让老百姓说话,对十几岁的孩子都抢下棒下毫不留情,这样下去,还能拖几天呀J”
几个女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慧珠抽抽嘻嘻地哭着。门外传来一声哭叫,不知那小泽鹏又在欺侮了谁了,紫藤和月妹急忙跑了出去。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李可心开了口:
“南京那边,你不是有许多熟人吗?去通通关节,赎小鲁出来。”
“是哪方面的人抓了他的?”沈源问慧珠。
慧珠哪里说得清楚!
“那么,是哪天,在哪里哪条街上抓的?”
“前天,说是在一条珠、珠……”
“珠江街?”
“对,对,就那条江……”
“糟糕,恐怕不是警察局,而是宪兵队。”
慧珠绝望他的睑色,鸡地一下哭出声来:“沈经理你救救他,你无论如何救救他呀!”
沈源未及开口,李可心却马上安慰道。“你放心.不管多少钱,我们也一定弄他出来!别哭了……”
沈源哭笑不得地望望自家这位财大气粗对什么都敢大包大揽的太太,心想,你本事这么大,何以就没“弄出”那张宗元来?这世道,干什么都不能涉政,涉了政那金钱的法力就起码要减半了,你懂不懂?
“你明天就去一趟南京!”李可心如司令吩咐下属般对沈源说,“我出三根条子,是当年石路盘货结存下来的,你拿了去疏通关节。”
“明天?明天我约好了……”
“绝对不能再拖!晚去一天两天,谁知道会不会让他们抢……那帮丘人,下手才快呢!”
沈源不再吭声,顾**着烟,心内不由得万分感慨:李可心李可心,说你冷漠吧,可只要事情与张宗元搭边,你就热情高涨,关怀备至,浑似换了个人;说你对政治从不关心过问吧,可是在营救张鲁这件事上,你却不但明白“通关节”,搞“疏通”,而是如此明达地知道“拖不得”,了解当局对待政治犯的态度。说你平时狭隘多疑,傲气逼人吧,可为了那张家的妻儿老小,你竟会如此豁达大度,古道热肠,对慧珠的孩子也视同己出!李可心李可心,你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怪女人!一
沈源次回去南京。那边监狱早已人满为患;学生情愿被捕又致使中外舆论哗然,所以张鲁马上就被保释了出来。
但这十六岁的小子说什么也不肯随沈源回上海。他向沈源要了点钱,并且托他捎给母亲慧珠和寄娘李可心几句话:
“我看见爸爸了,他也在南京下关监狱。别惦念我,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我会回上海来的!”
李可心闻知张宗元的下落,一双丹凤眼盯住沈源,许久许久也不眨一眨,看得沈源毛骨悚然,不知所措。末了,李可心却冷笑一声:“
“你可真狠得下心,居然见死不救了?”
“什么?我怎么……怎么见死不救!”
“救了?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回来了?”
“啸——你怎么……谈何容易!”沈源结结巴巴地声辩道,“他是政治犯!…又没多带钱。”
“沈老板,这是理由吗?你身边的支票薄哪里不可以派用场?我又不是不会还你!”
“我哪里是…喉!”
“也别对着我唉声叹气。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管不了你想些什么。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债,你反过来也欠过该还找李可心的债。我们这几年早已两清了。救不救张宗元,这要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他怎么帮你打官司,后来又怎么颠来跑去地为你找律师,托关系,放你摘了那‘汉奸’帽子…”
“这我当然记得……”
“你不是怕担干系吗?这样吧,”李可心放软了口气,“给我写几张便条,打几个长途电话,我出面,我去南京,找你的熟人……女人家出面,说不定还好办些。”
“你……你以什么名义……身份—”
李可心嘴角泛起鄙薄的冷笑:“放心,不会丢你们沈家的脸的!我是他的妹妹,嫡表妹妹……可以了吧?慧珠和小沪,一起去。”
她马到成功。一个星期后,与慧珠两人一左一右扶了病得歪歪斜斜、骨瘦如柴的张宗元,返回了上海。
说到底,还是因为张宗元并非真正的政治犯。他曾参与筹建“中国民主同盟”,抓进去主要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那同盟还没诞个.低就人了四狱.而“昆四”本计今卜风范子杨切任教了n庄.到一九四七年年末,被宣布为非法团体,那张宗元却始终在下关坐着牢,什么事也没参与过。李可心到南京后,从一个沈源的远房亲戚那里打听到了案情始末,当即亲自动笔,书写了一份申诉书,再加上不吝钱财的行贿,张宗元奖名其妙地进去,终于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在牢里吃了足足三年的苦头。
他在牢里就吐过几次血。到上海后一查,原来是严重的胃溃疡,大半个冒都烂了。李可心把他送进六济医院,让他动了大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三个冒。一应费用,全由李可心负担。
公元一九四九年春,沪上流行小儿麻疹。大小医院儿科病房尽数爆满,无钱就医的贫儿坐以待毙,报载每天都有数百儿童因此夭折。许多幼稚园和小学,为防交叉感染,干脆宣布延长春假,暂时关了校门停了学。
沈家花园里大小孩子近十个,一样难逃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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