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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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在狱中得知了这一情况,气得死去活来,当即传出话,让张宗元备齐当年与唐茂源对簿公堂的一应文件资料,状告这位真正的汉奸。张宗元奉命照办,还将紫藤当年收集的资料剪报作为旁证材料要了去。但状纸写好却投递无门。拒绝审理的理由一律是“经济纠纷,已告终结,旧帐不能新算。”而这一着却又进一步得罪了那倚仗了当朝权势而不可一世的唐茂源。他进而向湖沪警备司令部以及负责审理沈源案的市级法院举报道,“沈源多次往返于沪港两地,并曾去过日据台湾某地,有从属于日本间谍的机关之嫌疑。”这么一来,沈源的案情更复杂化,告唐不成且不说,原本属于经济实业上的“投敌行为”又搅和上了政治问题,沈源不久就被猕沪司令部解送进提篮桥正式牢房,只等着公开审理定罪量刑了。
那唐茂源诬陷沈源之举虽居心叵测而且是捕风捉影,却也并非无中生有。沈源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的确去过几次香港。前期除了筹办“华申”分厂之外,他还参与了买卖土地房产以及股票金融活动,后期香港沦陷,他主要是去港提取银行存款利息、收回债金等,因为到了那一阶段,沈家花园里的一应开支,除了动用积蓄之外,已无其他经济来源了。及至公元一九四三年底,他从香港出发,的确去了一趟台湾。他早就想去那边一次了。一位水泥业的同行告诉他说,台东宜兰地区,盛产石灰石,又近海,地处基隆与苏澳两大港口之间,是开设水泥厂的天然良地。沈源向香港的日本军部领了通行证,去台湾考察了三天。其间差点被台湾的日本当局当成“间谍”,在宜兰看守所里坐了半天硬石凳。但不枉此行,他带回了宜兰地区的一把粘土和一块石灰岩,回了上海沈家花园,在自己卧室里作了简易的化学试验,发现那位水泥同行的话果然并非讹传,宜兰那块地方的确是个可以最少投资获取最大利润的宝地。他决定静候良机,一旦时局稳定了,再着手把事业发展到那边去。他哪里会料到,这台湾一行,还差点成了坐实他罪名的又一证据!
祸不单行。那边沈源尚身系囹圄,被当作万人唾骂的“汉奸”候审待判,这边为他奔走的张宗元却又在一日深夜被一辆警车捉了去。他的妻子慧珠抱了小儿子小沪,在念中学的大儿子张鲁陪同下t如没头苍蝇般几乎跑遍上海的警察局看守所,方才打听到他是因为翻译过几本“宣传共党理论”的书,而且还参与筹建一个什么秘密组织,有碍“建设和平民主新局面”而被捕的。
张鲁跑到沈家花园去报告噩耗。他的寄娘李可心闻讯当即昏厥过去,倒也不是偏心于谁所以更忍受不了打击,而是马上意识到了张宗元这场官司吃得比沈源的那场官司更重,更难摆脱,恐怕也更险恶了些。紫藤和田大勤两人,又是指人中,又是徐万金油,好不容易才把她弄醒了过来。紫藤真担心她的神经抵挡不住,殊不料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就会千百倍地自觉增强自己的神经强度,李可心苏醒过来后,两目炯炯发亮,先是看看干儿子小鲁,再望望紫藤田见其粗的腰身,继而又将田大勤上下打量了一番,弄得室内几个人都又莫名其妙又暗暗担心又好不自在。末了,李可心开了口了:
“紫藤,拿五千法币给小鲁,别苦了他们母子倆了!”
紫藤“哎”了一声,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转到全室仅留的那件大家具——红木床的一边,抽板、伸手、摸出一个纸包来。
在解开纸包点钱时,紫藤抬头说道:
“米又涨价了。一担九千元,还是昨天的价。”
李可心沉吟了一下,说:“那就点一万出来。”
小鲁由紫藤暗下楼去了,李可心减住了也想出门的田大勤:“你等等,我问你几句话。”
田大勤回身垂手站住,望着李可心。
“这个家里,”李可心却不看他,顾自望着窗外,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呆得最久的一个,也是心里什么都明白的一个。你什么都知道,当然也看见了紫藤的身孕……”
田大勤不吭声,面无表情。
“你清楚她怀的是谁的孩子。”李可心冷冰冰地继续说下去,“你也清楚如今这沈家门里的局势。沈源会判个什么刑,谁也说不上来,本来指望张宗元活动活动,没料到他自己也。……”她领了一顿,又说,“这就是说,这沈家花园里,再留下紫藤,恐怕是很难的了

田大勤闷闷地开口道:“太太……”
“你听我说下去!”李可心一挥手,制止住了田大勤,“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疼她,要留她,不愿意让她离开,是不是?”她突然笑了一笑,那笑容里掺和着一种凄惨冷寂甚至嫉妒,“你们都很疼爱她,她虽然是个丫头,实在倒也很有福气呢!”她语气一转,一下子又变得如石块一般硬且冰冷了,“可是,沈家如今是树倒猢狲散了,整个花园都成了空架子了,厂也没有了,厂主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总不成还留下一个怀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孩子的丫头来吧?
“太太,”田大勤坚决地打断了李可心的话,“老爷临走吩咐过的,无论如何要留下她来,而且……您也是答应了的!”
“我答应了,”李可心依然不看他,如梦呓般自言自语地,“是的,我答应过。他说我少不了她,我想我也是的。其实还是他少不了她,他要她等着他回来,为他生儿育女的……”
“太太,”田大勤抖着声音说,“老爷这官司,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呀,紫藤这么能干,你怎么能少得了她呢,留下她吧……”
李可心猛地回过头,两眼直盯住了田大勤。
“留她可以。”她说,“你肯不肯娶她?”
“什,什么?”田大勤大吃一惊,张口结舌了。
“你们俩结婚。”李可心一字一句地说,“她的孩子姓你的姓,姓田,你们俩,就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了。”
“这……这…老爷…老爷怎么……”
“我明天就去探监。他自身难保,不会不同意这个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留下紫藤。”
“那—…哪紫藤……”
“后天让她去见沈源,让他亲口对她说。”
“我……我不能……”
“你不要她?嫌弃了?啊哈……”
“不不。我要…可是我不能,……”
“那么,过几天我让她走。按辞退英仙和福平的尺寸,略多些吧,付双倍的,让她回乡下老家去。”
“太太,我娶她。只要她肯。”田大勤断然决然地说。
谁也没有料到局势会这么快地发生戏剧性的逆转。本以为在劫难逃的沈源,只在牢里蹲了三个多月,就无罪并释,返回了沈家花园。
非但释放了他,还抓起了唐茂源。
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那是因为唐茂源烧香烧错了庙,他所投靠的市党部主任吴绍满倒了台了。先是吴绍满“接收”了当年汪伪政府财政部税务署长邵式军的别墅,后来邵式军的老婆向行政院递交诉呈,吴绍撤被政敌抓住了把柄而且又争斗不过,终于反被查抄,并被迫辞去了副市长和社会局局长的职务。吴一失势,众噗罗作鸟兽散,唐茂源已经“接收”到的工厂、房屋、福特汽车,乃至于一个汪伪人员的年轻美貌的小老婆,又成了另一批“接收”大员垂涎的对象。也正巧,其时中央政府正式委派从重庆飞来的一批接收大员中,有一个当年与沈源的父亲沈渊熟识的大官,名叫林继庸的。他在沈渊被炸死前不久刚接受过沈宅的热情款待,沈渊死后他还在内迁政府的报纸上写过一篇悼文。到了上海后,他对“华申”的情况特别关注了些,闻知沈源入狱,便向有关方面打了点招呼。各种因素集合起来,唐茂源当年与日伪勾结、销售日制赝品“白龙”水泥的老帐又被重新清算,那顶“汉奸”帽子即刻从沈源头上摘下,戴到了他的头上。负责执行逮捕并查抄命令的军方警方人员一样欢欣鼓舞严肃认真地冲进了地处霞飞路西头的唐宅,唐茂源人进提篮桥,一应家产亦统统改了别人的姓,有的则进了拍卖公司等候拍卖。
沈源返回家园时,紫藤已由李可心做主,也是经了自以为永无翻身之日的沈源的同意,嫁给了一田大勤。所谓嫁娶,其实只是将田大勤的铺盖,从偏门边的平房小屋,移进了紫藤的偏楼二层,一张小床,改成了五尺宽的双人大木板床。李可心很慷慨,尽管是在那样艰难的时日里,她还是为这一对新夫妻置办了里外三层新的两床被褥,除大床外,还添置了一个杉木五斗橱,两个方凳,一个夜壶箱。当年堆满花花草草好似个花圃暖房的小屋,俨然是一户小小的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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