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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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心无言以对。虽不看报,她也明白局势将有大变动了。刚才去医院,见大小商店都关门打烊,许多人家把撕碎剪破了的日本太阳旗从窗口扔到了街上。在医院时她打了个电话给张宗元,张宗元急急地从学校里赶来看看泽眼,见伤势不严重放了心,也与她说,天快亮了,大东书局里有几个日本职员,这几天都在打点行装,准备滚回去了。可是,这又与沈家花园的大兴土木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你沈源要安顿好自己的家园,在红楼底层多辟一间卧室出来,尚可理解,但又何须要改建花园,甚至搞什么“儿童乐园”出来呢?
她想不通。
她想不通是因为她没有看见沈源的那张设计图。若是她看见了这张图上那么醒目地冠以“紫藤花园”四个大字,凭她的聪明,马上就可以领悟到一切了。
沈源虽不善于舞文弄墨,浑身上下没一个文学细胞,但他改建沈家花园的设想却极富想象力,甚至可以称得上富有艺术性,而且是艺术性中的象征性。他非但无师自通地运用双关手法,情至手至地给自己的设计图作了总命题,而且那设计本身,也是十分地别出心裁的。按他的设计,整个沈家花园将以那片紫藤为中心,形成一个扇形结构:紫藤下的地坪是扇把,一片片花圃为扇面,片与片之间的小路则是扇骨。红楼与花园相接全靠那条新修的水泥道,于是那红楼,就赛似一个系于丝带上的扇坠了。
田大勤见过这张设计图纸。他一目便了然,明白这位多情老爷在改建花园时心里装着谁了,而且还明白了红楼底层装修一间卧室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只是他不动声色,自己心中明白便罢。他很努力地作沈源的帮手。工程进行到接近尾声时,沈源转而去忙他的厂务了——日本人宣布投降,一下子就结束了他的闲居生活,花园里的扫尾的事,便全扔给了田大勤。
田大勤还是终于憋不住了,在改建工程全部结束、辞退了全部小工的当天中午,在花园西首的菜地上,找到了正在豆棚下摘着长征豆的紫藤。他帮她干了一会,从侧面望了望她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道:
“紫藤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紫藤以为他问的是怎么处理这许多摘下来的拉豆,于是就回答道:“统统晒干,冬天里偎肉吃,比霉干菜还香呢!”
田大勤苦笑了:“我是向你!你以后的日子!”
紫藤也笑:“日子会好起来的!你没见这几天的报纸吗?都在说:天亮了!”
田大勤摇摇头,只好直言:“我问你,你们,你和沈……沈老爷,是不是打算休了太太?”
紫藤呆了余,脸颊飞红,结结巴巴地说:
“大勤哥你……你怎么了……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知道不知道?这花园,改名叫紫藤花园了。”
紫藤还是茫然;“谁说的?花园怎么改名了?花园又不是人,怎么还有名字?还改名?”
田大勤有点哭笑不得:“你没看到吗,花园改建了呢!”
“改建就改建呗,”紫藤转过身,飞快地摘着长长的豆荚,“那几天里,他整天闲着没事干,总要找点事干子才不会闯出病来吧?记得吗,当年他刚从外国回来,不是也忙着跟你一起造花园吗?开厂的人开不了厂,就只好造花园.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紫藤,”田大勤正色道,“你,你真是……你真就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妻不妻妾不妾太太不太太丫头不丫头地过下去吗?你怎么一点也不为你自己想一想呢!你们的事,快瞒不下去啦!”
紫藤呆住了,手中的豆荚散了一地。
田大勤的话打中了紫藤的要害。她整整一个下午,都像遭了霜的秋菠菜一样,美萎蔫蔫地,总走神发呆。
机械地下意识地干完了应该干的许多活,她在黄昏时分,坐到了浓荫密密的紫藤花棚下,望着西边那一点点落下去又红起来的如成蛋黄似的太阳,想起心事来。
沈源还没回来。若是等到六点半他还不到,家里就照常开饭。他近来常在外面亿,有时还要忙到深更半夜的。
他是一吃了午餐就出去的。日本宣布投降不到一个星期,上海就冒出了一大批“敌伪财产接收委员会”、“资源委员会”、f地下工作者接收机关”之类的组织。他每天都接到好几个电话,有的称他是“抗敌英雄”,请他加入“委员会”,协助甚至参与“接收”,有的却在电话里痛骂他是“与日本人狼狈为奸”的汉奸,命令他冻结一应资产,老实等待接收,否则将“严惩不贷”。他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袭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回家,他几乎都泡在外面,在实业界的几个同行、朋友间探听消息,谋划出路,晚间则在卧室里结算帐务、造表制册地忙。前后不过一个星期,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外出只是孵咖啡室、回家便拾摄花园、晚上总来紫藤小屋里消磨时光的沈源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他:他又重新成为当年那个雄心勃勃重建“华申”时的、挽了袖子忙进忙出的沈老板了。
他这么忙着,紫藤怎么再能去给他添麻烦?
可是田大勤的话,却总在耳边响着:
“你也该想想你自己了!你怎么一点也不为你自己想一想?”
“你们的事,快瞒不下去了!”
呵是的,大勤哥说的是对的。
怎么没想过?想过的。而且还是跟他一起想过办法。那时候他还不像这几天这么忙。可是,想不出好办法来呀!
当年亲见亲闻的、把李可心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难题,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我大概……大概有了。”虽然还没有李可心那种反应,但紫藤还是可以确认,而且不能不告诉他了。
“真的?”他又惊又喜,更紧地抱住了她,“真能?真有?我真会有自己的孩子?……”
紫藤无声地点着头,只想哭。
“啊,我可以做父亲了!我有自己的孩子了!紫藤紫藤,谢谢你,我太谢谢你了!……”他不停地吻着她,“我听了你的话,好心得了好报了!是的是的,我得了好报了!”
紫藤知道他指的是当初听了她的恳求,或者说是劝告,宽恕可心,善待泽绍,虽然勉强,但还是维持了家庭的原状。她知道他的狂喜和感激,都是发自心底的。
说起来他有过两个女人,说起来他有风流放荡的坏名声,但他对女人实在是多么无知、多么生疏,并且因为这无知和生疏,曾经是多么地无能呵!
那第一天晚上,他竟然对什么是处女一无所知!
他被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叫和紧接着的鲜血,吓得马上就软瘫了。他后来说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了她,他方大彻大悟了那两个女人都早已失了贞操。
他是那么珍爱她。他在床上会久久地抚爱她,吻她,一寸一寸地吮吸她,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去,离开那布满了花花草草的小屋。他很少干那事。应该说很少干成了那事。他对她说,跟你这么做,我觉得是对不起你,因为我跟别人也做过。一想到我曾经与两个不完全属于我的、与别人分享着的女人做过的事,要在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她全身心给我、我也愿全身心给她的女人那里重演,我就如同被抽了筋剥了皮一样,无力无神无兴趣无耐心失去了全部能力。紫藤紫藤,他常常绝望地说,其实我跟田大勤也差不了多少的了,沈家到了我这一代,看样子是要绝了户了。
“紫藤,我该怎么谢谢你啊!”他小心地用阔大的手掌抚着她依然平板板紧绷绷的肚子,“我这辈子一定要娶你为妻,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我们会有这一天的,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她的忧虑、担心、犯罪感,在他的抚爱、狂喜、感激、许诺之中,统统化解成了她对他和对他的孩子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曾经萌生过的、学了李可心的样也去医院摘除心病的念头,仅只一晃便从此无影无踪。
她一定要为他生下他自己的孩子!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茫然。
不是没想过办法。想过的,而且与他一起想过。
“我跟她离了!”他说,“让她带了……带了她的儿子,走!”
“这怎么行!我决不!”
“我付赡养费!她要多少我给多少!”
“不!她受不了!医生说过的,再不能让她经受刺激了!还有泽馄,往后……孩子可怜哪!”
“紫藤,你……唉,那么,委屈你,我另外给你导一个住处……租下来买下来都可以……”
“天哪,这算什么……”
“紫藤,没别的路可走……要不,到香港去?”
“我怕。我一个人到那边……我还不会说广东话……你说过的,不会广东话寸步难行……”
“那还是留上海。我去物色房子。”
“不,等等……反正还看不出来。再说,这里许多活儿,也少不了我呀!”
他捧住她的脸,久久凝视她,自言自语着:“是的是的。这个花园,少不了你。这里应该是你的家。只是要委屈你了,紫藤!
她不明白他有什么打算。他竟然开始忙着设计起花园来,而且马上就动工改建了。
这一忙就又忙了个把月。
然后他就被抛进了另一个大忙特忙的大漩涡,终日为他的“华申”奔忙起来。
她不怨他,不逼他,不干扰他。她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八年了!
可是——“快瞒不下去啦!”大勤的话是对的。
恶心和呕吐已经开始袭来,而且,脸上竟显出两块对称的黑
大勤一定是看见了这黑斑!
沈源晚饭前匆匆赶回。按惯例,他与可心、泽组在餐厅吃,紫藤、田大勤、福平、英仙聚在厨房里。但沈家规矩虽严,吃食上倒素来不刻薄下人。财大气粗,不必在乎一口饭。福平每做一个菜,只要匀得出来,总是分成两份。放在精致的配套的瓷盘里的,由紫藤端到餐厅去,其余的,用粗碗盛了,留于厨房大家共享。近几年日本人搞“配给”,菜肴紧张了些,福平才略微分了粗细两种,下人吃得略差了些。
今日晚饭里,有一份用紫藤种的新鲜蚕豆剥出豆板来,加上福平自己聘的雪里茨咸菜,再加几片咸肉所做成的汤,又浓又香,平时是李可心最喜欢,也是紫藤最爱吃的。不料那紫藤端了一大海碗汤进入餐厅,让那气味迎面一熏,胃里的酸水一下子就泛了上来。她使劲忍住,一张平时红通通的脸刹那间就白得如纸一般,人佝偻着,手也发了抖。大碗放在餐桌时,汤水星星点点地溅到了桌布上。面无人色的紫藤屏着气抬起头,透过迷迷蒙蒙的泪眼,一下就看见了李可心冷冷的目光,如同当年那只匿名包袱里的两把寒光闪闪的刺刀,直直地刺向她,她连忙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紫藤的那种**了全身的痉挛,竟如同一块石子扔进池塘般在沈源的脸上荡开了波纹。他的眉头和嘴角也一下子都皱了起来,甚至在餐桌前还欠了欠身子,好像马上也要跟着冲出去一样。
英仙替代了紫藤掺进后面一道炒菜,李可心开口问道:“怎么了,紫藤?”
英仙说:“在花园里呕吐呢!呕得一塌糊涂!”
餐桌另一头的沈源喝道:“没看见在吃饭吗?胡说什么!”
英仙赶紧追走。
不料那五岁的泽娘却又说:“藤姨生病了,昨天也呕了,呕了。”
沈源瞪圆了眼珠打断了他:“教过你多少次了?餐桌上少说废话!怎么总也记不住?”
泽馄吃了一吓,一粒米饭呛进气管,咳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李可心站起身,拍着儿子的后背,倒也并不发火,只是慢条斯理地教训着儿子:
“别慌别慌,跟你不相干的事慌什么呀?管自吃你的饭……好好,没事了!何必慌呢!”
沈源虽然觉得她那话里有话,但看看她的脸色,却平和安稳得很,只好低下头,管自吃自己的饭,心里却死死地惦着那花园里呕得死去活来的紫藤。
“糟了,”他想,“尽忙着跑在外头,疏忽了这回事了!明天一定先到外面去租一间房间,找个老妈子,安顿好了她……然后再跟她i”他斜眼又看一眼李可心,“好好谈一谈……”
沈源并非毫无心计之人。对于如何解决紫藤怀了孕这个问题,他早已有了打算。上海滩上,不乏娶见房太太的先例,不要说像他这样有相当资产的大厂主,便是一般的小店小老板,甚至普通平头百姓,有了老婆之后再加个把外室的,也多得是。不说别人,那位开玻璃器皿厂的老世伯,都七十来岁了,就拥有大小三个太太,那种没娶进家门来的养在外头的还不算。别人使得,他沈源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更何况看紫藤的意思,总是对她那“可心姐”、“小泽鲶”,甚至“大勤哥”牵肠挂肚的,这也舍不得,那也放心不下,不像是愿意离开沈家花园、另立门户的样子。
而千手不动的李可心,也一日离不开紫藤呢!
那么一个花园里,既留下李可心,又养住紫藤,既在道义上对得起受不得刺激的正房妻子,又在感情上保住了为自己生儿育女伪心爱的女人,并且在规格上让这个本来属于丫头的女人升一级当个二房太太,岂不两全其美?
问题是这两个女人育不肯呢?
这要看到没到火候,沈源想。生性温顺的紫藤这一面比较容易讲得通。讨厌的是李可心,神经病若是发作起来是要天翻地覆不得安宁的。但若是让她明白木已成舟,并且冷静地考虑一下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特别是不带刺激地点一点她与张宗元以往的关系,近几年中的藕断丝连,软性地逼迫她就范,恐怕也不一定是难事。
沈源在等待着摊牌和谈判的机会。
沈源并且开始为实现自己设计好的生活蓝图作准备,于是便创作出了改建花园和增设卧房的设计平面图。
他只是没料到曝光的时刻来得这么快,这么早。
李可心是过来人。李可心早就看出了蛛丝马迹。
沈源似乎有点过于宽宏大量了。他在她出院之后表现出来的豁达、无谓,或者叫洒脱,或者叫忍让,或者叫大度,或者叫迟钝,都带着一种非沈源原有的、从旁人那里沾染了过来的气息。这种气息本属于谁,李可心刚才在饭桌上终于准确地捕捉到了,不是别人,正是紫藤。
沈源似乎有点太过于心满意足了。心满意足的人才会宽宏大量。刚满三十的人,竟就发了福。油光光的一张胖脸,以一种志得意满的表情漠视着她,阵视着泽馄,好像一个大腹便便的施粥厂的老板,在救济着一对卑贱无奈的难民母子。这种满足感得意感从何而来?被他视作身家性命的“毕申”牲了“日”了,屁颠颠跑来跑去张罗着的香港分厂八字也不成一撇,他本应该如以前那样,沉着脸,闷着头,一面孔苦苦寻找出路而又钻入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样子的。可是不,这二、三年来,他的每个毛孔里都贮满了深深的满足。那么是谁,赐给了他这种满足?李可心在饭桌上见到紫藤突然发作的那种痉挛,看到了比传电还快的沈源那种抑制不住的慌张和痛惜,也终于找到了答案了!
找到了答案,再回过头来想想以往的想不通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成了验证答案的证据。
怪不得他如此冷漠地不计较她和张宗元的私情!
怪不得他对她曾经有过的、身为一个男人都会有的亲情和**,竟会如此干净彻底地荡然无存!
怪不得他只要有紫藤在场,就会对她和她的儿子格外随和宽容,那张大阔脸上甚至还弥满了春日阳光般的笑容!
怪不得有几天晚上,他忘了关闭卫生间里的他那边的门,而她又正巧要入内,从他那半开半闭的门缝望过去,竟见到他在穿衣着裤地好像要出门去会客!;怪不得有一天早晨,不,应该说后来也还有过秘只是偶然地早起,而且偶然地去花园,竟然瞥见他从花园西头悠闲自如地甩手走来,那种轻松,那种愉悦,那种满足,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她李可心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是历历在目!
李可心的心里,突然涨满了一种浓烈的酸意和一种尖锐的恨意。
她觉得自己那片窄窄小小的心房,被这酸意侵蚀得一块块地剥落了下来,被这恨意找割得滴出了血来。
她破例让泽馄写完了一张大措就下楼去找英仙和紫藤玩。平时她却是还要让儿子背出一首唐诗,然后再让他走出这间卧房的。“告诉紫藤,”她对儿子说,“今夜不要她到我这儿来了。你玩到十点钟,回来睡觉!”
“Thankyou,Mand”儿子喜形于色,非常自觉地用英语说着,规规矩矩走了出去。李可心一手主持的严格的教养,使他一切举止都绝对符合大少爷身份。只是一到了门口,他就奔跑起来。坐在室内的李可心不但听到了他在走廊上的蹦跳声,甚至还听见他不是走下楼梯,而是骑在梄木做成的楼梯状手上滑将下去的。
李可心的眼睛里,满溢出了泪水。
她随手关了房里的大灯,只留下床头边那盏幽幽的台灯,继续着刚才的思绪。
儿子,你面临了危险、挑战、暗害呢!而所有的危险、挑战和暗害,都来自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的所谓“藤姨”,这个阴险的、不要脸的、卑劣的、不知什么时候勾引上了主子而等待着有朝一日坐上主干婆的交椅,从主人那里分一坏羹的下贱的丫头紫藤!
岂但是分一杯羹!
她显然是怀了孕了,而且怀了沈源的孩子,沈氏的正宗骨血!
而泽绍,呵泽馄,泽眼是张宗元的儿子。
谁不清楚这一点?沈源、紫藤、张宗元、我李可心,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沈家大少爷泽馄,身上流的其实并不是沈家门的血液。
紫藤紫藤,你好狠!你得到的不仅是沈源而且还有沈源的嫡系后代,而且还有沈氏家族的真正继承权,而且还将取我李可心而代之,成为沈家花园的真正的太太!
李可心浑身都燥热起来。那盏泛出淡蓝色光的壁灯如一具火炉般烤着她,她一伸手就拉灭了那开关。
眼前一片阴暗,李可心方才觉得自己那颗心跳得安稳了些。
怪不得沈源扩大了底层那卧房!
怪不得沈源大兴土木,改建了花园!
怪不得他还在营建“儿童乐园”,要在那国里塔滑梯、架翘翘板!
他在准备着自己的婚事,而且,而且要让紫藤安营扎寨,为他生儿育女,绵延后代!
几年前他为了迎娶她李可心,不也是这么兴冲冲乐滋滋不辞辛劳精心策划过的吗?
我在乎你吗?你这蠢头台胞文理不通一身商人市侩气的沈源!也就是那种丫头老妈子,才与你这种人相配!
可是我在乎沈太太这位置!我在乎沈家花园,我在乎沈氏的偌大家产!我是为了这一切,才舍了宗元,舍了那早上六点钟从上海开出的火车票,踏进杏花楼那婚宴大厅的!我作了如此牺牲而得到的一切,我岂能拱手轻舍与他人!
李可心咬着牙关,捏着拳头,霍地站了起来。
门虚掩着,沈源只用手指轻轻一点,就开了。
他在门口呆了一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
床上赫然叠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被褥已经卷了起来,露出了白白的床板。
“你想干什么?”沈源一把楼住呆坐在床沿上的紫藤,用一只手掌胡乱地揩抹着她脸上的泪水,“你干什么你?你什么也不许干!你木能走,你不能离开我!你怎么敢不跟我商量一下,就……”他暴怒地站立起来,一把拉起紫藤,先是把两只包袱扔下地,然后就如同推开一卷画轴似地把那已经卷起的被褥一下子就抖开了。也不管那抖开了的被子有多么凌乱,他返身抓住紫藤把她按倒在床上,自己则紧紧地压了上去。

听见紫藤轻轻地呻吟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腹部。
“糟糕糟糕!”他说着,整个身子倾斜过去,闪开到紫藤的一侧,并且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抚着紫藤的小腹,“压着你了?疼吗?是我不好,我不好……”
他的手掌触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块。一阵感动的颤栗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吻着紫藤湿滴滴的脸,不明白那是自己的泪还是紫藤的泪。
“我不能让你走!你不能离开这个……这个紫藤花园1这里是你的家!你要在这里生下我的孩子来!……”
“我也不想走……”紫藤便咽着开了口。
沈源猛地跳起身来。“那你这是干什么?”他一脚踢开床边那只小包袱,“你怎么能想得出这一招,你就想这么偷偷跑掉?”
“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胡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早就打算好了!你就留在这里,你就是我的人了……”
“不不不,”紫藤两手捂住了脸,“可心姐一定已经看出来了
“看出来就看出来!我明天一早就去跟她说,我告诉她,我要娶紫藤,我已经娶了紫藤了……”
“她受不了的。”
“我管不了!她受不了也是她活该!她怎么就没想过我受得了更不了?她跟那张……”
“不说不说,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
“胡说!我是堂堂沈老板,我可以喜欢我自己喜欢的女人,谁也管不着!她要是不乐意,她可以带了她的儿子,滚出这家花园……
“天哪,我还是该走……伤天害理呵……”
沈源坐到床沿,两手捧住紫藤的脸;“没别的路可走了,紫藤!我明天就去跟她谈判。只要她不予干涉’,她还可以接着当她的沈太太。只是要委屈你了,紫藤,答应我,好好留下来,那句卧房是为你备的—”
“不不,我还是住这里……”
“好,你答应不走了?你得向我保证!”
“不不,可心姐不会答应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对,我不答应。”
穿着一身白色睡衣的、瘦瘦高高的、整张脸都因为背向月光而显得漆黑一片的李可心,像个索命的白无常鬼一般,直立在敞开的门口。
李可心是尾随了沈源来到偏楼上的紫藤小屋的。
如同观看一场有声电影般,她从头至尾看见并且听见了这一切。
沈源的谋划不出她所料。
紫藤的打算出走倒是在意外。但她既不惊讶,也不感动。丫头胚子,识相点早就该这么做了。
沈源如遭雷击般僵立在那里了,而那个做出千娇百媚的小样儿来的紫藤,也像中了定身法,只是睁大了惊恐万状的眼,瘫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李可心感到一种恶作剧般的莫名的快感,禁不住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她笑着说,但并不离开她所倚着的门框,“沈源沈源,你可让我活活地拿住了!你身为‘华申’厂主,社会名流,居然在家里与太太的贴身丫头偷鸡摸狗,勾搭成奸,还私下密谋要驱逐妻儿,越阳代原,这条桃色新闻一旦上了报,可真能轰动上海一阵子了!何必明天再找我谈什么判呢?不必谈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可心决不会接受你沈源的那么妥善那么四平八稳那么令你称心如意的安排。这沈家花园里的太太,我李可心是做定了,任谁也休想分一块地皮分一把交椅分一点名份去!更不用说什么撵了我走找个谁来替代!听着,我今天还可以把话全说透了:你不是抄过我的抽斗大橱书架写字台了吗?你以为你抓着了我的什么把柄,可以据此迫我就范,让你为所欲为了吗?哈哈,你打错了算盘了!你不妨哪天再去翻一翻,什么也没有了,一丁点儿的证据也没有了,铁板打针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沈泽姐是你们沈家的骨血了,你想诬陷你的妻儿以达到喜新厌旧目的的借口一点也找不到了!而你呢?你伤风败俗先好后娶的证据却是大活人一个!”她指着在床角瑟缩成一团的紫藤,“你若要逼我太甚,上法院接受记者采访,搞社会大曝光,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足以说明一切!”
她说完就掉头而去,留下空空的门框。
沈家花园里的三个人都一夜没合眼。但于思百虑、千谋万算,都不曾也不能思虑到、谋算到第二天降临到他们头上来的命运。
天尚未大亮。大铁门外从远而近响起的警笛声,突然在门口冥然而止了,须臾间大铁门就被拍得山响,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开向弄堂的小边门也被逐得如击鼓一般的了。曾经在几年前经历过“七十六号”特工人员搜捕赵妈儿子那场惊吓的李可心,刹那间就飞走了一切关于如何保住沈太太一氏当政局面的各种思想,先是一把拖住给惊醒过来扑向了她的儿子,接着马上就急促地接起床头边的那枚电铃来。电铃是通向紫藤房间的。
那边紫藤早已从小床上一跃而起,并且穿好外衣外裤了。沈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她痛哭了许久,什么也没想明白、想妥当就传在他宽厚的胸间睡着了。她被敲门声所惊醒,跳起身时看见了地下两个包袱,第一个反应是把它们都推进了床底下。紧接着是电铃急促地响了。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连奔带跑地冲出房门,奔下窄窄的水泥楼梯,扑向红楼。她也一样记起了几年前的那一幕。红楼里的李可心和小泽馄是经不起惊吓的,她想着。那个倚在门框上黑着脸的狠异常如鬼一般的李可心,一下子就从她的心上逐击退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在红楼门口她撞上了边系着纽扣边往外冲的小英仙。小丫头手上还提着一个脸盆。
“失火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没完全醒过来的粘滞,“救火车来了?”
紫藤一把抓住她:“上楼去!管好少爷!”
他们俩刚进了李可心的卧房,花园西首的小木门就已经被撞开了。正想去开门的田大勤伸开了臂膀,拦住了为首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干什么干什么?”
那警察一把推开田大勤,往身后一挥手:“进!留一个把门,不许任何人进出1”
田大勤还想拦,那警察立即用普根指住了他:“滚开!你个***汉奸!”
足有十几个黑衣警察一涌而进,直扑红楼。
睡得死死的沈源因为紧闭了卧室门,惊醒过来时已经听见了这十几个警察踢增队拨中奔跑上楼的脚步声。还没等他醒悟过来,门被乒地一下推开了;两个持枪的黑衣警察一左一右闪在门的两边,倒好像怕这穿着睡衣的沈源端了机枪去给他们一梭子似地。沈源完全是莫名其妙,捧着两手,呆立在自己的床边。他的脚下没穿袜子,只来得及踩住那双绒布的拖鞋。
福平虽然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大铁门并且开了锁,但冲进来一个军官模样的大汉还是扬手给了他一耳光:“聋啦?狗杂种的汉奸!这半天才来开m”
福平被打得昏头昏脑,一个趔趄退后了好几步。大门被两个身背步枪的兵立哗啦啦地推向两边。一辆警车峻地一下冲进了花园。
沈源被套上了手铐,推摸出了他那卧室后,方才彻底地清醒过来。他双脚用力蹬住地板,肩膀还抵住了墙壁,在走廊上大声抗议遭:
“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你们不说清楚,我决不跟你们走!”
他死死抵住了不肯走开的地方,正是李可心的卧室门口。门大敞着,几个兵士正将房内的红木家具一件件往外搬,房里传出撞碎了玻璃跌碎了瓶子的声音。还有紫藤的抗争着争夺着什么东西的声音。沈源的喊叫传进房里,紫藤马上就冲了出来。她一见沈源双手被紧紧铐住,一左一右两个警察正在死命地推操他,便不顾一切地撞了上去,左一下右一下地还真就撞开了那两个猝不及防的小警察。然后她就大声喊道:
“青天白日下你们怎么就胡乱抓人呀!我们盼天盼地好不容易盼了你们中央军来,来了就这么抓人抢人哪!这还有没有王法啦!”
为首那个警察头目一伸胳膊就把紫藤推到墙边,凶神恶煞地用手枪指住紫藤的胸膛:“娘卖x的小娘们嘴就这么凶?你是什么人?”
沈源慌忙用套了手铐的双手去挡那枪口:“别、别,她……她是我太太……”
“太太?”那黑脸大汉上下打量着紫藤,又扭头望望门大敞着的李可心的卧室,看见了缩在床边搂住了泽组的李可心和英仙,那横眉立目的大脸上顿时涌出了放荡的笑容:
“啊哈,大大小小三个老婆呀?怪不得都说汉姆发了国难财呢,就你这么一个汉奸***就占了三个女人!喂!”他用枪口顶了一下紫藤的脸,“告诉你,我们是林沪警备司令部的,奉命逮捕大汉奸沈源,接收他的全部财产,别说抓了他,还可以抓你!别说接收这点儿破烂家伙,还可以把你,啊哈,还有里面两个,统统都接收了去!滚开I”他又伸出那条邦硬的胳膊,一把抓住紫藤,将她扔向李可心卧房,“不朕开老子以妨碍公务拒捕罪就地毙了你!”
紫藤撞向门框,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沈源见她还要扑上来,指道。“紫藤,不要过来!我跟他走,你管好家里!……”
紫藤却说:“等等!总得让人家穿上衣服再走吧!还讲不讲理啦?”她手脚飞快地截住一个满怀抱着一大堆衣服、从沈源卧房出来的警察,从他怀里三两下就抽出了一件西装,一条西裤,然后先把上衣技到沈源身上,再蹲下身子,一个裤腿一个裤腿地帮他穿好,最后系好了腰扣、门襟扣,自己则禁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起来。那大黑脸警察并不阻挠,倒反而蛮有兴趣地看着紫藤的动作,还歪头瞅瞅紫藤满面泪水,末了“嗤”地一声笑了:
“娘的你这汉奸倒是好福气,养个小姐们又能干又体贴呢!”
沈源乘机要求道:“能不能让我跟……眼里面的人再说两句?”
“**还真的得寸进尺了!你三宫六院一个一个磨蹭下来,要到几时?”
紫藤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大声朝屋里喊:“可心姐!可心姐你快过来呀,让你说句话呢!”
“妈的还‘让你说句话’呢!”那黑脸又笑,倒也不再催逼:“我什么时候让了?这小姐们!”
李可心拖了浑馄,急忙跑了过来。
“可心,”沈源掉了眼泪,说,“我有什么过失,都请你原谅了
李可心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
“你当心身体!”沈源接着说,“没什么大事的,我一定马上就可以回来……这件事,恐怕又得……又得麻烦张宗元了……我估计是唐茂源在捣鬼。你让张宗元出面,找
律师去,他清楚整个过程。”
李可心一个劲地点着头。
“泽馄,来,亲亲我!”沈源说着,弯腰把头伸向泽娘。
泽娘一下子捧住沈源的脸颊,说:“爸爸你不是汉奸,不是汉奸,”
沈源强忍住又要涌出的眼泪,喊了一声:“好儿子!”然后挺直腰,对李可心说:
“可心我求你了,不要赶走紫藤!只要你留下她,不管我是生是死,是一辈子在牢里还是马上就回来,我永远不提往事,永远认泽馄是我儿子!你答应我!可心!”
李可心仍然不能发出一声,只是点着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黑脸警察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挥动起手里的论来,“快他妈走!”
沈源被推搡着,一边走下已经被卷走了猩红地毯的螺旋形楼梯,一边扭头冲上面喊:
“紫藤,都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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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捕沈源并查抄沈氏家产,是湖沪警备司令部与“资源委员会”的联合行动。那“资源委员会”号称从属于中央行政院,实际上只是在行政院里呈文挂了个号,里面十几个委员都是久住上海的,与行政院的大小官员有点亲戚帮派瓜葛的不法商贾。其中一位就是曾因销售赝品“白龙”牌水泥而被沈源告倒了出过洋相的唐茂源。这位专营建材的商号老板,因妻舅娶了与朱子文家有点远亲的一位女子,抗战临近结束时,就让妻舅“通关节、走路子”,觅得了一顶“资源委员会委员”的桂冠。一方面出于对沪上最大的、设备最新最先进的“华申”的垂涎,一方面因了对六、七年前那场败诉耿耿于怀,他在那“委员会”内一手做成了将沈源列入“与日伪合作生产并销售军用产品”之汉好名单的动作。沈源一旦入围,后面的挨抓挨抄便是很自然的了。
负责执行逮捕的警察们接到命令欢欣鼓舞,行动自觉而神速。还有什么活儿比抓一个肥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板更安全轻松而愉快呢?还有什么地方比这类老板的家宅花园高楼洋房更让他们在执将任务时赏心悦目兼而有利于中饱私囊呢?况且,剪除汉奸、惩办国贼,又是手持正义之剑大快民心之举。于是那正陷于沈宅内部爱呀恨呀内室呀外欢呀亲骨肉呀私生儿呀乱成一团糟之纠葛中的沈源,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穿了睡衣着了拖鞋就很档入了狱,整个沈家花园则被抢掠一空。所有的家具,无论中式西式,红木大理石,写字台梳妆台沙发藤椅,统统搬走,连大厅里那盏维多利亚式大吊灯,也被拆了下来装上了大卡车。李可心的房里,经紫藤拼命力争,三个女人一个小孩都死坐在床上不肯挪窝,才留下了一架大床。而紫藤的小屋里,头天晚上打点好了的行李,两个一大一小的包袱,尽管都是些粗布衣裤,因为拎起来方便,竟也给抄去扔上了大卡车装上走了。
这架大床,是抵死也不能让搬走的,紫藤心内明白。李可心的所有私房积累,包括从娘家带来的,后来娘家败落后清点余产兑换出来的,进入沈宅后掌管家政积蓄下来的,上辈沈老太太传下来的,统统部藏在这床上。那红木大床,有一头是空心的,若抽去一块带有凹槽的木板,内里便是一个小橱子。李可心的全部家当,都在这橱内。李可心把东西藏进部小橱,素来是避开任何人的,包括紫藤,但紫藤却知道。那年头的红木大床,大多是这个结构,当初在石路时,李可心就喜欢把自己的小零小碎东西往那个角落里放。
紫藤在窜过花园、扑向红楼时,已经瞥见田大勤边披衣边走向偏门,那胖胖的福平,则只穿了一件背心光着膀子,奔向被砸得吹呢直响的大铁门。虽然未曾预料到这场浩劫来得如此惨烈,但紫藤还是马上意识到务必保住搂上那两位最脆弱的一大一小沈家人员,还有便是为李可心所掌握的,她自以为可据此立于不败之地,而实际上最容易遭受偷抢拐骗乃至于一扫而空的金银财宝货币现款。或许是在石路小小绸布店里出生长成的缘故,李可心即使当成了“华申”水泥厂的大老板娘、花园洋房的家主婆,却总是不能接受沈源的金融支配观念,不相信银行,不相信投资入股,而习惯于将现金货币黄货银洋抓在自己手中,藏到自家认为最保险的地方去。这种栽医方法,其实只是防君子,并防不了小人,更防不了明火执仗的抢掠,紫藤明白。而今天这东西两扇门同时响起的夹击式的重锤响擂,明摆着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
紫藤冲入李可心的卧房,只见几个钟头前在她小屋里兀然而立的如狼似虎如鬼似魔的李可心,已经紧紧抱住了缩在她怀里的泽馄,母子俩浑如一双绵羊,挤在那张红木大床上,好不可怜相。紫藤进房,不待安慰,也难以解释,只是向李可心伸出手,低声喊:
“快,有什么东西,最要紧的,我来藏!”
李可心增头借脑地问:“是不是……还是七十六号?”
紫藤哭笑不得地回答:“差不多吧!……你的床上,不保险!我已经想了一个好地方!快!”
李可心一把推开泽馄,翻身伏向里床,抽了板,伸手摸出一个布包,一个皮制小企,又捧出一个方方的极精致的首饰盘来。紫藤这当地已经从书橱下方拉出一张油纸,三下两下地把这几样沉甸甸的东西包了起来。李可心还想再摸再掏,但紫藤已经听见花园里人声车声向红楼迅速迫近了,她说了一声:“来不及了,先藏了这些再说!”挟了油纸包就向那卫生间跑去。
“还有!还有!”李可心喊。
“插上板!英仙你抱住泽馄!都坐在床上不要动!”紫藤说着,闪身进了卫生间。
她将油纸包放进了抽水马桶的水箱里。
她只来得及将湿滴滴的双手在自己裤子上揩干,跑回李可心身边,几个兵了已经冲进了卧房。
所有的红木家具,包括一架德国造的电风扇,一座英国造的自鸣钟,甚至连泽跟小时候睡的摇篮床,他平时玩的玩具汽车小脚踏车,统统被“接收”了。
紫藤为留下那张大床死死缠住了那指挥着搬家具的军官。
“天快冷了。”她哀告道,“给我们留下一张床吧,不然我们三个女的一个小孩都得睡地板了!”
“地板?”那军官毫不动心,“有地板睡够不错了,老子在前线抗战时,稻草铺也觅不着!”
紫藤望了望他一个左手上套着的三个金戒指,马上转了口气;“老总您是何必呢,搬了这张床去又不能搬到你自己家睡,还不是统统要交上去肥了别人吗?”她说着,趁几个兵丁正奋力抬出那架大橱,三两下就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塞给那军官,低声说:“给家里太太玩玩吧!”
那军官望望手中这对细细巧巧的小东西,“哼”了一声:“打发要饭的?”
“不不,还有还有!”紫藤说着,赶紧走到李可心身边,不由分说就橹下了她的一个翡翠戒,顺手又脱了小泽馄吊在手腕上的一个小金木鱼,一并递给了军官。
有两个兵了走向了大床,那军官一挥手就把他们制止住了:“行了行了,这床给她们留下了!谁家没个妻儿老小?”
张宗元以沈太太李可心之代理人的名义,为解救沈源而多方奔走,一个月下来却毫无成效。沈源将自己的“华申”租赁给日本人,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而水泥乃军用物质,这又是常识,因此沈源在日中两国交战期间为虎作伥充当汉奸的罪名足可坐实了。张宗元尽管费尽口舌说明“租赁”实乃被迫,并出示当初他与沈源绞尽脑汁合谋设计出来的、隐含了被迫之意的“租赁合约”,特别指出那“第一条条款”足以说明“华申”早已被军管即被侵占,“租赁”仅只是一种名义上的更换,也全然无用。张沈两人过高估计了白纸黑字的作用,尚未悟透读书人的一丁点心计在乱世争斗中轻如鸿毛屁事不顶的道理,结果当年那一番殚精竭虑煞费苦心统统都是白费力气。而那位真与日本人合作过的“资源委员会”的委员唐茂源,却不知怎么地竟又与市党部的主任吴绍满挂上了钩,成了这位副市长、社会局局长家里的座上客,很快就被任命为已接收之“敌产”——“华申水泥厂”的经理,伊然坐了从日侨管理处抄来的一辆“福特”车,去地处龙华的“华申”主持财产清点和恢复开工诸事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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