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19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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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雾蒙蒙的朱雀大街上,虽是白天,但路上行人稀少,天空中淅沥沥的雨丝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扑头盖脸地洒下来;不一会,脸颊、头发已蒙了层细细的水珠。郁竹浑不在意,也不知躲避,只一径前行。
她停下了脚步。面前,赵府巍然耸立。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回了家。
门廊下尚有二列士兵值守,郁竹的目光在士兵与石狮间逡巡,脑中开始思虑是否该潜入家中,探望二娘、盛梅她们安好与否。
正想得出神,突然――
肩膀被冷不防拍了一下。
郁竹大吃一惊,“唰”地回过头去。这一瞧之下,她却大喜过望,险些叫出声来,好在总算警觉地忍住了。
“孙叔叔――”她压低了声音,眸子闪闪发亮。
孙岭海冲她微微点头,转过身慢慢前行。郁竹会意,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过街角。
朱雀大街东面有家名叫“满苑春”的茶馆,门面不大,但因身处王孙朝臣聚居之地,店面摆设也颇考究。郁竹往日女扮男装出门时,也常来此地喝茶小憩。两人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寻了处僻静角落,点了壶茶,摈退了伙计。孙岭海乍见郁竹,心中亦喜,然此时坐下心中稍定,他忽地想起郁竹不听自己安排,居然孤身闯入城来,便是眉头一皱,就要训斥几句。可是眼见对面人眉梢尖长,眸子湛亮,他又叹了口气,想起这丫头实非柔顺女儿家,从小就喜欢自己拿主意。赵家大难当前,这些事暂且不提也罢。
郁竹顾不得问孙岭海其他,只道:“叔叔,我父亲可是受了允王牵累?”
孙岭海点点头,过得一会,却又摇头。
郁竹自然大惑不解。
孙岭海道:“事情很蹊跷,得从头说起――”
按东越习俗,直至下午时分,茶客才会一拨拨聚到茶馆来。此刻正是上午,满苑春里只有三两桌客人;伙计们乐得休息,早缩到后堂聊天去了。郁竹聚精会神,听孙岭海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你还记得那尊将丰乐楼轰塌的火炮么?”
郁竹一愣。
不等她回答,孙岭海继续道:“这尊大炮购自疏勒国,万里迢迢运回永州,在丰乐楼一役中初显威力。但是,朝中上下认为,大炮威力巨大,以至涂炭生灵无数,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怕神灵降罪本朝,于是纷纷上书要求毁弃火炮。主上思虑再三,决定采用折中方法,即将其封存于北营粮仓,着京畿衙门严密看守。前月允王从西疆战场回来,面见主上极力要求将大炮运往前线供作战使用。经过十多日商议,主上准奏。五日前,这尊火炮被拖入西苑校场进行试发;然而,它未能如丰乐楼前那般大显威力,而是彻底哑了声。经工匠检查发现,炮身、炮膛有数处被破坏的痕迹,可以说,这尊火炮如今无异一堆废铜烂铁,根本无法使用。”
郁竹忆起那日炮口下丰乐楼轰然倒塌的情景,自是大惊失色,
孙岭海又道:“火炮威力巨大,本朝人无不敬而远之;粮仓又由将军统领的京畿衙门重兵看守,按理说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可是,深锁粮仓的火炮恰恰出了事。据允王奏主上所言,损失了这门火炮,等于损失了一支战斗力一流却又不用给养的精兵。主上震怒之下,便问责于将军。”
郁竹做声不得,脑中乱成一团。
孙岭海道:“接下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哑炮事件尚未查出个所以然来,隔天,面圣的允王又在重重宫禁中遇刺,且身受重伤。被捕的刺客受了一天的严刑拷问,供出了幕后主使,你猜是谁?”
郁竹一怔,心却怦然大跳。
“谁?”
她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孙岭海目光闪烁,一字一句道:
“平王殿下。”
郁竹瞪着孙岭海,过了一会,她缓缓地摇头,道:
“不可能,他没理由做这种事。”
孙岭海道:“刺客说,他曾在城郊某座宅子内得平王面授机宜,为此,他还细细描述了殿下的容貌以作证明。”
郁竹倒抽一口凉气。
孙岭海道:“这样一来,平王与将军都有了很大的嫌疑;于是,主上下旨将他们暂且拘禁。昨晚,士兵们又在赵府大肆搜查,结果搜出一样物事来。”
窗外雨声滴答,风捎着寒意,无声潜进屋来。
“是甚么?”郁竹问道。
“火炮上一枚器物。”
郁竹端起茶杯,仰起头来。暖洋洋的茶水自喉头而下,灌入五脏六腑,暂时驱走些微寒意。
平王唆使西疆刺客刺杀允王,同时父亲监守自盗?
这两桩事联系起来,皇上和群臣自然心生无限警惕,无怪乎。两人被拘,赵家被抄。然而,她心中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想了想,她道:“父亲即便与西疆相通,又何必将那物事带回家中?这么做岂非惹祸上身?”
孙岭海道:“有时,最直接的方法反而可以取得最有效的效果。自云州一事后,主上知晓朝廷有西疆内应,一直疑心重重;另外,朝中袁系势力强盛,能公然站出为王爷和将军辩护的大臣寥寥无几,因而,赵家才有今天的局面。”
郁竹忽然想起那日允王“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之言,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孙岭海见她如此,便道:“不过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一则王爷不会束手待毙,二则将军宦海浮沉廿余载,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只要确实不曾里通西疆,总会找到证据的。”顿了顿,他微微道:“退一万步,便真有那事――王爷虽然年轻,但向来老成谨慎,太子去世未久,如今朝中局势于己不利,他如何会贸贸然出手?”
听到“太子”两字,郁竹目光一暗,心中酸痛。孙岭海咳嗽一声,转换话题道:
“你二娘妹妹她们倒还好,虽被拘在栖霞院里失了自由,但赵家毕竟是皇亲国戚,在正式定罪前,没人敢轻举妄动,所以你可放心。”
郁竹定了定神,点点头,道:“那么,咱家很可能是遭人陷害,是么?”
孙岭海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久久不曾说话。
说话间,就到了正午时分,孙岭海叫伙计过来点了菜,两人随便用了些。这茶馆中午兼营饭菜生意,菜式自然简单粗陋,但两人均是心事重重也无心品尝,只一味填饱肚子了事。
饭毕,他们动身离开茶馆。孙岭海早已做好打算。两人先去郁竹投宿的客栈取了行李,又一起出城,行了半里多地,到了个小村庄。刚进村口,一个年轻人就迎上来。孙岭海也不答话,带着郁竹进了村中一所平常旧宅子――赵府事发后,孙岭海带人住在此处。
郁竹亦就此安顿下来。
第二天,郁竹晨起刚踏出房门,就发现侍女小萍笑逐颜开地跑过来――孙岭海总是神通广大,居然连夜派人将她们从乡下躲避处接了来。不过,他自己带着人一清早就走了,留下阿德听郁竹差遣。郁竹却没甚么事使唤他,自己每天足不出户,上午读书练武,下午浇花散步,仿佛又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孙岭海天天早出晚归,脸色却是一日沉似一日,却一句也不肯与郁竹多说。
这天,孙岭海又早早出去了。下午,郁竹在小院里独自散步,院中静寂,树木葱茏。
她望着远处的树梢出起神来。
自己很久没去看望之临了。
忽忽一年间,世事如此纷纭变幻。倍受圣宠权势熏天的赵家倒了台,出入宫廷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东躲西藏的罪臣家眷。别人见了,怕是躲之不及。
这世上,永远不会改变的,大概只有他罢,人也好,感情也好。
碧蓝的天空里,隐现之临的笑脸,温柔又亲切。
细细的暖流,慢慢流入心田,仿佛当年和他在隆福宫那般。
她决定立即去陵园探望之临。
郁竹回到自己房里。按以往惯例,若孤身出门,为方便起见,她总穿男子衣裳;不过今天,为了让之临好好看她,她特意选了套淡绿绣梅花的短襦长裙穿上――这是当年他三番五次极口夸赞过的。
郁竹牵了马,和阿德、小萍说自己要出去散心,天黑前会回来。后二人不太放心,但也素知这位小姐的个性,唯有诺诺以应。
陵园亦在城郊,这里过去,少了过城门受盘问一关,倒也爽利。她策马行了一顿饭工夫,到了西山脚下。下了马,望着巍巍青山,一道长长的木栅跳入眼帘。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以前来这里,她总坐着有赵府徽标的马车。不用她现身说话,守陵士兵便让马车快速通过关卡。现在可不同了,赵家获了罪,她凭甚么进去?
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她居然没想出一个办法来。为防不测,西山陵寝的守卫森严之极。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日夜守卫着沉睡在陵寝中的历任皇帝、皇后、贵戚以及堆积如山的陪葬品。若贸贸然闯入,无疑自投罗网。被人逮住,自己倒没甚么,可给已忙乱不堪的孙叔叔又添道麻烦。
她的心,不由凉了半截。
牵了马匹,后退至身后的小树林。她怔怔地眺望之临陵墓方位,许久许久。终于,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趴着倒伏的树干,竟然“呜呜”痛哭起来。
“之临,我再进不去隆福宫,也进不去现在你待的地方,我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不停抽噎着,泪水泛滥,湿了晶莹的脸庞,又滴滴答答地滴到草丛里。无数景象飞一般闪入她的脑子――
之临的笑容――
隆福宫如云似霞的蔷薇――
之临临终的面容――
以及――
黑黢黢的笠云渡――
她直起身子呕吐起来,直吐到无物可吐时,仍在不停干呕。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睁开眼睛,眼睛已经红肿不堪,面容萧瑟倦怠。她抹了抹眼泪,彷彷徨徨站起身,拉了拉裙裾,转首回望陵园。然后,她转过来,牵了马匹,慢慢离了西山陵寝。阳光从密密的枝杈间透入,细细碎碎地洒在她依旧不停抖动的肩头。
她脑中浑浑噩噩,牵马胡乱前行。走了不知多久,轰隆隆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注目望去,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横亘在前,水势浩荡。不过,现在正逢枯水期,原本宽阔已极的河面已窄了一半。裸露的河床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礁石。
郁竹的目光定在某处。
有个人,正趴在河岸上,一只手尽量往前伸――动作很是奇怪。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人似乎在捞河里甚么东西;忽然,那人站起来,顺着河岸往下游跑――
依旧趴下身子,手臂前伸――
郁竹身后的马突然稀溜溜嘶叫一声。
那人显然听见了,攸地转过头来。
白云悠悠,长风拂起,绿色裙裾飞曳,秀发飘飘扬扬。
那人看着她,皱了眉头,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年轻姑娘,似是觉得奇怪。
不过,他很快转回头去,又“哎呀”轻叫一声,立起身便往下游跑。跑着跑着,他提起一只脚,迈向河中冒出水面的礁石;然而,身子摇晃两下,想是平衡不住,他又急忙跳回岸上。
郁竹牵马上前,探头而望。
无论如何,好奇总是年轻人的天性。
离岸不算太远的河面上,一样漆黑的长筒状物事正载沉载浮,眼看着就要漂往水流汹涌的河中央了。
年轻人站在岸上,搓手跺脚。
郁竹松开缰绳,估摸了距离,忽然纵身而起,跃向河中央。脚尖落在小小的礁石上,身体下倾,同时右手尽力向前伸展。刹那间,五根手指牢牢握住那黑色物事。然后,她身体竖直,单脚用力下蹬;绿影飘曳,长发飞扬间,人已稳稳落在岸边。
郁竹沉默无言,只将捞起之物递过去。黑黑的圆筒状物事,非木制,却不算沉。她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年轻人呆呆地看着她,伸手接过去,连“谢谢”也忘了说。
郁竹转身拉过缰绳,低头牵着马继续前行。
“嗳――等等――”
年轻人终于回过神来,道。
郁竹回过头去,眉梢微扬。浅绿色的衣裳在阳光下闪着绚丽的光芒,绢丝裙裾甚至拖到地面上。长长的头发一半堆着云鬓,一半垂到背心,鬓间插了枝绿莹莹的翡翠簪子。她的皮肤又细又白,圆润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挽着缰绳。缰绳末端,一匹油光亮滑的黑马喷着鼻息,四只白蹄“嗒嗒”地踏着地面。
年轻人自小游历各国,常和各色人等――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打交道,称得上见多识广。可是现在,他却迷糊起来。
她策马而来,腾挪灵动,许是江湖女子;可是,她衣饰华贵,面容秀美,身上不带一点江湖风尘气,倒像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千金――
“嗯――”年轻人上下打量着她,道:“姑娘,您的衣裳好像有些湿了。”
郁竹低下头去,果然,长裙下端湿答答的,正往下淌水呢。
她皱了皱眉。的d1
年轻人便道:“姑娘不妨坐下歇歇罢,等衣裳干了再走不迟。”
又湿又冷的布料贴着皮肤,自然极不舒服。郁竹踌躇片刻,就地坐下,挽着长裙拧起水来。她脸色有些憔悴,眉梢锁着浓重的忧郁,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年轻人在她对面坐下。
郁竹忙碌完毕,抬起头来,发现那年轻人正定定地看自己。四目相对,年轻人倒是神情大方,微微一笑,道:
“您有心事么?”
郁竹点点头,也不说话,将目光转向河面。
年轻人亦将脸转向河面,“我也时常心情不好。不过,只要找个空阔的地方,像这样远眺一时半刻,心情就会变好许多。想必――姑娘也是出来散心?”
郁竹淡淡道了声“嗯”。
年轻人侧首看看她,笑了笑,道:
“无论我们心情如何糟糕,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河流照样奔流不息。世界永不会因你而改变,倒不如――我们顺其自然?”
说着,他忽然倒转手中圆筒,按在右眼上,叹道:
“这里风景很美啊!”
奇怪的动作终令郁竹多瞧了他两眼。
年轻人将圆筒递过来,道:
“姑娘不妨也瞧瞧。”
郁竹犹豫一下,伸手接过来,依样观之。
她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苍翠的树林――却仿佛近在咫尺,连树丛里乍飞的小鸟也看得清清楚楚。
移开圆筒,树林确实远在河岸对面。她只瞧见了暗绿的树冠。
按上圆筒。圆圆的视野中,一只翠绿的小鸟扑着翅膀,飞上了天空,空留下摇曳的树枝。
那年轻人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们时常为身边的困境所困扰,看不到希望,以至伤心绝望。比方说,我们离对岸如此遥远,以至我们看不到对面美景。假如我们克服这段遥远的距离,姑娘――请看东方――”
郁竹真将那圆筒转向东方。
高大的树冠后,居然隐着一个硕大的瀑布,上面的河水跌落下来,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阳光一照,水气弥漫,彩虹弯弯。
“是不是很美?”年轻人道。
郁竹望了彩虹许久。半晌,她垂下圆筒,道:“嗯。”
年轻人背着光,只看得出身量瘦长,五官很俊秀。
郁竹将圆筒还回去,道:“谢谢您。”
年轻人又笑了,道:
“我该谢你才是,你帮了我大忙。希望――你心情好起来――”
郁竹望着他的脸,心里“咯噔”一下。这年轻人有双灰色的眼睛,眼神很清澈;不过,永州来往异国客商甚多,这人大概也是自远方来的客商,怪不得会有如此奇怪的东西。
郁竹点点头,转身牵过马,道:
“谢谢你,我要走啦!”
“好的,再见!”年轻人凝视着郁竹,又道:“我叫翰青,请问姑娘芳名?”
“郁竹。”
“郁竹?”
翰青依样念了一遍,又想追问她如何书写时,郁竹却已转身牵马离去。没多久,一人一马已变成了蓝天下的两个小点。
翰青目送郁竹直至消失,这才转回头来。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灰色眼眸在水色掩映下闪闪发亮;然后,依旧将那奇怪的长圆筒举到眼前。
过了约一刻钟工夫,树后突然响起长草的悉索声。不一会,一个穿灰衣的利落汉子出现在翰青的身侧。他单腿跪下,道:
“少主,沃达大人领着属下二人探得分明,果然就在里面。但大人怕三人同进不方便,便由他带普地进去行事,又命属下回来向您报讯。”
“好!”翰青点头赞许,道:“嗯,我们等在这里,静候沃达消息罢。”
灰衣汉子答允称是,起身站在一边。
翰青举起长圆筒。
视野之中,白花花的瀑布以雷霆万钧之势,泻落谷底;蒸腾的水雾里,彩虹宛然。
这样的美景,数十年后,谁可拥有?
郁竹牵着马,在荒烟蔓草中随性而行。之临的笑脸、墓碑、纷乱的赵府在脑中如闪电般依次飞闪而过,到得最后,竟然是那手持奇怪圆筒侧首望来的陌生男子,灰色眼睛淡而安静。她摇摇头,将其甩出脑海,又抬起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所处地方全然陌生。不过,脚下一条马道却还平整,伸到前面不远便折向山梁背后。
她沿路行去,转至山梁背后就愣住了。
路尽头的半山坡上,立着一座高耸的山庄。黛青的砖瓦,粉白的围墙,中间一条长长的石阶逶迤而上――这分明是月前自己从陵园回来路过之处。当时,石阶上有条长大的白色人影一闪而过。现在想起来,她紧皱了眉头,忽地意识到,那个似熟非熟的背影属于苏吉!
她努力收住散乱无疆的思绪,集中精神思考起最重要的问题。
苏吉进宫行刺允王前,曾在此处出没。
那么,他为甚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而只有弄清苏吉行刺允王的真正动机,平王和赵家才有一线生机。
郁竹翘首而望,脑子飞速转动,忽见山腰处大门内人影闪动,不一会便有两三个人“蹬蹬”地沿着石阶走下来。她吃了一惊,不及细想,轻拉马匹退到树后,所幸没被人瞧见。那几人下了台阶急匆匆往另外方向去了,瞧那背影,却是东越军士打扮。
郁竹皱眉暗想,看来苏吉被擒后供出了此处,而朝廷依其口供寻到这里。
她原是周到细致之人,但之临死后,她做起事来就有些不计后果了――便如此时,那山庄定是险象环生,但她只略做思考,就决定立即独自前去打探分明,而不是回去找孙叔叔商量后再作打算。
她回身拍拍乌云的脖子,后者亲昵地靠过来。她拉着缰绳,将其拴在山后松树下,任其吃草。这马是从小养熟了的,无需多费心思照管。
西山山庄多供京中官员、富户游冶养生,以度闲暇时光,庄中常年人丁稀少,防护不比城中官邸严密。没多久,郁竹便找到一处半人高的矮墙,稍一用力,就翻了进去。
庄内面积广阔,亭台楼阁俱全,极见气派。然而,山石上杂草一簇簇冒出,甬路上落了不少枯枝败叶;显然,这庄子近来少人整饬。
她左右瞧瞧,见院内杳无人声,便放下心来,沿着甬路往庄内走去。走了约一顿茶工夫,周围仍没甚么动静;风拂过树尖,树枝哗啦啦响起来,她的长发和长裙也一起飘动。
忽然,她觉得,迎面而来的风,似乎捎带了一点异动。她停下脚步,支起耳朵细听。果然,前面有悉索的脚步声传来。她轻轻一跃,隐到了树后。
不一会,两个灰衣汉子出现在甬路上,经过郁竹方才站的地方,并一直往前走去。两人步幅很大,落脚很轻,且东张西望,神色警惕。
郁竹心中一动,这二人装束神情,绝不像衙门中人,然步伐如此矫健,明明身怀武功。他们到底是甚么人?她暗暗转着念头,身子探出,悄悄跟了过去。
二人走了半晌,忽然转上一条宽道,前面景物豁然开朗。硕大一块空地,青砖石铺得平整,两边各有花圃;道路尽头,伫立一座门幅宽阔的楼阁。那二人朝楼阁径直走去。郁竹便也隐到树后观察动静。这一带,似乎是山庄的中心庭院,但周围依旧无人值守。那楼阁两扇木门紧闭,上面还贴了封条。二人于是转到窗下,其中一人拔出刀插进窗缝往上一提,右手轻推,那窗便往里打开来。两人立在那里交头接耳了会,其中一人忽地跃进窗内,又转过身来关上了窗;另一人则退到屋檐的阴影里,左右观望。
树后郁竹看得分明,心里猜度这二人意图。但是,才过半刻钟工夫,宽道上又有了动静。一个青衣汉子悉悉索索地走过来,经过郁竹藏身处,往阁楼走去。郁竹极目望去,然而眼前一团团树叶晃来晃去,令她瞧不清青衣人容貌。
青衣人脚步亦极敏捷,很快便到了楼阁前。楼阁檐下的灰衣人忽然跳出来,持刀拦在青衣人面前。青衣人身形一晃,似吓了一跳,但他反应极快,“当”地抽出一把长剑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郁竹也听不见,然后就拼斗起来。刀剑相交,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接着“叮当”声响成一片。
看这情形,这前后两拨人不是一路的。
郁竹隐在树后,暗想这院子阔朗无遮,若惊动了外面军士,自己未免要受牵连,所以早早退去才是良策;可自己走了,就无法弄清这三个来历不明之人的身份和意图。因此,她决定先观察一番再作计较。
忽然,楼阁窗户打开来,先前的灰衣汉子扶着窗台跳了出来,胳膊弯里还抱着个黑乎乎的东西。阁前二人斗得正酣,也顾不得转头。那青衣人忽地跃起,长剑“唰”地朝灰衣汉子面门刺去。刚跳出窗户的灰衣汉子见同伴遇险,“砰”地扔下那东西,挺刀过来相助。
郁竹的目光落在被灰衣汉子抛下的东西上,心里大为疑惑。
忽然,宽道上人声嘈杂,有人高喊:
“有贼啊――有贼啊――”
接着,纷乱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队军士,一个接着一个,沿着宽道奔向楼阁,人数约在二三十个。
郁竹的心砰砰大跳,但她舍不得走,还将头高高探了出来。
那青衣人反应最快,率先从战圈里跳出来,后退几步,似乎要逃走,然而被楼阁挡住了去路。这回,他的头面朝向这里。郁竹瞧得分明,发现这人居然是孙叔叔的手下林树声,而且今早还在那所临时居住的农宅见到他和孙叔叔在一起。
为甚么他也出现在这里?
楼阁下,军士们已将三人围困起来。三人各持刀剑,拼命反抗。
林树声左抵右挡,身边军士却越来越多,眼见是逃不出去了。他正暗暗着急,忽听不远处“叮叮当当”一阵异响,又传来军士们的詈骂声。忽然,他觉得有一样尖物急飞过来,连忙偏头避过,再转眼瞧去,却发现是个断刀头。
一团绿影跳入他的战圈。
“林大人――”
说话间,五彩闪烁的短剑“咯”地斩断几乎招呼到林树声胸前的长刀。
林树声诧然道:“你是何人?”
郁竹转过脸去,拨开长发。
林树声一瞧,吓了一跳,道:
“大――大小姐?”
郁竹点点头,手里不停,道:“我在这里挡着,你赶紧走!否则我们都逃不了!”
林树声“当”地格开一把刀,道:
“大小姐,你怎么来这里?”
郁竹眼角余光扫到一物,道:
“大人看见草丛边那个物事没?你拿去给孙叔叔,他自会有计较。那物似有些分量,你力气大,跑得快,逃出去比我有胜算,还不快走?”
林树声是军旅出身,头脑冷静又决断,事态紧急,又听郁竹说得有理,便也不再发问,立刻长身跃起,去搬那倒在草边的物事。一灰衣人看见,大叫一声,欲赶来相夺,却在半路上被东越军士截住。林树声更觉得这物重要,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回头看一眼那团上下腾挪的绿影,拔地而起。几个起落间,他就不见了人影。
几个东越军士欲去追赶,却给郁竹拦了下来。她的短剑锋利无比,挥砍劈刺间,触及的刀尖纷纷掉落。可是,闻声赶来增援的军士越来越多了。
那边,几个军士发出一阵欢呼。一灰衣人被逮住了。
另一灰衣人见势不妙,几个大力挥刀,将身边军士逼退,自己“嗖”地跳出了人群,拼命奔逃起来。十来个军士大喊着追了过去。
楼阁空地上便只剩了郁竹,她的压力骤然增大了。
军士们见同伴增多,也渐渐镇静下来,全力招呼起郁竹来。不一会,她的小腿被划了一刀,吃痛之下,剑招减缓了。四面八方的攻击却如暴风骤雨一般。
一把刀抵住了她的胸口,然后,另一把刀“唰”地横在了她的颈下。
她动弹不得。的fa
周围军士又发出一片欢呼。
刚才拼斗时,众军士已觉这“贼人”是个姑娘,现在细细瞧去,发觉这“贼人”不仅是个姑娘,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刀光辉映下,俊俏脸蛋莹白如雪,眼眸亮得如同夜空里的星子。于是,众人顾不得军纪,纷纷围过来,笑嘻嘻地看稀奇。
郁竹是闺阁千金且身份不同一般,等闲男人根本近不得她身。在她的意识里,唯一亲近过她的男人,只有那个温文优雅、仪态端方的皇太子晏之临。可是,现如今被十多个粗莽男人围着,阵阵龌龊古怪的味道盈满鼻端,平时沉稳坚忍的她,此时也不禁慌乱起来。
众人看着这个美丽又狼狈的少女,情绪一阵阵高涨。一个满脸红痘的军士咧着嘴,去拉郁竹的长发。
“嗖――”
一道白光闪过,有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血光四溅。
众人惊叫起来,有军士发现,方才兴奋之下竟忘了缴下这漂亮“女贼”的剑。于是,众人又按住“女贼”的胳膊,夺下剑来。
那个满脸红痘的军士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对着郁竹咬牙恶狠狠道:
“臭女贼这么嚣张!他娘的,老子偏要摸一摸!”
说着,一双粗糙的手便朝郁竹的脸摸来。
郁竹往后躲去,脸拼命往旁闪,然而众人牢牢抓着她,令她无法动弹。
云鬓散落下来,镶着珍珠的玉簪滑落下来,“叮”地一声,跌在青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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