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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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
郁竹坐在窗前,仰望天空。
内廷既下了禁足令,她的活动便只能囿于这个小跨院,每天闲看晨昏日落;但她并不寂寞,除盛梅经常过来探望外,来找她或试图找她的人真不少。
先是父亲赵养性,他的心情异常矛盾。女儿若真嫁入东宫,对赵家并非没有好处,可是贵妃娘娘那里该如何交代?以后在朝堂上他以何立场居之?因此,他沉着脸将女儿训诫一番,嘱咐她要沉住气,嫁入东宫后更要谨慎行事,关键时要听从他与贵妃娘娘的吩咐。
其次是继母玉荟,她是真心替郁竹高兴,太子殿下地位尊贵却又温厚贤良,有如此夫婿作依傍,真是女儿家最大的福分。因此,她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导郁竹别太任性,一边暗暗地着手准备她出嫁的应用物品。
还有一班消息灵通、目光长远的夫人小姐。她们素知郁竹与太子的渊源;看此番情形,赵家大小姐定要选入东宫,即使当不上正妃,也是个受万千宠爱的侧妃;太子一旦登基册封后宫,这位侧妃自然能封上贵妃,其地位何等显要!因此,她们满面春风地到赵府来与郁竹道贺攀交情;若不是玉荟与盛梅出面周旋阻拦,郁竹的小院落只怕没有宁日。
最后到来的孙岭海却是满腹忧虑。他和其他人一样,其实不明白郁竹与太子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但这两人的关系日渐疏远总是不争的事实;并且,如今宫中选太子妃选得热火朝天,瞧那阵仗,太子不选上三五个妃子怕不会罢休,这更叫他替郁竹担心;即便选上了,也不啻于小鸟进了樊笼;难道――她竟要在那只充斥毁谤、猜忌与嫉妒的笼子里苦熬一辈子么?
其实,离开赵府并不难,孙岭海心想,珍珠夫人因其夫任上行程紧迫,已随之离开永州,但南郡郡王派来接引郁竹的人仍住在永州驿馆;只要郁竹下定决心离开,他就能带着她与那队人马会合,悄悄离开永州。可是,郁竹没有向他提出这要求。她只是整日在小跨院里独自徘徊,一言不发,皱眉冥思。
五月初五,甘泉宫。
甘泉宫,如其名,宫中真有一眼活泉,常年汩汩冒出清澈的泉水;泉水蜿蜒流淌,汇成淙淙溪流,穿过宫墙,流入御花园,最终归入彩霞池。
因甘泉宫偏僻幽静、风景优美,皇后生前常在此处休憩养病;皇后薨逝后,这里便渐渐荒废。如今,因太子选妃一事,甘泉宫被整饬一新,恢复了往日溪水潺潺、芳草萋萋的风貌。
大殿中,十五名少女参差地立在青砖地上静静等候。这十五名少女,除北岭郡主隋芊芊与赵郁竹,余者皆经层层筛选,个个出身名门,才德自不必说,容貌体态更是百里挑一。因素闻太子殿下喜爱冲和清淡,这些女孩也都舍弃了富丽华贵的风格,个个扮得如同出水芙蓉般,很是超逸雅致。
饶是这样,少女们仍是忐忑不安,生怕被别人比下去。于是,她们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偷偷地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的对手。
第一个,自然是北岭郡主隋芊芊。芊芊郡主肌肤莹润如玉,白衣纤尘不染,一眼看去,仿佛冰晶凝成的人儿;她出身高贵,偏待人温柔和气;这样的妙人,是命中注定要做太子妃的。
第二个,是赵府大小姐郁竹。她靠着往日服侍太子积下的功劳,也早早内定了太子侧妃;否则,瞧她那一脸苍白生硬、不知所谓的表情,殿下瞧得中她才叫奇怪。
太子正妃、侧妃已各定了一名,那么,余下的侧妃名衔会落在谁的身上呢?少女们左右打量着余下的同伴,芳心都怦怦地跳起来。
郁竹却不理睬周围的**与揣测,她站在众女间,微仰起下巴,漠然瞪视着殿中上首那张铺设明黄锦垫的太师椅,一个多日来慢慢形成的惊人念头,正断断续续、重复刮擦着她疲乏得有些僵硬的脑子。
那张椅子,应是皇上坐的;他会坐在那里,亲眼看着皇儿择选自己的王妃――
私自出走,当然可以,但,会累及赵府上下――
忽然,一阵自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冥想。她与众少女一起循声回望。
来者皆是她熟识之人,粗粗数去竟有二十余位。走在最前面的是皇上,其后紧随的是赵贵妃、惠妃及宫中年长位尊的嫔妃若干,太师袁仰薄亦赫然在列,跟在最后的,是襄敏公夫人、镇国公夫人等几位与内廷关系密切的命妇、贵夫人。
他们,自然是为太子选妃这样的宫闱大事当见证人的。
殿中待选的少女都是大家闺秀,此时阵脚不乱,见皇上和众人都落了座,便一齐屈膝行礼。皇上含笑颔首,明亮锐利的目光却将众少女一一打量遍,然后,微抬起右手手腕。
边上的太监立即走下去。
不一会,大殿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郁竹慢慢抬起眼帘。
不用回首,她就知道那是谁。因为,她是第一个听到那脚步声的人。两年多的时间里,从点点的细碎踉跄到一路的连贯利索,她与那人共同见证。
可是现在――
她始终没有循声望去,只直着身子,茫然盯着前面的朱漆柱子。
记得很久以前,她与他在隆福宫里相携登高,看见墙外一列走过的待选少女,曾一起慨叹少女们不可捉摸的命运;没想到仅隔一年多,她也站在了待选队伍中,等待他的挑选。也许,他也不曾想过罢?
天命――她默默地想,难道这就是天命?每个人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么?
她想得如此出神,直到一个太监拉长了声调尖声道“薛问青--”,她才惊醒过来,凝目望去,太子已站在一个绿衣少女身边。
选妃开始了。
太子在每位少女面前略站一站,以示验看。每个被验看的少女都蹲身行礼,他则颔首还礼。
旁边太监随着他身形的移动,接连念出少女的名字。
“王盈--”
“谢珊珊--”
待太监念出“赵郁竹”时,郁竹微微蹙了眉尖,略低下头,也蹲身行礼。她没有去看太子,却知道他一定在瞧她,因为脸颊上有些刺痛--仿佛被一簇小小的火苗,浅浅地灼着。
她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可是,她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木然地盯着青砖地。
太子也许在她身边多停留了半刻,但很快便与她擦肩而过。太监立即念出下一位少女的名字。
“谢云溪--”
啊――
她的头脑突然变得通透澄明,心中放下了仅存的那一点犹疑和迷茫。
刚才从她身边走过的那个身穿浅色华丽宽袍、发束金冠的年轻男子,是太子殿下,不是之临。

她的之临,是那个初时坐着轮椅,目光却澄澈明亮的素衣少年;后来,他喜欢牵着她的手,在浓荫下安静地散步。他们身边没有旁的女子。
她的唇边,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
之临,其实早住进了她的心间。他将伴随着她,脱离重重宫墙的束缚,在今后的岁月里,踏遍东越的山山水水。
太子走过最后一位少女,转身返回,和皇上说了几句话。
一位宫女端着托盘,站到太子身边。
侧旁的袁太师和惠妃等人都忍不住在座椅里动了动身子,因为太子即将在这十五位少女中,正式选定他的正妃和侧妃。选中的少女和她整个家族的命运,将随之发生巨大的变化。
初夏的风透窗而入,少女们裙裾翻飞,远远望去,个个身材袅娜轻盈,简直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太子却没有犹豫,他穿过众少女,直直走向郁竹。
袁太师忽然伸出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
按照惯例,先选出的少女,是地位最高的太子正妃;也许,太子是想早早定下郁竹?
殿内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牢牢地放在他身上。
郁竹却是侧过脸去,怔怔地看着那手端托盘的宫女离自己越来越近。托盘里端端正正放着五件选妃信物,中间一支晶莹剔透的绿玉如意,边上四只红彩缎绣鸳鸯荷包。
清早入宫后,引领郁竹等待选少女的年长女官除检视她们的仪容、嘱咐若干注意事项后,还向她们解释道:
“诸位小姐,待会若太子殿下钟情于你,他会给你一样信物,正妃会得玉如意,其余人得鸳鸯荷包。哎――不管得的是哪样,小姐们拿回去都够给你家人瞧的啦!”
太子低下头去,伸出手自托盘中拈起――
唯一一支玉如意。
一个沉不住气的少女发出一声轻呼。更多人选择的是沉默。
绿莹莹的玉如意被递到郁竹面前。
郁竹仰起脸来。两人眸光相触,太子神色平静,睁大了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两人间早有过约定。
然而,郁竹没有去接。
忽然,太子伸出另一只手,拽起她垂下的胳膊,将玉如意塞入她手中,然后拉着她返身就走。
“你跟我来!”他道。
郁竹吃了一惊,欲抽身后退,却没有成功。
两人转眼间走过众少女,来到前面。太子放开她,独自直直跪倒在皇上面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诸人惊诧万分,其中某些人早就或多或少地变了脸色。
高高在上的晏晋也微微皱了眉头。
“父皇――”太子忽地朝上重重叩了个头,道:“在场诸位姑娘中,儿臣只愿立赵郁竹为妃,请父皇成全!”
郁竹心中大震,殿中鸦雀无声。
良久,那边惠妃娘娘霍然而立,大声道:
“陛下,臣妾以为,太子此举不妥!太子!你这么做,对得起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么?”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投至惠妃身上,惠妃直直挺立,一贯苍白的脸上因极度恼怒升起了血色。
太子头也不回,朝上又重重地叩头,道:
“上三姓氏族是我朝之根基,儿臣身为皇太子,永不忘祖宗的这条遗训。赵氏非上三姓家族,郁竹自然不能当太子妃,但她确是儿臣此生惟一所爱,故儿臣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辜负父皇期望一途可走――”他忽然仰起脸来,朗声道:“请父皇削去儿臣皇太子的名衔,儿臣愿做一平民,携郁竹退回隆福宫居住,从今以后,再不过问朝事!请父皇――”他又伏下身去,“答应儿臣的请求!”
郁竹只觉心里又苦又甜,双腿一寸寸软下去,原先脑中盘桓已久、早熟极而流的话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噗通”跪倒在太子身边,太子侧过脸来看她。她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心道:你如此说话,皇上必定生气。好--好--待会他生气要治你的罪,我陪着你便是,总不过咱俩一起下狱一起被砍头!”
皇上居高临下看着这双跪地的少年男女,良久,他终于缓缓道:
“你都当众将玉如意给了她,朕还有甚么好说!总不能命人将如意从她手里夺回来!至于你的太子之位,事关社稷,岂是朕说废就废的!你一意孤行,把选妃之事闹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朕也不知如何是好!”说着,他站起来,“先闭门思过去,待朕好好考虑过,再来决定你的废立。选妃就到这里罢,想必大家都累了,这些丫头由女官领到偏殿好生休息,吃些东西,再通知各家家长领回去。”说完,他重重哼一声,袍袖一挥,径自负手而去。
外甥冷不防来了这手,原先盘算好的计划落了空,袁太师早就气得发抖,只是碍着皇上在场不敢发作,这时见皇上撇了众人走了,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踏步走到太子与郁竹面前。
他先怒瞪太子一眼,再冲着郁竹戟指喝道:
“你这个祸害人的――”
然而,他喉头一硌,竟没说下去。
他本想说“你这个祸害人的狐媚子!太子为了你,竟连祖宗家法都不顾,连东宫太子都不做了!”可是话刚出口,他就见郁竹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回视自己,还稍稍往前挪动了半个身子,将太子护在了身后;只见她双目明澈,气质典雅,眉间却带股猎猎倔然之气,又哪有半点妖媚样儿?是以他硬生生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这时,殿中一半人跟着晏晋走了,还有一半――不甘心的,心中怨毒的,幸灾乐祸的,都留下来看事态发展。
忽然,郁竹觉得一只手贴在她腰际,接着,脸畔有人道:“郁竹,我们回去罢。”
郁竹回头一笑,道:“好!”
她站起来,又转身去扶太子,道:“之临,我们走!”
晏之临由她搀着站起身。忽然,他身子一震,猛地抓住了郁竹的衣袖,苦笑道:
“郁竹,忙了这许久,我有些撑不住啦,你――扶着我,好么?”
说完,他身子一松,倒在了她怀里。
郁竹被撞得几乎跌倒。她努力稳住身子,抱住晏之临的身体。
她轻轻扳过他的头,只见他面色如纸,眼帘闭合,已然失去了知觉,一只手却紧紧地捉着她的手掌。
人们见事不妙,纷纷围了上来。郁竹抱着晏之临,失声惊叫道:
“之临――之临――你怎么啦?”
蒙蒙的泪光中,她见着了在人群最前面的隋芊芊。满面泪痕的芊芊郡主,怔怔地看着昏迷的晏之临,又抬起头来看了眼郁竹,张张嘴,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她狠狠一跺脚,捂着脸转身挤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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