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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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二十一年初夏,晏晋与群臣商议后,决定向西方战场增兵十万,以缓解东越军队节节败退的窘迫局面。同时,经再三思虑,他决定采纳部分大臣的建议,派一位宗室亲王随同这支大军出征,以显示力克西疆的坚强决心,同时鼓舞前线将士的士气。
晏晋年过四十,后妃众多,皇子已有近二十位,但目前正式得过亲王封号的皇子,只有三位,即永王之临,平王之安,允王之原。于是,隐隐得了些消息的大臣纷纷将猜度的目光投向这三人。经过十多天的忐忑等待,晏晋钦点年方十九的允王,将监军任务交给了他。
圣旨一下,老成持重的大臣尽皆摇头,这位允王殿下,虽也曾随父兄一道巡抚边防,但生性风流放荡,生活安逸富贵,这等监军重任,他怎能一力承担?平时与允王交好的一班人也是左右为难――王爷被委以监军大任,却不知该向殿下道贺还是道恼。此番出征,若能平定叛乱,凯旋而归,自是成就一番大功业;但边地苦寒,朔风凛冽,敌军彪悍,王爷前去,战功未立,倒先丢了性命,这可当了冤死鬼。当然,后面的话,他们也不敢当面和允王言语。
不管外界如何议论,十九岁少年晏之原,很坦然地从宣昭官手中接下了圣旨。十天后,晏晋亲自主持了大军出征前的祭天仪式;仪式完毕,允王戴上了金色战盔。十日后,他将与这支增援军统帅一起,率军奔赴西方战场。
这年五月,注定是值得东越史官大书特书的日子。西征祭天仪式后不久,宣昭官在奉天殿宣读了晏晋月内的第二道圣旨,封嫡长子永王之临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消息传到郁竹耳中,她怔了一会,继续收拾行装。这些天她埋头只做两桩事,一是整理应用之物,二是去珍珠姨那里商量行程细节。珍珠姨是那么喜欢她,于是,她索性三天两头地住在珍珠夫人家中。
掐指算去,外公派来的人近日内便可抵达永州。郁竹决定进宫一趟,与贵妃娘娘道别。
暮春时节的御花园,正是柳絮飞扬,群莺争鸣。
郁竹带着侍女,急匆匆地行走。紫极宫的檐角已在前方。忽然,她听见身边树丛后有轻轻的抽泣声;循声望去,隐隐见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绿衣宫女,低头坐在岔道旁的石板上,双肩不停**。
郁竹已认出了人,她走上几步,道:
“翠澜,你怎么啦?”
那宫女闻声抬头,只见她双目泛红,眉间愁云密布,果真是翠澜。她起身迎过来,屈膝行礼,嗓音发涩。
“赵姑娘。”愁云似乎消退了些。
郁竹点点头,沉默片刻,转身叫随行侍女先去紫极宫。
翠澜引着她,拂开纷飞的柳条,走了段路,进到一座被假山深深环绕的小阁。
才进阁子,翠澜“噗通”一声跪在郁竹面前,哭道:
“姑娘,求求您,去见见他,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了!”
郁竹一震,蹲身下去直瞅着翠澜,惊道:
“之临――他――怎么啦?”
翠澜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
“他身子不好,却不和人说,也不传太医;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连腿都站不住;身体一天天瘦下去,我担心他快撑不住了――”
郁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胸中又麻又痛。她狠狠咬住下唇,唇上的疼痛令她平静下来。
“你们不劝劝他么?芊芊郡主呢?”
翠澜抽抽噎噎道:
“郡主倒是常来隆福宫,可是殿下根本不听劝。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又整日作践身子,奴婢急得没办法。今天好容易听说您要进宫,所以偷偷跑来紫极宫候着您。”她忽然伸手握住郁竹的手腕,“您去见殿下一面,好不好?”
郁竹垂下眼帘,沉默良久,道:
“过几天,我要回南郡去,今天是来和贵妃娘娘道别的。”
翠澜大吃一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瞅了郁竹半天,终于嗫嚅道:“那件事――那件事――奴婢一辈子都替您守着秘密,真的,不会有旁人知道;我们只当甚么事都没发生过。”
郁竹摇摇头。
“纸包不住火的,我们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么?此事一旦张扬开来,别人怎生看待这位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尤其――我连那人的面目也没看清楚,不知他是甚么人,他难道就会替我们守口如瓶?”
阁外春光明媚,阁内却是寒意森森,翠澜的身体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
“深宫似海,实在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况且--”郁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低低道,“这样的事,我岂能欺瞒于他?即便他不在意,我能不在意么?一辈子都不在意么?”
她踉踉跄跄站起来,长叹一声,道:
“他身边有了郡主,我出了这样的事,他送我的玉佩也不见了。所谓天意,便是如此罢。从此之后,他的事,我不再过问了。”
翠澜看着她,喃喃道:
“赵姑娘,您真狠心――真狠心啊――”
郁竹惨然一笑,将翠澜拉起,道:
“如今他已如愿入主东宫,过些日子娶了芊芊郡主,繁衍子息,政事家事一多,自然没工夫想其他事了,渐渐地,也就把我淡忘开去。到那时,他就好了。”
她拍拍翠澜的臂膀,乘眼泪尚未夺眶而出,猝然转身,出阁而去。
拜别了贵妃娘娘,又与平日尚交好的女伴道了别,郁竹绝了所有念头,足不出户,一心一意在家整理行装。她心里暗存了一个想法,却不说出来,只偷偷将自己日常用物都收拾齐备,好在她平时生活简朴,应用之物不多,加上赵养性送给老郡王的礼物足足装了两车,因而外人也难以察觉她的心思。
这天,郁竹在家里陪玉荟、盛梅闲谈。此去南郡路途迢迢,幸好路上有孙岭海护卫,又有珍珠夫人相伴。因这二人都是经年的熟人,玉荟微微叹了口气后也不再说甚么,只嘱咐她好好保重自己。盛梅也是依依不舍。的d7
突然,家中仆人进屋禀报,说是宫中三公主殿下有事与大小姐商量,请大小姐务必立刻进宫一趟。
郁竹微觉奇怪。
这位三公主与郁竹年龄相仿,虽贵为皇家公主,但性情率直可爱。某天她去隆福宫拜会晏之临时,正遇郁竹在那里练剑,羡慕之余,便缠着要学,郁竹就捡简单易学的教了她几招。这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稔起来。
郁竹记得清楚,自己上回进宫时,已特地去她的居所叙别。
这会,她又有甚么事呢?
三公主的居所,蔚秀宫。
郁竹轻敲门框,唤道:
“公主殿下――”
屋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郁竹心中疑惑,回过头去。那引路的宫女屈膝微笑道:
“公主已在里面,赵姑娘请入内。”
郁竹转身进入房内。重重垂幔后,果有一人临窗静立;只是隔着三四层纱幔,她看不真切。
她走上两步,微微欠身,道:
“郁竹见过公主殿下。”
虽与公主交情不浅,但在宫里,礼数也不能太过随便。
脚步声透过纱幔传出。
郁竹展眸间,幔后之人已绕出来,站在了她面前。
四目对视。麻痛的感觉瞬间弥漫她的心田,胸中气息开始不稳。她想转身。可是,那人的目光如两条无形的锁链,牢牢捆住她的双腿,令她动弹不得。
好半晌,她缓缓蹲身下去。
“郁竹见过太子殿下。”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拉住她的手。温热的指尖触着她冰凉的掌心。她抬起头来。
晏之临冲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澈,仿佛早春山间淙淙流淌的浅溪水。然后,他拉着她,转身便走。
她的脑子突然迷糊起来,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
窗下摆着张贵妃榻。
晏之临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到她身边。
阳光媚丽,树影婆娑。
郁竹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竟觉得回到了旧日那幽静的、带着淡淡馨香的午后时光。
“许久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呢?”
修洁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畔。
郁竹突的一激灵,醒了过来。
她抬起眼睛。
眼前之人,眉目俊逸,装束华贵,再不是隆福宫里的素衣少年。
她怔怔地,垂下了眼帘。
见她沉默不语,晏之临想了想,随即勉强笑道:
“我房里的蜜饯糖果已所剩无几,烦你再带些进来,好么?嗯,对了,案头的花儿都枯萎得不成样儿了,再不换去,瓶里都要长小虫子啦!”
郁竹叹道:
“吃食都是我在街头随手买的,原不该带来给你。如今,你已贵为皇太子,我更不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送进宫来。至于你的日常起居,会有专人负责料理,以后也用不着我啦!”
晏之临看着她,消瘦而苍白的脸上光影斑驳。
“郁竹,你一直在生我的气么?”

郁竹定定地瞅他,唇边缓缓扯出一抹苦笑。
“之临,我乏极了,乏得再分不出心思来考虑你我的事。既然公主殿下未曾找我,那我也不便再待在这里。”她站了起来,“我要走啦!”
然而,她的手腕被紧紧扣住了。
晏之临也站起身,神情焦躁起来。
“郁竹,你到底在想甚么?求你告诉我!这些天来你刻意躲着我,躲得人影不见。你知不知道,如今我出宫一趟有多不容易?郁竹,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郁竹慢慢扭过脸,抬起头来凝视晏之临,一双眸子璀璨如明珠。
“好,既然这样--之临,你听我说--我绝没有刻意躲着你,而是我们的步伐根本不一致。你生在帝王之家,像树那样牢牢地扎在这块土壤里――”郁竹指指脚下的地,“宫禁越森严,你扎得越坚实;总有一天,你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我,却是一只天性散漫的鸟儿,头顶这片天空才是我该去的地方。之临,我们的人生之路没有任何相通之处。”
晏之临俯脸看着她,眉心的阴影越发浓重。
“甚么大树?甚么小鸟?步伐不一致?郁竹,两年多来,我可从没听你提起过这些――真是听得越发糊涂。”
郁竹点点头,深深地注视他,“之临,我不适合待在你身边。芊芊郡主出身名门,性情柔顺,心地善良,是个极好的姑娘,以后由她照顾你,我很放心。”她的唇边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是极温柔的笑,“你要好生保重自己,我要走啦,再见!”
说完,她往后退去。
晏之临忽然将她往自己身边用力一拉。
郁竹不及防备,站立不稳,身子便向前倾去。
她跌进了晏之临的怀里。后者用两条胳膊紧紧地圈住她。
“你要去哪里?去南郡么?我不准你去!”
晏之临忽然俯下脸来,重重地吻她。
她别过脸去,他却不放过,喘息着将湿润而灼热的吻印在她的脸颊上。
她挣扎起来,却是无济于事。然而,那一夜的记忆,忽然如同夏夜里乍现的闪电,将她的脑海照得透亮。
她惊喘出声。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
重重的力道令晏之临的脸偏向一侧,但他只默不作声地将脸转回,然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郁竹,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心上人?”
初夏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浓烈的花香扑进窗来,堵着她的胸口,令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她的掌心,微微地发疼,但很快便被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心痛淹没了。
“他能说会道讨你欢喜,更重要的,是有一双健全的腿,会陪着你这只喜爱自由的小鸟,随心所欲地来去。为了他,你宁愿拿那种荒谬的借口来敷衍我?”晏之临素来温和淡泊的眼里,竟有了一丝丝怨恨,“郁竹,也许你一直把我当成了小瘸子,把怜悯当成了爱而不自知;现在,我当上了皇太子,不再需要怜悯,你就毫不留恋地抛开了我,是不是?”
郁竹的脑中轰轰作响;她几乎听到了自己胸中那一声怦然而碎的声音。
说甚么好呢?
说甚么好呢?
还是――就这样罢,恨她,而将爱,留给他的命定之人。
郁竹一言不发,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去。
晏之临去拉她的袖子,却被她挣脱了。
门槛边,郁竹停下脚步,回过脸去的那瞬,泪水已盈满眼眶。
“对不起,我不该出现在您身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上天已经狠狠惩罚了我。如今,我再不求别的,只衷心祝愿太子殿下,永远健康平安!”
说完,她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冲出房去。
“郁竹,你回来――”
背后晏之临的声音凄厉而绝望。但是,郁竹再也听不到了。
台阶下,三公主领着两个宫女,正探头探脑地往上面观望。
郁竹只对她草草行了个屈膝礼,也不等对方问话,便折转方向,拔足飞奔。
天空碧蓝如洗,她一路飞奔,只希望能速速离开皇宫。
忽然,她腿一软,几乎就要跌倒。她慢慢停下来,抚着胸口,嗓子里甜丝丝的,还有些发毛。
“哇――”
一口鲜血已然喷涌而出。
四日后,允王府。
庭院里,小池边,晏之原独自坐着。他左手缓缓转动一只釉里红高足杯,右手托腮,目光凝视不远处斜坡上的一株垂柳,身子久久没有动弹。五月的春风,裹挟着浓烈芬芳的气息,吹拂起他宝石蓝的镶珠发巾。
日头渐渐西坠。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进院子来。
晏之原抬高酒杯,身后的侍女弯腰给他斟满酒。
张帷径直走过来,半跪下身子,道:
“爷,赵姑娘果然被软禁在了家中,月内不得私自出门半步。”
晏之原抬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侍女们答应一声,转到他面前来福了福身,退去。
晏之原道:“你站起来,细细说与我听。”
张帷依言起身,道:
“奉爷的命,我去见了户部张大人,张大人说,前日忽蒙皇上召见,命他领户部速办太子选妃之事。大人说,户部将在永州仕宦世家中,遴选容颜品行俱好、年在十六至十八的适龄女子多名,送入内廷以备太子妃之选,正式公文明日便下。下月初五,太子将在甘泉宫当众选定妃妾一至四名,这样,久拖不决的立太子妃之事就算尘埃落定了。”
晏之原冷哼一声,道:“这事拖了许久,如今忽然急着要办,自然是太子想的主意,又去求了父皇了。”
他放下酒杯,仰面缓缓闭上眼睛,道:
“那丫头定在备选之列。可是,她倔强孤傲,不遵世礼,岂会乖乖地站在一大群姑娘间,让别人来挑三拣四、品头论足?何况此时又与太子有了嫌隙――”说到这里,他皱起那双浓厚的眉,“怪不得太子要逼迫赵养性将其囚禁起来。这样一来,她去南郡是想都不用再想了。”
张帷继续道:“张大人悄悄地告诉我,奉内廷之命,北岭郡主隋芊芊和赵姑娘都不用参加户部的初选、二、三选和内廷的身体检查,直接便可进入最后的选妃。爷,我看赵姑娘被立妃,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晏之原目光一闪,直视张帷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连身体检查都不用参加?好--太子为了赵郁竹,真是煞费苦心!他怀疑我与她有私情,便撺掇着父皇授与我一个可有可无的监军之职,将我远远地支开,然后择机将赵郁竹纳入东宫。他又怕太师等人从中干预,索性籍选妃之名,将隋芊芊等有背景身家的姑娘一并纳入,这样一来,大家都无话可说,他也遂了心愿,还巩固了自己的储位。好――好――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啊!”
他端起杯子来“咕咚咚”喝了一大口酒。
“他悄悄积攒了两年的力量,如今是厚积薄发--当上了太子,打发了我,得到了赵郁竹!他――他终究比我厉害!”
说着,晏之原“啪”地将酒杯掷于假山石上。酒杯应声而碎。
“她也终于得偿所愿了!”他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张帷低头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见主子的咳嗽喘气声渐渐平复下来,他慢慢抬头道:
“主子爷,您若要见赵姑娘,我可以立刻去安排--虽然难见些,办法总是有的。”
晏之原闭着眼,仍旧托住了腮。
好一会,他摇头道:”不用了,等我日后回来再说罢。”
“可是――”张帷迟疑道:“那时她就是太子之妃了。”
晏之原忽然睁开了眼,冲着他的心腹微微一笑,道:
“那又有甚么关系呢?”
张帷看着主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晏之原却站了起来,背手走了几步,道:
“好啦,明日就要离开永州,我们该去城外大营瞧瞧他们准备得如何了。太子为了赵郁竹,拱手将十万大军送于我手中。监军虽是个虚职,只要运用得法,便可实之;况且,乌大将军是我们的人,到了边关,东越二十万大军、三分之二的兵力便在我的掌控下。嘿嘿――哈哈――”
十九岁的少年踌躇满志,仰天长笑。
天边的云仿佛被火燃着了,红彤彤的光芒晕染了大片的天空。他的脸浸浴在漫天的霞光中,竟是说不出的诡异艳丽。
郁竹啊,你确实得偿所愿嫁与了我大皇兄,可是,你只能在隋芊芊下,居太子妃侧位。除正妃之外,还有侧妃数人要与你一起分享东宫太子的雨露。这便是你两年来尽心服侍他,对他忠贞不二的结果。
清高自许如你,如今也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尽管那种命运始终被你鄙视。
郁竹,我还争不过他,只好将你暂且留在他身边。
可是――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郁竹,等着我――
到那时,就像在笠云渡那样,我将把你紧紧抱在我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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