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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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的苍穹。
她在茫茫的树林中奔走,脚步踉跄。四周黯淡无光,身边树枝横生,不时地钩住她的衣服。脚踩在枯枝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双腿已疲乏不堪。
她忽地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
“谁?”
她猛地回头,悚然而问,又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林子里黑黢黢的,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可是,她明明听到有异样的动静,也许是脚步声。有时离她很远,远得仿佛在九天之外,有时却很近,近得仿佛贴住了她的背脊。
一个危险,正步步向她紧逼。可是,她不知道那是甚么。
树林豁然开朗,自己竟走到了路的尽头。
一大片泛着银光的水面横亘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凌空假设一座小阁。
这是哪里?
她的心怦怦地跳,为甚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忽然,颈背上拂过嗖嗖的凉气。
她突然回身――
一个瘦长的人,笼着一身黑暗,静静地立在眼前。
“你是谁?”她颤声发问。
那人不回答,却朝她慢慢伸过一只手来。月光下的手,苍白,惨淡,却坚决地向她伸来。
不知为甚么,她怕极了那只手,于是慌忙向后退去。退了十几步,脚下忽觉一阵冰冷。
后面不是一片湖水么?她突然醒悟。
心中一紧,脚下一滑,身子便往后倾去。
啊――
郁竹惊叫一声,从床上竖了起来,抬手摸去,额上冷汗涔涔。
原来,只是个噩梦――
她茫然四顾。夜半时分,四周家具物事浸浴在银色月光里,灰黑的树影斜斜地映到墙壁上,正随风婆娑起舞。
她披衣下床。
走过一间小室,值夜宫女坐在木凳上,靠着墙壁睡得迷迷糊糊。郁竹没去惊动她们。
挑开锦帘,她诧异地发现屋里笼在一片昏黄的烛光中。
屋子那头的床上,有人闻声转过头来。
郁竹轻轻移动脚步,走过去,轻道:
“之临,你怎么还没睡呢?”
晏之临的眸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我睡不着。”
说话的工夫,她已走到床边,蹲下身去。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郁竹立刻握住了它。
她立刻惊道:“你的手怎会这么凉?”
他涩涩笑道:“这半年来,每到半夜,我总会醒过来,浑身冷得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郁竹将另一只手覆到他手背上,期望用这点温度尽可能地温暖他。
忽然――
阿嚏――
她小声打了个喷嚏。
深夜里,寒意四起,渐渐侵入她薄薄的衣衫。
晏之临轻轻拽她的手,柔声道:“上来罢。”
郁竹脸一热,回头望去――黑漆漆的屋里,寂静无声。茫茫的黑暗给了她极大的勇气。
她褪去披在身上的外衫,脱去软底薄鞋,轻手轻脚上了床。
晏之临挪往里面,让出一块地方和半个枕头,又拉过丝被盖在她身上。
于是,郁竹生平头次和一个年轻男子同床共枕。可是,她安安静静与他并肩躺着,心里没有半点紧张不安。
被窝里果然冷得一丝温度也无。
隔了一会,晏之临长舒一口气,叹道:“这样就好多了。”
郁竹道:“为甚么不让翠澜多拿床被子呢?”
晏之临仰面躺着,摇摇头,道:“盛夏的节气,断无冷得睡不着之理;我身子虚弱,即便再加三五床被子,也没甚用处。”
郁竹不安地侧过身去,想劝慰他,但后者目光上移,直勾勾地盯住了床头幽幽的烛火。
“每次醒过来,浑身冷得像浸在冰水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四周静悄悄的,又想你已丢弃了我,郁竹――大概死后躺在墓室里就是这样罢,孤零零的,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一盏长明灯永远伴着我。”
郁竹望着那几点微弱的烛火也出起神来。
良久,她道:“你放心,我再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甚么事,我都陪着你。”
轻轻的细语一丝丝地潜入黑暗。
“你去了,我就在你墓前搭座小屋,每天都来和你说话,直到哪天老去了,就由他们抬进墓**里,葬在你身边。”
说到这里,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声音略略大了些。
“我说甚么呢?半夜三更的我说甚么呢?之临,你很快就会好的,我们用不着去想七老八十牙齿全掉光后发生的事。”
晏之临忽然翻过身来,瞅着她,道:“郁竹,我若能下地走动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永州,去寻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住下?”
郁竹枕在枕头上,点点头,道:
“愿意。”
“没人能找到我们,好么?”
郁竹望着他,微微一笑。淡淡的烛光下,她肤色晶莹,眸子璀璨,乌发如波浪般披散在枕头上,又似一匹上好的绸缎。
晏之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他俯下脸来亲吻她。
被窝空间狭小,他们自然而然地拥在了一起。郁竹听到了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她自己也紧张地微微发抖。
“郁竹,你的身子好烫啊!”他含含糊糊道。依着本能,他占据了她身体的上方。
两人都只着了极薄的睡衣。
此时此刻,甚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然而,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里,一动不动了。过了许久,他道:
“我们还没正式成亲呢。”
说着,他挪动身子,又躺回她身侧,仍紧紧挨着她。
“可不能让她们看轻你啊!”他道。
郁竹明白他的心意,心中甚感动;她微微侧过身来。
晏之临枕着枕头,闭上了眼睛,“我的母后还未嫁给父皇时,曾在云州住过三年;自幼年起,我就听人说,云州景色很美,尤其是云湖,方圆万倾,烟波浩渺,气象万千;可惜我腿不好,无缘得见。郁竹,你陪我一起去云州,好么?”
郁竹道:“好的。”
晏之临长叹一口气,将头靠在她肩上,不说话了。
郁竹也闭上了眼睛,两道纤眉悄悄地聚拢。
“之临,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或者明天再说,好么?”
等了许久,枕边却没有回应。
她睁开眼睛侧过脸去,发现晏之临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竟已坠入了梦乡。她怔怔地瞧了他很久。
然后,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
若是明早宫女瞧见两人同床睡了一宿,不知要惊成怎样呢?他们毕竟还不是正式夫妻。她毕竟是个大家小姐。
下了床,她注意到他的脸上已泛出了些许血色,摸摸手背――也不似方才那般冰凉了。
她替他仔细掖好被子,心想,今晚,他不用再苦捱下半夜了。

盛夏的清晨,太阳早早地跃出了地平线,将隆福宫的屋宇染得灿烂如金。后园里正是佳木葱茏,淡淡的雾气在草间缭绕。郁竹挎着一大篮鲜花拾阶而上;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兀自滚动,偶尔又是光华一闪,轻轻滴落石阶。
她走进晏之临的卧房,翠澜迎上来将她手中的篮子接过去。晏之临倚着床头的软垫,正由太医作每日例行的检查。郁竹推开窗,金色的阳光伴着啾啾的鸟语顿时泻入房中。
她走到床头。
董太医是太医院里资格最老、医术最精的太医,可是他出诊时,身边须保持绝对的安静,于是,两个年轻人只静静互使了个微笑的眼色。许是受了这扑面而来的鸟语花香的影响,晏之临原本苍白惨淡的脸上有了些生气。
那天他在甘泉宫中突然晕厥,众人乱作一团,原已拂袖而去的皇上闻讯折返当场。他昏迷了很长时间,可是不管众人将他如何搬弄,他始终不曾放开那只紧握郁竹的手。皇上便要郁竹暂且在隆福宫中住下听命。
于是,翠澜等在晏之临卧房附近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内侍又去赵府取了郁竹日常应用之物;如此,郁竹也断绝了去南郡的念头,在隆福宫里住下了。
太医们的脸色异常郑重。郁竹清楚地记得,那天一个太医挽起晏之临的裤腿时,几个年纪轻些的太医把持不住,完全地惊慌失措。当时床头之人只廖廖几个,除郁竹外,只有皇上、袁太师和惠妃娘娘。但是,郁竹一直不太清楚他到底如何,因为太医们始终守口如瓶――他们只向皇上呈报太子殿下的病情。
晏之临醒来后,皇上为他养病着想,下令除屈指可数的几人外,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隆福宫,因此,这座宫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他不能再下地走动,郁竹便整日陪他说话解闷;晨昏天气凉爽时,他便坐进轮椅里,由郁竹推着到院里散会步,看大爷叽里咕噜地贫嘴,看小瘸子在花间蹦跳嬉戏。
这样一来,郁竹倒也不太在意太医们的诊治结果了。再如何,不过是回到不能站立、不能随心所欲走动的旧时光。对她而言,这并不可怕,只要他不在意。
这日午后,她守在晏之临床前,后者每至午后便疲乏不过,需沉沉睡过一觉才能续上体力。她怔怔地望着他俊逸文雅的侧脸,心中照例思绪万千。
有件事,这些天来,其份量越来越重,终至沉沉地压在她心头,压得她胸间烦闷欲呕。
如果回南郡,这件事会被她永远藏在心底,再不见天日,可如今,她回到了他身边。不愿去想,可总要面对,因为他迟早会知晓。
说罢――说罢――今晚就说与他听――
这时,屋子锦帘一动,有人走了进来。
“赵姑娘――”绿衣宫女到她身边行了一礼,悄悄道:
“贵妃娘娘请你立即去趟紫极宫呢。”
郁竹一愣。然而,虽不知娘娘找她何事,但午觉时分突然打发人来传唤,想必是有些原因的。
因此,她将晏之临床前的事安排妥当,出了房和候在外面的紫极宫宫女走了。
宫女将郁竹领到紫极宫内殿。郁竹迈进门槛,发现赵贵妃已经坐在那里候她了。
郁竹进去给姑母行礼,后者微笑点头,要她坐在旁边的椅子里。
宫女上了茶。
“你们都下去罢,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要进来。”赵贵妃道。
众宫女答应着退了下去。
房中便只剩了姑侄两人。
盛夏的午后,窗外浓绿掩映,蝉鸣聒噪,房内却是凉意森森,幽雅适宜。赵贵妃端起茶碗来,慢慢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却总是不说话。郁竹望着她,心里没来由地开始不安。
过了一会,赵贵妃突然开口淡淡道:
“太子殿下身子好些了么?”
自晏之临病倒,赵贵妃不过是应付场面,跟着皇上去瞧了两三回;那隆福宫里横竖有惠妃照应着。
“精神还算好。”郁竹偷偷松了口气。
难道姑母只是向她打探之临的病情吗?
赵贵妃“嗯”了声,点点头。
“皇上已经答应太子和你的婚事!”她忽将一双锐利的目光瞥向郁竹的脸,“当然,你会是太子的正妃。而且,袁太师也不再坚持他的意思。皇上说了,若你同意,内廷即会择选吉日,他将亲自主持册封太子妃的典礼。”说着,她微微一笑,“郁竹,我倒是要向你道个喜了。”
郁竹静静地听着,到了这里,她仍是安静地注视赵贵妃。
这些天来,她早已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发生甚么事,她定要与之临在一起。所以当孙岭海进宫来看她,她便请他将南郡来的人遣回去,并带话给外公请求原谅。
“宫里的生活你能适应么?”孙岭海忧心忡忡,这样问她。
是的,太子若身子康复,皇上很可能还要为他指一位正妃,即便郁竹当了正妃,太子宫中也不可能只有一名妃子。若今后他登基当了皇上,后宫更要充盈无数的美人。
可是,既然之临为了她,历经艰难险阻,甚至连性命也可以不管不顾,那她为甚么还要执着于那点自由和自尊呢?的0b
“一切都听天由命罢。”她是这么回答自己师傅的。
虽然没有乍听之下欣喜若狂的感觉,但自己毕竟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之临了。想到这里,她终是盈盈地抿了唇角。至于太子妃、太子妃册封典礼,那真不是她在乎的。
她凝视着赵贵妃。
似乎――似乎有甚么地方不对劲――
在郁竹的记忆中,自己的姑母总是举止适当,风度宜人,但是,她今天的表情有些奇怪――嘴角露着笑容,一条描画精致的眉却是蹙着的。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赵贵妃又开了口。
“我今天找你来,其实了奉了皇上的旨意,一来听听你的意思,二来――是和你说清一件事。”
郁竹心中的阴影在迅速扩大。
“不知娘娘想说甚么?”她道。
赵贵妃却转过脸去,将目光投向窗外花圃里一丛茂盛的萱草。
“董太医已向皇上言明,太子身子根基极差,原该静静养病,可他为国事奔波劳累,整日烦恼忧虑,以至身子每况愈下,如今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他――活不过今年秋天。”
一支破空而来的无形利箭,瞬间穿透了郁竹的心脏;她弯下腰,用手捂住了胸口。窗外蒸腾得令人窒息的热浪涌进来,将她围了个结结实实、水泄不通。
她喘息着,慢慢抬起眼睛看着贵妃。
赵贵妃望着侄女,目露怜悯,脸上却是神色不动。
“你喝口茶提提神罢,皇上命我带的话还没说完呢!”说着,她端起茶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皇上说了,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原也不指望他活过十八岁,如今他不仅长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而且还出息得很,可见事在人为,凡事没有定数;你嫁了他,他心境愉快,再由太医好好调治,活到五六十岁也不是没影的事,此其一。其二,倘若太子不幸――没了,你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来――太子留下的这点血脉,皇上自然极其眷顾,好生调教,以后你定能母凭子贵,安享尊荣。其三,倘若太子没了,你又没能替他留下子息,皇上向你允诺,你可以永远住在隆福宫里,一应的吃穿用度将按宫里最最上等的来。其四――”她忽然转回目光轻道:“皇上命我今天定要问你句准话,你――到底嫁还是不嫁?”

赵贵妃目不转睛地看着侄女。女孩瞳色如墨,脸色却极苍白。她一双扶着膝盖的手,正微微地颤抖,拇指指甲被掐得雪白。可是,她的后背却挺直了。
过了一会――
郁竹轻轻答道:“我嫁!不管他活五十年,五年,还是五天,我都愿意嫁给她。”
赵贵妃挑了细眉,似是受了些震动,然而,她终究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她端起茶盅抿了口,道:
“那天董太医替太子诊脉后,立即向皇上禀明了实情――太子的病已回天乏力,那时我和惠妃都在一边。唉,太子临危,允王又去了西疆战场――听说也是战局不利,皇上忧心忡忡,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才几天的工夫就白了不少头发。惠妃便提了这个主意,按照民间冲喜的说法,让你嫁给太子――宫中有了喜事,说不定万事逢凶化吉。她又主动提出来找你。皇上毕竟是圣明之人,知道若是惠妃来找你,说不定隐去太子去日无多的实情,而只将喜事告之;你一个小丫头,高兴之下稀里糊涂谢了恩――亲事虽然成了,但纸包不住火,那时倒显得我堂堂皇家对你使了甚么诓骗手段。所以,他来紫极宫找我商议,并命我转告于你――你若不答应亲事,他绝不怪罪,你自行回转赵府即可;你若应了,那皇上也保你一辈子富贵无极。”
说到这里,赵贵妃低头喝茶,又道:“我已将皇上的意思对你言明。郁竹,嫁人是终身大事,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要意气用事!”
郁竹想了想,站起身,轻轻跪倒在赵贵妃面前。
“郁竹多谢皇上和娘娘的好意!”她道,“请娘娘向皇上禀明,太子殿下既将玉如意递到郁竹手中,那郁竹也不能辜负他的心意!郁竹发誓,无论将来发生甚么事,郁竹永远守着他服侍他,终身不悔。”
她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目光坚定而明亮。
赵贵妃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终于,赵贵妃点点头,道:“你回去罢!回去之后不要和太子多说甚么,免他生疑。我们会去安排一切。”
郁竹伏下身子,朝赵贵妃重重磕了三个头。
她辞了娘娘,拖着脚步,勉力回到隆福宫,才进门,几个瞧见她的宫女立即上来道:
“姑娘可算回来了,殿下在房里等你呢。”
郁竹一惊,这才觉察自己在紫极宫与娘娘一番长谈,这会太阳都下山了。她匆匆赶往寝殿,果然,之临半倚在床头,焦灼的目光正不停地往门口投来。翠澜端着一只托盘,站在床边。
看见郁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晏之临的目光蓦地定住,坐直了身体。郁竹赶紧上前,端过翠澜托盘里的药盅。
翠澜出去了。
郁竹强自压下心中的苦痛,冲晏之临盈盈一笑,开始喂他吃药。
晏之临默默吃完了药,等郁竹将药盅放好,他突然倾过身子将郁竹搂住了。
“刚才一觉醒来不见你的人,我真以为你又抛下我回南郡去啦!”
郁竹亦紧紧抱着他,心想,老天爷,求你可怜我们,不要把我俩分开。若他的命已是天数,那么也拘了我的命去;我俩一同去阴曹地府,总好过阴阳两隔。”

十天后。
郁竹领着宫女,顶着腾腾的暑气,回到隆福宫。午后时分,太阳高挂,然庭院深寂,小径浓荫遮蔽,与方才紫阳殿堂皇郑重的气象截然不同。她翘首望了眼晴空丽日,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天起,她与之临间,便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假山后传来,不一会,三人转出山角。为首之人,二十上下,面皮白净,正是常随在董太医身边的太监小林子。他垂着脑袋,嘴角耷拉,好像颇为烦恼忧愁。
郁竹站在了原地。
小林子却也瞧见了她。他赶紧过来,嘴里支吾了一会,才向她躬身问好,却又没等她问话,便匆匆离去了。
郁竹望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一紧,弃了宫女,转身便跑。
奔进屋里,拂开竹帘,室内清静杳然,晏之临好端端靠着床头,闻声侧过脸来。郁竹长长松了口气。
她走到床边,顺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又问他睡得可好,是否服过药。可是过了好半天,晏之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瞅着她。
然后,晏之临开口轻道:
“郁竹,我真是对不住你。”这一句,却是答非所问。
郁竹一怔,放下手来,却见晏之临的脸色极是异样。
她的心开始噗通乱跳,不过她还是稍稍定住了心神,勉强一笑,轻道:
“之临,你说甚么呢?”
晏之临的唇边,却也浮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二年来,我也没让你过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还要你来照料我这个将死之人。”
郁竹的脑袋轰隆一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他全知道了么?
晏之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点点头,道:
“是的,小林子经不住我的一顿喝问,吐了实情。父皇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他注视着她,眼中却全无责备之意,“本来你可以回南郡去,现在却为我滞留宫中――虽然是我强留下你;可是你若下了要离开的决心,谁又能拦得住你?唉――”他长长叹道,“你的心肠总是这么软。”
他将目光缓缓移往帐顶,好一会,又道:
“甚么云湖,甚么云州,统统都是妄想。郁竹,你回家去罢,不用管我,甘泉宫里我说的话不作数了。”
“家?”
郁竹茫然一会,也将目光投向帐顶。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小林子没来得及告诉你么,今天上午我在紫阳宫受了皇上的册封,现在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晏之临倒吸一口气,双手撑着床面,猛然坐起。
“你疯了么?”
他狠狠地瞪着她。
“他们逼迫你了么?”
郁竹亦望着他,摇了摇头,道: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晏之临胸膛起伏着,又咳嗽起来。
“这么大的事,却没人告诉我;可见他们的心里,还是有鬼的。郁竹,你怎么能答应他们呢?”
郁竹替他轻轻抚背,微笑道:
“我问你,倘若我的头痛症越发严重,大夫判我半年寿命,你会不会厌弃我呢?”
晏之临目光猝然一亮,似有了悟。他摇摇头。
郁竹点点头,眸光十分柔和。
“那么,我也不会。”
晏之临凝望她,沉默良久,倾身过来搂住她。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垂下了眼帘喃喃道:
“可是,郁竹,你今年才十八岁。”
两个月后。
八月的一天,晏晋带着五六位后妃,来隆福宫探望休养多日却病况日下的太子。晏之临已无法下地,只能躺在床上向父皇问好。他睡了半日,精神尚好,与父皇谈了多时,却隐有交代后事的味道。几位随同前来的后妃撑不住,都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晏之临望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郁竹,道:
“郁竹,你过来给父皇跪下,好么?”
郁竹微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还是依言过来,跪了下去。
众人亦是面面相觑。
晏之临道:
“父皇,儿臣若是不治而去,求您让她回赵府去。”
郁竹心头大震,抬头看向晏之临。晏之临却只看着自己的父亲。
晏晋看了眼郁竹,皱眉道:
“她是你的王妃,如何能随便出宫?”
一旁的惠妃亦道:
“她与你名分已定,如今虽未诞下子嗣,也是皇家的人――”
晏之临微阖上眼,道:
“我俩并未圆房,她现在仍是清**净的女孩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无数道揣测、猜疑的目光落到郁竹身上。
郁竹微微发起抖来。
晏之临道:
“父皇莫要怪她!是我身子不好――我俩没有夫妻缘分――所以,请父皇下旨撤去她的王妃名衔,放她出宫去。她既然还是姑娘家,自然回赵府便可。”
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直着脖子死死盯住了父亲。淡如白纸的脸颊泛起一层红光,盖着被子的胸口亦微微起伏。
屋中突然沉寂。众后妃不敢出一声大气,只看着皇上如何发话。
晏晋先是不悦,良久,他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好罢,希望你母后不会责怪我。”
晏之临如释重负,冲父亲微微一笑,道:
“父皇如此宽厚仁慈,母后泉下有知,必定含笑称许。父皇向来一言九鼎,儿臣很是放心。”说着,他从被下伸出一只手,轻触郁竹的臂膀。
“郁竹,给父皇磕个头罢。以后,倘若我不在了,他仍会好好顾惜于你。”
郁竹侧首去看晏之临。后者亦正凝视她。如丝的目光,混着爱恋、怜惜以及淡淡的欣慰,将她的心缠绕得又麻又痛。
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好的,我愿意领受你的这份心意。
纵然没了名分,也许阴阳相隔,可是,无论我飘落何方,我的心里,只你一人而已。从甘泉宫那刻开始,直至遥远的未来,你,永远是我的丈夫。
窗外,夏日的玫瑰浓丽鲜艳,一只翠色小鸟箭一般掠过长空,飞向远方。
郁竹朝着晏晋,重重地叩下了头。
晏之临的唇边扯出一抹微微的笑意;然后,他疲乏地阖上了眼。
这是晏之临最后一次当众流利连贯地说话。随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昏睡。在太医们匆匆而沉重的脚步声中,内廷开始派人置办上好的棺木,隆福宫里一片愁云惨雾,叹息与抽泣充斥宫中每个角落。
郁竹足不出户,整日在床头看护。晏之临难得清醒一刻,她便小心翼翼地喂其吃药,或者趴着床头与他细语,偶有经过房门的宫女看见这一幕,总会不由自主地松口气,觉得也许上天也不忍心生生拆散这对情深意重的年轻人罢。
然而,晏之临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郁竹的话也越来越少,她默默地散步、看书、做事,或者独自坐在院中发呆。晏晋答应了皇儿的请求,但没有立即下旨撤她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未与晏之临行过真正的大婚之礼,因而仍是长发垂肩的女孩儿装束,隆福宫里的太监宫女仍称她为“赵姑娘”。
时光推移,一晃眼间,就进入了九月。蔚蓝的天空渐渐深远,庭院里的风也不再燥热。
这天傍晚,晏之临突然醒过来;他的精神竟比往日好许多,倚着床头由郁竹喂了小半碗参汤后,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光彩。
窗外正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他又提出要去院中瞧瞧。郁竹好生犹豫,却见他神情迫切,最后还是同意了。翠澜帮着她,替晏之临穿好衣裳;然后,两个太监上来,将他从床上抬起,轻轻放入预备下的锦榻中,再严严实实地盖上被子。
锦榻被小心地抬入后园的大柳树下,随行的太监宫女都退了下去。
秋风拂过,掉光了叶的柳枝簌簌作响。
阳光透过枝杈,将两人的身影映得斑驳一片。
半盏茶的工夫里,两人都安静极了。
忽然,晏之临轻轻地叹息。
“二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你的。”他道。
郁竹坐在榻前,抬头望着静静伫立在远处的矮矮山墙。
“我是个瘸子,生来没甚么用处,赖着父皇的怜悯和母后的荫护,勉强活着,过一日算一日,偶尔天气好时,会到后园来看风景解闷。这时,你突然从月洞门里转出来,拾阶而下,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你穿着一身浅浅的绿衣裙,言语神态与别家姑娘全然不同。过后的整整半个月里,我一直在猜想你的身份,甚至觉得可能是林子里的树精花仙,怜惜我这孤寂之人,所以幻化**来陪伴我。
郁竹心里又甜又苦,闭上眼睛,将脸颊紧贴他的胸口。
晏之临也闭上眼睛,继续道: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你。宫中之事一再重复,我不在意袁黛的离去,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也随他人远去。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推开轮椅站起来,虽然有些力不从心,却尽力支撑着等待成功的到来。可是,当这天终于来临,你却不顾我的哀求,铁了心要离开我。郁竹,假如没有了你,我做的这一切,还有甚么意义呢?”
郁竹隐忍不住,抱着他的肩头,生平第一次,失声痛哭。
“也许这只是场梦,一觉醒来后,我们还好端端在房中坐着下棋看书!之临,我发誓,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啦!”
一只手抚上郁竹的头发。
“郁竹,我活不了多久啦!”
郁竹抬起头,晏之临定定地看着她。四目相距极近,他清澈的黑眸里,目光柔和无限,不见半丝哀痛幽怨;于是,郁竹也暂时忘了悲恸。
“答应我,出宫去,然后――好好活着――还有――要幸福――好么――”晏之临凝视她,道。
郁竹怔了一会,咽下喉中一点血腥气,摇摇头,轻道:
“我们一起出宫去。”
晏之临冲她微微一笑,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她的。
“好的,无论到哪,我都陪着你。”
“答答”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一个高大的阴影映在锦榻上。
郁竹回头一瞧,含泪笑道:
“之临,快瞧呀,我们的小瘸子来啦,它长得这样健壮,真是漂亮!之临――”
她得不到他的回应,于是转过头去。
她的之临,嘴角也含着微笑,头歪在一边,在灿烂的夕阳余晖中,静静地睡着了。
郁竹想惊声大叫,可是,她的声音噎在喉咙里,所发出的,只有弱到极致的呜咽。
“之临――之临――”
“哗啦啦――”
两个正端茶过来的太监,摔了手中托盘,伏在地上一路爬到榻前,长声哭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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