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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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小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向笠云渡。
前面的少年人身形灵活,人高腿长,跑得甚快;但是他总停下来,扭头很不耐烦地大声道:
“老鲍,你倒是腿脚利索些!”
后面一丈开外,一身材肥胖的老头,背着只大药箱,早已跑得气喘吁吁。他一边尽量加快步伐,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
“是――是――王爷――”
虽然鲍太医是太医院的老太医,但是,自从这少年人方才一脚踹开太医院的门,二话不说拽着他就跑,一直到现在,他不敢有丝毫怨言。
笠云渡就在眼前了。
少年人抛下鲍太医,甩开两条长腿,跑过长桥。当他看到那扇洞开的门户,脸色顿时一变。
他推门而入。
“郁竹――”他东张西望。
声音在笠云渡里回荡。冷冷的月色中,空空的锦榻静卧于地,哪还有半个人影在?
少年人不死心,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目光反复逡巡四周,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角落。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某处。
他蹲下身子,伸出胳膊从锦榻下捡起样物事。
月光下,摊开的掌心里,一块玲珑剔透的白玉,兀自发着温润之极的光芒。
他转身出门,正迎面碰上呼哧呼哧赶来的鲍太医。
“王爷,人在哪里?”
少年人伸手抵住老太医的胸口不让他继续前行。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罢!”少年人冷冷道。
老太医吃惊地看着他的主子。
少年人忽然将鲍太医狠狠一推,竖起浓眉,厉声喝道:
“没听清楚么?滚!”
鲍太医被少年人恶狠狠的表情吓了一跳,立即倒退数步,鞠了一躬,抱头鼠窜而去。
今天老天爷不开眼,否则自己运道怎么这般不好遇上了这颗小魔星?老太医边走边抱怨。其实他有所不知,今天老天爷已为他开了次大大的眼;倘若刚才进去救醒了那个一望便知发生了甚么事的病人,保不准明天小魔星就为着病人的清誉,找三两个侍卫杀他灭口了事。
少年人不再理会太医,只一人站在笠云渡前,呆呆地想了会心事,又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看了又看。
他忽然抬起头,眺望树梢后的重重飞檐翘角,喃喃道:
“隆福宫――难道你去隆福宫了么?”
郁竹摸索着用翠澜送来的热水拭了身子。翠澜已替她拿来一套衣裳。她一看,却是自己旧日在这里整理花圃时不小心溅污了替换下的;衣裳已浆洗干净,上面还依稀有着阳光混合花草的清香。
想不到,这衣裳如今派上了这等用场。
郁竹沉默着换上衣裳,又由翠澜帮着重新挽好发髻;终于,她又成了端庄合仪的赵家大小姐。
隆福宫,静悄悄的正门口。
郁竹站在门槛外,仰脸望着蓝底金字的隆福宫匾额一声不吭。
过了很久,她对翠澜微微笑了笑,道:“翠澜,郁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翠澜涨红了脸,想了想,又摇头,道:“姑娘,其实今晚甚么事也没发生,您不必谢我。”
郁竹认真地看了翠澜一会,道:“我走了,翠澜,谢谢你,再见!”说完,她转身而去。
“姑娘――”翠澜忽地在她身后叫道。
郁竹转过脸去。
翠澜倚在门上,怯生生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郁竹重新仰脸,目光最后一次在匾额上流连;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再见了,隆福宫。
再见了,之临。
甫踏入家门的一瞬间,郁竹便倒了下去。
她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呓语连连;可是,没人知道她在说甚么。
玉荟忙着给她延医诊治,好在这回大夫倒是胸有成竹。几剂汤药下去,高烧便渐渐退了。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场大病来势汹汹,直到二十来天后,病势才渐渐去了。
她可以下地了,却整日足不出户,呆在房里不是支颐独坐,便是抱膝沉思,半天不说一句话,不换一个姿势。家人侍女们只以为她有心疾,因此除小心翼翼地伺候外,也没人敢多和她说话。
暮春时节,大病初愈的郁竹在自己的小跨院里散步。她正蹲身为一丛月季慢慢地培土,盛梅走了进来。
盛梅是姐姐目前唯一的说话伴儿。两人对着花草指点了会,又略聊了会家常,盛梅望着姐姐苍白的侧脸,犹犹豫豫道:
“上午进宫见着永王殿下,他问起你的病况,还说下趟你进宫时,一定要去隆福宫见他一回。”
郁竹正整理花枝的手顿在了那里,然后,她轻轻拨弄一朵花瓣洁白的月季。
“以后,我不会再去隆福宫了。”郁竹微微摇头,道。
盛梅一怔,道:“为甚么?”
郁竹站起来。她蹙起一双秀眉,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阴影;清风拂过,她胸前的长发飘飘扬扬。
“我累了,我们回去罢。”她道。
然后,她拍去手上的尘土,转身往回走。盛梅连忙跟上,心里暗暗琢磨姐姐这句话的含义。
“盛梅――”走了一会,郁竹忽道:“下月初三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想提前给她上香祈福,过两天,你陪我去趟拈花寺,好么?”
“哦――”盛梅忙点头,道:“郡主娘娘的祭日啊,我自然要去的,可是永王那里――”
郁竹却不再说话。她神色漠然,眼望前方,慢慢走在碎石甬道上。
拈花寺里,烛火煌煌的大殿内,盛梅揉搓着发麻的腿肚,站了起来。她回头望了一眼姐姐。
郁竹依旧跪在佛祖面前,双手合什,默默地祷告。
她的病好了这许久,可是,她的脸色越发地憔悴而苍凉。
为甚么呢?
盛梅心想。
她与永王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盛梅很想问姐姐,可是她不敢问。以前的姐姐,性子平淡却柔和,而现在,她就像一块结了千载的冰,浑身寒意缭绕,让人不敢接近。
郁竹果然不再和妹妹们一起进宫。
初夏某天,久没见着郁竹的永王殿下,突然驾临赵府。可是,她竟没在家。合府上下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大小姐一大清早去了哪里。眉头紧皱的永王背着手在郁竹的小跨院里整整踱了两个时辰的步,最终失望而归。直到傍晚掌灯时分,郁竹才乘着一顶软轿,回到家中。

晚上,得了讯息的赵养性将大女儿叫来,责问端底。
郁竹不声不响,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父亲面前。
赵养性拆信一看,吃惊非小。这信竟是自己的老丈人南安郡王写给自己的,大意是郡王很想念外孙女郁竹,想接她回南郡住段日子;恰逢来永州述职的李忠下月就要回转南郡,可让其妻李氏珍珠陪着郁竹一同走。永州与南郡相隔千山万水,路途险阻,因此郡王特地派了一队人马来保护她们,这些人估计月末就能到达永州。
赵养性在官场历练多年,眼光何等老辣。郡王怎无端端地写封信来要求接外孙女回去,定是郁竹怕他不答应,先写信去求她外公出面。郡王既出面,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赵养性细细打量女儿。她默默地站着,眉间堆砌浓重的萧瑟与倦意。
她想抽身退出隆福宫了么?
赵养性忽地暗暗舒了口气。一直以来,他就不太赞同自己女儿与永王来往,当然更不赞同赵家与永王结亲。赵家若同永王结亲,立场便会陷入混沌不明的境地;这样,无论二皇子、贵妃那里,还是袁太师那里,他都讨不了好去。随风两边倒的墙头草,在朝堂之上并不受人欢迎,反倒受人鄙视。可是,永王当前,他怎敢明目张胆地反对!而这个性子执拗的女儿,也根本不听他的话。
如今既有南安郡王出面接了她去,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正好乘机撂摊子;她已届婚龄,最好南安郡王做了主,替她就地择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算了。
至于女儿为甚么铁了心要回南郡――
那自然是些小儿女家家的琐事了,估计是永王见异思迁,自己女儿赌了气。
赵养性淡淡地挥手,叫女儿退下。
儿女情长之事,他没兴趣。只要下月回南郡前,她还没反悔,那就谢天谢地了。
郁竹的南郡之行就这么得到了父亲的默认。
赵府南侧门。
门房里,两个换班下来的家丁凑在一起,眼望窗外静静停着的一辆马车,小声地议论着。
这个道:“哎,瞧见没?那辆马车又停那里了!嘿――隔三岔五停在我们这里,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一动也不动,也不见人走下来。不知道车里的人搞甚么名堂?”
那个一拍前者的后脑勺,道:“你就憋着点罢!别探头探脑的!上回张二哥一个憋不住上前喝问,结果人家扬手就亮出面内廷侍卫的金牌,张二哥被唬得一愣一愣不说,还差点挨鞭子!咳!这里面不知是宫里哪位主子呢!上头主子的心思,咱做下人的怎会知晓,许是咱们这里风水特别好呢――咳咳――咱们只管守好门就是!”
门房里两个赵府家丁鬼头鬼脑地朝这里张望,马车旁的张帷自然瞧得清楚。他皱皱眉,转过头去。微风拂过,雪白轻软的轿帘扬起,一个尖秀优美的下颌露了出来。
这阵子主子爷却不知是动了甚么心思,张帷心道,每每坐着马车到赵府门前,却又不进去,只呆呆坐着,直到天色发黑,方才怏怏回府。作为心腹,他自是知道主子追求赵家大小姐颇花了番心思,虽前者心有所属,不为所动,但后者浑不在意,乐在其中。这段日子赵家小姐不见了踪影,据人说是病了,于是主子爷也整日神思颠颠倒倒,浑然没了平日的倜傥风流。
张帷忍不住道:“主子爷,您为甚么不直接进去找她?王爷的身份在那里,谅她也不敢拿您怎样!”
车内,晏之原略弯下腰,肘关节搁在膝盖上,十指相抵,眼神茫然。
“见着了她,和她说甚么呢?”他喃喃道。
难道说――那晚的事,是我做的。现在我来你家,是想请你原谅我?
晏之原转动眼珠,望向赵府围墙外的那棵大树。
轻捷的身形在枝杈间跳跃,乌黑的长发在背后飘扬;亮若星辰的双眸里没有爱意,但那疏疏淡淡的目光通常没有恶意;两年多来,他已经学会了享受这样的目光。
那晚没能在笠云渡将懵懵懂懂的她当场捕获,现在事已时过境迁,真相若被揭穿,那么――
隐约的场景在他脑中闪过,他浑身抽搐了一下。
不,那绝对不能忍受,不能忍受!
他抿抿嘴唇,忽道:“前些天我闯了个大祸!”
张帷一怔。主子爷心细胆大,做事泼辣,他说的“大祸”,必定不是小事。
晏之原的话语从轿帘下一点点地渗出来,冷冷淡淡,带着丝丝寒意。
“可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后悔过。倘若可以重新选择,我还会那么做。”
张帷倒抽一口冷气。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晏之原坐在车中微笑。
是的,郁竹现在是他的了。
从今以后,她嫁永王,嫁平王,嫁父皇,嫁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没关系,只要她喜欢就好;可是,玉佩作证,她的身上永远留着我的印迹。所以,我们两个今生今世都会纠缠在一起,至死方休。
他端详着手中的双凤白玉佩,唇角挂一抹笑容。
金色的阳光落满车厢,人面玉佩交相辉映。
郁竹,你当初为甚么出手救我?为甚么让我认识你?我不是好人,不懂得知恩图报,只懂得不择手段去攫取我要的东西,包括名利、权势、地位,还有――你。”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冥思。轿帘上一道黑影闪过。接着,车外传来两个人的嘀咕声。
然后,来人下马跪下道:“主子爷,皇上有事急召您进宫。”
“哦?”晏之原收起玉佩,道:“甚么事?”
来人道:“属下亦不知!来传唤的黄门太监只说事情很急。”
晏之原道:“知道了,我们走罢。”
两个侍卫应一声,骑马转到前面引路;车夫一挥鞭子,马车立时奔跑起来,不一会就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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