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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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开始的这场大雪,陆陆续续地下到年后才告结束;不过人们为了年节的事忙得昏天黑地,倒也不很在乎外面的雪下得如何纷飞。直到人们可以坐下来定心地观赏雪后初晴之景时,这年已过了大半了。
正月十五,皇宫之中。
冬日的阳光照得花圃里银白一片。厚厚的积雪压着深绿的松枝,灌木丛下残留着一两片爆竹烟火的碎屑,似有若无地向经过之人传递着节日的一点喜庆气氛。通往各宫的大小道路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雪迹。
郁竹无心欣赏这冬日雪景。她低头走在通往隆福宫的路上,面容平静,行动从容,但一颗心早在这十来天里兜兜转转不知上下了多少次。
她叹口气。
十来天前在涌金门前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天――
当郁竹惊觉街角走来之人竟是之临时,也不再顾及甚么,立即迎着纷飞的大雪飞奔过去。她实在欣喜之极,待奔到晏之临面前时,嘴角眉梢已挂满笑意;但晏之临并没有以笑意回应她,而是凝视她片刻,转过身淡淡道:“我们走罢。”
他没去和晏之原打招呼,便拉着郁竹往回走。将郁竹扶上马车后,他却不跟上,而是回首朝涌金门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迈上车来。
马车缓缓而动。郁竹透过车窗,下意识地望了望涌金门。高大的门楼下,一人撑伞独立;忽然,那人俯下身去,似从地上捡拾起甚么物事。马车驶过的一瞬间,她看得清楚,那是原本披在她身上的白狐裘。
想必刚才跑得太快,以致狐裘从自己身上掉落下来――
自己居然也未察觉――
马车越驶越快,灯火闪烁的涌金门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雪中。
郁竹默默收回目光,坐正身体,却发现对面坐着的晏之临正盯着她看。
她的心“扑通”一跳。在与之临相处的两年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该向他郑重地解释点甚么。
“在赶往宫中的路上,我恰巧得了一个消息,说是今天的迎神赛会有人作歹,可能威胁到皇上的安全。于是我赶往涌金门通知四皇子,可没曾想遇到很多事,以致耽搁到现在。”郁竹讷讷道。
晏之临望她许久,道:“那只是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郁竹讶然道:“原来你也知晓。”
之临点点头,微微苦笑,“安置在熙春大街的那两门大炮,是我亲自主持与疏勒国使节交涉后订购的;此事隐秘,疏勒国又远在万里之遥,也是我写信说服西岭郡王,请他乘上京谒见皇上之际顺道运回永州的。”
之临又道:“我在宫中久候你不至,又听你家家丁如此说,就以为你去丰乐楼了。我先赶往丰乐楼附近二皇弟那里,又听说你其实在涌金门,便赶了来。还好,你果然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
之临三言两语,就概括了他大半天的行程。可是,等她那天晚上回府后,才从孙岭海口中得知,之临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不惜阻扰原定的计划,导致整个炮轰丰乐楼的行动往后延了大半个时辰。
那天统领京畿衙门负责丰乐楼诸般事宜、与涌金门的四皇子晏之原遥相呼应的人,正是二皇子晏之安;而从旁协助他的,是三皇子晏之清。晏之清对红衣大炮这等新兵器十分好奇,加之与晏之原素来交恶,所以二话不说就跟了晏之安来。正当一切准备就绪,军士就要点燃大炮引线时,永王晏之临突然赶来,说郁竹极有可能还在丰乐楼中。此话一出,晏之安、赵养性、孙岭海等皆惊。孙岭海立即请命去丰乐楼暗查,但终未找到郁竹的踪迹。晏之清早已迫不及待,先怪赵郁竹多事,然后逼着赵养性表态是欲以国事为重还是以女儿为重,赵养性头上青筋直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晏之安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炮口正对准自己表妹,其立场也没有表明得太明确。但是,那天的晏之临一反往日的温和淡然,严令军士在找到郁竹前,绝不准点燃引线。
今日的晏之临,已不再是那个终日困于隆福宫的轮椅少年。他在皇帝面前说话份量日重,在朝廷中的声望和地位也与日俱增。因此,晏之清尽管暴跳如雷,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拗这位大皇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连孙岭海也觉得,若再拖延下去,对方很可能有所察觉并采取对策;朝廷酝酿月余的这个计划,也许将功败垂成。
郁竹却是杳无音信。
事情简直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正在这时,一个赵府家丁突然跑了进来,大叫在涌金门见着了大小姐。原来,那个送郁竹进宫的侍卫,突然想起小姐离开时依稀说起要去涌金门一趟。一个家丁快马加鞭赶到涌金门,果然在门楼上发现了郁竹,狂喜之下,也没上前和小姐打招呼,立刻狂奔至此禀报。结果,平时做事四平八稳的赵养性,上前就给那倒霉的家丁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王爷得此消息,二话不说,又赶去了涌金门。”孙岭海道。
想到这里,走在宫中的郁竹又大大叹了口气。
之临费恁大的周折,在涌金门前找到了她。可是,她在做甚么?
和别人共撑一伞,站在那里,闲适地观看烟火;身上,还披着别人的衣裳。
事情怎会是这样?她懊恼地摸摸脸。
那天,她很想和他郑重地解释,可是,他双目微闭,脸色苍白,唇色发青,看上去是那样劳累。她只有默默上前替他掖掖衣裳,让他好好靠在软垫上。他的手指尖,是那么冰凉。
她一直握住他的手指。
也许――根本不用费神解释甚么;他们之间,并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的。
他将她直接送到赵府后回了宫。
接下来,大家都忙起了过年的事。正月里,郁竹去宫里给贵妃娘娘和其他娘娘拜年请安,还应邀去张家李家拜访;晏之临更是忙碌。身为皇长子的他,随在父皇身边,祭天,祭拜祖陵,还和其他皇子在园子里轮番招待朝臣和各国使节。
所以,整个正月里,他们再没见过面,自然也没说过话。
脚下的路,开始狭窄起来。走过这段鹅卵石漫成的甬道,就到隆福宫了。
忽然,前面灌木丛哗哗响起来。一团雪球骨碌碌地从花圃里一直滚到道路中间,把郁竹吓了一跳。
她弯下腰去细看时,雪球慢慢竖了起来。
原来是只肥呼呼、肉滚滚的长毛兔!
郁竹一笑,这不是养在隆福宫的兔子么,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她正要上前,忽听背后穿来一阵“咯咯”的清脆笑声,然后有人道:
“看你往哪里跑?”
一阵轻风刮过,一人已越过郁竹,到前面俯身抓住兔子的一对长耳。
那人慢慢提起兔子,抱在怀中,然后站直了身子,正与郁竹打了个照面。
银妆素裹的天地中,立了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她身材纤秀,肌肤明艳,眸子清亮,着一身白色素绢襦裙,腰系银红绢带,墨玉似的长发垂到胸前,用长长的银红丝带轻轻挽住。
郁竹皱眉,神思有些迷离。
这女孩儿莫不是院中的冰雪幻化而成?为甚么看上去如此晶莹无暇?
冰雪仙女歪着头瞧了郁竹会,忽然俏然一笑,道:
“你是赵郁竹吗?”
郁竹扬眉。
冰雪仙女果然有先知先觉的本事。
美丽剔透的女孩儿抿嘴一笑,道:“我是隋芊芊。”
“隋芊芊?”郁竹喃喃着念了几遍名字,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立即脱口而出,“你是隋芊芊?芊芊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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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芊郡主,想必是月前随其父西岭郡王一同上京的。只是――她为甚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有,她怎会认识自己?的cb
虽有疑问,却不便在脸上流露,郁竹上前施礼问好。
隋芊芊是西岭郡主,按礼数,只用嘴上答礼即可,但她仍盈盈地欠身还礼。
两位姑娘彼此站定。
隋芊芊轻轻柔柔道:“赵姑娘可是往隆福宫去么?我们一起走罢。”原来,她也正往隆福宫去。
郡主既有如此提议,郁竹自然点头称好。
隋芊芊轻挠兔耳,道:“之临哥说,赵姑娘常来隆福宫;所以,方才见你的形容模样,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果然没错呢!”她的话,解去了郁竹心头的疑问。
郁竹淡淡一笑,道:“王爷在吗?”
隋芊芊道:“在。王爷前几日忙得不见人影。昨天开始好容易空了些,可还是早早起来,读书批折子,皇上那边交了好些事过来呢!”
郁竹侧脸看了隋芊芊一眼,后者抱着兔子漫步,眼帘低垂,长长睫毛一动一动。
两人说着话,踏进了隆福宫的门槛。几名当值的宫女笑迎上来,接过隋芊芊臂弯的兔子,又引两人进了屋。
两人穿过花厅。刚掀开书房的软帘,郁竹便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斜对的角落各放了个铜火盆,而晏之临正坐在一张太师椅里看书。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来,见她二人同时进屋,先是一愣,继而微微笑着招呼她们。
“芊芊,郁竹,你们都来了。”
旁人在场,郁竹从不表现得与之临过分熟饪,所以,她低身施礼;但隋芊芊已然走到他面前,笑道:“之临哥,你一大早在读甚么呢?”
晏之临亦笑,直接将书递到她手中。
郁竹慢慢上前。
晏之临眉色如墨,双目湛亮,但面容瘦削,脸色并不比年前好多少。她心里一沉,就想问他这几天的身体及饮食起居状况,忽见他的目光攸地落到自己脸上。不知怎的,那天的事模模糊糊地又浮上了心头;怔怔仲仲间,她竟一时不知先说甚么好。
这时,翠澜端着托盘进来,给两位姑娘安茶。郁竹便转头找起椅子来。
隋芊芊把书搁在桌上,用细细柔柔的口吻,阐述对书的看法。这番话,不算是极有见地,但她说得有条不紊、自然从容,加之容貌美丽,声音泠泠,令人听得颇觉愉快。
这位西岭郡主,倒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呢,郁竹心想。
郁竹今日进宫,是要和晏之临解释那天的原委,但现在这番情形,倒叫她不知该从哪插进话头。她只好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二人说话,偶尔支应一两句话。
晏之临心情似乎不坏,和隋芊芊你一言我一语,脸上还不时闪过笑容。
郁竹的心情,却有些阴郁起来。
三人坐了大半个时辰,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掀帘子的声音,有人走进屋来。
隋芊芊一看,立即站了起来,满脸欢笑,道:
“姐姐,你怎么来啦?”
郁竹回头一看,来人身材袅娜,容颜俏丽,竟是袁黛。
袁黛见她,亦是一愣,但她随即上前去给晏之临施礼,然后见过隋芊芊,最后才与郁竹略略欠身,并淡笑道:“赵姑娘也在呀?”她唇角稍翘**些许笑容,但眼中的目光仍是一如既往的高傲漠然。
郁竹站起来,礼貌地和袁黛见过。
袁黛却不再理她,回身道:“王爷,惠妃娘娘请您和芊芊过去。”
晏之临道:“娘娘她有甚么事?”
袁黛摇摇头,道:“我也刚从家里来。”
屋中各人暂时沉默。
郁竹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起身,从从容容笑道:“巧了,王爷――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事,需立即赶往紫极宫一趟,我还不太好意思说呢!”
隋芊芊笑道:“是么?那再好不过了,赵姑娘,我们一起走罢。”
晏之临的脸上却闪过一道阴影――郁竹没有看见,她很快地转身,正欲往门口去。
“郁竹――”
晏之临突然出声唤住她。
郁竹回过头去。
晏之临皱着眉头,默默地看了她半晌,道:“你能在这里等一会吗?我去去就来。有些事情,我要和你说。”
郁竹举目凝视他,轻声道:“甚么事?”
晏之临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着随在袁黛身后的翠澜道:“翠澜,你好生照顾着赵姑娘,直到我回来。”
说完,他猝然出屋而去。袁黛表姐妹急忙跟了上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铜火盆里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
郁竹呆呆站了会,发现翠澜正眼巴巴看着她。她只得笑了笑,让翠澜只管下去自便,后者应了声,也出屋而去。
她坐下来,发了会怔,又长长叹了口气,忽见长案一角的花瓶光秃秃的,想是自己月余未来,原先采摘的花枝已经残败,被宫女收走。然而不知甚么缘故,新鲜花枝没有及时换来。
她决定找些事做,于是推开直接通往庭院的门,踩着厚厚的积雪在院中绕了一圈,最终剪了两支开得盎然的红梅,走回来,将其小心地插进瓶中。
书桌上稍显凌乱。她又忙着把书分门别类归置整齐。忽然,书下压着的某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拈起一瞧,纸上写了三四首小诗,诗句流畅,字迹清秀。诗句间还有七八处划了圈,旁边另敷了两三字。

郁竹低头默默看着这张纸。
纸上的字迹,明显出自两人。倘若真有字如其人的说法,这纤秀的字迹,虽然她从没见过,但想来――应该出自一个美丽的女子;而诗旁眉批一般的字,是她平日里见惯的。
之临对诗词有所小得。风雨凄凄、不适宜户外活动的日子里,他俩喜欢在书房里消磨时间,他便会做一两首小诗,叫她随意品评。
她的思想,突然凝滞;也许――是不愿再细想下来。
好一会――
她将诗笺端端正正地压回砚台下。
她垂下眼帘,继续一丝不苟地整理书籍。
忽然,窗子那边传来一声叫唤――
“郁竹――”的7c
郁竹猛然转身,眼中亮晶晶的。
“之临,你回来了么?”
然而,窗外空荡荡的,并无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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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失望中,她还是走到窗边,探头往外望了望。
廊下忽然一阵扑棱棱地响。
金刚鹦鹉大爷拍着翅膀又嚷嚷开来――
“郁竹――郁竹――-”
那口吻竟和之临素日唤她的口吻一模一样。
郁竹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走出去。大爷瞧见了她,嘴里叽叽呱呱,身体上蹿下跳,高兴坏了。
郁竹见它如此模样,亦是抿嘴一笑。这一笑,原本郁沉沉的心情就开朗了一些。她干脆从屋里挪出张椅子来,搬到鹦鹉架下。
大爷“笃”地啄开一枚果子。
郁竹摸摸它油光水滑的羽毛,坐下来,眺望远处。
上午的阳光斜斜地洒落她肩头。这个十八岁的姑娘,生平第一次,为了“情”字,心头积了沉沉的愁绪。
“之临,我今天来,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她喃喃自语――
“那天我从涌金门下来,乍见外面又是雪花又是烟火,就略站了站,谁知四皇子突然追了过来――”
她托腮凝坐。
“呵,我为甚么还要说这些呢?之临,你我之间本无外人插足之地,所以,郁竹这番解释,亦属多余,是么?”
“那天涌金门发生了好多事,有人行刺皇上不遂被擒后自尽。啊――之临――这个行刺皇上的人,我居然认识的,那是个心地很好、长得很美的女孩儿,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她为甚么要行刺皇上呢?我觉得,她定是身不由己的,她注定要做那天的牺牲品。呵――之临――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人委实太多,每个人都如同落到棋盘里的棋子。棋子,又怎能决定身落在何处呢?”
“之临,我俩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也许身为皇子的你,可以抉择的道路,比我多一两条罢;而一介女子,即使身份高贵如同我的母亲,也只能乖乖地等待命运的安排。但是,之临,我想我俩是幸运的,因为在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前,我俩遇见了彼此,对么?”
廊下光影斑驳。大爷吃饱喝足,抖了抖翅膀,趴在冬日煦暖的阳光里,懒懒地打起了瞌睡。
郁竹仰起了头,目光在庭院里来回游移。
池塘边的空地,是她平日练剑的地方。在腿脚尚不灵便的日子里,他就坐在轮椅里静静地陪她。她练多久,他就陪多久。
树下的小圆桌――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和她时常半日半日地坐在其旁读书下棋,一一品尝她从外面偷偷带进来的精美或者奇怪的糕点。
那段长廊,因地势平缓,是旧日里他练习行走的地方。就在那里,他不用拄杖,不用搀扶,第一次平平稳稳地走满了十五步。
之临,我早已知道――我俩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相依为命的人,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么?
郁竹微微笑起来,眼角却已濡湿。
“姑娘?”
背后忽有人出声唤她。
郁竹回头看去,原来是翠澜。
翠澜看着她,迟疑道:“贵妃娘娘派人来请姑娘立即去紫极宫。”
“哦?”
郁竹一怔,心想,为免尴尬,刚才自己主动提出要去紫极宫,没曾想成了真事。她仰脸望了望天空,太阳已挂至树梢――此时将至正午了。
之临去了近两个时辰,仍没有回来。
她正自转念头,旁边翠澜忽道:
“姑娘――”
郁竹转脸看去。
翠澜原本垂着的眼帘,这会儿突然抬起,清秀小脸微微发红。她嗫嚅道:
“您别怪王爷,王爷他一定会回来的。”
郁竹静默半会,最终对这个老实忠厚的小宫女一笑,温言道:
“贵妃娘娘既特地遣人来寻我,想必那里有急事;这样罢,我先过去,王爷回来后,你来紫极宫找我便是。”
小宫女勉强点头。
御花园里,郁竹随着两个紫极宫宫女走在小道上。忽然,前面的横道穿来一阵脚步声。两道相交处松树、灌木长得茂盛,若不特别注意,分别走在两道的人彼此瞧不真切。然而,那行人走到树木长势稀疏处,郁竹看得甚分明。走在前头男子青衣黑裘,身边女子白衣皎皎,后面跟了七八个宫女。一行人渐渐走远,低低的笑语却是随风传来。郁竹悄立原地,目光紧随那两人的背影,一时几乎失神。
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姑娘?”
郁竹惊醒过来,转脸一瞧,两个随行的宫女正不安地看着她。她勉强一笑,道:“我们走罢!”说完,她举步便走,宫女急急忙忙跟上。
今天的紫极宫非比寻常的热闹。除今早与郁竹一同进宫的赵氏姐妹外,还有五六位别宫的娘娘及几位从未谋过面的宫外女眷在座。大家团团围在一起,正喝茶磕瓜子聊天。
郁竹上前依次给赵贵妃及各位娘娘请安,又与其余的贵妇人见了礼,最后就想回姐妹中间坐下来。
赵贵妃向她招招手,蔼言道:
“郁竹,你过来瞧瞧这是谁?”
郁竹依言上前。
这时,坐在赵贵妃左首第一位的一名中年妇人缓缓起身。她年约三十五六,身量中等,面庞微圆,双眼紧盯着郁竹,神情极是兴奋激动,两片嘴唇甚至在微微颤抖。
郁竹十分疑惑。这妇人的容貌甚是陌生,但细细看去,其眉目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脑子转得飞快。
脚步慢慢移动间,遥远的儿时记忆忽然闯入了她的脑海。
“珍珠姨?”她脱口而出,“你是珍珠姨?”
被唤作珍珠姨的妇人已忍不住热泪盈眶,上前紧紧搂住了郁竹的肩膀。郁竹闻着珍珠姨身上淡淡的味道,记忆的闸门瞬时洞开。珍珠姨亦是南郡人,从小便是母亲的好友,当年在南郡时,她常来赵府给母亲和自己做伴;后来她同母亲一样,嫁给了东越派驻南郡的某位将军。然而,自赵家搬到永州后,郁竹和母亲就再没见过她。没想到,十年之后,珍珠姨出现在了永州。
过了好久,珍珠姨才将郁竹恋恋不舍地放开,却又拉着她的手从头瞧到脚,满眼皆是欢喜。
赵贵妃在一旁笑道:“这次李夫人随李将军从南郡回来述职,前天才到的京。今天进宫她正好说起了你,我一想竹丫头可不在这里么?就派人到隆福宫叫了你来。大家瞧瞧,正月里故人重逢,正是大喜事一桩呢!”的49
众女眷皆点头称是,郁竹与珍珠夫人一同向赵贵妃拜谢。
女眷们说说笑笑。过了小半个时辰,宫女来报午膳已经备妥。于是众人一同移至前殿用膳。膳罢,她们仍回偏殿就座。冬天天冷日短,女眷们不再回去休息,只围坐着随意说些逸闻趣事打发时光。郁竹坐在珍珠夫人身边,听珍珠夫人说起老郡王的近况。她深深地沉浸在童年的记忆里,不知不觉间,原本沉郁的心情被冲淡了好些。
这时,又有宫女来禀报,说是二皇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正候在外面。
赵贵妃喜出望外,立即宣见。
不一会,两位皇子来到殿中。郁竹坐在珍珠夫人身边,正与她说起母亲生前的事。珍珠夫人不停地抹眼泪慨叹。见众人安静下来,她们亦只得暂时住了口。
两位皇子下跪给赵贵妃请安,又逐次见过在座诸位嫔妃。余下的各女眷,却都忙着起身给他们见礼。郁竹见着晏之原,不由想起了之临,黯然之感重新涌至心上。
赵贵妃笑道:“你们这几日不是随着皇上办事么,怎么今日倒有空来瞧瞧咱们?”
晏之安一笑,道:“西岭郡王后天便要回转西岭,这会父皇正在文津阁宴请郡王爷。”
“哦?”赵贵妃道:“这么说,小郡主也要跟着回去了?那丫头乖巧伶俐,我倒很喜欢的。”
晏之安摇摇头,道:“听大皇兄说,芊芊郡主还要在宫里住段日子!所以,皇兄与郡主都去给郡王爷饯行了。”
听他如此言语,屋内众女眷的目光都接二连三地移到郁竹和四皇子身上。
除赵家几位年轻小姐,其余在座之人的心思,哪个不是玲珑九转!两年来,赵贵妃的侄女赵郁竹向与永王交往甚密,这已经是公开的事,但前段日子两人间无端牵扯进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四皇子;最近,远道而来的西岭郡主又在隆福宫出入频繁;今天赵贵妃遣人从隆福宫叫来赵郁竹,而永王正和郡主在文津阁给西岭郡王饯行――
表面上,二皇子晏之安说得平淡冲和、波澜不惊,但明眼人一望便知,这个中的情形简直玄而又玄。
屋中四皇子、赵郁竹两人脸色不动,目光平稳,仿佛没事人一般,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心下暗自揣摩纷纷。
赵贵妃不动声色道:“对了,顾家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随着丰乐楼的轰然倒塌,与这案子有关联的人包括潜伏丰乐楼的潘庭栋之流、潜伏朝廷的内线,均被连根拔除,其中首当其冲的是顾家。顾家原也是东越世族,却因这起案子引发皇上的极度震怒,顾家先被查抄,接着,包括顾昭泰、顾昭嵩在内的所有顾家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下了狱听候发落。这件案子,皇上仍交给已立了大功的二皇子晏之安与四皇子晏之原继续审理。
晏之安耐心极好,捡些案子中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一说给女眷们听。
大家听得认真,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郁竹却是心事重重。她和珍珠夫人说这会乘空出办点事,并谢绝了后者欲与她相伴的好意,站起来,悄悄溜了出去。
萧然寂静的园子里,有座小小的亭子。她走进去,倚栏坐下;栏下是一方小池塘,水面早已结了冰。
天地之间,万物似已凝固。
隔了一会,有个人慢吞吞地走进来,立在她身侧。
郁竹用眼角余光扫去,发现是四皇子晏之原。
“殿下,烦您走开些好么?郁竹想独自坐会。”郁竹道。
晏之原置若罔闻,在她身边一**坐下,鼻腔里还重重哼了声。
郁竹不经意地伸了伸腿。
那人的脸,立刻挂上副皱眉呲牙的痛苦模样。
“上回你踹了本皇子一脚,如今还没好全呢!本皇子坐下歇会,总可以罢?”
郁竹扭过头不理他,目光停留在积着皑皑白雪的屋檐上。可是没一会,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耳朵上拂过的温热鼻息一阵接一阵。
郁竹头也不回,只冷冷道:“殿下,今天郁竹心情不好,耐心可能也没平日那般好。”
鼻息攸地没了。
郁竹转过头去,只见晏之原已将身子挪到一尺之外,目光颇显戒备。
她暗自摇头,心想,这人虽然心地不良,生性放荡油滑,对自己却也没做过甚么坏事。那天在涌金门下,他甚至在雪地里为自己挡寒遮雪。
自己心情不好,却也不能迁怒于无辜之人――
这么想来,她叹了口气,轻道:“这里天寒地冻,殿下还是请回罢,还有――那天多谢你的裘衣。”
晏之原盯着她的眼睛,好半晌,他忽然道:
“你哭了!”
郁竹回过头去。
“没有!”她断然否认。
晏之原不依不饶。
“你就哭了!”
郁竹抬手抹了抹眼角,依旧道:
“没有!”
密密长长的睫毛里,晶莹的小水珠儿正闪烁其间。
一块丝帕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擦擦罢!”
郁竹愣愣地盯着它。珠灰色的丝帕质地上乘,一角还用五彩丝线绣着朵精致的小花。稍倾,她缓过神来。
“不用了,谢谢。”
“擦擦嘛!”背后那人重复道,还将帕子凑过来。
郁竹只好用手推开它,“不用!不用!”
那人明显有些赌气,咬牙道:“擦嘛擦嘛!”
“不用不用!”
……
就这样,两人坐在那里为了块丝帕推来挡去。
不知何时,郁竹突觉背后有些异样,回头一瞧,不由呆住了;晏之原却也觉察到了,扭过头去看了看,手举着那块帕子顿在半空。
多年以后,郁竹仍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有些事,看似巧合,但冥冥之中,一切已有天定。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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