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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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拥挤不堪,但所有人都被晏之原的侍卫挡在了三尺之外。那几个泼皮无赖早逃得不见了影踪。
“为甚么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时间遇到你?呵――”晏之原轻轻地笑,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坏。
郁竹道:“我是特地来找您的,有事要和您说。”
“哦?”晏之原缓缓放下胳膊,目光熠熠,“甚么事?”
郁竹侧脸看看四周涌动的人群,皱皱眉,没有说话。
张帷在前开路,十来个侍卫护卫着晏之原和郁竹,斜穿熙春大街,来到一处空阔的场地。空地周围,有大队军士看守,似是等闲之人不能擅入之处。
郁竹松了口气,抹抹额头的汗。
空地中央,搭着一处高台。高台以松木支持,有一人半高;外侧是十几阶宽阔的阶梯,里侧则与一座高大的门楼相接。郁竹以前也曾经过这里,知道那便是熙春大街上最著名的门楼――涌金门。涌金门已被粉刷一新,朱红的廊柱,黛青的石瓦,一眼望去,颇显堂皇富丽。
郁竹跟着晏之原,撇下侍卫,沿着一旁的台梯,上到涌金门楼上。这里原本是军士驻守瞭望之所,现在却已整修成深阔的大厅。许多人正来回忙碌奔跑,这里五六人弯腰铺着大红的地毯,那里七八人正架设木梯,准备将一盏一人多高的灯笼挂到檐下。大厅中央,一个穿着青袍官服的人正大声指挥仆役将桌椅搬到指定的地方。
晏之原也不和人搭话,径自领着郁竹,拐进厅侧的一间小阁。他将门带好,转身笑道:
“能让赵大小姐不惜屈尊主动来找本皇子的,必非等闲小事,说罢,甚么事?”
郁竹也不和他啰嗦,直截了当道:“新雪叫我来找您。”
晏之原讶然扬眉。好一会,他“嗤“地笑道:
“赵郁竹,看你不出,平时装得一派典雅和平的大家小姐风范,原来对本皇子和歌舞姬的事情,也有兴趣的!哈哈!你是来给新雪打抱不平的么?”他唇角上翘,眉峰耸动,颇显轻佻之意。
郁竹忍着胸中滋长的怒气,道:“不是!”她将新雪的话转述了一遍。
晏之原攸地敛了笑容,抬眼凝视郁竹,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深得不见底。
他该震惊、惊讶或者迷惑的,郁竹心想,可是,甚么也没有发生。
过了半晌,晏之原开了口,他缓缓道:“郁竹,谢谢你。”
郁竹摇摇头,道:“去谢新雪罢!皇上的安危,与百姓的祸福、东越的存亡休戚相关,你好自为之!”说完,她径直去开阁门,打算离开这里。
晏之原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郁竹挣了挣,却没挣脱。这人的力气,似乎随着身量一齐见长。
晏之原不由分说,拖着她倒走几步,又将她“嗵”推进一张圈椅里。
“你坐这里。”他道。
郁竹恼怒地起身,却又给他推倒。晏之原顺势抵住了圈椅的扶手,将郁竹圈在了椅子和他之间。
他俯下身来,紧紧盯牢郁竹。
一柱阳光透窗而入,将两人笼在一片明辉中。
“啊――郁竹--,你今天真漂亮!”晏之原的目光毫无忌惮地在她身上乱扫,“头发梳得漂亮,梅花簪簪得漂亮,衣服穿得也漂亮――”不怀好意的目光逡巡了她胸前隆起的曲线好一会,最后将目光移到脸上,“唇上点了胭脂么?真漂亮啊!郁竹,说实话,你的脸色总有点泛白,就该用些胭脂的。下回,本皇子一定送你两盒极品胭脂,包你美得跟天仙似的!”
他的身子越来越往下,简直就要触及郁竹了,鼻息早已吹拂在她脸颊上。
郁竹是女孩儿,自比不得晏之原这种情场圣手脸皮赛墙厚。她强自镇静着,努力地将身子贴往椅背,脖子尽量后仰,又屏住了呼吸。
听他说话越发荒谬离谱,她也顾不得尊卑之分,皱眉道:“闹够了没?我还有事呢!”
晏之原轻撇薄唇,道:“知道!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自是急匆匆赶往隆福宫给我皇兄瞧的!不过么,现在本皇子很忙,可没空送你过去。”
“我自己过去就成。”郁竹道。
晏之原一笑,忽然将她拉起,拖到窗边,“砰”地开了窗,道:“你自己瞧瞧。”
郁竹倒吸一口凉气。此时的熙春大街,已然鼓乐喧天,漫天洒的五彩纸下,万头攒动,拥挤状况比方才更甚。
“迎神赛会已经开始,”晏之原道:“这条大街到皇宫的路全部戒严,所以,就算你有本事挤出去,也无法进宫了。”
“你应该有通行令牌。”郁竹道。
“当然有,”晏之原耸耸肩,“不过本皇子另有他用,不会借给你的;另外,二皇兄正在别处办事,你也甭指望他。所以,乖乖待在这里,等本皇子忙完了,也许可以考虑送你出去。”他忽然屈指轻触郁竹脸颊,“今天的确会有很糟糕的事发生。不过,本皇子发誓,决不让咱们赵家大小姐掉一根头发!”
在郁竹惊跳之前,他“咭”地一笑,转身夺门而出。
郁竹愣了片刻,好容易醒悟过来,也赶紧走出去。
晏之原正与那青袍官员嘀咕甚么,听到声响,两人都抬起头来。
青袍官员冲她躬身,恭恭敬敬道:“赵姑娘好,下官是顾昭泰,姑娘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请尽管吩咐便是。”
晏之原微笑着转身,负手扬长而去,竟不再看郁竹一眼。
郁竹勉强点头一笑,退回小阁。她又着恼又着急,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颓然坐回椅中,忽听窗外鼓声欢呼声一阵响过一阵,便也止不住好奇,走过去向下瞧。一队舞狮人恰巧经过,一人戴着木面具,在最前方持绣球导舞,后面跟着三只青狮。狮子蹦跳按节,脑袋左摇右晃,金色大眼一眨一眨。舞狮人后面,是个正仰头弄伞的伎人,高高的木架上,五顶红色大伞滴溜溜地转;那伎人左提右揽,大红伞从腕畔跃至额上,又从额上跳至唇端……
郁竹趴着窗台,看得发呆,忽然想起,之临自幼长在深宫,这番热闹景象,怕是从没见过;唉,若是给他瞧瞧,该有多好。
可是――
她又想起自己被困于涌金门,在宫中等候的他,迟迟不见自己,定然心焦。
她又烦恼起来。
太阳越过中天,渐渐向西去。
郁竹在涌金门小阁里待了半天,但她并不寂寞无聊。楼下演杂剧的、担抬阁的、在高空竹竿上蹦来跳去的,一拨一拨地经过,绝无重样,看得她眼花缭乱。
顾昭泰果然殷勤万分,不消郁竹交待,就早早差人送来一个烧得通红的大火盆,一壶清香四溢的好茶。
顾昭泰这个名字,郁竹却非全无印象。顾氏算得上东越世族,其族内颇有几人在朝中任职。
晏之原却没有再出现。
中午时分,一个仆役自称奉四皇子爷之命,送来一个食盒。食盒里端出来的菜品十分精雅,但郁竹无心享用。她向仆役追问晏之原的去向,那人却是一问三不知;非但如此,大厅里那个忙成一团的顾昭泰也不见了踪影。
午后,太阳时而躲进云层里,天气不如晨间那般晴朗。不知何时起,熙春大街持戟军士林立,一干百姓、艺人、乐匠都被拦到了道旁,中间的大道变得空阔起来。
郁竹心中一动,暂时撇去了所有念头,凭窗细瞧。约一顿饭工夫后,一行长长的队伍自东向西缓缓而来。御林军在前引路,后跟二十余骑红衣太监,接着,一辆辆马车由手执拂尘等应用之物的太监宫女簇拥着,辚辚地驶来;一眼望去黑压压地不见尽头。
看来,陛下今天是如期而至了。
郁竹默默点头,坐回椅中。不一会,二楼楼梯口已有了杂沓的脚步声。透过纱窗望出去,一大群人渐次进入大厅。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个身披黑裘的中年男子,膝盖处明黄袍角若隐若现。旁边紧随的那个,身量既高,又是金冠雪裘,郁竹亦是一眼认出他来。
晏之原,总算出现了。
瞧了会,郁竹忽地想起一事,心里又打起突来。姑母赵贵妃若随驾前来,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于是,她又去寻赵贵妃,可是,一圈看过,并没见贵妃的身影;非但如此,连惠妃、田妃等几位娘娘也是一个不见;而且,平日里常伴驾的几位近臣都不见踪影。
仔仔细细地认过去,此刻随在皇上身边的大臣与嫔妃,脸容都甚陌生。
这情形颇有些怪异。
新雪的警告隐隐浮上她的心头。
她闭眼按按额头。有些关节,似乎有些不通,难道――
嗯,先待在这里静观其变罢!
厅里之人纷纷落了座。因隔了段距离,加之窗外声音重新嘈杂起来,他们的言语,郁竹也听不真切。她只看见之原与那顾昭泰先后跪下,似在禀报事宜。
忽然,楼下传来齐整悦耳的笙乐。郁竹隔窗观望,只见与涌金门相通的高台上,一群妙龄女子正翩翩起舞。十多名身着艳粉洒金舞衣的女子列成圈,将一名绿衣女子围在中间。绿衣女子随音律轻舒腰肢。少顷,她轻轻一跃,长长的绿蝉翼纱披帛,如流云般舒展开来。
忽然,绿衣女子离开高台,如同小鹿一般,沿着与涌金门相通的天桥,盈盈地跳入大厅。宽广幽深的大厅,顿时成为她的舞场。她舞姿曼妙,腰肢轻软得仿佛微风拂过杨柳。
郁竹隔着纱窗,紧紧注视这绿衣舞姬,眉头越皱越紧。
隆福宫。
晏之临坐在椅中。长条案几上,郁竹那件素青斗篷整整齐齐叠着。赵府两名侍卫刚刚离去。
据侍卫说,郁竹出家门后不久就跳下马车失了踪,她走得那么急以致斗篷都忘在了车里。他们在道边左等右等不见人,无奈之下只得分成两队,一队进宫说明情况,另一队则挤进人群找人;但刚才赵府最后两名侍卫来报--熙春大街人太多,实在无法找到小姐踪迹。
熙春大街--丰乐楼--
晏之临深深地呼吸,脸色苍白得仿佛庭院里的那堵照壁。
他“嗖”地站了起来。
“王爷,你怎么啦?”
淡淡雅雅的声音,轻柔又宛转。
他回过头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发如云,衣胜雪。她睁大一双盈盈的水眸,关切地看着他。

涌金门二楼小阁。
郁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熙春大街――涌金门――危险――”新雪的警告以及那亮得异乎寻常的双眸,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危险!
与此同时,大厅里,绿衣舞姬慢慢欺近皇上。
“嘿!”
一声女子娇喝骤然响起。
顿时,大厅里惊呼声响成一片。
是了!郁竹不假思索,推门疾步而出。
“小心!”她大声喝道。然而,她的声音已被淹没在刀剑相击和呼喝怒骂声中。
那顾昭泰率领十多名侍卫猛扑过去,将绿衣舞姬新雪与皇上隔开。新雪手持短剑,长裙翻飞,与众侍卫斗在一处。她的武功不甚高,没几个回合,就被人踢飞了兵刃,按倒在地上。
郁竹跑上两步,发现张帷等几名晏之原的贴身侍卫肃立一旁,并没上前助战。
皇上没有起身,除脸色有些阴沉外,似乎没有大碍。在座的大臣和嫔妃,也毫发无伤。
郁竹松口气,正要退走,却惊觉自己已到了厅中央,好几双目光正投在她身上。她脸一红,匆匆找个空座坐下来。
还好,皇上似乎没空理睬自己。
郁竹的目光,穿过座位空隙,直落在新雪身上。新雪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将颜面遮住。两名侍卫按着她的肩膀,将其牢牢禁锢。
郁竹注视她良久,但后者始终不曾抬起头来。郁竹暗叹口气,垂下了眼帘。她绝没有想到新雪会牵扯进来,而且还是名刺客!
她应该身穿曳地长裙,发插玳瑁梳,在丰乐楼宽广华丽的包间舞姿翩跹的。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其原因,便也晚了;
顾昭泰半跪在地,向皇上请罪。皇上只摆了摆手,似乎不想怪罪下来;接下来,顾昭泰开始质问新雪受何人指使,同党为谁。可是任凭他说甚么,新雪总一言不发,跪在那里好像泥塑菩萨。顾昭泰神色渐厉,显得十分恼怒。
忽然,有人悠悠开口道:“顾大人,你打算把这里变成刑部大堂么?”负责本次护卫事宜的正主――四皇子晏之原坐在下面,目光淡淡的,微扬的眉梢却颇有嘲讽之意。
顾昭泰一愣,随即点头笑道:“是!多谢殿下提醒!今日皇上拨冗巡幸,与万民同乐,如此良景佳时,臣却提些刀光剑影之事,不该!不该!这个女刺客,由臣带回去审问才是!”说完,他向身边人示意。
高台上十二名舞姬原本伏在地上等候发落,这时被侍卫带了下去。新雪也被带到一边。
不一会,一班艺人纷纷上得台来,萧鼓声中,杂剧开演。高台周围的百姓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么事,如今既又有精彩热闹的东西可看,便使劲地拍手。一美貌女角咿咿呀呀地唱到妙处,台下轰然叫好。
大厅里诸人也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时间,行刺皇上这样惊心动魄的事,竟被抹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郁竹心中的疑云却越发浓重起来。以往两起事件,人员死伤颇多,其影响不啻惊天动地;然而今天皇上出巡,他们只派了武功平平的刺客来行刺,行刺不成便草草收了场,再无任何声息。不――她在心里大摇其头,这不是他们的行事风格。可是,到目前为止,确实甚么都没发生。天,却快黑了。
她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眼帘,果然,晏之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看过来。四目相对,那人微微一笑。他下巴略收,明亮的眸子上,两道乌眉压得极低,神情竟与晏之临依稀相似。郁竹别过脸去,心“扑嗵嗵”地多跳了两拍,然而刚才泛起的些许不安终究渐渐平复下来。
冬季日头短,台上两本戏唱完,天色变得灰蒙蒙的,云层也厚重起来。于是,有人爬高点着了门楼檐下大红灯笼的灯芯,顿时,整座涌金门灯火辉煌。百姓又是一阵欢呼喝彩。
然而这时,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突然自天外而来,将上下人等的心重重撼起!人们尚未反应过来,第二声隆然巨响已然传来!厅中之人面露惊疑之色,纷纷站起,左顾右盼寻找声源。这巨响;乍听之下,有些像夏日闷雷,然而时值隆冬,何来如此响雷!
原本卖力表演的戏子乱了唱腔,站在台上惊慌失措。
众人惊魂未定,远处第三声巨响如炸雷般响彻天际。整栋涌金门都耸动起来,大厅木梁上的碎石泥屑扑簌簌地掉落。大部分人都失了镇静,女眷甚至尖叫哭泣起来。听得外面惊叫狂喊犹如疾风席卷丛林,郁竹努力地站起身。她奋力推开阻在面前之人,跑至外廊,顺着众面色惊恐的百姓所指方向,凭栏眺望――
墨黑的天空里,东方的一角似被撕了个口子,通红的火光将那里映得好像血染一般。

郁竹呆呆地望着。
那里,正是丰乐楼所处方位。
丰乐楼,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天空突然沉寂下来。
忽然――
“哈哈哈哈――”
一阵疯狂的大笑蓦然在厅里响起。郁竹回头,只见那顾昭泰站在地中央仰头大笑,笑得浑身都在耸动。心头稍安的人们,此刻纷纷侧目。
旁边有人满脸紧张地扶住他。
“顾大人,顾大人,你怎么啦?”
顾昭泰也不答话,一把推开那人,继续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
另一阵朗朗大笑自众人身后响起。
郁竹循声望去,只见晏之原坐在椅中,双臂抱胸,双腿交叠,笑得前仰后合,头上金色冠带簌簌乱抖。
此时,涌金门二楼大厅被外面满天的红光映得仿佛笼在血色残阳中,又有二人笑得如癫如狂,此情此景,越发显得诡异无比。
此二人敢在皇上面前如此失礼,难道是惊吓过度以致行为失常?
郁竹正胡思乱想际,那顾昭泰的笑声却嘎然而止。
“四皇子爷,你笑甚么?”他低下头盯着晏之原,嘴角仍在不停抽搐。
晏之原亦敛了笑容,一字一顿道:
“顾大人,你――笑甚么?”
他唇边仍残留一抹笑意,目光却如冰芒般寒冷锐利。
顾昭泰显然没有瞧见晏之原眼底的寒意。
“四皇子爷,我知道你最喜欢新鲜玩意!”他得意洋洋地仰起下巴,道:“呵--你可知道方才那几声巨响是何缘故?”
晏之原撇唇轻哂,举手轻拈桌上的盖碗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扬眉道:
“哦?看来顾大人是知道的。本皇子愿闻其详。”
顾昭泰目光连闪,笑容里藏不住得意与狡狯。
他道:“告诉你罢,那是埋在熙春大街东端地下的三缸火药被引燃发生了爆炸!皇上他――”他的嘴角又是**不已,“此刻怕是已粉身碎骨了!”
这几句话说得突然,但最后一句大家都听得甚清楚;众人疑惑万分,纷纷将目光投向坐在上首的皇上。皇上歪在椅子里,手托腮帮,神情倦怠。
晏之原放下茶碗,悠悠道:“顾大人,你怕是吓得不轻罢?怎么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的,父皇不在上面好好坐着么!”
顾昭泰哈哈大笑,蓦地转身,胳膊扬起,食指直指上首,大声道:
“他算哪门子皇上!”
张帷厉声喝道:“咄!顾昭泰,你胆敢对皇上无礼!”
顾昭泰“嗤嗤”长笑,“甚么皇上!他――不过是个替身!”
替身!郁竹眼睛一亮,怪不得这一整天自己总觉得别扭,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倘若这个皇上只是“替身”,倘若他只是一枚“诱饵”--
那么,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既然顾昭泰已知坐在上首之人只是“诱饵”,新雪为甚么仍要行刺他?
郁竹摇摇头。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实在没法理个清晰的思路出来。
这时,顾昭泰又道:“事已至此,我就把话说开了。你们准备一个假皇上先期出巡引诱我们上当,一个半时辰后,宫里的真皇上才按计划真正巡幸涌金门,四皇子爷,我说的对不对?”
晏之原眼望房梁,冷冷道:“顾大人,也许本皇子该说--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顾昭泰甚是得意,“四皇子殿下向来眼高于顶,能得到您的赞誉,下官真是荣幸之至!不过么,我们倒是真的如您所愿,派出个刺客来行刺这个假皇上的。”
晏之原目光仍未下移,继续冷冷道:
“刺客失手被抓,我们会认为危险已拔除,便会放松警惕;宫里的真皇上一旦如期出巡,你们就在他必经之处引燃事先埋好的火药。这――才是你们真正的行刺计划,对不对?”
顾昭泰一愣,随即点点头,笑道:
“都说四皇子爷是个人精,果然一点就透,可惜,现在才明白也为时太晚,皇上与诸位大人早已化为齑粉,随风逝去了。”
晏之原翘了翘唇角,道:“计划不错,听上去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顾昭泰笑道:“殿下,到现在你还能稳住阵脚,我很佩服你。”
晏之原唇角略弯,道:“这样好的计划,不让你们实施实在可惜,所以――顾大人,你好生听本皇子说下去。一个月前,我们得知迎神赛会当天有人将对父皇图谋不轨,于是想出了替身的法儿;可过了两天,我们又得到了一个刺杀替身并意图谋害父皇的信儿;呵呵!好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们索性来个将计就计。顾大人,你真以为刚才那三声巨响是你们私自调配的土火药所发?哈哈!真是可笑之至!本皇子告诉你,两月前朝廷从疏勒国秘密购买了两门红衣大炮,正愁没地方试验,是本皇子向皇上建议不妨在此一试,皇上准了本皇子的建议。于是,乘着赛会前熙春大街沿街铺面修葺之时,本皇子命人悄悄腾空了丰乐楼附近的两栋民宅,将大炮布置了进去。时机一到,两门大炮对准丰乐楼齐发。嗯――这当口,丰乐楼怕被夷为平地了罢?至于与丰乐楼一块化为齑粉随风逝去的,恐怕不是皇上,而是你大哥顾昭嵩等人。”说到这里,他抿嘴微笑。
大厅里众人缄默不语;更衬得外面的哭喊叫骂如浪涛般汹涌澎湃。
顾昭泰身子微微摇晃,眼睛瞪着晏之原,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道:“胡说八道!你们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计划!”
晏之原一脸不屑,“你们可以安插内线,为甚么我们不可以?”他忽然站起来,“你们兵分两路,一路人,就是你顾昭泰,还有此时在外面的陈文瑞,在涌金门布置行刺替身之事,正所谓‘明修栈道’;另一路人,包括丰乐楼老板潘庭栋、你大哥顾昭嵩、武家那个武成预,今早齐聚丰乐楼,图谋真正的行刺,正所谓‘暗渡陈仓’!顾昭泰,本皇子说得对不对?来人哪!将他给我拿下!嘿!丰乐楼的事大半要着落到他头上的!”
郁竹静静地听着。她又望了望被拘在廊下的新雪。新雪已然抬头,只是神色漠然,目光呆滞;那晏之原却是轻仰俊丽脸庞,目光流转,眉梢微扬,好似正陶醉于三月的春风中。
顾昭泰等人的行刺计划固然匪夷所思,潘庭栋之流固然死有余辜,但炮轰丰乐楼可算得上疯狂之举。今天熙春大街人流密集,这么一座庞然的酒楼轰然崩坍,却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倒于其废墟之中!
顾昭泰呆呆地望着晏之原,右手忽然一动,迅速从怀里掏出件物事,然后――直直地对准了后者。
晏之原的脸色蓦然一变,往后接连退了几步。
“嘿嘿!”顾昭泰狞笑道:“皇子爷,想必你也知道我手里拿的是甚么玩意,也知道它的厉害!所以,请告诉你的手下,别轻举妄动;否则――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郁竹定睛望去,顾昭泰手中紧握的,竟然是柄西洋火器!
张帷等人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顾昭泰手握火器,直逼晏之原。
晏之原步步后退。
“顾昭泰,就算杀了本皇子,你也一样逃不了!”
顾昭泰冷笑道:“我自然知道!不过临死之前,可以拉四皇子殿下陪葬,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晏之原的后背已抵住了石栏。
他的胳膊触着某人的身体。
晏之原侧头一瞧,立即苦着脸笑了笑。
郁竹正定定地瞧过来。
顾昭泰却是哈哈大笑,“巧了!旁边这位姑娘不正是咱们金吾大将军赵养性的小姐么!皇子爷平时最眷顾美人,这样罢,我准许你拉着赵大小姐的手跳下去!两人“砰”地跌在一处,血肉不分彼此;殿下,我的心肠是不是很好?哈哈!”
涌金门高大异常,二楼往下足有一丈多高,下面正是宽阔的汉白玉石阶;若掉落下去,必定摔个脑浆迸裂。
顾昭泰仰头大笑,然后,手中火器一摆,冲着两人嘶声叫喊:
“都给我跳下去!快!”

郁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但腰畔贴着了坚硬的石栏。石栏的冰冷透过衣服一丝丝地渗进肌肤,令她打了个寒战。
顾昭泰双颊皆赤,目眦尽裂,手持着火器一动不动地瞄准这边。
当日在繁秩宫,她已见识过火器的厉害。若顾昭泰突然发难,她根本来不及躲避,别更提那位四皇子殿下了。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晏之原,后者凝身不动,一双目光却是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甚么。
心念电转间,她眉头一皱,已想定了一个法子。
她忽地飞起一脚,对准身侧某处狠狠踹去。
“啊――”
大厅里蓦然响起一声痛呼。
“扑通!”
众人本已惶惶然,闻声更是心惊肉跳;屏息观瞧,原来是那翩然而立的四皇子殿下,竟脸面朝上,直挺挺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旁边一道紫色身影攸地闪过,只听有人叱道:
“你们还不快上!”
声音清脆、沉稳又果断,正是郁竹所发。
离此不远的张帷反应却也极快,稍顿片刻,便飞身扑向犹愣在那里的顾昭泰,将其“砰”地撞倒在地。
那柄火器自顾昭泰手中飞了出去。
晏之原双手撑地,在众侍卫的帮助下咬牙拧眉地坐起来――坐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气咻咻地直瞪郁竹;郁竹的目光却落在顾昭泰身上;见顾昭泰已然被制,她抹抹微微出汗的额头,松了口气。
原来,郁竹当机立断,猛然出脚撂倒了晏之原,引开了顾昭泰的注意,自己亦往一旁躲开。火器下由此出现了暂时的空当,从而使张帷一举擒获了猝不及防的顾昭泰。当然,这一举动是有相当的危险性的。但是除此之外,郁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大厅里场面混乱起来。晏之原暗中布下的军士开始抓捕顾昭泰的手下。假皇上的随行之人却是真正的大臣与宫眷,他们纷纷走来关心晏之原的状况。
晏之原由侍卫扶着一跳一跳地走了几步路,嘴里“滋滋”地抽气不已,极度的痛苦布满那张俊脸。郁竹在旁看着,回想起刚才为追求出其不意的效果及务必成功的结果,因而在脚中注了全力――
可别是踢伤了他的腿骨?
念于此,她心下微觉歉然。
她突地想起为了这个抓捕计划,今天不知有多少不知情的百姓在大炮轰鸣声中心悸胆寒,遭人踩踏碾压,甚至会有人葬身于丰乐楼的废墟之中;四皇子他作为此计划主事之人,吃点小小的皮肉之苦,也不算过分。
她又释然。
她反复地转念头,却不知自己浑身上下已给晏之原杀人般的眼光来回剐了千万次。
厅里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她独自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瞧。然而,当目光偶尔落到一处墙角,她大惊失色。
跪伏在地上的新雪,正低头慢慢拾起那柄恰巧落在她面前的火器。那两个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侍卫已不见了人影。
“新雪――”郁竹失声惊叫,但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吵嚷声中;她想过去,但面前来回走动的人实在太多。
新雪已捡到了火器。她目光发直,胳膊慢慢抬起,火器所指方向,正是晏之原!
晏之原颤抖了一下;他扭过来看了看,手从侍卫肩上抽回,身体站直。
众人显然意识到了局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纷纷安静下来。
“新雪,你不能这样!”这回,郁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新雪却置若罔闻,只将一双胳膊凝在空中。
“新雪――”
晏之原开了口。
“我早和你说过,这东西容易走火,不能随便拿,快给我!”
他伸出手去。
新雪一动不动。
“小雪雪――”晏之原的唇边忽然漾开了笑意,声音低软地仿佛梦呓,“听话!快把它给我!嗯?”
郁竹站在他侧旁,清楚地看见其右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了拳,且在颤抖不已――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恼怒。
一滴眼泪,忽然掉出新雪的眼眶。
然后,成串的泪珠簌簌而出,刹那间布满了她的脸庞。
新雪忽然大声抽泣起来。
呜咽声中,新雪弯起胳膊,掉转火器――
对准了自己。
郁竹尚未从诧异中反应过来,只听“砰”地一声,火器骤然而发。
鲜血自新雪的胸口奔涌而出,溅落一地。她往后慢慢倒去。
郁竹一跃上前。
新雪已经躺倒在地,头歪在一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依旧美丽的脸庞上,晶莹的泪珠和鲜红的血珠混在了一起,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一人亦蹲了下来。
郁竹抬起头,那人正是晏之原。他定定地看着新雪的尸身,脸上不见任何喜忧,只是稍稍皱着眉头,似是若有所思。
晏之原也抬起头。
四目相对。
郁竹只觉胸口有种说不出的烦恶。她猛然起身,也不说话,便径直往楼梯口走。
“郁竹――郁竹――”
背后似乎有人在呼唤她。
她隐约知道是谁,却不愿回头。
下了楼梯,出了涌金门,她觉得有甚么东西落在脸上,湿湿的,极冷;抬头一望,黝黑的天空中竟有雪粉悠悠地飘扬。
冬夜的寒风刮过,她抱了抱胳膊,这才想起今早走得太急,自己的斗篷居然忘在了马车上。
肩上忽觉一阵温暖,脖颈处触着了柔软顺滑的皮毛。她回过头。
晏之原已跟了下来。他将自己的白狐裘披在郁竹的身上。
“天气这么冷,还下雪,外面人又乱,我送你回去罢。”晏之原从随从手里接过一顶油纸伞,撑开,在两人头顶罩定。
郁竹摇摇头,刚想说出拒绝的话,忽听那边“嗖“地一声,然后半空里“劈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她仰起脸。天空中已被染成了五颜六色。
“烟花可以安抚人心,让人暂时忘却危险和困苦。”
晏之原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同样仰着脸,淡淡道:“所以我叫他们把带来的烟花放完。”
淅沥雪珠从伞檐不断地跌落下来。
郁竹不答。漫天的烟花与细密的雪珠混在一起,交织成一幅绚丽的夜景图。
街面的人果然停止了尖叫呼喊,纷纷驻足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绚烂烟火。
一群人自街那边匆匆走来。
初时郁竹并未在意;但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了上来。
她极目望去。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雪珠儿开始结成大团的如棉絮般的雪片。
鹅毛大雪笼罩了大地。
那群人越来越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披着狐青裘、身量颀长瘦削的人。
一支烟火“嗖”地飞向天,在空中爆裂成一朵巨大的瑰丽牡丹。半条街道都给耀目的亮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郁竹忽然认出了来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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