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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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的雪,今早推门出去的人,立时就能发觉天地间已是茫茫一片。宫内耸立的苍松翠柏,枝杈间堆满了蓬松的雪,远远望去,玉树琼枝重重叠叠。地上的雪已积了半尺厚,好在连通各宫的道路,早由太监宫女们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片雪花。
郁竹匆匆走进隆福宫,门廊处的执事太监对她是熟得不能再熟,立即笑着过来躬身问好。郁竹含笑回礼,又见平日空空的廊下站了七八个随从模样的人,便问怎么回事。
执事太监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来了,说是要会着王爷一起去承光殿皇上那里,现下他们正在书房里说话呢!”
郁竹心里“咯噔”一下。她点点头,越过中庭走到花厅外,却又差点和端着托盘走出来的翠澜撞个满怀。
隆福宫管事的老嬷嬷没看到郁竹,见翠澜走得趔趔趄趄的,便直着嗓子骂道:
“你也看着点路,做起事来毛手毛脚的,不成个体统!”
翠澜吐吐舌头;郁竹对她一笑,以示安慰,然后抬腿进了屋。
老嬷嬷一见郁竹,立刻换了张笑脸,道:
“哎呀!姑娘来了!姑娘快请去书房罢!王爷才交代下来,说若是姑娘来了,就请去书房见他!”
郁竹道:“翠澜,你等我一会罢,我们一起过去。”
翠澜答应一声。
郁竹将自己身上那件滚着一圈雪貂毛的素青斗篷脱下来交给老嬷嬷,又略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便随翠澜出了花厅往书房而去。
走到书房外,她就听到有男子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翠澜在前面打起软帘,郁竹低头进去,立觉暖意拂面,然后,就听有人笑道:
“咦!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郁竹抬起头。晏之安、晏之清、晏之原三人装束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靠墙摆着的一溜儿靠背圈椅里。三人都侧着脸看她。之临则穿着家常衣裳,坐在上首他平日常坐的太师椅里。
郁竹屈膝深深施礼,道:“郁竹给王爷、三位皇子殿下请安!”
二皇子晏之安神态和蔼,道:“赵姑娘请起,坐罢,不必客气。”
晏之临命人搬了张椅子过来摆在下首;郁竹坐下。
忽然,晏之清粗声一笑,道:“赵姑娘都快成自己人了,真不用客气啊!”
郁竹正全神防备着在场的晏之原,谁知那人还未开口,这人嘴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倒有些发懵了。稍后,她才想起来,这位三皇子一向以出言鲁莽闻名的。
郁竹抬起眼睛瞧了之临一眼,发现他有点脸红。
晏之安咳嗽一声,道:“郁竹,今早过来还算顺利罢?”
郁竹明知他是给自己打圆场,心中感激,道:“还算顺利,不过德胜门外的雪积得可厚。”
一旁的翠澜已给晏之临斟好茶,这时要来给三位皇子上茶。
晏之清一把拦住,扭过头来对郁竹笑道:“赵姑娘,你也算得隆福宫半个主人了,如今有客来访,你这个主人也该亲自待一回茶,是不是?”
郁竹看了晏之临一眼,后者正微微皱眉。她立即站起来,大大方方走过去,淡淡道:
“三位殿下都是贵客,不说别的,郁竹原也该亲自奉茶的。”说着,她从翠澜那里接过托盘,依次给三人奉茶。
晏之安看了郁竹一眼,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晏之清抬起眼睛,仔细端详了郁竹一回,接过茶碗,“嗤”地一笑,算是谢了;晏之原今日表现与往日迥异,接过茶碗后,头也不抬,只冷冷地道了声谢,就一声不吭了。
待茶完毕,房中突然沉寂下来。
晏之清端着茶碗,抿过一口,道:“四皇弟今日是怎么回事?来隆福宫可是你的主意,如今到了这里,你却一声不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倒像急着要走似的。”
晏之原手托下巴,懒洋洋道:“我不过是想着皇兄这院里有两株红梅,这几天也该有花苞了,所以过来瞧瞧。”
晏之清哈哈笑道:“四皇弟如今出息得不得了,眼光也越发挑剔,寻常物事怎在他眼里?他如此念念不忘皇兄院里的这两株红梅,本皇子想着必定是件稀罕物儿,所以邀二皇兄一起过来长长见识;谁知一见之下,不过两根光秃秃的树枝,花瓣更没半片,可见四皇弟的眼光有时也不如何啊!”
房中之人一起发笑。郁竹也随之轻笑,心中却有所思虑。她扫了晏之原一眼,发现他正低眸把玩茶碗盖。像是觉察到甚么,他眼皮一动,郁竹赶紧在他抬起眼睛前将目光移至他处。
她开始觉得不自在,陪着他们说了会话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
这几天天气冷,大爷已被移至小花厅里。这厮一见郁竹,早兴奋得哇里哇啦、上蹿下跳。郁竹拿着榛子逗了它一会,忽隔着窗见到小瘸子一瘸一拐走过的身影。她赶紧出去。小瘸子正就着宫女的手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郁竹便去替了那宫女。
小瘸子在宫里过了两年衣食无忧的生活,现已长成一头俊美的大公鹿,头上横生一对大犄角,只是前腿受伤过重,虽经医治,但不免落下了残疾。它边啃草料边舔郁竹的手心,逗得后者咯咯直笑。
忽然,书房门“呀”地一开,兄弟四人鱼贯而出。晏之临已换上了外出的衣裳,又有侍从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大斗篷;其余兄弟仨也有人伺候着穿衣带帽。看来,他们就要往承光殿去了。
郁竹过去。晏之临道:“郁竹,我去父皇那里,可能要用过午膳才回来,烦你在这里等我。”
郁竹点点头。那边晏之清“扑哧”笑出声来;晏之安也微微一笑;只有站在后面的晏之原,默然盯着郁竹,又瞄了眼小瘸子,扬了扬眉梢。
郁竹和宫女一起将四人送到宫门口。晏之临道:“外面天寒地冻,你穿得单薄,快进屋去罢。”
郁竹站在门口,目送四人远去。
晏之清回头瞧了眼屋檐下的那一抹青色身影,道:“这赵家丫头倒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站在咱们永州第一美人阿黛旁边,倒也不差甚么;就是脾气糟了点,对皇兄还好,对我们就是成天端着脸,不冷又不热的;刚才不过说了两句话,她就走得没了影,分明是不待见我们。”
晏之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怎么可能?皇弟多虑了!”
晏之原屈指弹去飘落肩头的雪屑,漫不经心道:“甚么待见不待见?你瞧赵家丫头待那头聒噪个没完的大鹦鹉,待那头跛腿鹿,不是好得很么!待畜生都如此,待人自不必说,三皇兄确实多虑了!”
晏之清闻言,眉毛一抬,像是想到了甚么,旋即哈哈大笑,转头对晏之临道:“皇兄,她对你这么好,莫不是把你当成跛腿鹿了,哈哈哈!”
晏之安神色一动,悄悄抬眼,目光在晏之清、晏之原脸上闪电般掠过。晏之清满脸笑容,洋洋自得;晏之原却是眼帘低垂,神色莫测。
风,一阵紧过一阵,天空的颜色如铅灰一般,云层沉沉地压下来。雪,又开始飘飘洒洒。晏之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在兄弟们中间。他的脸色不若往常那般温雅清润,而是些微印上了一点白惨惨的颜色,仿佛受了那天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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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竹心里时常惦记的,是那天潘庭栋说的关于“时机”的话。
一段时间来,关于这两桩案子,朝廷方面没有采取包括搜查丰乐楼在内的任何行动,而永州城里,也没有再发生异乎寻常的事件。
现在,两股力量正处于胶着状态,惟一能打破目前这种状态的,便是“时机”。
那么,潘庭栋选择的“时机”,四皇子能否识破?
不在隆福宫的日子里,郁竹喜欢独自出府四处走动。现在她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丰乐楼。
傍晚,丰乐楼正门。
女扮男装的郁竹,一路负手而来,走得极是潇洒。此时正是华灯初上,丰乐楼门前已是一片热闹景象,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店堂内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忽然,一阵莫名的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仔细一瞧,正门口已聚拢了一小圈人。她一时好奇心起,快走几步,引颈而望。谁知不望还好,一望之下,她吃了一惊。人圈里,两个年轻姑娘立在那里,其中一个身穿紫色蹙金襦裙,生得明眸皓齿、杏眼桃腮的不正是袁黛?另一个,穿着青碧缬,作丫鬟打扮,看上去也是一脸伶俐相。眼下,伶俐丫鬟双目怒瞪,两手叉腰,正与丰乐楼的伙计理论着甚么。那伙计点头又哈腰,一脸的苦相,却将身子牢牢堵在那里,不让两人进去。
郁竹紧走两步,这回,小丫鬟喳喳的争吵声清清楚楚地传入她耳朵。
“为甚么女子不能进去?你这丰乐楼里面,进出的女子还少么?”小丫鬟瞪眼道。
店伙计摇着头,满脸苦恼,“我们酒楼的规矩,外面的单身女子是万万不可进入的,请两位原谅,抱歉――抱歉――”
小丫鬟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店伙计鼻梁上,“甚么单身女子不能进入?我看是你们这里藏了满满一屋子见不得人的事情,怕人家来抓个现形罢!呸呸呸!我们偏要进去瞧瞧!”说着,她硬往里走,却又给店伙计拦住了。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来。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进去?”一直未开口的袁黛突然道。
她容颜绝美,气质高贵,一看便知绝非普通女子,是以店伙计立刻变得恭恭敬敬。
“这位小姐,刚才我说过的,您若有急事,可去找个人来陪您进去。”他口中所说之“人”,自然应是男子。
袁黛冷冷道:“本小姐哪曾想到你这里有如此规矩!你不能通融一下么?”
店伙计脸上颇现踌躇,身子却依旧固执地立在原地。
袁黛皱皱眉,忽然侧过脸来,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围观之人,基本都是男子,但无论老少丑俊,在袁黛一双冰冷澄明目光的注视下,都纷纷低下了头。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某处,脸上讶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樱唇微微翘起。
人群中的一个小角落,来不及躲避的郁竹见袁黛的目光定定地瞧着自己,知道已被认出,心中暗暗叫苦。
“你――”袁黛伸手,遥遥指住女扮男装的郁竹,“你――陪我进去,好不好?”
丰乐楼二楼的包间。袁黛一径坐下,小丫鬟在她身后站定。跑堂的伙计进来招呼她们。袁黛也真的客客气气地问郁竹想吃点甚么。
郁竹微微一笑,也不坐下,只道:
“袁姑娘,我还有其他事,只怕要先走一步。”
袁黛今日行为古怪,郁竹不解她的意图,却又懒得理会,所以,还是走为上。
袁黛上下打量她,脸上忽然绽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赵――公子,你夜游丰乐楼,如此的好兴致,嗯――不如留下来一起瞧瞧,这事儿,也非跟你完全无关呢!”
“呃?”郁竹莫名其妙。
袁黛却不再理会她。她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抛在桌上,道:“去把你们这里的头名舞姬新雪叫来。”
话,是对伙计说的;桌面上,一锭大银闪闪发亮。
郁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袁黛亦像是怕跑堂伙计听得不够清楚,她提高了嗓门重复了一遍,“去把新雪叫来!”
伙计一楞,随即脸上堆满抱歉,“对不起,这位小姐,新雪姑娘现在陪客人呢!要不,您换一位?”
袁黛冷冷道:“我只要她。”
伙计一脸为难。
袁黛瞥他一眼,起身悠悠道:“既然她不能来,那我去便是。”说完,她往门口去,走到半道,又扭头对立在原地的郁竹道:“赵――公子,你不来瞧瞧么,我保证,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郁竹实在不知袁黛葫芦里卖的甚么药,然而少年人总是天性好奇,于是,她跟了出去。
依着跑堂伙计不情不愿的指点,三人进了走廊尽头的包间。包间里约十来名客人,个个一手搂美人、一手握酒杯,喝得兴兴头头,忽见这三人走进,内中一女子衣饰华丽,容颜秀美,气质与酒楼中常见女子迥异,都知事有蹊跷。喧哗声渐渐小下去,十几双好奇的目光则大多落在袁黛身上。

忽然,上首席一个瘦长条的少年走出,一脸的不相信,说话都有点口吃,“阿――阿黛,你怎么来啦?”
“凌仁你也在么?”袁黛看看他,又环顾四周,神情泰然,道:“我随便走走罢了,嗯――这么好一座酒楼,不来的确可惜。”说着,她转身朝郁竹招招手,自己老实不客气走进上首席,坐下。郁竹只好跟去。
袁黛目光四处游移,郁竹知她在找新雪。然而这里虽有五六个美貌女子,但新雪并不在其中。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来。
一个妙龄舞姬自包间后厢轻轻俏俏地走出。她身穿金银粉绘花的云袖舞衣,堆垒的发髻间,斜插玳瑁小梳,脚上一双小小的金镂鞋,鞋后跟还饰着一对银铃。
袁黛的目光落在这舞姬身上,再也没离开。
舞姬逐渐走近。
雪白的脸蛋,弯弯的眉眼,小小的腰肢,她俨然便是新雪。
“你是新雪?”袁黛忽然问道。
新雪原已瞧见了郁竹,可欣喜之容还未露出,忽听一陌生女子开口相询,她着实愣了愣。
“我是新雪,请问姑娘是――”
袁黛扬起尖尖的下巴,淡淡道:
“你跳个舞我瞧瞧!”
新雪一脸惊疑,瞅瞅郁竹,后者对她抱歉地笑笑。
这时,已坐到下首席的那个叫凌仁的瘦长少年道:“新雪,你还不跳么?”
“哦!”新雪点点头,退到地毯中央。
“嗒!”老乐师一打玉板,丝竹之音随即流泻而出。
新雪弯腰,长袖如流云般挥出。她身姿如柳,舞步轻盈,宛若一朵清风中的池塘小荷。
袁黛一言不发,只管冷冷瞧着地下的新雪。她腰背挺得极直,脸微微仰起;虽是十七岁的女孩,但她天生有种凛然的气势。
乐音骤然转急。新雪脚步一错,身子开始旋转。她越转越快,越转越急,到最后,满场里只见锦衣翩然,彩带飞旋。
席间已有人鼓掌叫好。
忽然――
“哎呀!”
新雪颓然倒地。
乐音嘎然而止。
人们纷纷站起,老乐师跑过去。
新雪抚着足踝,在乐师的帮助下,勉勉强强站起来,又红着脸和客人们道歉。
“脚扭着了么?”凌仁也走过去。他心肠倒不坏,道:“那你赶紧下去请大夫瞧瞧,哎,叫人扶着点。”
郁竹关心新雪的伤势,也离了席,却听背后袁黛冷冷哼了一声。
扶着老乐师胳膊、好容易站稳的新雪,已然看见走过来的郁竹。她嫣然一笑,道:
“赵公子,麻烦你扶我回去,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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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的栖身之处,就在丰乐楼后院。
推门进去,便是一个小厅。厅里陈设居然颇为精致雅洁。地上漫铺碧绿凿花的地砖,窗下摆了张云头足螺甸式方桌,配合着两张坠以彩穗的月牙凳;一座紫丝碧绫步障的后面,还隐着间卧房。
郁竹小心地扶着新雪,坐到三足抱腰凭几上。
新雪抬起受伤的脚,搁到矮凳上,卷起裤管,雪白的一截小腿就露了出来。
郁竹在旁看着,忽然想起自己是女扮男装。小伙儿面对女孩家一只赤足,总是不妥。于是,她咳嗽一声,转过身去。却不知为何,新雪在她背后轻轻发笑。
老乐师领了大夫进来。大夫按摸一番后,说只是扭了下,没甚么大碍;他翻着药箱,拿出几贴膏药来,取了一张敷在脚踝上,将其余的交给了新雪,又嘱了些话。
随后,大夫便由老乐师带着出去了。
房内只剩了郁竹,新雪两人。
新雪望了望郁竹,又是“扑哧”一笑。郁竹扬眉。
新雪吐舌道:“赵姑娘,你别装啦,我知道你是个女孩子。”
郁竹一呆。
新雪笑道:“虽说你扮得挺像回事,可是你肌肤细白,面容秀气,早先我就生了怀疑啦!刚才,我很仔细地瞧了瞧,你――”她用手比划了下自己的玉颈,“这里平得很。”
郁竹哑然,亦是一笑。
既被识破了身份,那就不用再考虑男女之防了,郁竹坐到离凭几不远的月牙凳上。
新雪低头抚摸着受伤处,忽轻声道:
“你和那位姑娘,是为安公子而来罢?”
“安公子?”郁竹皱眉,眼见新雪缓缓抬眸,神色异样。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了新雪所说“安公子”是何人,同时也明白了袁黛因何而来。
“安”加上个“日”字,便是“晏”。晏系东越皇族之姓,定是某个晏姓之人,嫌这姓太过惹眼,而作了些小小改动,以便于在民间行走;而在郁竹的印象里,能与大家小姐袁黛、酒楼舞姬新雪同时扯上关系的晏姓之人,只有那位风流好色、生冷不忌的四皇子――晏之原。
袁大小姐,那样骄傲的一个女子,居然为了他,来到了这里。
今天出门时,自己也不知冲撞了哪位菩萨,合该倒霉――
居然一脚踏进了四皇子殿下的风流情史圈啊!
呵――郁竹苦笑。
新雪见郁竹若有所思,继而神色苦恼,便料定自己猜对了。她期期艾艾道:
“对不起,其实我――”
郁竹望她一眼,断然摇头,“他跟我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新雪看着郁竹,神色疑惑,想了想,又道:“那么,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郁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觉整件事荒诞滑稽又无聊。四皇子的风流韵事与她何干?为甚么要她夹到中间来解释这事的来龙去脉呢?想到这里,她生了离去之意,便起身道:
“你别多想,好生休息罢,我先去了。”
新雪抱膝坐在凭几上,道:“你不说我也明白,安公子他人品俊雅,喜欢他的女子一定不少;赵姑娘,麻烦你回去告诉那位姑娘,我不会妨碍她,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
郁竹默然。
“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位姑娘,都生在富贵人家。呵――多好啊!在闺房里做做针线活,或者到园里放放风筝,甚至和你一样,扮个男装四处游玩,不用看人脸色,也不为生计发愁。”她叹息着,“而新雪,不过是水里的一朵小小浮萍,漂到哪里算哪里,只是――若有那么一块稍稍风平浪静的地方,便停下来休息一会。对于未来,新雪从不敢存半点非分之念。”
郁竹看着新雪。后者已卸去了发间的玳瑁梳,满头乌发垂落胸前。淡淡的烛光下,那张雪白的、小小的瓜子脸庞微微仰着,目光清澈如泉流。此刻的她,就像一个随意坐在家中窗框上的寻常女孩儿。
而寻常女孩儿,终究是渴望着幸福的。
郁竹抿唇。她弯下腰,道:
“以后,若有甚么困难,你可以来找我。还有,我觉得――“她的额间忽然浮出一朵乌云,“安公子那里,似乎没有可以让小小浮萍休憩的地方。”
新雪直直瞅着她。
郁竹直起腰,道:“我真要走啦!你休息罢。”她轻轻按住新雪作势欲起的身子,“不用送了。”
她转过身,走到门边,像是想到了甚么,回头道:
“富贵人家的女子,虽不为生计发愁,但大多数人的命运也似浮萍一般。她们就像棋枰里的棋子,或弃或保,或生或死,命运全然掌握在下棋人手中;而下棋之人,是永远不会顾及棋子的喜怒哀乐的。”说完,她回身开门,出去,又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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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包间,庭宴仍在继续;然而袁黛一见她,便站了起来,说是要回去。那个左凌仁左公子一心一意巴望着送其回去,却给袁黛冷冷地拒绝了,说是家里已有马车来接,只需赵郁竹赵公子陪着即可。左凌仁很仔细地打量了郁竹两眼,郁竹还略略有点紧张,好在那公子哥儿眼中一片茫然,显然没认出她来。
郁竹、袁黛和丫环走出丰乐楼外,果然,一匹马车“得得”地驶到她们身边。
两位小姐上了车,那丫环却没坐进来。袁黛的脸色一直阴沉着,也许根本没有考虑“孤男寡女”能否同车的问题,郁竹便也懒得理会了。
两人都不开口。车厢里只回荡着车轮碾过街道的辚辚声。
良久良久,袁黛终于道:“赵郁竹,你是不是觉得我又傻又无聊?”
沉默片刻,郁竹道:“殿下行事一向如此,袁姑娘认识他亦非一两日,如何到现在才生这好奇之心呢?”
袁黛转头望向窗外,幽幽道:“我就想瞧瞧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与四皇子走得很近的丰乐楼歌舞姬是个怎样的女人;况且――”她顿了下,又道:“每月总有四五夜不回宫,我总要来看看那个让他乐不思蜀的地方。”
郁竹皱眉,忽然想起新雪那布置得甚华丽的住处以及隐在锦步障后的小小卧室;一股烦恶涌上心头;随后,便是对面前女孩的浅浅同情。
忽明忽暗的街光下,她能看见袁黛眼里似乎蒙了层亮晶晶的东西。
她轻叹口气,思忖一会,道:“新雪让我告诉你,她不会妨碍你们。”
袁黛身子一震,突然发出一声极不屑的冷笑。
“这是甚么话!堂堂的袁家大小姐,竟需要一个下贱舞姬的怜悯么?”
她缓缓挺直了背脊,小巧的下巴也习惯性地扬起,“我从小就认识四皇子,他有这个脾性,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呵――三两月之后,到底谁需要谁的怜悯,还是很难说的呢!”
郁竹闭着眼轻抚额头,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着了。”
袁黛点点头,道:“你的心里,只永王一人而已;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在你心上。”她忽然转过脸来看着郁竹,口气冷冷,“关于永王,我倒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两件事情。第一,你放心,我不会去吃回头草,尽管很多人劝我甚至逼我这么做;第二,忠告你,好生看着他点。永王血统纯正高贵,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无法与之比肩。若有朝一日他登临太子之位,在众人眼中,一个平民出身的赵郁竹,是配不起他的。你们赵家――用四皇子的话说,虽然显赫一时,却永远改变不了平民的根基。那时,王爷自己是甚么想法,也很难说啊!”
马车咯噔一下,停了下来。
外面那丫环唤道:“小姐,咱们到啦!”
袁黛移身至门口,又道:“据我所知,现在可有不少女孩对他感兴趣。别太相信他的耐受力,王爷虽是个谦谦君子,可也毕竟是个男子,是不是?赵郁竹,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也衷心希望你不会与我同病相怜。还有,今晚之事,希望你尽快忘记,谢谢。”说完,她淡淡地点头,掀开轿帘,由那丫环扶着下了车。
马车轻震,重新出发;驶过两条大街,便是赵府。
郁竹跳下来。
赵府大门,她是照例不走的;沿着围墙走过二十来步,大树倚墙而生;脚一蹬,身子轻纵,借着树枝的弹力,便跃过了高高的围墙。
围墙这边,是赵府后院的一处僻静之地。因平时罕有人至,草木长得特别茂盛。一口小小的池塘里,水平如镜,静静倒映着天上的一弯冷月。
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她觉得胸口有点堵。于是,她找了块平整的假山石坐下,伸出手来呵了口气,然后,手托着腮帮怔怔望着水中之月发起呆来。
冬夜的风吹得光秃秃的草木“哗啦啦”地响,还搅碎了那一池月光。她双手抱膝,蜷了蜷身子。忽然,一块甚么东西“叮”地落在了山石上。她捡起一看,原来是从不离身的双凤白玉佩。
轻轻拂去尘土,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手中。丝丝凉意从掌心传至胳膊,直达心底。顷刻间,一颗心竟如掌中之玉般澄澈通透起来。
她失笑。
四皇子是四皇子――
之临是之临――
他们是他们――
我们是我们――
我们彼此真心相待,怎怕外人来插足?
外界那些龌龊不堪的事,与我们何干?
手掌打开,玉佩笼着一汪清辉静卧掌中,晶莹剔透地仿佛不是人间之物。
幸好――
我有之临。
假如没有了你,我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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