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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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舍主人的女儿秀丫给郁竹拿来自己的衣裳。郁竹道了谢就换上了,原先的袍服经过一番摸爬滚打,早已显得狼狈了。她坐在小板凳上往地上洒米糠,母鸡们拍着翅膀飞奔过来争抢,一条大黄狗则在旁边窜上跳下,逗得她抿嘴一笑。秀丫其实是个活泼的姑娘,初时的惊骇消除后,她就变得健谈起来,与她的母亲颇有得一比。她叽叽咯咯地说个不停,多是向郁竹打听城里女孩的生活琐事,郁竹微笑着,尽可能回答齐全。
晏之原口才一流,将两个人的私奔故事编得顺畅无比,母女俩看着这一对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年轻人,脸上表情是半信半疑;到最后,晏之原将郁竹一把推至她们面前,解下其头上绾巾,那长长的秀发扑簌簌落下时,母女俩对视一眼,完全打消了去报讯的念头。捕快老爷可没说逃犯是一男一女啊!
“竹姐姐,”秀丫捅捅郁竹,笑道:“你家官人瞧你呢!”
郁竹抬头。果然,那人不知何时,搬了张椅子到檐下坐着,见她瞧过来,便微微一笑,笑中全没了以往惯有的轻浮与讥讽,相反,充满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味道。
郁竹的心“扑”地一跳,赶紧收回了目光。
“他――他――其实――”最后,郁竹还是摇摇头,闭口不言了。
烟囱冒出的炊烟渐渐散去。张氏做完晚饭,下田干活的父子俩还没回来,这当儿,她就有了些空闲。
她擦擦手,走出厨房,见晏之原望着院子里的人发呆,便打趣道:“小伙子,你还没瞧够你家娘子么?”
晏之原一怔,随后笑道:“是啊,在家时,瞧见她的机会不多。”
张氏在他身边一张竹背靠椅里坐下,道:“这么好的姑娘,若是给我作媳妇儿,我半夜都会笑醒,直念菩萨保佑呢!你爹娘怎么想的呢?”她撇撇唇,摇摇头,一脸不赞成。
晏之原笑眯眯地望着不远处的郁竹。后者上穿一件颜色简淡的短襦,下系同色长裙,秀发用绾巾束好,整整齐齐地贴着背垂下去。他的目光随着郁竹身子的移动而移动,嘴里却道:“她有这么好么?我倒没看出来!”
“不好你还带她来我们这里?”张氏道:“常言说‘母子连心’,你怎么不多求着你娘?私逃多不好啊,咱虽是乡下妇人,不识字,可也知道女孩的名节比甚么都重要呢。”
晏之原望着天边的晚霞,道:“我娘早死啦!”他的声音里,不闻半点喜怒哀乐,倒是张氏生出了一脸同情,道:“你这孩子,命也真苦。”
晏之原一笑,道:“我爹对我还不错的。”
张氏点头笑道:“过个年把,你俩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带回去,你爹抱着孙子保管眉开眼笑,以前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再放心上了。”
晏之原转头瞅了张氏半晌,继而弯起形状美好的唇,笑道:“是么?”
张氏笑道:“可不是!人活一世,不就图个有儿有孙,临到老死有人送终!我们村里的周爷,家里房子盖得像天宫似的,村头的田都是他的,快四十岁的人了,上月还讨了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做姨娘,不过我瞧他啊,脸上仍是淡淡的,跟平常日子也差不多;倒是去年他三姨娘好容易给添了个小子,他高兴得甚么似的,还请全村的人去他家吃了顿饭呢。”
晏之原听得哈哈大笑,引得郁竹蹙眉回顾。
这时,两扇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蹲在秀丫身边的大黄狗反应最快,滋溜窜过去,嘴里“汪汪”叫个不停。
张氏起身笑道:“阿大他爹和阿大回来啦!”
太阳已渐渐隐没地平线下,天边红彤彤的火烧云,将这小小的农家院落,染得堂皇瑰丽。归来的男人抹去头上的汗,一**坐在板凳上;女人们则奔进奔出地端碗布碟;欣喜若狂的大黄狗摇头摆尾,围着主人兜圈子。
郁竹悄立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家子人。不知何时,晏之原已含笑站到她身边。
男主人乍见自家院中的陌生人,自是一愣。张氏便解释他们是外出迷路的小夫妇(至于真正的解释,那是夜晚枕头边她自己的事了),憨厚的男主人留他们吃晚饭,并允诺会想办法送他们去永州。
但是,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正经过。郁竹皱眉心想,若是那班县衙捕快找上门来,可就有些麻烦了。她迅速移至门后,打开一条门缝,朝外望了望;忽然,她一推门,走了出去。
晏之原霍然起身。张氏一家人亦是作声不得。
门外的郁竹忽又探进半个身子来,朝晏之原招了招手。
晏之原走过去。到得门外,看清了眼前之人,他一扬眉,笑了。
二十多个黑衣汉子和二十多个衙役,在门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晏之原摆了摆手,那些黑衣汉子“唰”地站起,分列两侧;皂衣衙役也随之乱纷纷地起身,脸色惶恐。
一人上前躬身道:“主子爷!”
晏之原微点头,道:“张帷,你来得好,很好!”
张帷将一件黑色压金线的斗篷披于主人身后。
张氏一家人也已到了门外。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吓得战战兢兢。张氏怔怔地瞧着那斗篷少年朝自己走来。
“张大婶,多谢你,再见!”晏之原唇边带笑,只是这俊美少年的笑容与天边的五彩云霞融在一起,耀得张氏有些眼花。她低头嗫嚅着不知说甚么好。
“大婶――”少年忽然凑过妇人的耳边,低低道:“你今天说的话真是不错,回去后我和娘子一定抓紧时间照办!”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去,黑色斗篷在风中扬起。
两匹枣骝马拉着的轻便马车疾驰过来,又在众人面前攸地停下。
“郁竹,我们走罢!”他转身唤道。
郁竹微微踌躇,终究还是和张氏和秀丫道了别,跳上了马车。
晏之原紧跟其后。
黑衣汉子护卫着马车,到了村口。
众人牵过马匹,纷纷上马,张帷一声令下,几十匹马簇拥着马车,犹如风卷残云般,离了奔牛村。
许是白天耗费了大量精力,归途之上,晏之原并未再喋喋不休地与郁竹纠缠不清,而是久久地垂首沉思,抑或闭目养神,只有郁竹的目光长时间停留他处,又偶然扫过他脸庞时,才会发觉他正悄无声息地打量自己;四目相碰,那人便若无其事地、慢悠悠地将目光移至车顶或地板。
这时天色已晚,永州城门只怕早就关闭,若无通行令牌,任何人都无法进城,因此,她只有默默而坐。
一个时辰后,众侍卫拥着马车驰入永州城。尽管心急如焚,但郁竹还是向晏之原提出了下车的请求。晏之原凝视她半晌,最终屈指扣了扣板壁。
马车在大街上停住。郁竹跳下来,正要举步,忽听后面晏之原唤道:
“喂――”
郁竹回头。
晏之原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淡淡的笑意在脸上漾开。
“让张帷带两个人送你回去罢?叫他们离你远些,脚步放轻些,不会惊动你家人的。”
郁竹摇摇头,微欠身道:“郁竹独自回去,没甚么要紧,谢谢殿下。”说完,她转身走了,不一会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晏之原目送她良久,直至张帷上前小声提醒,才坐回去。
空中已是星光点点,各家店铺前挂着的灯笼一路绵延。马车由这二十余骑侍卫簇拥着,沿着灯火辉煌的大街,奔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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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郁竹去紫极宫给贵妃请安,之后,便匆匆赶往隆福宫。一年来,晏之临的身体极有起色,皇上很高兴,在他嫡长子的居所出现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自然就也三番五次地碰见郁竹。他屡次当着嫔妃、内臣的面对尽心尽力照顾永王的郁竹大加赞赏。现在,在贵妃的默许下,每逢初一、十五进宫的郁竹,其主要活动从给贵妃请安、聆听教诲,自然而然变成在隆福宫花几乎一整天时间陪伴晏之临了。
隆福宫里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只有在走到书房外的小厅时,郁竹才听到里面有唧唧咕咕的怪叫声,迈进门槛一瞧,原来是翠澜正给大爷洗澡。大爷见是她,一歪脑袋,拍拍湿漉漉的翅膀,呱呱叫道:“姑娘来了!姑娘好!翠澜泡茶!”翠澜欲上前见礼,郁竹笑着摆手,又往里一指。翠澜含笑点头。郁竹便自己掀起帘子进了书房。
晏之临坐在书案前,正垂首写着甚么。郁竹也不去打搅他,见一旁长案上摞着的书有些散乱,便上前整理了一遍。花瓶中的花经了十来天,花叶都有点蔫了,她将其抽出来,一转身,却见晏之临已搁了笔,正含笑看着自己。
“王爷在忙甚么呢?”郁竹展颜笑道。

晏之临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郁竹走近一瞧,案上平铺一张九宫格的生宣纸,上面墨迹未干,原来是他正临字呢。
世间女子多好轻灵飘逸,而郁竹性情敦厚淡泊,行事也好,练剑也罢,常显露出一派质朴凝重的风格。孙岭海常笑说,自己这个十几岁的女徒儿,居然颇有几分不露声色的大侠风采。谁知晏之临所书亦属凝重纯厚之道,郁竹瞧了一眼,便喜欢上了。悠长的午后,两人时常在书房以研习古今大书法家的书法作消遣。
晏之临微笑道:“颜鲁公生性笃实醇厚,所创之楷书,以雄健宽博著称,一国之君若能深悟其精髓并拓之以治国,亦算有道明君了。”
郁竹将这篇字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衣袖却不知不觉落到了肘关节下,露出了一段皎洁的手臂。
晏之临忽道:“郁竹,这两天你干甚么去了?”
郁竹头也未抬,随口答道:
“也没甚么,看看书,练练剑,还和妹妹们聊天罢了。”她的目光仍在字间徜徉。
“没外出吗?”晏之临的眉毛已然皱起。
“没有――”郁竹察觉出他口气中的异样。她抬起头,发现晏之临正盯着自己的手臂。她顿时醒悟过来,赶紧垂下胳膊,抖落的衣袖遮住了皮肤上的瘀青。
“看书、练剑、聊天居然会弄出这些东西来?你究竟干甚么去啦?“晏之临紧紧追问。
郁竹脸一热,一边对晏之临的步步紧逼感到奇怪,一边则想着用甚么理由来轻描淡写地解释出现瘀青的原因,忽听晏之临道:
“这回你打算用甚么理由来搪塞我?”
郁竹吃了一惊,抬眼只见晏之临一双黑眸正紧盯自己,素来温和淡泊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是的,一丝怒意,真正的怒意。
“郁竹,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我根本不配知晓隆福宫外发生的事?在你眼里,我就是外面那头鹦鹉,高兴时就来逗逗我,抑或像今天这样,随便拿几句不痛不痒、不真不假的话来敷衍我;想不起我时,就跑得人影不见,十几天也没个消息带进宫!郁竹,你真把我当成傻子吗?”
他唇角抽搐,额上青筋星星点点。这个生气的、口吻激烈的晏之临,是郁竹以前从未见过的。她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出去罢,让我静静地写会字。”晏之临忽然提起笔,冷冷道。
郁竹默默将那篇字放回案上,转身出去了。
看着郁竹远去的背影,晏之临的脸色越发青得可怕。他提着笔在半空顿了半晌,忽然“啪”地将笔狠狠扔在了案上,又捡起那篇字来,哗啦啦撕了个粉碎,揉成了团。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准备将纸团扔出窗时,他愣住了。窗外,花木扶疏的庭院里,郁竹的身影在蔷薇花丛后若隐若现。
她,并未离开隆福宫呢。
不多时,郁竹掀帘而进,臂弯里还挂着个竹篮,里面的蔷薇、玫瑰姹紫嫣红。她径直走去长案前,忙着将一支支花插进瓶里,又操起剪刀,“咔嚓嚓”地剪去多余的枝叶。末了,她后退几步,左瞧右瞧,又回头看了晏之临一眼。后者坐在太师椅里,正眺望窗外。她拿起案上两本书,转身搁到书架上。高高的书架顶上,那盏走马灯挑得有些过了,有掉下来的危险。她顺手拖过一张小方桌,一跃而上,仰着头,去将那盏灯扶得正些。
好啦!她低头正要跳下桌子,却觉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伸出手去想抓住些甚么,然而身在半空,哪有凭靠之物!
不好!病又犯啦!残存的一点神智告诉她。
眼前墨黑,脑子里的嗡嗡声盖住了所有声音。终于,她支持不住了,腿一软,倒向了地面。
似乎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她动动嘴,可是已没力气说话。天在旋,地在转。
……
“哎呀!”她摸摸额头,神智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晏之临的脸。他神色焦急,正关注地看着自己。
“不要紧,宿疾而已,我以前和你提过的。”不等他说话,郁竹朝他一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头痛症虽然常犯,但都发生在家里,没想到这回居然在隆福宫里发作了。好在和以往一样,所有的眩晕和不适,在短暂肆虐后,又如潮水一样退却。
她发现自己躺在书案前的贵妃榻里。
翠澜的脸从晏之临背后伸出来。她神色惊惶,看样子吓得不轻。
“王爷,我这就去传御医。”她道。
“等等!”郁竹支起上身制止了她,“我没甚么事,不用去惊动御医。”
晏之临凝视郁竹好一会,摆手示意道:“翠澜,你先下去罢!”
翠澜依言退下。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之后,晏之临道:“真不用去找御医吗?”
“不用,”郁竹摇了摇头,“以前找过很多大夫的,也看不出甚么来,我可能天生就这样罢。所以,你看――生来就十全十美的人并不多。”
晏之临叹了口气,低下头,伸出手去,微微犹豫了下,然后,握住了郁竹的手。
郁竹的心“砰”地一跳,也低下了头,正看见两人交握的手。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使性子。”晏之临小声道。
郁竹摇摇头,道:“我也不好。”
晏之临盯了她半晌,忽道:“郁竹,你会不会离开我?”
郁竹蓦然抬头。晏之临微微俯首,一双眸子黝黑清澈,深不见底,她甚至从那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房中寂静无声。良久,郁竹轻道:
“倘若王爷需要,郁竹会一直在您身边。”
两点火花,在瞳仁最深处点燃。
默然片刻,晏之临忽然捉着郁竹的手,举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郁竹的心“通通”地跳了起来,但她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晏之临忽然身子前倾,伸过胳膊,将郁竹紧紧抱住了。
郁竹吃了一惊。一年多来,两人虽然亲密,但永王殿下总是温文守礼,即使两人单独相处,他也未有过逾规举动。的4e
此刻,干净清新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充盈她的鼻端。她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
“刚才,当你踏出书房门槛时,我真怕你一去不复回。”他的声音低而哑。
“离了这里,我还能上哪?”她垂首叹道:“这世上,再没有比隆福宫更让我心安的地方。”
晏之临将郁竹拥得更紧了些。这对少年男女,彼此依靠,互相听着对方平稳而有规律的心跳,一动不动。
晏之临悄悄侧过脸来。
郁竹闭着眼,看不到甚么,但她感觉到一样温暖又干燥的东西轻触了她的脸颊。它缓缓地、一点一点移动着,最终覆上了她的唇。
晏之临吻了她。
温暖的气息拂过郁竹的脸畔,她仰着脸承受着。晏之临的吻,文雅,舒缓而悠长。她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与不安。的c0
很久很久之后,两人分开了。晏之临的眸子亮晶晶的,璀璨得犹如两颗宝石。郁竹的脸却是慢慢地变红,雪白的脸颊透出浓郁的血色,仿佛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两人的手依旧紧紧攥在一起。
半晌,晏之临摸了摸郁竹柔滑的头发,轻道:“你真不要紧了么?”
有种痒酥酥的感觉正窜遍郁竹的全身。她笑笑,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晏之临道:“我见你身子晃悠,觉得不对劲,才站起来,就见你身子后仰,要从桌上掉下来了,我跳起来,幸好――”他淡淡苦笑,拍了拍膝盖,“关键时刻,这双腿还派上了用场;在落地之前,我接住了你。”
郁竹道:“你的腿,似乎又有进益了。”她的嘴边,亮出一抹微笑来。
浓密的爱意,让两人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晏之临又低下头来吻她。郁竹闭着眼睛,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过了一会,他离了郁竹,轻道:
“到明年春,我的身子再好些了,我一定能陪你去西苑参加春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振奋。
郁竹一愣。
“郁竹――”晏之临重新拥住她的肩,脸畔紧贴她的脸颊,“我发誓,我的身子会越来越健康,总有一天,我会比别人站得更直,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我将按我自己的意愿去安排未来!”
郁竹微微一笑,心想,我没太多的苛求,甚么名利、权势、地位,我统统不在乎的,我只希望你平安、幸福,活在这世间――直到白发苍苍。
弯弯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蒙蒙的目光里,她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郁郁树阴里的轮椅少年;月白的单衣,明亮的目光,以及――唇边一抹那文雅纯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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