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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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铃――”
一辆平板马车自雾中驶出,马蹄答答,经过她的身边,又消失在浓重的雾里。
郁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顶再熟悉不过的白底梅花纹蚊帐。
桌上烛光幽幽。
原来是自己临睡前斜倚床头看书,不知怎的,竟睡着了,还做了个浅浅的梦。
她支起上身,想吹灭烛火。这时,房门响起轻轻的剥啄声。
这么晚了,外面值夜的侍女又未曾阻拦或通报,那么,来人只会是――
“进来罢――”郁竹自顾躺进被窝,眼睛甚至未朝门口望一眼。
门被打开,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穿着月白贴身小袄的盛梅,笑吟吟地出现在床前。
“让一让――”盛梅俯身推了推姐姐的身子。
郁竹无奈,往里挪了挪,让出半张床来。
盛梅爬上去,老实不客气地钻进了姐姐的被窝。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到处乱跑?”郁竹从里面取出个枕头枕着,外面那个就让给盛梅了。
“我睡不着。”盛梅道。
盛梅十分依赖郁竹,郁竹也是真心实意地关怀妹妹,因此,两人时常同睡一张床说些悄悄话。
“是不是白天的饯花会出了甚么稀奇事,惹得我们赵二小姐半夜三更还惦记着,说出来听听呢。”郁竹睡意浓重,含糊道。
“姐,我和你说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哦。”郁竹闭着眼咕哝道。
盛梅侧过身来,头搁到姐姐枕头上,嘴几乎贴着姐姐的耳朵。
“他今天来找我啦!”
郁竹蓦地睁开眼睛,睡意去了一半。她心思敏锐,立刻觉察出了妹妹的话有些不同寻常。
“嗯?”郁竹瞪着妹妹。
盛梅忽然叹了口气,气息却是温柔而甜蜜。
“他说他很喜欢我。”说完,她躺回外床,仰脸瞧着蚊帐顶。
郁竹呆呆地望着妹妹,睡意已抛到九霄云外。妹妹芳心暗许某人,她是知道的,可是,这个消息也来得太过突然。
不过,盛梅似乎还嫌姐姐的震动还不大,又悄悄道:
“他还亲了我。”
这回,郁竹再也忍不住了。她张大嘴,想提它最起码十个问题,可是,很不巧地,她给口水呛了一下。
“咳咳――”郁竹剧烈地咳嗽起来。
盛梅赶紧给姐姐拍背。
“真糟糕――”盛梅蹙眉直抱怨,“单单是你,反应就这么大,怪不得他说两人的事先不要告诉别人。”
郁竹好容易缓下来。
她注视着自己的妹妹。
盛梅今年十六岁,容貌美丽,身材纤巧,难得的是,性情温柔又活泼。郁竹痼疾在身,又怠于应酬,罕赴宫内外的各种聚会,盛梅就代她负起了引领教导妹妹们的职责。如今,赵家二小姐盛梅的芳名,已在永州上层人家间传播开来,而且,隐有与袁家阿黛小姐并驾齐驱之势。
美貌温柔的盛梅,得到二皇子殿下的倾心,是很正常的;况且,很久之前,殿下就应该对盛梅有好感。
可是――
“殿下为甚么不想让别人知晓你们的事?”
盛梅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他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好。”
淡淡的烛光下,盛梅合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却在一动一动,那眼角眉梢间,溢满幸福的光彩。
她这样欢欣,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替她高兴才是,郁竹心想,况且――于男女情事,我的经验不会比她丰富,也不好妄加评论。于是,她遣开心中隐隐的不安,道:
“盛梅,既然你觉得开心,那我也很开心,祝福你们。”
盛梅立刻过来揽住姐姐的肩膀,低笑道:“太好啦!姐姐答应啦!关于这件事,我可以不告诉其他人,可是姐姐这边,我是一定要说的!”
郁竹皱眉笑道:“你俩的事,我可管不了,有甚么答不答应的!”
盛梅笑笑,仍旧躺回去。她从枕下抽出一块丝帕,搭在自己脸上。静默好一会,她道:
“姐,其实――我一直盼着我们姊妹俩一起嫁给二皇子殿下。”她丝帕蒙脸,也看不到郁竹的表情,“你做正室,我在旁边辅佐你,唉,这样就太完美啦!啊――”她忽然痛叫起来,脸上丝帕也给人猛地拿下来。
郁竹在被窝里伸出手去,狠狠掐了把妹妹的胳膊。
“醒醒罢!”她道,“你睡得神志不清了,说梦话呢!”
盛梅努力挣脱姐姐的手,道:“谁说梦话呢!你以为就我有这种想法吗?贵妃娘娘她,也盼望着能亲上加亲呢!”的7a
郁竹吃了一惊,道:“甚么?”
盛梅道:“我没你聪明,可对于二皇子殿下的事,一向不含糊。娘娘很希望你能嫁给殿下,可是,现在宫里宫外,谁都知道隆福宫的永王殿下很中意你,连皇上也很赞赏此事。这样一来,娘娘怎敢再提你和二皇子殿下的事?上次,她还亲口跟我说,她对你很失望。”
郁竹怔怔地看着妹妹。
盛梅道:“所以啊,世上之事也不能完全遂人心愿!我瞧永王是很喜欢你的,你呢,似乎也很喜欢他――”她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到枕头里,“上月十四你头痛症发作,折腾了半宿,第二天好容易好了些,却又急匆匆地进宫去;如今,你上街一趟,买回来的书籍、玩器、吃食,都直接往宫里送,偶尔才会有我的份儿;长辈们都说,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最幸福,丛玉杜鹂她们,哪个不是坐等这家那家的公子巴巴来讨好?唯独你,比谁都忙活。永王他,真是幸福得叫人妒忌。”
盛梅叽哩咕噜说了好一会,逐渐地,说话变成了呓语。最后,她沉沉地睡去了。
郁竹起身掐灭了烛火。
夜,已经很深了。窗户纸被月光映得银白一片,模糊的树影摇曳不停。
郁竹翻来覆去,一会想想自己和之临,一会又想想盛梅和二皇子,越想越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睡着。今晚,盛梅说了件本该让人高兴的事,可是她却睡得不踏实,还做了很多奇怪的、支离破碎的梦。
一条狭窄却还平整的小道,沿着假山平缓的坡度,缓缓向上伸展。
晏之临由郁竹搀扶着,辅以竹木手杖,在小道上慢慢行走。侍女翠澜推着轮椅,跟在他们后面,以备不时之需。
“半月前,我们爬到山腰;今天,我们一定能到达向绿亭下。”郁竹翘首望着山顶,脸上满是欢喜。晏之临轻“嗯”一声,仍旧小心翼翼地走路。一年来,他的个头窜出好些,身子也结实不少;恰当的户外运动,悄悄地给他的脸庞,抹上了几笔淡淡的活力。
从去年秋天开始,晏之临便努力学习站立行走;时间一长,郁竹就担心他的双腿是否能承受得住。太医诊治后,认为他因先天所限,不宜活动过度,但适当的行走锻炼,对其身心,还是颇有益处的。于是,晏之临的行走锻炼一发而不可收拾。
渐渐地,晏之临的主要活动场所从室内移至室外。
冬去春来,郁竹陪伴着他,足迹踏遍大半个隆福宫。今天,他们又来到了隆福宫的边缘地带。
郁竹欢呼一声,扶着晏之临踏前一步,登上了山顶。山顶一座八角石柱亭静静伫立,等候他们的到来。她拭去额上细汗;那边的晏之临,俊秀的脸上已泛出一层红晕,几颗晶莹的汗珠正从脑门处滚落。
登临假山之顶,自不可能有一览众山小之感,但此山是隆福宫的制高点,高度又超过宫墙,因此,两人站在山顶,颇觉神清气爽;居高临下望去,一带黛瓦白墙逶迤而过,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穿过花树,跌落假山,一直伸向远方。
墙内是隆福宫的天地;墙外,则是另一方世界了。
两人站着看了会风景,便进得亭去。
郁竹掏出袖中丝帕来,轻轻拂去石凳上的灰尘,扶晏之临坐下。
“我现在明白它为甚么叫做玉带溪了?”晏之临轻叹道:“你瞧它飘飘忽忽,时左时右,真像一条飞扬的玉色锦带。”
郁竹的手指向前方,道:“王爷瞧那个--那是咱们宫中的彩霞池。”
波光潋滟的彩霞池,远远望去,就像一大颗晶莹闪烁的宝石。晏之临点点头,彩霞池边,他是去过的,但像今天这样居高临下窥其全貌,还是第一次。他道:
”站在平地上,也瞧不到这样的玉带溪、彩霞池;若能站得更高些,走得更远些,见识到的景物定然更加壮阔。郁竹,我好想去看看云湖。“
”云湖?”郁竹一时没反应过来,“王爷所指,是哪处云湖?”
晏之临一笑,道:“自然是云州那边闻名天下的云湖。”他接着道:“二十多年前,父皇还是皇子时,曾和母后居住在云州,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他浅浅皱起眉头,“前些天,也不知怎的,竟一连几次梦到云湖,湖水烟波浩渺,远处青山隐隐,山后天水相接。唉--幼时的一点记忆便是这样了,也不知说得对不对;我随父皇母后搬回永州后,再也没去过云州。”

郁竹道:“可惜,我在南郡长大,从没见过大湖。这样罢,等王爷的身子再好些,我们一起去瞧云湖。”
晏之临忽然抬头看了郁竹一眼。十七岁的少女目光纯净,神情坦白,显然不曾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对他人而言,实在是别有含义。
一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女怎能结伴远游?
晏之临嘴角含笑,示意郁竹坐下。
翠澜将轮椅安放在树下,走过来。她翘首张望了会,忽然指着山下道:“王爷,姑娘,你们瞧那是甚么?”
两人顺着翠澜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隆福宫墙外的青砖甬道上,一队人正慢慢行来。因离得不远,两人瞧得分明,那是一些年轻姑娘,个个宫鬓高梳,裙裾飞扬,打扮得十分华丽。
三人探头瞧了会,晏之临道:“这些女子都是去延晖阁参加选妃的秀女罢?前些天,我隐隐听人提起过父皇选妃之事。”
郁竹头次见到所谓的秀女,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只见那些女子容貌虽各具特色,但岁数都在花季之间,只怕有些人的年纪比自己还小些;她们由内廷侍卫护卫着,只默默走路,并不互相寒喧。
翠澜兴趣最大,将她们逐个瞧过又逐个加以品评,最终兴兴奋奋地总结道:“今年的秀女比往年都好,看来再过十天半月,咱们宫中又要多出几位受宠的娘娘啦!”
东越宫制规定,每三年在世族、中高级官员之女间选一次秀女。备选女子年岁在十四至十八间,后族近支或母族宗室之女可免选。户部派出官员去往全国各地对备选女子依据年岁、出身、健康状况等进行初选。选中之女子,称为秀女。各地之秀女择日送京备皇帝亲自阅看。皇帝当意之秀女,留于宫中,后给于封号成为嫔妃。
因此,宫廷之中永远不乏年轻美貌的女子。这边厢,受过宠或从未受宠的嫔妃逐渐年长色衰;那边厢,脸颊粉红、双眸明亮的年轻女子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供皇上一人享用。
其实,天下有权有势男子家的后院大多如此。淫奢、**、猜忌、妒忌、排挤、蜚短流长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小社会--远观,香艳夺目;近看,腐臭刺鼻。
郁竹将目光移往别处,不愿再看。
晏之临又道:“现今东越国泰民安,户部将选秀女之事倒也操办得纯熟,可是,过得一两年,待皇太子选妃之时,恐怕宫里宫外一时要闹得人仰马翻。”
郁竹的心突地一跳。
皇太子--选妃--
如今东越储位未定,但观其情势,储君之事在这两年间迟早尘埃落定。按照东越典制,倘若皇子立储时尚未成亲,内廷便会在门阀世家间选择几十位未婚的贵族女子,择日齐聚在宫中由皇太子亲自择出正妃与侧妃。正妃只能有一位,而侧妃可根据太子心意择定一至几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待选女子除品貌外,在出身上的要求远比三年一次的选秀女严格。
郁竹出身世族,对这些典制也了解颇多。闲时,她也会约略地想上一想,毕竟,这两件事与自己关系良多。
若皇太子真要选妃,彼时自己又未嫁或未定亲,自己的名字是很有可能出现在候选者名单中的,而那位皇太子,究竟是谁?
是寡言沉静心机深沉的二皇子殿下?还是阴恻恻又暴躁易怒的三皇子殿下?抑或那个总笑得花枝乱颤却又心狠手辣的四皇子殿下?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思绪乱如麻,偶一抬头,发现晏之临的目光正投在自己脸上。
她勉强笑了一笑。
下山比上山费力些,三人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走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们便迎面碰上了一位不速之客。
苍颜白须的袁仰薄站在道旁,静候他们到来。
“王爷!”虽然对面之人是自己外孙,但袁仰薄依旧谨守礼制,躬身问好。
晏之临将手搭在郁竹胳膊上,坐回轮椅中。坐定后,他微笑回礼:
“太师好,太师今日怎有空来?”
袁仰薄恭恭敬敬道:“臣下大半月未来隆福宫,今日也该来瞧瞧王爷了。”
郁竹亦蹲身问好。
袁仰薄略点点头,当是回礼。
四人一起回到房中。
稍稍用过侍女端上的茶,郁竹便起身告辞。此时尚未至日暮,晏之临却也未加挽留,他亲自将郁竹送出房外,吩咐翠澜将其好生送回,然后又看着郁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袁仰薄独自候在房中,也是思绪万千。
自己的长女身居六宫之首,地位崇高,后又诞下嫡长皇子,袁氏权位本可赖此直至巅峰;孰料女儿撒手人寰,外孙又是先天有疾,终不能承继大统;唉――自家孙女阿黛自小受严格教导,如今生得天姿国色,举止优雅端庄,人人都说日后必位至极尊,可是,晏袁联姻之事,却不能着落到这个外孙身上了。
晏之临送别郁竹,吩咐侍女们在外候着,自个儿转动轮椅回到房中。
午后的阳光穿过叶隙,将房中照得一片清明。
晏之临内穿白色薄衫,外罩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色家常袍服。他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在服色上花样百出,却正合了那位已逝皇后俭省稳重的脾性。他容貌俊秀,神情恬淡雅致,加之血统纯正高贵,若无腿疾,实属东越第一名门公子。
袁仰薄暗自摇头叹气,心道,倘若那样,那外藩女子生的皇子也不至如此出尽风头,还有那赵家小丫头,也断不会取代阿黛随意出入隆福宫,害得自己现下为这外孙亲事烦心不已。
“外公,您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晏之临和颜问道。
袁仰薄咳嗽一声,止住漫无边际的思绪。
他随意问了几句饮食起居,晏之临一一作答。然后,袁仰薄便道:
“王爷身体日渐康健,臣下也觉欣慰,若能及早觅得门户相当、品行温良的女子在身边承伺,臣下――”他叹了口气,“也能让泉下的皇后陛下瞑目了。”
晏之临闻言,呆了一呆,隔得一会,淡淡道:“这事也太过突然。”
袁仰薄沉声道:“王爷年岁渐长,亲事也该提了;况且――年前王家、杜家、惠家都已向臣下问及王爷之事。”
晏之临眼望窗棂,默不作声。
袁仰薄以为他心有所触动,便又说道:“这三家加袁家,与皇室世代联姻,到得王爷这辈,理应承袭旧制,择其族中女子,立为王妃。”
晏之临目光留在原地,轻道:“外公连人选都物色妥当了吗?”
袁仰薄微一踌躇,躬身道:“这个臣下不敢自作主张,总得王爷亲自瞧中了才是。只不过――”他忽然抬头直视外孙,“臣下认为,这位王妃除容止端仪外,出身也不能有丝毫瑕疵,所以,除开这四家,臣下也想不出还有哪家女子可堪立作永王王妃。”顿一顿,他又道:“不知王爷心中可有恰当人选?”这句话,却是问得不动声色。
晏之临眼睛移动,祖孙俩目光相碰。沉默良久,晏之临启唇道:“立妃之事,我也不敢擅作主张,终需尊皇上旨意才是。”
袁仰薄微微一愣,却又有些迷惑。
几位年长的皇子已届婚龄,朝中官员议论揣测,可皇上心思不明,内廷之事又由赵贵妃执掌。他心中不安,思虑良久,终于决定寻觅机会先来探察外孙的口风。
他为甚么不说出赵家丫头的名字?
袁仰薄毕竟处事老道,心中虽有疑惑,脸上却不露半点出来。
“王爷说的是,自然一切都听凭皇上作主。”
晏之临不作声。
“王爷――”袁仰薄望着那张肖似亡女的脸,眼中流露出几丝酸楚,“若皇后娘娘在世,王爷的事,娘娘自然安排得极妥贴,而如今,唉――无论如何,王爷且记,臣下所做一切,都是为保得王爷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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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澜端着托盘走进书房。袁仰薄已告辞而去,王爷却不在房中。
翠澜左右瞧瞧,忽听房外有响动。她走到窗旁向外瞭望,只见王爷独自坐在院中一棵西府海棠下,脸正朝向花坛里一丛茂盛的蔷薇,艳紫粉白的花朵哗哗抖动不已。
晏之临拿起一束草料晃晃,一头小鹿立刻从花坛后跳出来。它撑着四条长短不一的腿,走得虽不利索,但也很快到了他身边。
小鹿探头叼住细长的叶子。晏之临抬手摸摸它的耳朵,耳朵旁,已新冒出来一对美丽的鹿茸。
“小瘸子,你也长大啦!”他垂眸低语,长黑的睫毛偶然掀起,浸满眼里的,竟全是倦怠与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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