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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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二十年春。
郁竹和孙岭海站在熙春大街上,齐齐望向对面那座高大的酒楼。
“叔叔,这就是丰乐楼了。”郁竹道。她身穿月白色云纹织锦袍服,腰配白玉,青丝绾束,正是一副贵公子的翩翩模样。
孙岭海点点头。他穿件灰布直缀,发束灰布头巾,站在郁竹身后,仿佛伴着自家少主人出游的中年家仆。去年离开京城时,丰乐楼还未建成,因此,这也是他初次领略到京城第一酒楼的风采。
“好一座丰乐楼,好大的气派。”孙岭海淡淡低语,直映眼底的,是宏伟壮丽的丰乐楼。
这两人,自然是为西疆之事而来。
西疆对东越的挑衅,分成两种。一种是在边域以小股军队为单位,直接诉诸武力;事发后,西疆一边派人诚恳致歉,一边继续我行我素。另一种,却是派人直接深入东越各地制造小规模伤人事件,关于这个,西疆就干脆一口咬定跟自己无关了。
东越经历百年战乱,好容易有了这休养生息的二十年光景,举国上下,都乐于安享现状,实在是不愿再动干戈。因此,东越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
东越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这是西疆想弄明白的事,也是这两年屡屡进犯东越的根本原因。
去年,东越的边疆驻军抓到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经审讯,发现这几人似乎大有来历。驻军统领不敢懈怠,立即密奏朝廷。皇上甚是重视,指派赵养性主理此事。孙岭海便赶往边疆。经过一再审讯,几人的供词中均出现了京城里一个叫丰乐楼的地方。
然而,这丰乐楼究竟是甚么地方?发挥甚么作用?东越这边毫无头绪;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贸贸然出动人马突击搜查,很可能一无所获且打草惊蛇。于是,赵养性决定暂时稳住丰乐楼,待摸清底细后再作打算。
这摸清丰乐楼底细的任务,便又交给了孙岭海。
于是,今天上午,孙岭海和郁竹乔装成出游的主仆,一起来到这里。
“铃铃铃――”
街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响。两人闻声回头,只见一辆马拉平板车转过街角往这边驶来。车上稳稳立着七八个半人高的大木桶;一串铃铛挂在横辕上,左右摇摆,叮当作响。马车从两人身边驶过,很快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空中弥漫一股特殊的味道。
郁竹抽了抽鼻子。
孙岭海也皱了皱眉,道:
“好浓的酒味。”
两人迈上丰乐楼高高的台阶。
一个满脸伶俐的年轻伙计客客气气地迎上来。
郁竹昂首负手跨入店内。她向来没有普通女孩羞怯怯的情态,换上男装后,举手投足间更是一派潇洒自信,一眼望去,便是十足十的名门贵公子模样。
此时临近中午,店堂里五六十副桌椅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那伙计笑道:“公子爷,您楼上请。”
三人走到楼梯口,忽听楼梯上乒乒乓乓地响。郁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觉一团暖香拂入口鼻,梯上之人已到了跟前。
“这位公子爷,奴家给您跳舞,可好?”那声音娇柔动听,宛如出谷黄莺。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搭在了郁竹胳膊上。
郁竹心中诧异之极。她抬起头,只见一个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那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生得脸若芙蓉,目若秋水,竟是十分美貌。她身穿淡绿罗衣,肩裹粉色披帛,雪白的肌肤在轻薄的纱罗下若隐若现。
楼梯口有几桌客人伸长了脖子。其中有两个按捺不住的,已张大了嘴露出一脸馋相来。
酒楼里作如此打扮的女子,自然不会是甚么良家妇女。
郁竹瞧瞧孙岭海,不消说,师傅早已皱起了眉头。她才想出声拒绝,忽然发觉那姑娘的眼中露出哀哀的求恳之色。她心中一动,不由道:
“好罢。”
于是,在满堂客人艳羡的目光中,店伙计引着三人上了二楼。
楼梯口一褐衣大汉目送姑娘袅娜艳丽的背影直至消失,这才抬起手来狠狠地抹了一把快要掉进汤里的哈喇子。
既然要跳舞,上到二楼,店伙计就将三人领至走廊尽头的一处小阁。
说是小阁,这阁儿其实并不小,足足可以放下十来张桌面,且铺陈豪华奢丽,颇带异域风格。那边窗下设了三张红木雕花的矮几,还置着几个锦墩;宽广的地中央则铺着厚厚的花鸟纹织锦地毯。
十来个乐工手持大鼓、笛、笙、排箫依次走进,各找座位坐下。那伙计又忙着叫人倒茶上点心。
看着一屋子来回奔走的人,郁竹暗暗苦笑,原本好好的微服探访,却因为自己心肠一软,变成了现在如此模样!这么大的排场,可如何收拾才好?
一旁的孙领海也默不作声,却在思虑如何打发面前这帮人。
这女子身姿灵活、腰肢纤细,应该是名舞姬。他年少之时,也有过一段荒唐岁月,因此一眼瞧出女子端底。
她年纪小小,倒也精明,见竹儿形容打扮,料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便主动上来兜揽生意――
孙岭海皱眉暗道。
绿衣女子笑得娇媚如花,很殷勤地招呼两人坐下。
郁竹才坐定,忽听门外脚步声纷乱。然后,有人喝道:“死丫头,本少爷知道你在这里!”
绿衣女子蓦然抬头,神色惊惶起来。
“咣当――”
半掩的门被猛地踹开。
七、八个人一窝蜂地涌进来。为首一人年纪甚轻,身材矮胖,面孔黧黑,一身的练雀窄锦袍甚是华丽。后面几人都是一式的盘领皂衫,一进门就捋袖的捋袖,叉腰的叉腰。
锦衣男子噔噔地走进来,也不理郁竹和孙岭海,直接扭住绿衣女子的手腕。
“他妈的!一见老子就溜,这回看你往哪里躲!走!”
绿衣女子脸色苍白,她瞧瞧郁竹,又瞧瞧孙岭海。怎奈,一个是文文弱弱的少爷,另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家仆。
女子踌躇一会,低声道:“你先放开我,我跟你走便是。”神情既害怕又无奈。
锦衣男子冷笑数声,伸手在绿衣女子脸上掐了一把,骂道:“上回放开你,你就他妈跑得人影不见,这回本少爷可得看紧着点,走!”
他狠狠拽拉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努力挣扎,眼睛里泪珠儿来回滚动,白嫩的脸颊上一道红痕甚是显眼。
郁竹着实瞧不过去,她一拍几案,霍然站起,斥道:“你一个大男人,却来欺负个弱小女子,成甚么体统,还不放手?”
锦衣男子转过脸来,算是注意到屋里另外还有两个人了。
“嗬――上回是个小白脸,这回又是个小白脸,还装得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的,你他妈又是甚么东西,敢来管老子?”说着,一拳击向郁竹胸口。
然而――
锦衣男子一声痛呼,身子噔噔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一拳自然连郁竹的边也没挨上。
绿衣女子吃惊地望望孙岭海。想不到,这个沉寂的中年家仆居然有如此功夫!
孙岭海收回手掌,站到郁竹面前,冷冷道:“你们几个,统统给我滚出去!”
锦衣男子好容易稳住身子。他狠狠瞪着孙岭海,忽然咬牙切齿道:“你们还愣着干嘛!给老子上!”
这句话自然是对他身后之人说的。
那几人立时呼呼喝喝,个个如狼似虎,直扑孙岭海。
房中顿时一片拳脚交加。
孙岭海身手极好,以寡敌众,倒也绰绰有余。那锦衣男子又来拽绿衣女子,却给郁竹挡着踹了好几脚,一时间气得哇哇大叫。
只半顿饭工夫,锦衣男子手下的人都已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锦衣男子气得浑身发抖,大叫一声,疯狗一般扑向孙岭海,突然,两个人从旁窜出,一边一个将锦衣男子牢牢按住。
“马家少爷,请息怒!”
门口出现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脸容圆胖,鼻头微红,一件黛青交领襕衫裹住发福的身子,给人一瞧,便知是生意场之人。
这锦衣男子原来姓马。
马少爷涨红了脸,神情恼怒,“潘庭栋,丰乐楼如今贼人出没,来往客人经常无故挨打。依本少爷看,你这酒楼还是趁着没出人命官司前,早早关门大吉,省得惊动我爹派人拿你,治你个纵容之罪!”
孙岭海一惊,听这纨绔子弟的口气,这面貌并无特出之处的男子莫非就是丰乐楼的主人?想到这里,他暗暗打量起这名中年男子来。
马家少爷说话无礼,潘庭栋居然不生气。他踱过几步,目光缓缓掠过郁竹和孙岭海,又在躲到郁竹身后的绿衣女子脸上停留了片刻。

“呵――”潘庭栋忽然转身笑道:“马少爷,在我们丰乐楼,这丫头的舞技和容貌,只属中平,何劳您如此大动干戈呢?最近小店倒是来了几个北岭的舞姬,真正是色艺俱好,见过的客人都赞不绝口。马少爷若有兴趣,现在便可往扶疏阁去。”
说完,他略略抬手。
那俩店伙计立刻松开了马少爷的胳膊。
马少爷甩甩胳膊,仍旧怒容满面,显然不肯立时罢休走人。
潘庭栋又道:“不瞒马少爷,此刻都指挥使司的曹越荣曹大人正在对面的静治阁宴请客人,这边若是动静太大,惊扰了曹大人,曹大人怪罪下来,我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我看――即便是你爹在此,也不一定保得了你,马少爷,你说是不是?”
马少爷皱皱眉,却不再言语。
潘庭栋侧过脸去,“林掌柜――”
一瘦长男人应声走过来。
潘庭栋道:“你陪马少爷去扶疏阁好好挑几个姑娘,叫她们用心着点,要尽着马少爷高兴,知道么?”
林掌柜答应一声,转身朝着马少爷恭恭敬敬道:
“马少爷,这边请――”
马少爷哼了一声,回头狠狠瞪了三人好几眼,昂然而出。林掌柜和马家仆人尽皆跟出。
潘庭栋朝郁竹、孙岭海点点头,微微一笑,道:“两位不必在意,请宽坐罢,酒菜待会就到。”说完,他转身出阁,还轻轻带上了门。
“呼――”
绿衣女子轻舒口气,如释重负。
她瞧瞧四周,朝郁竹笑道:
“公子,您稍等片刻,我去唤文师傅他们进来,叫他们给您拉一段曲子,去去邪气。”
“且慢――”
那边孙岭海叫住了她。
“我家公子不太喜欢那些热闹的玩意,姑娘只需坐下陪我们聊天便可。”
绿衣女子微愣,只见郁竹已跪坐在锦垫之上,还冲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她赶紧过去挨着郁竹坐下。
一阵馥郁的香风拂过,郁竹掐了掐鼻子。
绿衣女子歪头端详郁竹好一会,笑道:“这位公子真好本事,还有――”她转脸冲孙岭海吐吐舌头,“这位大叔,你的本事更大。”
孙岭海也在旁边的矮几后坐下。
“一点微末小技,没甚么了不得,实在是那几个人的功夫太过一般。”他淡淡答道。
这时,几个伙计端着托盘将酒菜送上。绿衣女子也跟着好一阵忙活。末了,她端起斟满酒的酒杯,对郁竹道:“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好生感激,须敬公子一杯。”说着,她掩住口鼻,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郁竹微微一笑,亦端起酒杯,未待孙岭海阻拦,也干了杯中之酒。
绿衣女子又去敬了孙岭海,然后,仍旧回归郁竹身旁。
三人叙了姓名。原来,这绿衣女子叫做新雪,其身份正如孙岭海所料,是丰乐楼的一名舞姬。
孙岭海心想,若是直接问及丰乐楼的具细,只怕这舞姬怀疑,于是,他便问起了那所谓马公子及诸般事情的来龙去脉。
新雪低下头,轻轻道来。
原来,那嚣张之极的马公子还真有些嚣张的本钱。他是永州府尹马应诚的公子,名唤马永文。马永文平素游手好闲,常来丰乐楼饮酒作乐,最近,因给新雪的美貌吸引,总来纠缠不休。偏偏这位新雪姑娘,只卖艺不卖身,只是身为舞姬,不得已,还得强装笑脸去敷衍他,可是马永文越来越不像话――
说到这里,新雪的眼眶有些潮湿。
她又道:“我也没办法,只好躲开他,可是他总能找到我,屡次在客人面前把我拉走,客人们惧怕他家权势,也不敢阻拦。”
孙岭海皱眉道:“你怎么不去告诉你家主人和掌柜呢?”
新雪摇头道:“我们潘老爷总是很忙,一月中也难得见他一回;至于我们掌柜,才不会为了我去得罪府尹大人家的公子呢!况且――丰乐楼的乐娘舞姬,原本就该尽量满足客人提出的要求。”
郁竹心想,她跟我差不多年纪,却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去应付那些心怀不轨的坏男人,还要笑脸相迎,这日子过得当真不易。想到这里,她轻轻拍了拍新雪的肩膀以示安慰。
新雪抬起长长的睫毛,朝郁竹笑了笑,神色恢复了些。
“这就奇了――”孙岭海道,“今天你家老爷和掌柜把马永文劝走,又把你留下,明显有偏袒我家少爷的意思啊!”
“这个――”新雪侧头想了想,蹙眉道:“我也不知是甚么缘故。”
孙岭海沉默片刻,道:“你家潘老爷倒是个处事颇干练的人哪!”他不动声色,开始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新雪点头道:“在京城开这么大的酒楼,自然需要本事的。听说――潘老爷和朝中不少大人有交情呢,像此刻正在静治阁的那位曹大人,我就经常见着他。”
孙岭海抬眉。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入郁竹耳际。她转身朝窗外眺望,只见下面大街上一辆与来时所见相同的平板车正不紧不慢驶过去。
她心中一动,指着外面问新雪:“那是甚么?”
新雪探头看了看,笑道:“公子怎会连这都不识?我们丰乐楼自制的蓬莱春特别受人欢迎,因此每日永州各郡县都会派人来取酒,这车上装的都是酒啊!喏――”她端起酒杯,清澈的液体在杯中轻晃,“我们喝的就是蓬莱春。”
新雪浅抿一口酒,忽地笑道;“赵公子,我忽然想起一桩有趣的事。认真论起来,这事还挺巧――半月前马永文刚在这间阁子里给人教训一顿呢。那天,我在这里跳舞,马永文突然闯进来捣乱,坐在最上首的一位公子十分生气,狠狠扇了马永文一巴掌,又叫人将他轰了出去;今天,他又给公子您和孙大叔打得一败涂地――”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郁竹扑哧一笑,心道那个马永文半月里在同一个地方为这女孩连吃两次皮肉之苦,算是报应不爽了。
孙岭海却是暗暗摇头。这有甚么巧不巧的?这舞姬生得甚是妖娆,平日里为她争风吃醋乃至打架斗殴的公子哥儿自然不会少。嗯,不过――今天我俩来此查访,虽说为她差点弄出事体,但也见到了难得出现的丰乐楼正主,算是有得有失罢。
他夹两筷菜放在嘴里品尝一回,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新雪闲聊,间或问几个真正感兴趣的问题。新雪已完全从方才的阴影里走出来。孙岭海问一句,她便答十句――这实在是个活泼善言的小姑娘。
相比之下,郁竹就静默多了。她坐在一旁,只静静聆听两人的对答。
酒过三巡,菜也上了大半,孙岭海发现新雪知晓的情况,大多是京畿衙门已掌握的。这可以理解,毕竟――她只是一名舞姬。
那么――也没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孙岭海放下筷子,转向郁竹道:“少爷,出来这半天,只怕老爷夫人在家挂念,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罢。”
郁竹点头,道:“也好。”
孙岭海朝新雪一笑,道:“麻烦姑娘去唤伙计来。”
新雪答应一声,赶紧起身出阁。
不一会,一个年轻伙计进来。孙岭海结账会了钞。
那伙计走在头里,敞开房门,点头哈腰地送客。孙岭海跟着他,眼角余光却瞄到了后面的郁竹正往新雪怀里放入一大锭银子。
走出小阁,巨大的喧哗声扑面而来,楼上楼下一片热气腾腾。
现在,正是午市正酣的时刻。
下楼梯时,一群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的异国商人和孙岭海他们擦肩而过。
丰乐楼,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无论出现甚么人,都是不足为奇的罢?
新雪将两人一直送到店门口。
“赵公子――”美貌的舞姬恋恋不舍,大大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您下回来这里,可要告诉新雪一声。”
郁竹一笑,点头称好。
孙岭海站在一边,自家小姐的目光大有安抚之意,明显已给那舞姬感动。他暗暗叹气。赵大人是官场中人,自不必说;郡主娘娘出身公侯世家,性情也向来淡漠;可两人生下的这位小姐,同情心却时常泛滥到极点。
唉――哪怕对象只是一名逢人便笑的舞姬。
三人道别。新雪站在门口,直到郁竹、孙岭海消失在人群里,这才回转身去,巧笑盈盈地迎接她下一批客人。
“几位大爷,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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