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色湖光好相待 我心非醉亦非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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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朱槿悠悠醒来,头重脚软,口渴如烧。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小低矮的船舱之中,从遮蔽风雨的芦席缝隙间透进来些许微光,看起来外面天还没亮。他的双手被人反绑在身后,捆得结结实实——不仅如此,身上还罩着一张旧渔网,散发出阵阵鲜腥水气。
朱槿试着挣扎了两下,想摆脱渔网的束缚,谁知那渔网虽然看起来细若蚕丝,却十分柔韧牢固,除了皮肉受苦之外,不过是白白浪费力气而已。
朱槿侧耳细听,船舱下水流潺潺,小舟正在缓慢前行。他想起了昨晚的明月清风,那少年请他喝酒吃鱼,笑语晏晏——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正在外面拔蒿撑船?
就像是感应到他在想什么似的,忽然从船尾传来那少年的声音:「喂,里面的那只小笨猪,你酒醒了吗?」
朱槿一听正是他的声音,心中如同翻倒五味瓶,喜忧掺杂,酸苦各半,又气又怒,一时片刻之间,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那少年见他不应,继续说道:「别装啦!我知道你早就醒了——我酿的仙人醉又不怎么烈,你才喝了那么几杯就醉了,真是没用透顶。」
朱槿苦笑道:「我是没用,只怕你那酒杯里,除了甜酒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吧?」
那少年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微带惊讶,随即又笑道:「看来你这只小猪倒也不算太笨,居然艨你不过——好啦,别费力气扯那渔网了,那是用水蚕丝织的,你越是挣扎,它就收得越紧,天底下除了我之外,在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你解开。」
朱槿知道他说的多半是真话,只好放弃挣脱渔网的打算,一面叹道:「谁说我不笨?我早就该想到你是故意在那桥下等着我的,你算准了我一定还会再来。」
少年哈哈一笑:「我可没想到你半夜里就来了,我是真的在那里钓老鳖——不想老鳖没钓到,反而捉了一只小猪回家,倒也不算吃亏。」
朱槿道:「你我素昧平生,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捉我?对了,莫远呢,怎么不见他?」
直到现在,朱槿才想起莫远,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愧疚之意。早知道就该听他的话,多几分防人之心,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叫人捆成一只大粽子了。
那少年哼道:「那个叫莫远的家伙讨厌死了,龙老大的船上不欢迎他,我把他扔在岸上,大约现在也该醒过来了——你放心!我下手有分寸,不会伤到他的性命。」
朱槿想到莫远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不见了,身边唯有杨柳岸晓风残月,还不定要急成什么样子,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那少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幸灾乐祸地说道:「谁叫他一路跟踪过来,鬼鬼祟祟的,还躲在树上偷听别人说话?他活该——再说了,小笨猪,我可是一番好意,请你纡尊大驾到一个地方做客,又不会把你一刀杀了扔进水里,你担心个什么劲?」
朱槿皱眉道:「有你这样请客的吗?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担心性命不保——这样大费周章的绑架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赎金吗?那容易,我家里银子虽然不算太多,凑个十万八万两大约还不难,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派人给我的随从带个信去,他们必定乖乖地把银子双手奉上。」
此时此刻,朱槿宁愿以为这少年是因为自己衣衫华丽,像个富家纨绔子弟,所以想要勒索赎金,而不是别有所图。
谁知那少年嗤笑一声,反问道:「堂堂一个襄平郡王,难道只值十万八万两银子吗?未免卖得太便宜了些。」
朱槿躺在船舱中,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可惜,你偏偏就是他。」
少年呵呵笑道:「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朱槿道:「本来是没想到的,不过你不该骗我说你叫什么镜湖小白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事到如今,我要是再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岂不是笨得该死了?你盗走朝廷十万两黄金,又偷了我的调兵令箭,还把我捆成一只粽子丢在这里,究竟想要怎么样?」
那少年在舱外哈哈大笑,朱槿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从未听到他这么开心的笑声。过了半晌,少年方才止住笑声,承认道:「不错,我就是『水上浮萍』。不过大家既然已经玩了半天猜谜游戏,你又何必一定要揭穿谜底?」
朱槿自嘲道:「不过一层窗户纸而已,我若不捅破,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龙千夷道:「等你去了该去的地方,自然就知道了,早说晚说,还不是都一样?」
朱槿追问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他的话音刚落,四下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芦哨,近处传来一片欢呼,有几个人大声喊道:「老大回来了!」
龙千夷收起竹蒿,将小舟泊在码头,却不理会船舱里的朱槿,径自跳下船去了。
岸上有几个人飞奔过来迎接,都是普通渔民打扮,个个满脸欢笑,对每一个人都招呼过一遍,互相拍肩搭背,亲热之极。
这下却苦了朱槿。
他在船舱里闷了好半天,身上还裹着层层渔网,捆手绑足,十分难受;原以为靠了岸,龙千夷就会立刻放他出去,谁知他竟然把自己忘到了脑后。朱槿贵为郡王,虽然他生性淡泊,却也忍不住心中气恼。
过了足有一盏茶时分,才有人跳上小舟,船身微微晃了一下,紧接着芦席被揭开,朱槿眼前突然大亮,他连忙闭上眼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天明了。
等他适应之后重新睁眼,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龙千夷,而是一个豹眼虬须、面貌凶恶的大汉。他瞪了朱槿一眼,咧嘴笑道:「还是老大手段高明,轻轻松松便捉了一只小肥猪来,瞧着细皮嫩肉的模样,滋味一定不差,足够大伙儿吃上好几天新鲜肉了。」
朱槿一听,肚中叫苦连天,听这凶汉话中的意思,竟似要把他活活吃了!
那大汉看出朱槿变了脸色,笑得更欢畅了。
忽然岸上传来龙千夷的声音,隔着码头远远地喊道:「阎九,你磨蹭什么,还不快点收网——记得给我留下鱼儿一双眼!」
阎九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一根黑色布条,对着朱槿阴森森一笑,说道:「算你小子运气好,青龙岛的规矩,一向是剜了眼睛再上岸——不过既然老大吩咐了,我就只好先把你这双桃花眼给艨上,免得你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当下不由分说,将黑布条往朱槿头上胡乱绕了几圈,在他脑后系了一个死结。
朱槿不甘心地大叫:「喂!你能不能动作轻一点?我眼睛好痛!」
阎九也不理会,单手提起渔网,顿时身子腾空,晃晃悠悠地离开船板。
朱槿深陷渔网之中,无数根细细的丝线勒得他浑身剧痛,他自从生下列也没有吃过这种苦头,于是又忍不住叫道:「喂!我说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然后用两只手抱着我上去?这样走我很不舒服!」
阎九怒道:「再敢啰嗦一句,小心老子先割了你的舌头!老大只说留眼睛,可没说不准割舌头!」
吓得朱槿只好怏怏闭嘴。
阎九抓着朱槿跳上码头,朱槿的身子剧烈晃荡了几下,知道他已经踏上了所谓的「青龙岛」。
看来着岛屿十有**便是藏在镜湖之中的匪窝了。
阎九提了渔网一路前行,偶尔停下来和别人说上几句听不懂的切口。朱槿无法看到周围环境,于是在暗中细数他的步伐,到了第一千八百六十四步时,阎九停了下来。
朱槿心想,这凶汉身高腿长,一步跨出去的距离,抵得上普通人一倍半,看起来他们已经在岛上行了三里多的路程,加上中途又没有改变过方向,那么这青龙岛的范围,至少在方圆二十里以上。
朱槿正在估量要调动多少兵力才能把这岛屿包围起来,耳边响起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是阎九推开了一扇门。
「老大,渔网收起,放到哪里?」
只听龙千夷的声音吩咐道:「提进来!」
阎九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提着朱槿走进房中,将他往地上随便一扔——朱槿四脚朝天,后背着地,差点摔得**开花。
「哎哟!疼死我了!你就不会手脚轻一点吗?」
朱槿连连呼痛,蒙着眼睛抱怨道。
阎九拍了拍衣襟,笑道:「老大,这只猪的毛病还真不少,看来以后有的是麻烦了。」
「他自有用处。」龙千夷吩咐道,「你去和大伙儿说一声,这件事情不要让苍澜知道。」
阎九答应着退出去了。
龙千夷走上前,扯下蒙住朱槿眼睛的黑布,朱槿在船上遭了半天罪,头晕脑涨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环视四周,是在一间简陋的茅舍之中。房内摆设唯有一套木头桌椅,已经磨得棱角光滑。屋子正中地面上挖了一个火塘,架着一口黑色的砂锅,墙角处有一张小小的竹床,上面铺着旧芦席和一套青布被褥——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龙千夷满脸笑容地对他说道:「喂,小猪猪,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
朱槿点头叹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和你虽然只分开了这么一小会儿,心里却十分想念得紧。」
龙千夷笑吟吟地道:「你这只小猪,嘴巴倒是很甜,不晓得舌头好不好吃?不如等晚上割下来炒了下酒。」
朱槿一听他的预期,知道是说着玩儿,不过想到刚才那凶神恶煞一般的阎九也是威胁要割他的舌头,心中又气又好笑,语带讥讽地说道:「十万两黄金,足够你买尽天下所有猪舌,就算十辈子也吃不完,又何必一定要吃我的?」
龙千夷听了他的话,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不解地反问道:「咦,难道你没有看见我留下的借条吗?那十万两黄金,是我替别人借的,天地良心,我可是一文钱都没有动过。」
朱槿大奇,刚想问他「什么借条」,但是随即想起了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交给自己的那张字条,上面有龙千夷的名字,还有,他偷了调兵令箭以后也留下一张相似的小纸条——想不到,那竟然是借条!
于是朱槿笑道:「原来你不是偷盗,还写了借条的,误会,真是误会——倒不知你打算几时归还那批黄金?利息又怎么算?借条上可没有写清楚。」
龙千夷道:「那我管不着。我只是借钱罢了,你若是来要帐的,我可一两金子也拿不出来。」
朱槿哭笑不得,叹道:「好吧,我就信你这一次。只是请你告诉我,现在那些黄金被运到什么地方去,我这就拍拍**走人,绝不再纠缠你了。」
龙千夷摇头说道:「金子的下落,我虽然知道,可是却不能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到了青龙岛上,也不是想走就走的,你当这里是客栈吗?」
朱槿眼见两人越说越僵,龙千夷口风又紧,看起来想要从他身上打探出黄金的下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达到目的。正在暗中琢磨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忽然木板被人推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立在那里,一双寒如秋水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龙千夷,默默无语。
这青年大约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相貌清瞿,眉疏唇淡,脸上犹带病容,虽然眼下已是初夏,天气和暖,但他却披了一件厚厚的火狐皮裘,绕是如此,一个身子仍是微微颤抖,仿佛不胜寒冷之意。
龙千夷抬眼看见了他,脸色一变,叫道:「苍澜!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叫你休息吗?」说着,便飞奔过去搀扶他,神态中充满了关切怜惜。
朱槿一见他竟然如此对待那青年,不由得更添三分气恼。气恼中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嫉妒,心里一股酸水止不住地往上直泛。
那青年靠在龙千夷身上,慢慢走进屋里,在木椅上坐了,却对朱槿连正眼也没瞧上一回。
龙千夷双手扣住他的脉门,仔细按了一会儿,放下手腕,对那青年笑道:「苍澜,你的病已经好了许多。现在不要过分操劳,躺在床上好好静养便是,我吩咐了他们谁都不许打扰你的——反正,反正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苍澜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原本苍白如雪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低声说道:「这次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我想我就要好起来了。多亏你给我弄来的那些珍贵的药丸,千夷,我知道你为我冒了很大风险……」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定定地看着龙千夷,眼睛忽然变作了一湾春水,轻声说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龙千夷点头笑道:「是啊!我早就说你一定没事的!你总是不肯相信,现在可知道我的手段了吗?」
苍澜微微颔首,龙千夷握住他一只冰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朱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禁气极。
平心而论,苍澜的相貌也是相当出色,虽然不若龙千夷那般浑金璞玉,灵秀天成,但是别有一种淡雅清华的气质,如幽兰之香,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亲近之心——假如今日异地而处,说不定朱槿早就对他有意了,可惜偏偏龙千夷跟他亲热无比,对自己却是一片虚情假意,全无半分好心;于是朱槿满腔怨气全都转移到苍澜身上,怎么看他都是觉得十分讨厌。
只听苍澜淡淡说道:「千夷,你怎么把他带上岛来?留下此人,必定后患无穷,为什么不在湖里就杀了他?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也不留。」
朱槿起初没有听明白苍澜在说什么,但是龙千夷随即转过脸来看他,朱槿立刻醒悟过来,这苍澜看起来弱不禁风,病入膏肓,想不到开口说了不上三句话,就要撺掇龙千夷杀了自己!
——好一副歹毒的心肠!而且还他说得那样漫不经心,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似乎早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
龙千夷笑道:「苍澜,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留下这只小猪另有用处,他不会妨碍我们的。」
朱槿闻言,心中更是恼怒,暗暗想道:「原来你是怕我妨碍你们?那好!但教我还有一口气在,今生今世,非把你们俩给拆散了不可!否则我就不姓朱!」
苍澜默默地看了龙千夷片刻,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彷佛不胜疲倦之意,又好象是对龙千夷宠溺惯了,所以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彷佛弱不胜衣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轻轻对龙千夷说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好吧,我不管了,师傅那里,你自己去解释——我累了,想回去躺一下。千夷,你送送我吧。」
龙千夷道:「好。苍澜,多谢你,我知道你一向待我最好。你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不用了。」苍澜摇头拒绝,最后他总算瞥了眼坐在地上的朱槿一眼,和龙千夷并肩出去了。
朱槿气哼哼地等了足以大半个时辰,龙千夷才从外面回来。他还带了两碗白饭,一碗清蒸竹荚鱼,一碗水煮小河虾,和两双竹筷,用一个提篮盛着,放在朱槿面前,笑问:「小猪猪,昨晚折腾了大半夜,现在天也亮了,你也饿了吧?」
朱槿道:「那是自然。你要请我吃饭吗?最好不过了,只是怎么没有甜酒呢?我劝你不如索性再把我灌醉,一刀杀了干净,尸首抛进湖水里,任凭神仙再世也别想找得到。」
龙千夷笑道:「你怎么净说反话,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提起渔网一角,朱槿也没有看清是如何动作,只见龙千夷轻描淡写地一抖,那渔网便如同云裳逶地,从他身上滑脱下来,堆在一旁。
龙千夷解开他反绑的双手,又递过去一双竹筷,在他对面也是席地而坐,笑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吧?小猪猪。」
朱槿甩了甩胳膊,拿腔作势地哼了一声,接过筷子吃了两口,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怎么去了那么久?我……我等你等得好焦急。」
龙千夷秀眉一挑,「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都不行?」朱槿嘟囔道。
龙千夷语气微愠地说道:「我去查查是谁口风不严,把你的消息透露给了苍澜。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余老三那个大嘴巴!我罚他去镜湖边上的几个渔村里放哨了。」
朱槿吃了两口鱼,又扒了一口白饭,忽然不怀好意地问道:「你说的那个苍澜,他快要死了,是不是?」
「什么?」龙千夷「啪」的一声放下碗筷,双目圆睁,看着朱槿喝道:「你再说一遍!」
朱槿左边眉毛一扬,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刚才对他说谎了,你也用不着再蒙我。苍澜他已经病入骨髓,无药可治,一定活不了多久了。」
「你胡说八道!你……」龙千夷作势就要打他,忽然若有所悟,拳头硬生生地停在朱槿胸前不动了。

「你怎么不打?是我说的不对吗?」朱槿奇怪地反问道。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龙千夷老老实实地承认道,「不过,你怎么知道苍澜活不长了?莫非……莫非你这只小猪也懂得歧黄之道,你精通医术不成?」
他声音颤抖,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进朱槿的眸子里,神情里带着惊讶诧异,又有一丝丝微弱的期盼。
虽然朱槿不想打击他,但还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根本没有那回事。我对医术是七窍通了六窍半——半窍不通。」
「绝对不可能!」龙千夷一口咬定,坚持不肯相信他的话,「如果你不懂医术,你又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是在说谎?」
朱槿轻松地笑了笑,说:「我虽然不懂医术,可是却有这个——」他用筷子比了比自己的脑袋,「每次你一冲着我笑,就准没好事,我接下来非要倒霉不可——由此可见,你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口蜜腹剑!刚才你对苍澜那样温柔体贴,万般爱怜,傻瓜也看得出来,你不过是在安慰他罢了!」
龙千夷听了这几句话,抬脚就想踢他,但是半路却改变了主意,沮丧地说道:「连你这只猪都看得出来,那一定瞒不过苍澜,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在骗他,却始终不肯说穿。」
本来朱槿在说话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谁知龙千夷竟然一反常态,两次都半路停手,看起来他对那个苍澜确是关爱有加。一想道这一点,朱槿心里头顿时酸水直冒,也没了胃口,胡乱吞了几口白饭就放下碗筷。龙千夷却一直呆呆地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着脑袋,苦苦地思索着什么。
朱槿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劝道:「你先吃饭吧,吃完了再想办法。」
龙千夷率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骂道:「滚一边去!」
朱槿热脸贴了冷**,他却也不恼,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这可是你让我走的。」
龙千夷抬起头来,看着他冷笑道:「没有我的号令,今天你若是能踏出青龙岛半步,我龙千夷三个字倒过来写!」
朱槿知他所言非虚,但是能有个机会出去看看地形也好,当下口中却不肯服输,说道:「我真的走了,你可别后悔。」
龙千夷懒得理他,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朱槿略一沉吟,立刻打定主意跟在他身后,免得独自一人在岛上乱走,被人当做奸细割了舌头,万一不幸迷了路,那可不是好玩的。
龙千夷离开茅舍,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岛心走去,朱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路东张西望,暗记方位,还要和龙千夷保持距离,既不能跟丢了,也不能过分靠近,免得一不小心惹他生气,再招来一顿暴打。
走了不多远,在一间土坯夯成的小屋前,龙千夷停住了脚步。朱槿远远地看见小屋的墙上用白粉刷着「药卢」两个字。正在寻思他到这里来干什么,龙千夷忽然转过身,冲他喊道:「过来给我帮忙!」
朱槿一听,他主动跟自己讲话了,不敢怠慢,连忙跑了过去,问道:「你是叫我吗?」
「废话!难道这里还有别人?笨猪!」龙千夷训斥道,「你既然跟来了,就不能闲着,快点帮我做事!」
「当然可以。」朱槿应承着,又问道:「不过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龙千夷简单地回答:「炼丹。」
「炼丹?那我可是半点也不会!恕罪恕罪,」朱槿连连摆手,「你还是去找别人帮忙吧,我先回去了……」
龙千夷提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抓了回来,不屑道:「凭你也配炼丹?想得倒美!到一边去给我劈柴烧火!」
可怜朱槿,堂堂一个襄平郡王,自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奴婢成群,从没做过苦工,现在要他劈柴烧火,那真是比要他的命还糟糕。
劈柴倒还好一些,他小时候跟着堂兄弟们练过武功,虽然不过是些花拳秀腿,总算眼捷手快,能在斧头砸到脚背之前先躲开;烧火可就惨多了,他费了半天功夫也没能把火生起来,只见一堆柴草冒出滚滚浓烟,呛得朱槿涕泪横流,咳嗽不止。
龙千夷连声骂他没用,自己把火生了起来,然后在丹卢里加入鹿茸、**、附子、肉桂等等药材,开始炼制丹药。
朱槿背着手在一旁看他忙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炼丹,太医院的御药房也经常炼丹,不过他们炼的都是些滋阴壮阳、填精补肾的铅丹,进贡给大内御用的,你炼那个有什么用?」
龙千夷鄙夷道:「你以为我炼制的是普通铅丹丸药吗?告诉你,这是至宝紫金丹,专治三焦阴寒,毒邪入里,普天之下,会炼这种丹药的人你找不出五个来。」
朱槿奇道:「咦,难道你生病了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龙千夷不悦地说道:「你才有病呢!这丹药是给苍澜吃的。他身体里有一股阴毒,已经到了手少阳三焦经,再不想办法驱散,等到寒邪进入手厥阴心包经,那就……那就……」
他抽了抽小鼻子,不肯再往下说了。
朱槿一听,原来自己忙活了好半天,全都是在替那个苍澜出力,他一肚皮不乐意,龙千夷又嫌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朱槿一赌气,干脆躺到草地上看云彩去,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龙千夷只顾专心炼丹,根本就把他忘到了脑后。
时过正午,朱槿一觉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睁眼一看,发现龙千夷早就不见了。丹卢又是冷的,想必他已经炼好了什么紫金丹,迫不及待地拿去给那个苍澜吃了。
朱槿心想,但愿他炼的丹药不灵,尽管苍澜全部拿来当饭吃,还是免不了一命呜呼,他这么一死,龙千夷肯定会伤心痛苦,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他们感情再深也是白搭——到那时节,我就可以趁机再一旁抚慰他了,不怕他对我不感动……
朱槿越想越是得意,脚步轻快地走回龙千夷住的小屋。隔着窗户看见龙千夷趴在桌子上,目光呆滞,如有深忧。
朱槿推门进去,赔笑道:「以来你早就回来了,不知丹药炼得怎么样了?」
龙千夷道:「苍澜已经吃了。」
朱槿假笑:「想必你的丹药灵效无比,他吃了之后立刻就变得活蹦乱跳,跟没事人一样了?」
龙千夷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看他脸上有些红,头上还在冒汗,热得把外衣都脱了,被我用金针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刚才他又睡着了。」
朱槿满心失望,又有些不解,喃喃地说道:「出汗,出汗那不是病快要好了吗?怎么你却不高兴了呢?」
龙千夷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懂什么!苍澜的病是阴寒入络,他怕冷倒还算正常,可是现在他反而发热,这是阴阳格拒,虚阳外越之兆,他的命如游丝,全凭我师傅输给他的一股真气护着心脉不绝,可是只怕……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朱槿见他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不似原先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大是不忍,柔声问道:「你哭过了吗?」
「乱讲!我才没有哭过。」龙千夷马上矢口否认,但是他的声音里已经**了一丝沙哑,鼻子又塞住了,轻轻抽了几下。
朱槿心知他定是因为苍澜而难过,顿时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却又忍不住问道:「你很喜欢他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龙千夷没有好气地站起来,推了朱槿一把,转身向外走,一面走一面说道:「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不准到外面去!」
朱槿见龙千夷摔门而去,料想他肯定是去照料苍澜了,虽然满心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谁知过了片刻,耳边隐隐约约出来几声微弱的哭泣,朱槿凝神细听时,那声音若断若续,仿佛就发自窗外。
他觉得奇怪,龙千夷虽然说了不准他出门,却没说不准他往外面看,于是几步走到窗前,探头探脑的小心张望。
只见龙千夷坐在窗下,双手抱膝,脸埋在胳膊里,正在痛哭。
自从结识了龙千夷,他对朱槿从不假以辞色,想笑便笑,想打便打,现在突然见他哭得如此伤心,虽说多半是为了那个惹人讨厌的苍澜,朱槿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他忘了龙千夷不准出去的命令,打开房门走到龙千夷身旁坐下,轻轻拍着他肩膀安慰道:「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哭?心里难过只管告诉我,说出来就会好受些。」
龙千夷本想骂他几句,但是刚刚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哪里还敢抬起头来让朱槿看到?勉强别过脸去擦了擦泪水,带着哭腔说道:「我不要你管。」
朱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为了苍澜难过。他得了什么病,你告诉我,京城太医院里有的是国医妙手,说不定他还能有救。」
虽然朱槿仍然觉得苍澜很碍眼,但是他更加不想看到龙千夷这样伤心。事到如今,只要能重新让他高兴起来,就算是割自己的肉,朱槿多半也舍得了。
龙千夷道:「你不用再安慰我了,说到医术,太医院里的那些家伙还不如我呢!何况我师傅就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他都说了没救,那苍澜是一定活不了了。」
朱槿好奇地问道:「你师傅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即使说了你也不知道。「龙千夷擦去脸上泪痕,抬眼望着远处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的镜湖,幽幽说道:「我和苍澜从小一起长大,我拿他当做亲哥哥一样……」
朱槿听到这两句话,暗中窃喜,忍不住笑了一笑,龙千夷已经看见了,怒道:「你笑什么?我的话很好笑是吗!?」
「不,我不是在笑话你。」朱槿连忙辩解道,「刚才我想起了小时侯和堂兄弟们打架的事情,所以才笑。」
龙千夷咬住了嘴唇,说道:「我和苍澜从来没有打过架。从来都是他护着我,让着我,他身体不好,有了好东西自己却舍不得吃,省下来留给我——要是老天能让我替他去死,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朱槿听出他的话里充满决然之意,完全发自一片至纯之心,也不由得好生感动,问道:「苍澜的病一直就很严重吗?」
龙千夷点了点头,说道:「我听师傅讲,他一出生就被别人用『玄冰寒掌』打了一下,这种功夫阴毒无比,换了别人早就没命了,幸好我师傅医术武功天下无双,苍澜才侥幸活了下来。只是每到了满月之时,他身体里潜伏的寒毒总要发作一回,看着他默默忍受痛苦的样子,我恨不得能够替他去承受。」
朱槿试探地问道:「所以你才学了师傅的医术是吗?」
龙千夷道:「你猜得不错。虽然我不喜欢歧黄之道,可是为了苍澜,我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愿意做——上个月我去京城寻找药材,连续翻了十八家药库……」
他说到这里,朱槿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轻轻「哦」了一声。
龙千夷怒道:「你哦什么哦,不错,我就是去偷药!那又怎么样?我要找的药材他们都不肯摆出来卖,净拿些假货次品糊弄外行,不偷怎么成!?」
朱槿赔笑道:「你别生气,我没说你做错了。只不过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而已。」
龙千夷追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朱槿笑了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揽住,说道:「你在白河口偷我令箭的时候,莫远说问到了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气,但又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他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现在想来,那多半是药丸的香气了——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也不错。」龙千夷点头承认道,「其实我去京城,就是为了给苍澜寻药治病,偷你的调兵令箭,那不过是顺手牵羊。」
朱槿讨好道:「你这个羊牵得妙,真是呱呱叫,让我想不佩服都困难——对了,你给我算的那一卦好象也很灵验嘛!」
龙千夷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那是苍澜教我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易经八卦,是苍澜出主意,让我把所有签文都刻得一模一样,又叫我死记硬背了一大套说辞,这样一来,不管是谁抽签,算来算去,无非都是『日月合璧,凤凰和鸣』了。」
朱槿听了他的解释,忍不住哈哈大笑。龙千夷受了他的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他立刻想到苍澜命在旦夕,又变得愁眉不展,叹了口气。
朱槿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很识趣地止住了笑声,又问道:「你在京城没有找到药材吗?没关系,天下这么大,只要是世上有的东西,一定能够寻到——你告诉我想要什么,我来帮你!万一还是寻不到,那我就进宫去求皇上,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答应……」
龙千夷嘴角一撇,冷笑一声,「不要再提你那个混蛋皇上了。宫里的御药房我也去过了,还和那个金吾卫指挥使打了一架,他的武功虽然很高,但是轻功却不如我,被我逃脱了。后来他发现追不上我,就想调动大内侍卫把我包围起来,逼得我只好跳了金水河,水遁逃走……」
龙千夷说的事情经过,朱槿半点也不知道。倘若不是在这种情形下,恐怕他也很难相信。出了这么大乱子,宫里竟然连一点风声也没透露出来,看来一定是光武帝下过旨意,不准任何人外传的。
朱槿忍不住问道:「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稀世珍药,难道连宫里也没有吗?我不信——除非是长生不老的仙丹了,恐怕那东西世上还真的没有。」
「我要找的虽然不是仙丹,可也差不了多少。」龙千夷叹了口气,慢慢解释道:「苍澜身体里潜伏的寒毒十分霸道,一般药材根本不能克制它,必须用药性猛烈的热毒以毒攻毒,才能奏效。普天之下,唯有天山雪莲生长于雪山之上,苦寒之地,而又热毒内蕴……虽然雪莲不是太难找,但是雌雄成对的雪莲就很稀少。」
朱槿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不就是天山雪莲吗?你要雌雄成对的,那也不难,蒙古每年都要进贡二十对,我去向皇兄要来给你便是。」
龙千夷面带沮丧地说道:「你要不来的。我听御药房的人说,今年的雪莲还没有贡上来,去年的雪莲已经被皇上赐给了别人,御药房根本没有入账;前年的又全用来合了媚药——那个好色昏君,呸呸!荒淫无度!但愿他精尽人亡,死在床上!」
「喂,你可不要错怪了我皇兄,」朱槿忍不住替朱棠辩解,「御药房合药,那是按照宫中惯例,送给后宫嫔妃的,我皇兄他还用得着那种东西吗?」
龙千夷骂道:「那他更可恶!好好的药材都被他糟蹋了!混蛋皇帝!呸呸!」
朱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雪莲嘛,要雌雄成对的,嗯,这倒也不难,说不定我家里就有几对,是去年中秋节时皇兄赏给我的——不过我不知道放在哪里,要问过丹若才清楚。」
龙千夷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说真的?不是在骗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又是惊喜,又是意外。
朱槿点头道:「我骗你做什么?当然是真的。」
谁知他话音刚落,身上就挨了重重一脚!
龙千夷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怎么早不说!害我白白担心了这么久!混蛋小猪!看我不踢死你!」
朱槿连连躲闪,口中大叫:「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嘛!你怎么能怪我!你又没说过要找雪莲,我怎么知道!冤枉,冤枉!」
饶是如此,龙千夷还是追着他又打了两拳,这才放手。
朱槿揉着挨打的地方,气呼呼地说道:「你就是这样跟别人要东西呀?假如我拿来雪莲救了苍澜,你要怎么谢我?难道还真把我一刀杀了不成?」
龙千夷马上换了一张笑吟吟的面孔,甜甜地对他说道:「好,我不打你了,只要你能救活苍澜,我发誓……我发誓从今以后,决不再凶你——如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朱槿急忙拦住他,说道:「我这就写信给丹若,叫他回京城拿雪莲,你派人送到客栈去,他见了我的信,绝不敢拖延误事——还有,你也不用发那样的毒誓,其实你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的,要是以后你不凶我了,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发脾气的样子了?」
龙千夷被他一席话说得很不好意思,低着头忸怩了一会儿,朱槿已经走进屋子去找笔墨写信了。
龙千夷慢吞吞地噌到他身边,红着脸说道:「你救了苍澜,比救了我的命还要宝贵,嗯,我该怎么谢你呢?只要我能做到,你尽管吩咐便是……」
朱槿提笔如飞,三下五除二,草草写完了信,正在封口,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将来绝不割了我的舌头下酒——那我就阿弥陀佛,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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