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立小桥风满袖 舟上少年舟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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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住进客栈,朱槿更衣正要睡觉时,才发现调兵金箭居然不见了。
他的衣袋里同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儿,上面写着:
暂借令箭玩几天,日后定当原璧还
水上浮萍龙千夷
仍然是那种歪歪扭扭的笔迹,纸卷里裹着一小枝青翠碧绿的浮萍,两片叶子还很新鲜。
三天里朱槿第二次见到这枝浮萍了。他连忙把莫远请进自己房间商量对策。
莫远一听说调兵金箭丢了,受惊程度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直接打在脑门上。他走进朱槿的房间时,只见丹若扁着嘴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神情委顿,两眼含泪,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眼下,莫远也没有心思再去分神安慰他了。
「郡王殿下,您仔细找过,令箭确实不见了吗?」
「是啊。」朱槿沮丧地点点头,「丹若把行李都翻了好几遍了。」
「马车呢?会不会是掉在哪里了?」
「没有,丹若也检查过了。」
莫远的心拧成了一条线。
「您一直把令箭放在怀里。路上没有拿出来过?」
朱槿摇了摇头,「绝对没有。丹若陪我坐在车里,有他看着呢。」
莫远两脚一软,无力地倒在最近的椅子里。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两眼直视朱槿,平静地陈述一项事实,「问题出在那个算命瞎子身上。」
「他?他偷了御赐金令?」朱槿有几分不相信,怀疑地反问道。随即又低头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的呀……」
丹若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就觉得那个瞎子不像好人!可是殿下偏偏不相信,还让他坐在旁边,还把自己的茶送给他喝——呸呸,恩将仇报!老天长眼,活该让他变成一个瞎子!」
莫远摇了摇头,慢慢说道:「他一定是装的,不是真瞎。就算殿下不让他坐在旁边,他也会想办法拦住您,请您算上一卦,好有机会下手偷令箭的!」
「那现在怎么办呢?」丹若扁扁嘴又想哭,好容易才勉强忍住了,「我们怎么去找他追回令箭呢?不然,不然……丢了调兵金箭,大家都是死罪!」
「可是他说。」朱槿扬了扬那张小纸条,「只是借去玩几天,以后还要还我的——再说了,丹若,你不用害怕,就算要掉脑袋,那也是我的责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殿下怎么能这样说?我可不是怕死——」
莫远拦住丹若的话,对朱槿道:「殿下,您想过没有,我们出来是为了什么?」
「那还用说,追查漕银被盗一案啊。」朱槿有些摸不着头脑。
「所以啊,我们手上拿着调兵令箭,那等于是带了千军万马,这个龙千夷——肯定是他设下圈套,盗走十万两黄金——他当然害怕我们了,于是就偷走了令箭,看我们又能拿他怎么样?」
朱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莫远,你怎么能肯定那个算命的瞎子就是龙千夷呢?也许,也许这纸条和浮萍是另外一个人放进我衣袋里的……」
莫远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他沉思着继续说道,「我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现在才想明白了。当他坐在殿下身边时,丹若坐在对面,我坐在他的旁边,那个时候,我好象闻到了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但又不是胭脂水粉的香味,而是……而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那有什么不寻常吗?」朱槿说道,「只是香味而已。说不定是香荷包,或者是香囊,就连我的衣服上也有熏香啊——莫远,你是不是过分猜疑了?」
莫远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把痛骂他是白痴的冲动强压了下去,耐心地解释道:「殿下,您别忘了,如果是一般的普通人,带个香囊荷包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那个算命瞎子穿得那么肮脏破旧,他身上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香气呢?」
朱槿一想,莫远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是他总觉得那个算命的瞎子——也许就是龙千夷——对自己并无恶意,他连别人的一杯茶的赠予都要想办法还清,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劫走黄金的江洋大盗呢?
丹若提议立刻就去衙门,把令箭被窃的事告诉官府,让地方官协助追查。襄平郡王在他们地面上丢了东西,官府脸上也不光彩,一定不敢拖延推委。
这个建议遭到莫远的强烈反对。
假如地方官将此事上报朝廷,只怕他们三个都脱不了干系,再说皇上那边又怎么交代?才刚刚拿到调兵令箭两天就弄丢了,皇上以后还能再信任小郡王吗?
朱槿在一旁听他们两个人吵来吵去,面红耳赤的,好半天也没有个结果,他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争了,听我说一句话。」
莫远和丹若立刻安静下来。
四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朱槿,满心以为他想出了一条能够找回调兵令箭的妙计,谁知朱槿却开口说道:
「既然眼下我们还用不着调兵令箭,那么先不急着去找它——」
「什么?」
「那怎么行!」
丹若和莫远这次倒是站在了同一阵在线,二人异口同声,一齐反驳道:「绝对要把令箭找回来!」
「哎哎,你们两个,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嘛。」朱槿无奈地瞪回去,「我又没说不找令箭了!你们想想看,这次皇上派我出京就是为了调查漕银被盗一案,那么漕银又是被谁劫走了呢?——很明显,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在这个龙千夷身上。我们只要找到他,所有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莫远对天翻了个白眼,泄气地说道:「郡王殿下,您的话是不错,可惜天下之大,单单凭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个人?」
「找人又算什么难题啊!」朱槿伸出一根食指,在鼻子底下晃了晃,微笑着说道:「我们才刚刚出了京城,龙千夷就追了上来,还把令箭也盗走了——其实如果他不留下字条,我们也很难想到会是他做的——劫走黄金那次也是,这说明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而且很关心我们的行踪,你还担心这一路上我们不会第二次遇见他吗?我看机会很大呀!再说了,」朱槿伸出第二根手指比了比,「还有一个理由:这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他虽然搬空了漕船,却不可能藏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下一步我们先去漕银丢失的地方查探查探,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呢!」
「那样最好。」莫远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还能行得通,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那个龙千夷再从我身边经过,我一定会认出他身上的气味,哼,他休想从我眼皮底下逃脱掉!」
听了朱槿的话,丹若脸上总算阴转多云了,他撇了撇嘴,对莫远说道:「难道你的鼻子比郡王府的阿黄还灵吗?」
阿黄可是看门老王养的一只狗。
莫远一听便不高兴了,剑眉扬起,怒道:「丹若,你是不是想打架?」
「来呀来呀,谁怕谁!」丹若叫道,「你这个绣花枕头一包草!」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朱槿拦住莫远,「丹若不会武功,他可禁不起你一拳半掌。」
「朱槿,你偏心!」一急之下,莫远也顾不上尊卑礼节了,直截了当便喊朱槿的名字,「不行,今天我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毒舌男!」
丹若躲在朱槿背后冲他直做鬼脸。
「够啦!」
朱槿眼看就要挡不住莫远了,不得不端起郡王的架子来,神色严厉地训斥道:「你们两个,统统给我睡觉去!明天一早大家就启程,直奔秀水县!」
秀水县紧邻大运河,在杭州府西北八十多里处,境内有断桥残月、柳堤飞絮、镜湖春波、秋染芦花等名胜佳境。朱槿一行三人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多天便赶到秀水。
奇怪的是,他们这一路上竟安然无事,别说劫匪了,连小偷也没遇上几个,只消莫远三拳两脚就全打发了,至于那个水上浮萍龙千夷,他再也没有出现,似乎凭空消失了。
对于丢失令箭这件事,朱槿倒是不太在意,他照样吃得香睡得甜,只苦了莫远和丹若两个人,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几乎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不过几天以后,他们发现其实朱槿是对的——既然令箭已经丢了,就算着急也没用,还是多花点心思去找漕银的线索比较好。
「莫远,今天我们先不忙着找住处,去柳堤上走一走——可惜,现在时令不对,看不到柳絮飞雪的美景。」
一入秀水县境,朱槿下了马车,首先便打听哪里最好玩。莫远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去阻拦。
当地人都推荐说,柳堤东临运河,西接镜湖,碧柳夹岸,风光无限。
朱槿立刻就决定先不管漕金漕银了。去柳堤玩够了再说。丹若虽然极力反对,可惜朱槿是小郡王,而他不过是一个小侍从,自然反对无效。
当下朱槿换了一身淡黄色锦缎长袍,衫袖飘逸;手摇一柄洒金折扇,冒充风雅;头顶金冠束发,丝带抹额,正中间镶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俨然风度翩翩佳公子,好似瑶池仙人下凡尘。
「江南水乡果然名不虚传,端的是山明水秀,人物妩媚,比起北地风光,别有一番滋味。」
朱槿一踏上柳堤,便开始发表意见,尤其是对几个在水中采菱的少女大加赞赏。莫远和丹若苦笑着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别过了头装作没听见,懒得去搭理他。
「喂,我说那么两个今天是怎么了,都变成哑巴了?」朱槿左右看看,有几分奇怪地问道:「你们忽然不斗嘴了,不觉得难受吗?」
「公子,您不是还嫌我们聒噪吗?」丹若反唇相讥,「所以我们昨晚商量好了,决定暂时休战一天,」
「可是你们突然安静了,我一时片刻还真是不习惯啊!不如这样好了,本公子就破例一回,准许你们继续吵架!」朱槿折下一枝柔软的柳条,目光却落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出其不意地说道:「莫远,你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莫远被他突如其来的提问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老实承认道:「属下愚鲁,请公子明示!」
朱槿拿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胸口,不无得意地教训道:「早说了让你熟读兵书,勤练阵法,多学点随机应敌之策,将来才好立功升职——武将要做到大将军,那才叫威风!可你就是听不进去,现在怎么样?书到用时方恨少,知道了罢?」
丹若不服气地扁扁嘴,嘲讽道:「京城里有个笑话几乎人尽皆知,你们听说过没有?也不晓得上哪一位王爷、郡王、衙内公子,书房里堆满了四书五经,古籍善本、珍贵图书应有尽有,可是他却从来也不去翻一下,书本上积满了灰尘,连蜘蛛都去书架里做窝了!」
「真的吗?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奇人!」朱槿转头看着丹若,惊讶地问道,「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是谁啊?你好好打听打听,回去以后咱们可要登门拜访!」
莫远不理会朱槿的装傻充愣,对丹若说道:「你不要胡乱打岔好不好,听听公子有什么新发现!」
朱槿点头赞道:「莫远这两句话还算明白!你家公子今天确实有个大发现!」说着,手中折扇「刷」地一声打开,轻轻扇了两下,神态颇为潇洒风流,惹得丹若在一旁连作干呕状。
朱槿笑道:「自从接了这趟差事,一路上我就一直在琢磨,那个龙千夷搬空了漕船,他是怎么把十万两黄金运走的?又藏到哪里去了呢?现场居然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难道他是神仙?现在本公子亲临其境,眼前美景如画,美女如云,于是胸襟豁然开朗,一下子就全想明白了!」
他见莫远和丹若都在认真听,忍不住又卖起了关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记得小时侯和堂兄弟们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何夫子个我们讲解过《孙子兵法》。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地形篇——『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嗯,本公子的记性真不赖,过去这么多年还能背得一字不错,何夫子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大地称赞我一番!」
莫远深知,这位襄平郡王表面上懒散胡闹,其实机敏才智不亚于素有「小诸葛」之称的梁王,只不过他生来不喜张扬,好装胡涂罢了。现在他张口就摆出一通大道理,肯定是胸有成竹了。于是急忙问道:「公子以为,那龙千夷是如何潜踪无形的呢?」
朱槿眉尖一挑,从柳枝上摘了一片叶子抛入水中,那柳叶在水面上打了两个旋儿,随着水流缓缓向镜湖而去,朱槿微笑地看着莫远,问道:「你明白了么?」
莫远还是猜不透他的哑谜。
朱槿见他如此,失望地摇了摇头,叹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忘了,当地人说这柳堤东邻运河,西接镜湖——换作我是那龙千夷,迷倒押解漕银的官兵之后,必定走水路,从运河经柳堤,直入镜湖,」朱槿说到这里,目光一凛,微微冷笑道:「碧波千顷,藏它十万两黄金又有何难!」
这下莫远总算醒悟过来了,佩服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要想查找漕银的下落,应该从这镜湖周围寻起。」
「莫远你好笨呐!」丹若不服气地反驳他,「镜湖这么大,又没有多少线索,你要找到猴年马月!」
莫远道:「不劳你费心,公子一定有办法了,是不是?」
朱槿刚要开口,忽然,从河堤旁传来一阵清亮悦耳的歌声,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了——
三尺青青古太阿。
舞风砍碎一川波。
长桥有影蛟龙惧。
流水无声昼夜磨。
两岸带烟生杀气。
五更弹雨和渔歌。
秋来只恐西风起。
销尽锋棱怎奈何!
曲调高亢,词意深沉,不类人间凡品。朱槿听得心中一动,撇下莫远和丹若,飞奔到一座小桥上,四处寻找唱歌之人。
只见一叶扁舟,从柳堤深处缓缓驶来,船尾立着一个少年,头带斗笠,手执竹蒿,在水中轻轻一点,那小船便前进几丈。他口中唱着歌儿,手中竹蒿随着节拍一收一撑,就如舞蹈一般,转眼之间,小舟已驶到近前。
朱槿连忙出声喊道:「那位撑船的小哥,请你停一下!」
少年听到有人招呼,将手中竹蒿往水中一戳,那小舟便止住了不动。少年却也不上岸,只远远地喊道:「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朱槿道:「刚才你唱的歌儿很好听,叫什么名字,是哪一位高人写的歌词?」
少年听了他的话,摘下斗笠抛如船舱,抬起头来——直到这时,朱槿才看清了他的面孔。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生得唇红齿白,眉秀鼻挺;未语先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亮如秋夜寒星,转动时又似水波闪烁,一派天真烂漫,率性可爱。
丽日当空,长风拂袖,朱槿站在小桥上,不由得看呆了。
舟中少年声音清脆地答道:「这歌是有名的解缙解大才子做的词儿,我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不过是随口唱来玩儿的——公子您可要买鲜鱼?刚刚才出水,好肥的桃花鳜鱼!」
朱槿却只顾着看着那少年发呆,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迷乱,他说了些什么话,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莫远和丹若远远地站在柳树下,见朱槿突然不言不动,呆呆傻傻地站在小桥上望着水面,都吃了一惊,以为他是中邪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
莫远伸手推了朱槿一把,问道:「公子,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谁知朱槿早就三魂掉了两魂半,被他这么轻轻一推,手中折扇直直掉了下去,「波」的一声,堕入河中,水面上泛起一圈涟漪,渐渐荡漾开了。
意外突起,莫远和丹若同时惊呼,那少年却仰头对朱槿笑道:「公子,你的扇子掉啦!」
「啊……是是,你的扇子掉了……」朱槿才学着他说了这么一句,右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丹若狠狠地拧了他一把。朱槿回过神来,心里只想跟那少年多说上几句话,仓促间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少年又问道:「公子不买鱼么?那我可要走了。」
他口中说着话,随手拔起竹蒿,朱槿见他要走,急忙喊道:「喂!你等一下!我……我要买鱼!」
莫远听了大吃一惊,丹若毫不意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凑在他耳边说道:「小郡王的老毛病又犯啦!」莫远这才恍然。
朱槿结结巴巴地对那少年说道:「我、我要买鱼!你的鱼都、都卖给我吧!」

少年听了,展颜一笑,双眼弯弯,甜甜地说道:「那可不行!我偏偏就是不卖给你!」说罢,将竹蒿插在水中,站在船舷边纵身一跃,笔直跳如河中,水波微微荡漾,半点浪花不惊。
桥上朱槿被他的举动吓得半死,立刻就想跟着跳下去,幸好莫远和丹若早有防备,一边一个,牢牢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们想干什么!」朱槿怒道,「放开!我要下去救人!」
要不是碍于身份,莫远实在很想搧他两个耳光,叫他情绪清醒。
丹若嚷道:「公子,你忘了你是个旱鸭子,进了水要沉底的!」
「我不管!你们没有看见他掉近水里了吗?快快,放开我,我要……」
「丹若你别拦这个白痴,让他跳下去淹死算了,只当是为民除害!」莫远气极,故意说反话。
小桥上正乱作一团,忽然桥下水花一翻,那少年从水底钻了出来,手中拿着的正是朱槿掉下去的那柄折扇。
朱槿大喜过望,一双脚还踩在桥栏上,连忙收了回来,向那少年招呼道:「原来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少年哈哈大笑,扬手一抛,将折扇扔进朱槿怀里。依旧戴上斗笠,口中唱着歌儿,拔起竹蒿,在水中轻轻一点,小舟如同一片柳叶,悠悠远去了。
朱槿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失魂落魄地呆立桥头,丹若冲他大声喊道:「喂!人已经走啦——」
「你嚷嚷什么呀!」朱槿捂住耳朵,不满地说道:「我又不是听不见,」
莫远低声叹道:「唉,也不管对方什么人,只要长得清俊些就拔不动腿,什么时候您能改改这个毛病才好,」
朱槿立刻反问他:「你的意思,是批评我好色喽?」
「我可没那么说。」莫远不承认。
「怜香惜玉,贪花好色,本来就是才子风流之事,谅你一个粗人也不会懂!」朱槿驳斥道,轻轻抚摸手中湿漉漉的扇子,耳边响起那少年的歌声笑语,不禁又痴了。
当晚,一行三人在秀水县城外找了最大一家客栈住下了。
丹若本来是想进城的,莫远提出反对,说反正明天还要去镜湖继续打探漕银的下落,不如住在城外方便些,可以少走几步路。朱槿也赞成他的理由,丹若无法,只好依了这两个懒人。
用过晚餐,洗浴过后,朱槿躺在床上,虽然身体有些疲惫,但是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这一路南行,所见所闻,无不新鲜;那是身在京师皇城一辈子做梦也梦不到的,回去了大概可以给皇兄讲上三天三夜……漕银的线索都集中在龙千夷身上,他的老巢说不定就在镜湖……还有调兵令箭,他说了借去玩几天,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不会再还了罢,万一真的找不回来,岂不是闯下大祸了?皇兄会怎么处置我呢?
越想问题朱槿的脑袋就越大,最后他数羊羔整整数到一万只,还是睡不着,索性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也没有叫醒莫远和丹若,独身一人越墙出了客栈。
这一晚恰好是满月。夜空如洗,银辉遍地,朱槿漫无目的地外面乱逛,走着走着竟然又到了柳堤。
白日里已是风景绝佳的去处,月光下更添几分朦胧之美。
朱槿漫步走上石砌小桥,晚风轻柔,渔火点点,明月高悬在中天,草丛里有蟋蟀浅吟低唱。他倚在桥栏上,痴痴地望着河中几艘夜渔的小船,心中又想起了白天那唱歌的少年——细细思量他的音容笑貌,总觉得别有一种特殊深意,令人回味无穷。
有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向着柳堤飞奔而来,朱槿只顾想心事,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蓦地里,一个粗哑的声音高声叫道:「老大在不在?你们谁瞧见他老人家的船了?」
朱槿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方才醒过神来。
河中渔船上早已响起了一片欢笑声,有人应道:「是余老三吗?你又抓了一条十二斤的金色鲤鱼,来和老大比大小了?还是省省力气,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余老三回骂道:「乌龟王八蛋,操你爷爷的!我找老大可是有正经事!」
小桥下的阴影里,忽然传出一个清亮的嗓音,答道:「余老三!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你过来讲!」
朱槿一听,如同六月里吃了雪水,高兴得直想在桥上翻跟头——这声音,可不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吗?原来他竟然一直躲在桥下。朱槿刚想出声招呼他,转念一想,又恐怕那少年对他不理不睬,自讨没趣,于是强行忍住了。
只听桥下传来一阵拨水声,那少年已经将小舟泊在岸边。
余老三跑了几步,赶上前去少年仍然戴着一顶斗笠,大模大样地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钓鱼竿,身旁还有一个渔篓。
「出了什么事?」朱槿在桥上侧耳细听,那少年问余老三道:「三更半夜的大叫大嚷,你吓跑了我正要钓起的老鳖,要怎么赔我!」
余老三跑得有些气喘,却是满脸喜悦兴奋之色,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是、是、是苍先生醒过来了——」
「哦,知道了。」那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说什么,语气半点也不惊讶,「现在是子丑之交,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我算着他也该醒了——他觉得身体怎么样?想吃什么东西没有?」
余老三摇了摇头,声音一下子降下来几分,答道:「苍先生精神还好,就是冷得厉害,屋子里生了火盆,他还是直发抖。」
少年低头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先回去吧,他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记得每过一个时辰,就把那药丸给他吃一颗,等天亮了再说。」
余老三答应着,飞奔而去。
那少年坐在小舟上,慢慢收起鱼竿钓线,将斗笠摘下来抛如船舱,忽然仰头看着桥上,对朱槿笑道:「怎么又是你?真的好巧!」
此时朱槿又是尴尬,又是惊喜,万万想不到他会主动和自己搭话,高兴得心花怒放,几步便从桥上跨了下列,一个箭步跳过去,正好落在小船旁边,脚跟尚未站稳便问那少年:「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少年微微地回答道:「我又不是聋子,你在桥上走来走去,我当然听得到——对了,你为什么躲着我不出声啊?莫非是因为我白天不肯卖鱼给你,所以你生气了?」
「哪里哪里,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朱槿见那少年说起话来和颜悦色,顿时喜上眉梢,如沐春风,仿佛连浑身骨头也轻了三分,连忙解释道:「刚才我真的不知道你就在桥下,不然……」
谁知那少年将突然面孔一板,冷冷地质问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朱槿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少年性格喜怒无常,说变就变,刚才还春风和日,转瞬间就变成了雨雪冰霜,只能是硬着头皮答道:「我——我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柳堤来了……」
少年乌溜溜的眼睛眨了两下,月光下如同两湾清泉,泛起星光点点,朱槿傻傻地看着他,一时竟然忘了身在何处。
那少年忽然微微一笑,冲他招手道:「你上船来吧!」
朱槿也猜不透他的用意,但那少年叫他上船,总不见得是坏事,何况此情此景,就算那少年叫他去跳河,朱槿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于是纵身一跃,跳上小舟,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少年笑道:「你的轻功倒也不错。」
「哪里哪里。」
本来朱槿并不是拙于言辞之人,只是不知为何,一见到这少年,他的满腹学问、锦心绣口、风流手段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那少年随口称赞他一句,朱槿「哪里」了半天,竟然答不出别的话来。
少年道:「为了钓那只老鳖,白白折腾了大半夜,肚子好饿——喂,你想不想吃东西?」
「啊?好的好的。」朱槿连忙应道:「船上可有东西吃吗?要不要我去岸上买一些宵夜点心来?」
「哈哈,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少年捧腹而笑,「三更半夜又是荒郊野外的,去哪里买东西吃?反正船上有的是鲜鱼,不如将就些,我来烤鱼请你吃,好不好?」
「好好好,当然好。」朱槿频频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全无半分皇室子弟富贵气派。
那少年提了渔篓,径自走到船尾,取出镰刀火石,生起火来。
朱槿坐在船头,看着他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剖开鱼腹,在河里洗去内脏,放在火上烧烤起来,不一刻,便香味四溢。
朱槿也真是饿了。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堤上柳枝微微颤动,河中渔火摇摆不定。皓月当空,草虫嘤嘤,朱槿很想找些话来说说,偏偏此刻大脑里一片空白,想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还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于是隔着船舱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火上的鱼肉翻了个身,又洒上些椒盐香料,反问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然我怎么称呼你,」朱槿说道:「总是喂来喂去的,似乎也不太礼貌。」
少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细牙,道:「那你可要失望了,我根本没有名字。」
「怎么会呢?」朱槿不信,说道:「刚才有人叫你『老大』,莫非你在家里排行第一?」
「呵呵,你真是聪明,一猜就中!」那少年笑道:「论辈分,我确是排行老大,在这镜湖周围,运河上下,只要是水上往来的,无论谁见了我,都这样称呼。」
朱槿道:「可『老大』总不见得就是你的名字吧?我在兄弟们中间排行第三十九,如果大家都喊我『三十九』、『三十九』,那可真让人受不了。」
「那你的名字叫什么?」少年狡黠地说道,「你先告诉我了,我才愿意说——大家互相都知道了,谁也不吃亏。」
「我叫朱槿。」
话一出口,朱槿马上就后悔了,一时疏忽,竟然忘记杜撰个假名。但是想到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这少年未必仅凭一个名字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于是又放了心。
「这个名儿倒真不错,原来你是一只小猪。」
那少年一边取笑朱槿,一边走到船头,铁条上串着一条烤好的大鱼,递给了他。
朱槿道了谢,接过香喷喷的鱼肉,正要送到嘴边时,忽然从头顶传来一声断喝——
「不能吃!」
柳枝一颤,微风拂过,一个黑影轻飘飘地落在船舱顶上。
朱槿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莫远。
原来自从朱槿越墙出了客栈,莫远就一直跟在身后,暗中保护。只因莫远轻功绝佳,所以朱槿才没有觉察到。刚才他和那少年一问一答,莫远就躲在岸边一株大柳树上,听了个满耳。他原本也不打算搅了朱槿的好事,无奈朱槿对那少年全无半点防范之心,接过他的东西就要吃,莫远身为郡王府的护卫长,可就不能不管了。
那少年对莫远的突然现身毫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躲在树上一般,嘴角浮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容。
朱槿不悦地说道:「莫远,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莫远点了点头,伸出手掌,道:「公子,我也有些饿了,这块鱼肉能不能让给莫远?」
「哦,这样啊……」朱槿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鱼肉递了过去,道:「那就先给你吃吧。」
那少年劈手夺下烤鱼,怒道:「这鱼是臭的,你们不要吃了!」
朱槿赶忙陪笑道:「你不要生气!莫远是跟我开玩笑的,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吃鱼,因为总是被鱼刺卡到喉咙——我就大不一样了,我生平最喜欢吃鱼,尤其是现烤好的鲜鱼,其滋味之美,驼峰熊掌犹不及也。」
少年听了这几句奉承话,方才回嗔作喜,对他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船上有的是鱼,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够我再从河里捞!」
莫远眼睁睁地看着朱槿将鱼肉送到口中,再想阻拦已经迟了——朱槿和那少年有说有笑,神态亲密,反而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莫远胸中气恼,忿忿地站在一旁,直直地瞪着那少年,沉默不语,眼神里满是戒备警惕。
那少年对莫远也是不理不踩,只当他不存在一般,又回到船尾烤鱼去了。
朱槿一边吃鱼,一边对那少年笑道:「刚才都怪莫远,突然出现打断了我们说话,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可是已经告诉你啦!」
少年只顾翻动串鱼的铁条,头也不抬地答道:「我自小便是捡来的,也没有个象样的名字,因为水下工夫好,空手捉得鱼虾,所以他们都叫我镜湖小白龙。」
朱槿大赞:「这个名字好啊!和你贴切得很!真是好听!」
少年放声大笑,道:「我是骗你的啦!」说着,提起另外几串烤鱼走到船头,放在朱槿面前,挨着他坐下了。
朱槿见那少年近在咫尺,月光之下,连他左边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也看得轻清楚楚,喜得心花朵朵开,若不是在这狭窄的船上,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莫远看着那少年也吃了两条鱼,神态自若,并无异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忽然那少年拍了一下脑门,说道:「哎呀,我怎么这么胡涂!竟然忘另外船上还有一样好东西!」直奔船舱,从一堆旧渔网下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对朱槿笑道:「这是我自己酿的甜酒,你要不要尝尝看?」
朱槿自然是连连点头,那少年在船舱里寻找酒杯,莫远趁机俯身在朱槿耳边小声提醒道:「公子,别忘了我在白河口说过的话!」
「什么?」
现在朱槿一心一意,全都系在那少年身上,哪里还有脑子理会莫远的语中深意,不解地问道:「你在白河口说过些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
莫远欲言又止,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昏,扛起来就带走。
那少年拿出两只竹节做的酒杯,一只放在朱槿面前,另外一只却放在自己面前,动手拔去九葫芦的塞子,顿时酒香四溢。
少年满满斟了两杯甜酒,对朱槿笑吟吟地说道:「我常听村塾里的先生吟诗,说什么『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好东西待客,你若是不嫌弃,就请干了这杯,大家交个朋友,怎么样啊?」
朱槿连忙答道:「好好好,我正有此意,你愿意和我做朋友,真是再好也没有。」端起酒杯,一口便喝了下去。
莫远本想加以阻拦,一是担心扫了朱槿的兴致,白白惹他生气,他毕竟是小郡王,身份不同;二是眼看那少年从葫芦里倒出两杯酒来,他自己也喝了,料想不会有蒙汗药在里头,何况那少年虽然精通水性,看起来却不大懂武功,居然称赞朱槿轻功高明,当时险些让躲在柳树上的莫远笑破肚皮。
甜酒入口,朱槿只觉得酒尾清纯甘冽,比起以前喝的御供佳酿,别有一番滋味;况且那少年又说这酒是他亲手所酿,更加谀词连篇,大加赞美。
那少年听了他的吹捧,意似甚喜,殷勤相劝,朱槿自然是酒到杯干。
……今晚在这月夜之下,柳堤之旁,小舟之中,身边又坐着那样一个忽喜忽怒、宜笑宜嗔的天然少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几杯过后,朱槿便觉双眼微涩,四肢酸软,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骨头无比沉重,很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那少年见他有些醉意,当即放下酒杯,奔入后舱帮他倒茶。
莫远见朱槿虽然勉强着支撑坐在船头,一个身子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确实醉得不轻,也不能袖手旁观——趁着那少年不在眼前,料他隔着船舱难以做什么手脚,于是转过身去扶朱槿。
忽然脑后传来一阵暗器破空之声,待到莫远惊觉时,已经太迟了。他只觉得后颈大椎**上一麻,仰天摔倒,顿时人事不知。
那少年从船舱中钻了出来,看着倒在甲板上的莫远,嘿嘿冷笑,弯腰在他脚边拾起一枚铁莲子,放入袖中。
刚才他故意躲入后舱,就是为了引诱莫远上当,让他丧失警惕之心,好出其不意从背后向他偷袭——莫远果然中计,被他的铁莲子打中**道,昏了过去。
那少年看了看朱槿,见他已是神志不清,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朱槿脑袋上轻轻一戳,柔声道:「给我乖乖地躺下罢。」
朱槿应手而倒。
那少年呵呵笑了两声,抬腿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小猪呀小猪,要怪就怪你太贪吃,所以才着了你龙爷爷的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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