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中藏祸机不可测 始见玄中更有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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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槿回到郡王府,大家都还没有睡下,西花厅里灯火通明,却不是在等他。
原来苍澜和莫雪他们几个人在玩叶子戏,加上丹若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朱槿跟他们招呼过了,就想回书房去一个人安静安静。
龙千夷见他闷闷不乐,眉宇之间深有忧色,忍不住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悄悄地问道:“小猪猪,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刚才被那个混蛋皇帝骂过了?不要紧,以前我也经常被师傅骂呢,你只要把它当成是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啦!”
朱槿心想,朝政军国之事,烦难杂乱,就算一件一件地仔细讲给龙千夷听,恐怕他也不会懂,更不会有耐心听完,又何必再让他跟着一起担忧?于是拉起他的手,微笑说道:“以后如果有外人在场,你千万不要张口闭口的叫什么‘混蛋皇帝’,这是大不敬的话,会惹来很多麻烦,甚至有掉脑袋的危险呢——再说了,我皇兄其实是个好人,他一向很护着我的,千夷,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该对他尊敬些。刚才我进宫去,他并没有加以斥责,反而大大地称赞了我一番呢!”
龙千夷道:“好罢,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以后不叫他‘混蛋皇帝’便是——不过,既然皇上没有骂你,为什么你看起来这样忧心忡忡的呢?”
朱槿皱着眉头道:“当然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因为我?”龙千夷不解,问道:“我怎么了?难道是皇上要你查出我盗走的那十万两黄金?我……”
朱槿拦住他,道:“不是因为那个。你师傅已经把责任都承担下来了,皇兄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以后再也不提了。”
龙千夷奇道:“不是黄金的案子?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知道了夜闯御药房的人是我?不可能呀……”
朱槿笑道:“那件事啊,说不定连皇兄自己都忘了呢,当然不是了——你再猜?”
龙千夷连续猜了两次都不中,也失去了耐心,不高兴地道:“死小猪,不准你卖关子,快点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不然……不然我就揍你!”
朱槿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连声说道:“哎哟哟,这可是在我家里,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你连主人也敢随便乱打吗?”
龙千夷听了,也不答话,直接飞起一脚,正踢在朱槿的**上。
朱槿看见他出腿,刚想要躲闪,身上早就中招了,他哪里是龙千夷的对手?一件新换上的锦绣丝袍顿时多了一个黑脚印。
那脚印不偏不斜,正好印在右边**中间,端得是又分明又好看。
龙千夷双手叉腰,笑骂道:“臭小猪!别以为在你家里就可以为非作歹!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朱槿捂住了**,连声呼痛,龙千夷拉开他的手,说道:“你别装蒜啦!刚才这一脚我根本就没有使力,怎么会痛?你要是再敢成心吊我的胃口,我就在你左边**上狠狠地踢一脚,让你三天都下不了床!”
这些日子以来,朱槿被他打骂惯了的,也不以为意,嘴上却还不忘讨些便宜,笑道:“要是将来我有一天真的下不了床,那你可怎么办呢?是不是跟我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
起先,龙千夷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这才明白过来朱槿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秀眉一扬,又想动手揍他,朱槿急忙拦住了,求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笑了,咱们两个说说正经事。”龙千夷这才住了手。
其实,在崇政殿和光武帝的一番对话,因为事关军国机密,朱槿一个字也不想告诉龙千夷,但是此刻他却装模作样地说道:“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皇上对我此番出京的所作所为大加赞赏,直夸奖我能干呢!”
龙千夷插话道:“那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呢?被夸奖了倒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朱槿叹了口气,说道:“就因为这件事情我做得太好了,皇兄十分满意,所以要重重地加以赏赐——金银珠宝也还罢了,我又不稀罕那些东西,可是皇兄说要赐给我十位美人做侧妃,这可真叫人头痛啊……”
“你说什么?”龙千夷一把抓住了朱槿的胳膊,瞪着他质问道:“那个混蛋皇帝为什么要赐给你美人?他吃错药啦?怎么不留着美人自己享用?”
一着急,龙千夷又把朱棠叫成了“混蛋皇帝”。
朱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皇兄说我也不小了,早就该纳妃立嗣了,所以先赐给我十名侧妃,等将来再另聘名门望族的淑女闺秀做王妃……哎哟!痛死了!千夷,你为什么突然拧我!”
龙千夷也不理他,一甩手,转身就走。
朱槿也顾不得疼痛,急忙追了上去,龙千夷低着头只顾向外面走,朱槿抢上几步,拦在他面前,连声问道:“千夷,你生气了吗?”
龙千夷冷冷地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又算我什么人哪?让开!”
朱槿见他满面怒容,神态冷淡,绝不像是装出来的,也不由得慌了神,急忙问道:“你要去哪里?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龙千夷道:“我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这京城是个繁华之地,天子脚下,像我这种生来野惯了的人住不下。”
朱槿柔声道:“刚才还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你生气了?”
龙千夷冷笑道:“我若是不走,难道还留在这里,看你跟那十个美人卿卿我我左拥右抱吗?”
朱槿问道:“你吃醋了吗?”
“我吃的什么醋?”龙千夷哼了一声,掉过脸去看着别处,气道:“你生来就是凤子龙孙、王公贵族,将来还要娶名门淑女做王妃呢!——像我这种平民百姓、山野之人怎么高攀得起?你让开!”
朱槿想不到他竟然把自己随口胡诌的话全都当了真,忍不住笑道:“原来你真的是在吃醋啊。千夷,难道你忘了,以前曾经说过不想跟小猪分开的话?你真的舍得撇下小猪一个人走吗?”
龙千夷怒道:“我说过的话太多,早就忘了!说不定那是你编出来的,我根本就没有那么说过!”
朱槿幽幽说道:“可是小猪一直都把那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没有一时半刻忘记了啊……”
他本来想老实承认说“我刚才是逗你玩的,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但是又生怕此言一出,龙千夷肯定当场发作,说不定会谋杀亲夫也未可知,只好将话锋一转,说道:
“皇兄要赐给我美人,那是他对我的一番好意,谁知却被我拼死推辞掉了,当时皇兄看起来非常生气,我虽然心里害怕,却也是无可奈何——千夷,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龙千夷用眼角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却不做声。
朱槿见他已经消了气,这才放下心,走过去拉起他的手,低声说道:“小猪真的舍不得跟你分开。无论如何,也要跟你在一起。”
龙千夷的身体抖了一下,朱槿忽然觉得掌中握着的手指变得寒冷如冰,听到龙千夷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要是敢骗我,将来我非杀了你不可!”
自此以后,朱槿再也不敢随便跟龙千夷开这种玩笑了。
只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日后有一天,龙千夷真的会因为类似的理由而离他远去,令他伤心欲绝,徒叹奈何。
第二天,朱槿把苍澜请到书房,择要跟他说了一下江南官吏贪污漕银之事,苍澜毫不意外,点头答道:“这其中原委曲折,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师傅曾经提起过的。这次他特意派我出来,就是为了协助你追查贪污之事,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吩咐一声,我们在江南的二十八个分舵无不应命。”
朱槿一听,顿时放了心。
起先,他并不清楚何今非让苍澜跟着自己到京城的用意,只猜想也许是为了方便龙千夷照料苍澜,或者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不忍骤然分离,想不到何夫子考虑周到,早已料知他查案需要人手帮忙,所以才派了长于心计谋略的苍澜出来协助。
朱槿站起来,对苍澜拱手作揖,笑道:“这样说起来,今后还要多多仰仗苍先生了。”
苍澜同样作揖回礼,淡淡说道:“你也不必客气,师傅和我都是看在千夷的份上,所以才拿你当作自己人一样,倘若是换作了别人,只怕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了。”
朱槿笑道:“我虽然笨了些,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假如日后我对他有半点二心,那就叫我不得善终!”
苍澜摇了摇头,说道:“也不必赌咒发誓,只要你待千夷好就是了。我师傅生平最恨负心薄幸之人,若是惹恼了他,那天下可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救你一命。”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朱槿和苍澜讨论起如何去江南查案,按照苍澜的意思,应该先从苏杭两府的地方官员着手。朱槿听他条分缕析,一项一项解说得甚是明白,也不由暗中心折。
到了半夜,苍澜有些支撑不住,朱槿见他倦了,于是派人送他回去休息。
隔了两日,朝廷颁发明文谕旨,特封襄平郡王朱槿为观风大臣,巡抚江南八省,体察奸蠹,理枉分冤,沿途地方负责接待,不得疏忽怠慢。
朱槿领了旨,择日启程,仍然带着莫雪和丹若,龙千夷和苍澜扮成随从混在人堆里。
此番出京不同于上次,那是全副的钦差车驾,路经之处的官民士绅,一律跪接跪送。
朱槿对此耳濡目染,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却苦了龙千夷。他一向没什么耐性,又喜欢自由自在,起初两天陪着朱槿坐在车撵中,不时看看外面的风景,倒还觉得新鲜有趣;到了第三天就开始大叹无聊,第四天变本加厉,萎靡不振,一坐下来就呵欠连天。
朱槿见他病恹恹的,眼神呆滞,全无往日的活泼灵气,心中大为不忍,问道:“千夷,你闷不闷?”
龙千夷只是看着外面发呆,也懒得理他。
朱槿又道:“你若是觉得气闷,不妨就打我几下,出出气也好。”
龙千夷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可真是无聊透顶,我打你又有什么用?照这样慢吞吞地走下去,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到杭州?咱们为什么不去坐船?又快又舒服,还不用看这些地方官的嘴脸——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偏偏要装出奴才的谄媚相,以为自己很好看吗?!”
朱槿苦笑道:“我也不喜欢这样,可惜没有办法呀!现在我的身份是钦差大臣,凡事都要按规矩来,就算装样子,也要装得像一些才行。”
龙千夷不悦道:“规矩规矩规矩!我最讨厌一板一眼的死规矩了,你知不知道?臭小猪!”
朱槿见他真的动了气,也不敢再说下去,自己寻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查案就不能大张旗鼓的,那等于是给贪官污吏们通风报信,不如我们几个悄悄下车,提前赶到江南去,让钦差的车驾在后面慢慢的走好了!”
龙千夷一听,顿时喜笑颜开,问道:“小猪猪,你说的可是真的?”
朱槿正色道:“你几时见我骗过你?跟你说了,我这个人一向胆小如鼠,可没有那个胆量跟你开玩笑。”
龙千夷笑道:“小猪猪,我就知道你是最乖的了。”说完,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表示赞赏之意。
朱槿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去叫苍澜和莫雪他们过来?大家快些换了衣裳,早点离开这个鬼车驾——老实说罢,再这样憋下去,连我都要受不了啦!”
于是朱槿他们五个人悄悄地改装了,趁着钦差卫队和侍从们休息的间隙,找了个机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当然朱槿虽然带头开了小差,却没有忘记给钦差卫队长留下一封信,告诉他不必惊慌失措,钦差大臣先走一步了,让他们继续慢吞吞地学乌龟爬。
龙千夷离开了大队仪仗和卫兵,马上变得兴高采烈,如鱼入水,如鸟还林,朱槿看着他满脸笑容,有说有笑,心中也平添了三分喜悦之意,暗中想道:只要能让他常展欢颜,无论要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这一天,他们几个人来到杭州府治下的一个繁华重镇,丹若先嚷着走累了,要停下来休息喝茶。
朱槿答应了,正在大街上找茶馆的时候,龙千夷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甜香,他顺着风追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卖各色点心的小店刚刚蒸好了一屉桂花糕摆出来。龙千夷闻着那香味,立刻就站在原地拔不动脚了。
朱槿一转身的功夫,发现他不见了,连忙四处张望,看见龙千夷站在卖点心的小店门前,从人群里挤了过去,拉着他的手说道:“走啊,我们去喝茶。”
龙千夷不想走,于是就开始耍赖,说道:“我走不动啦!脚也酸了,腿也麻了,我不想走了。”说完,干脆蹲在路边,一双眼睛只盯着对面摆着的桂花糕不放。
他不肯离开,朱槿又拖不动他,好在朱槿还算机灵,眼珠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原因,笑问他:“千夷,你想不想吃点心?”
“想!”
龙千夷一下子跳了起来,笑嘻嘻地问道:“小猪猪,你愿意请客吗?”
朱槿见他笑得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忍不住就想去拧他的脸,不过考虑到毕竟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下手。只能惋惜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卖点心的小店,对伙计说道:“给我十个桂花糕。”
龙千夷在旁边插话道:“要二十个……不,我要四十个!”
朱槿转过脸去,惊诧地看着他,问道:“你能吃得下吗?四十个桂花糕啊!”说着,伸出四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可是好大一堆东西,你的小肚子能盛得下?”
“不要你管!”龙千夷说道:“就算我今天吃不完,也可以留着以后慢慢吃!”
“等以后你想吃的时候我再买给你好不好?今天先买二十个,也不算少了。”朱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生怕他一下子吃得太多伤了胃。
龙千夷却不肯买他的账,一连串地嚷道:“不行不行,你说过了要请客的,怎么能这样小气!我就要四十个!”
“二十个!”
“四十个!”
“二十个!”
“四十个!”
“二十个!”
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只顾在一旁讨价还价,卖点心的伙计等得不耐烦了,问道:“这位公子,您到底还买不买桂花糕了?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啊!”
“我们不买了,对不住。”旁边插进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朱槿,千夷,你们两个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到这里来了?大家都在那边等你们。”

朱槿和龙千夷停下争吵,抬头一看,那人却是苍澜。
朱槿对他点了点头,说:“也没什么,等我给千夷买几块桂花糕就过去。”
苍澜看了龙千夷一眼,说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买。”
“为什么?”朱槿不解地问道:“他不是很喜欢吃的吗?”
龙千夷站在朱槿背后,拼命地向苍澜丢眼色,苍澜只当没看见,对朱槿说道:“你若是买了,他会赖着一直不走的。”
朱槿笑道:“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把这里的点心都买下来。”
“我可是提前警告过你了,一会儿你自己扛着他找客栈去。”苍澜说完,转身就走。
龙千夷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不过到了最后,朱槿还是拗不过龙千夷,给他买了四十个桂花糕,外加十个蜜饯酸梅饼——因为龙千夷抱怨说,跟朱槿争论了好半天,口干舌燥的,所以又想吃梅子了。
等到莫雪和苍澜在茶馆里喝完了两壶龙井茶,丹若磕光了三盘五香瓜子,而且休息了大半天,还是不见朱槿和龙千夷的影子。苍澜只好带着他们找到卖点心的地方去,发现朱槿正愁眉苦脸地站在大太阳底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龙千夷坐在一旁,抱着小肚子看他转圈。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莫雪一时半刻之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奇怪地问道。
“他……他……他……”朱槿心里着急,连话也说不完整了,深深吸了口气,才解释道:“——千夷点心吃得太多,他没法走了。”
“什么?!”丹若难以置信地叫了出来,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苍澜一副“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神情,对朱槿扬了扬眉,一句话也不说。
莫雪插口问道:“公子,千夷他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朱槿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扳着手指计算道:“四十个桂花糕,十个蜜饯酸梅饼,十个蜜枣圏,两大包甘豆糖,还有……还有五个玫瑰顶皮酥,外加半斤锦带糕,一笼屉槐花糖包。”
莫雪听了,倒抽一口冷气,对龙千夷说道:“天啊!你吃了这么多,怎么还没有把肚子给撑破?”
龙千夷眨了眨眼,状似无辜地回答:“其实就差一点点了……所以我才不吃了嘛,你没看见那里还剩下两个槐花糖包?”说着砸了咂嘴,流露出万分惋惜的神情来。
朱槿哭丧着个脸,无可奈何地问道:“你们说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也不敢动他,抱不得背不得扛不得!”
丹若一甩手,转身说道:“你自己闯的祸,我们可管不着!走,莫雪,咱们回去继续喝茶!”
莫雪耸了耸肩,也说道:“公子,你可别怪我们不讲义气,谁叫刚才你不拦着他的?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没有解决的办法,你还是在这里慢慢地等他缓过来吧。”
朱槿叫道:“喂!喂!我说你们两个别走啊!好歹在这里陪陪我呀!”
谁知那两个不讲义气的家伙一齐装作没有听见,还是走掉了。
朱槿可怜兮兮地转向苍澜,说道:“苍先生,你……请问你可有什么高见?”
苍澜微微一笑,说道:“不论高见低见,我是一概没有,不过想告诉你一句话——下次还是听听别人的警告比较好。”
朱槿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说道:“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不能让千夷一直坐在这里啊……”
苍澜也不理他,径自走进旁边一家书铺里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龙千夷忽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嗯,好像不那么太饱了。”
朱槿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连忙问道:“你觉得好些了吗?现在能不能站起来?”
“差不多吧。”龙千夷说道,“不过,我又开始觉得有点饿了……”
朱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立刻把脸一板,说道:“你还想再吃?门都没有!快点起来跟我走!”
“哼,小气鬼!”龙千夷被他识破了企图,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忽然看见刚才剩下的两个槐花糖包,喜得心花怒放,趁着朱槿一分神的功夫,捏起来就直接送进嘴里。
朱槿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又在吃东西了,急忙动手去抢,可惜他行动慢了半拍,龙千夷已经把糖包咽下去了,还顺便在朱槿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又小又深的牙印儿。
朱槿疼得连声叫唤,不停地甩着手指,气呼呼地质问龙千夷:“我不让你吃东西,那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反倒咬起我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龙千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把手指伸到我嘴里啊?对不起啦!”
他拉过朱槿的手指,放在面前轻轻吹了吹,又揉捏了几下,问道:“小猪,你还疼吗?不行的话,你也咬我一口?”
朱槿看到他脸上哀怜的神情,一肚皮怒火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不过还是拿腔拿调地说道:“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敢胡乱咬我,小猪一定要反咬回来!记住了没有?”
龙千夷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嘻嘻笑道:“小猪猪,你的猪蹄真好吃,什么时候再让我咬上一口?你放心,下次我会轻轻的咬,不让你疼。”
朱槿假装发怒,说道:“你还想有下次?别做梦了!下次该换我咬你!”
苍澜立在书铺门口,看了他们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打断道:“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再这么你咬我我咬你的互相咬下去,天都要黑了,今天晚上咱们住哪里?”
朱槿两手一摊,有几分无奈地说道:“看样子今天是走不了啦,没办法,就在镇子上找一家客栈住下来吧?”
“那也好。”苍澜点头同意,转身对着书铺的伙计说道:“把我刚才看过的书都捆起来,替我送到客栈去,”他伸手一指朱槿,“这位公子付银子。”
书铺的伙计连声答应着,转眼间就捆好了两大摞书籍,朱槿随随便便扫了一眼,粗略估计那两摞书也有几十本的样子,不由得被吓了一跳。
“怎么?”他看着苍澜诧异地问道,“这才多长时间的功夫,你居然就看了这么多书?”
“当然了。”苍澜答道,“这些书我都有用处,虽然记住了里面的内容,不过还是买回去更加方便一些。”
朱槿苦笑道:“我那些兄弟里边,最聪明的要数宁王。他读书都是一目十行,以前我可羡慕死他了,不管背什么都特别快,从来没有被夫子们责罚过——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宁王跟你一比,他只好算是个笨呆瓜!”
“那也未必。”苍澜微笑道,“说不定宁王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当天晚上,朱槿他们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龙千夷因为点心吃得太多,结果就省了一顿晚饭,光是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们几个大吃大喝。
朱槿虽然又气又好笑,但是也拿他毫无办法。
丹若却很不屑的样子,扁着嘴嘲笑龙千夷道:“不过是些普通的粗点心,也值得你吃那么多?哼,有什么好稀罕的,那种东西就算摆在我面前,我连看都不要看!”
莫雪悄悄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拼命递眼色给他看,丹若只装做不懂,大惊小怪地说道:“哎呀,莫雪,你的眼睛怎么了?挤来挤去的,是不是进了沙子?要不要我给你吹一吹?”
莫雪只好对天翻了个大白眼。
龙千夷却说道:“我知道你眼界高,瞧不起别人做的点心,就好像你很会做一样!”
丹若立刻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做?我……”
朱槿一听要坏事,急忙咳嗽了一声,端出小郡王的气派教训道:“丹若,吃饭时不准说话!子曰‘食不语,寝不言’,你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啦?”
丹若嘟着嘴,小声道:“不说就不说,摆什么架子呢!哼!”
朱槿见他重新安静地吃饭,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谁知第二天早上,朱槿还没睁开眼,就听见龙千夷在外面又叫又跳,似乎开心得要命。他一想,坏了,准是丹若对昨晚的争吵不服气,所以把看家本领搬出来了。
朱槿急得连袜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果然,在客厅最显眼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整套花里胡哨的“甜酸八件”。有蜜薄脆、酸红藕、蜂糖饼、金橘饼、糖核桃、花生酥、香糯莲子、桂花鲜栗羹,一共是八样精致小点心。
朱槿知道,虽然丹若的舌头又毒又辣,可是他做点心的手艺同样也是一绝。只不过因为朱槿平日里不怎么喜欢吃零食,所以丹若才一直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下遇到了龙千夷这样好吃的人,他当然忍不住手痒,要大大地显露一番了。
就在朱槿看着一大堆点心发呆的同时,龙千夷已经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大吃特吃了。
朱槿不由得叫苦连天。把丹若拉到旁边,刚想训斥他几句,丹若却抢先说话了:“公子,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不过呢,今天早上时间不够,所以我做的点心并不多,刚好够一个人吃的;而且我想,不管是谁,只要他吃了我做的点心,肯定不会再有胃口去吃外面的东西了——是不是这样啊,千夷?”
龙千夷左手拿着一个金橘饼,右手抓着半块花生酥,嘴里还塞满了香糯莲子,跟本没有办法说话,只好拼命点头,表示赞同。
朱槿见他们两个过了一夜就突然亲密起来了,变成一个鼻孔出气,虽然心里极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只是从那以后,龙千夷整天围在丹若身旁,一口一个“丹若哥哥”,叫得赛似蜜里调油,又甜又腻,害得朱槿在一旁大吃干醋,却又不敢提出抗议。好在龙千夷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吃点心,而且丹若也会控制数量,免得他吃太多东西又走不动了。
离开钦差仪驾整整半个月之后,朱槿一行五人到达杭州城。
杭州自秦时设县治以来,五代吴越、南宋都曾在此建都。隋大业六年,隋炀帝凿通江南运河,自京口至杭州,全长共八百余里,自此与江北运河相通,杭州也成为南北交通要津。
眼下,除了治理杭州的地方官吏之外,两浙最高行政机构江南总督府也设在城内。城外驻扎着江南十四道水陆大军,包括龙骧、豹韬、鹰扬、凤翔、飞熊、威武、广武、兴武、神武、雄武等十道陆军,以及江阴、广洋、横海、龙江等四道水军。最高督帅是前左骠骑大将军谢不凋——昭宁元年,朱棠起兵靖难,他曾经率九省大军与之抗衡十八个月,最后不敌而降。朱棠十分赏识他的才略,一意笼络,提拔他升任虎贲大将军,从一品,加武英殿尚书衔。
朱槿他们入城时,正当七月炎暑之季,城外的灾民早已散去,尚有少数人流连城中,不愿离开。朱槿扮做出行游玩的豪富公子,在城内城外连续转悠了三天,暗中察访大小官员的政绩民望。
老百姓们都说,两浙总督沐天恩还算是个能干的官儿,在杭州为官三年,兴建了不少桥梁庙宇,只是他有一样不好: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另有人说,别看沐天恩平日里生活节俭,穿旧衣,吃青菜豆腐,其实他是属蛤的,肉都藏在骨头里。自从他来当了两浙总督以后,江浙一带的官场风气是越来越坏。
朱槿听了这些话,只一笑而罢。
大家商量起如何查访那一百五十万两漕银的下落,龙千夷首先说道:“这还不简单?我看十有**是被那个沐天恩给私吞了,等我半夜去把他抓来问话,他要是敢不老实,就让他好看!”
朱槿苦笑道:“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办的?你无凭无据,怎么能让他开口说实话呢?他们这些做封疆大吏的,个个都是官场老手,好比油缸里的西瓜,又圆又滑。就算现在承认有贪污舞弊之事,日后交到大理寺审查起来,他必定当场翻供,反咬一口,诬赖你是屈打成招——倘若没有真凭实据,要想扳倒这群贪官,还真是难于登天。”
苍澜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翻页一边提议说:“与其几个人闷在屋子里坐而论道,不如大家明天出门走走,或许会有新的发现也说不定。”
朱槿立即转过去看他,问道:“怎么,难道你看出蹊跷之处了吗?”
苍澜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地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刚刚才知道,原来这两浙总督沐天恩出身贫寒,为官之后也不堕清白家风,不衣裘,不纳妾,糟糠之妻不下堂,看起来他确实廉洁刚正,竟是一个大大的好官!”
其余几个人听了他的话,大眼瞪小眼,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莫雪第一个不服气,反问道:“我说,苍先生,你没有搞错吧?沐天恩是个什么样的官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你为什么反而替他说好话?难道他是你家的亲戚?”
苍澜淡淡一笑,说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老实说罢,我也不太相信。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这本《沐恩诗集》里提到的。”
他把手里拿着的书卷一扬,大家这才看清,原来是他前几天从书铺买的一本诗册,让朱槿付账的。
龙千夷笑道:“难怪你这几天一直在看这本书呢,里面的内容很有趣吗?都写了些什么,不妨讲给我们大家听听。”
苍澜道:“这诗集其实不是沐天恩本人写的,因为里面的诗句良莠不齐,措词用语前后不一,仔细看就能发现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我猜是他请人代为捉刀,或者别人为了巴结他而写的,他就不客气地拿过来变成了自己的作品——有趣的是在每一首诗后面都加了很多注解,几乎都是他自吹自擂的话,说自己出身贫寒,苦读诗书,为官后又是怎样的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不忘糟糠之妻……等等等等一大堆恶心人的话。”
朱槿笑道:“幸亏你的耐性好,换做了是我,早就把这烂诗集扯得粉碎了!只怕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沐天恩这家伙也是狡猾之极,他起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偏偏是这三个字,沐天恩,沐天恩,摆明了就是要逢迎皇上的!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皇兄才不吃奉承拍马那一套呢!”
苍澜扬眉道:“采纳嘉言,直谏不辱,试问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做到?以唐太宗之明,尚且数次险杀魏征,其余可知。”
朱槿望着他寒如秋水的眼睛,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待要分辩几句,又觉得无话可驳。
接下来几个人讨论了一会了明日的行程,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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