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中藏祸机不可测 始见玄中更有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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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按照苍澜的提议,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去了位于杭州西南的南屏山。
杭州附近,著名的山峰有五云山、凤凰山、天竺山、玉皇山、南屏山等等;五云山以林壑幽奇名世,天竺山以领袖群峰雄居,而南屏山则以怪石嶙峋见称,可谓峰奇石秀,林幽泉美,景色宜人。
听说沐天恩就在南屏山下建造了一座沐园,准备做为将来休致退隐之所。朱槿特意爬上南屏山,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只见这座沐园正建在一道溪流之畔,占地极广,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精美绝伦。
丹若看得啧啧称奇,说道:“修这样一座园子,最少也要十几万两银子吧——就算沐天恩一家子都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凭他一个二品的封疆大吏,一年不过三千两银子俸禄,要几辈子才能攒出来?”
朱槿冷笑道:“时逢灾荒饥馑之年,几万黎民百姓枵腹待哺,沐天恩竟敢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修建私园——好!真是好得很!他这园子不是叫做沐园吗?我若不教他死在这‘墓园’里头,也算对不起他的好名字!”
他的语气冷酷决然,充满杀机,龙千夷平日欺负朱槿惯了,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眉头皱了一下,朱槿已经看到了,连忙换了一副表情,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道:“也没什么好玩的,走,我们下山去吧。”
苍澜却摇了摇头,拉住龙千夷的衣襟说道:“你们等一下再走不迟。”
龙千夷见他盯着沐园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总觉得这园子建得十分古怪。”苍澜说道,“按照常理,一般都应该在位上修园造屋才对,可是它却偏偏建在了对岸——你们看这沐园的布局,依山而起,引水入园,处处别具匠心,显然策划之人胸中大有丘壑,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应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莫雪好奇地问道:“什么叫做位?”
苍澜解释道:“凡是河流弯曲之处,其内侧便是位,适宜兴建土木。因为水流冲刷之力,对岸土层不断缩减,会逐渐被河道侵袭;而位上的土层则会越积越厚,这样的话,地基才不致受到河水冲击。”
朱槿点头道:“原来如此。被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了。居住所在,风水尤为要紧,好端端的,这沐园为什么反而不建在位上呢?”
龙千夷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奇怪,那不如等到晚上,我们悄悄摸进园子里去看一看?”
朱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想溜进去玩了!”
他随即想起龙千夷连皇宫的御药房也进过,浑水摸鱼原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龙千夷不服气地说道:“难道你不想?那个沐天恩贪赃枉法,说不定有些重要的证据就藏在园子里呢?”
朱槿微一沉吟,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我,再加上莫雪,我们三个人趁着天黑想办法溜进沐园里探一探虚实,至于苍澜和丹若,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就在马车上等着我们好了。”
大家听了都没有异议,于是几个人就下了山。苍澜和丹若回到马车上,而朱槿他们则在沐园附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等天黑。
龙千夷是没有多少耐性的,看着天上高高挂在半空的太阳,恨不得一把将它推下山去。朱槿倒不怎么着急,躺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莫雪咬着一根草茎,只顾想心事。
好容易捱到天黑,三个人从沐园西侧的围墙翻了进去。
莫雪和龙千夷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一丈多高的围墙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朱槿的轻功就要差一些,越墙之时,龙千夷伸手在他腋下一托,朱槿觉得身子仿佛轻了一大半,不费吹灰之力就翻了过去,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来。
落地站稳之后,朱槿把嘴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多谢你啦!”
龙千夷听了他向自己道谢,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朱槿偏偏不肯善罢甘休,又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热气——龙千夷立刻感觉到耳朵里痒痒的,他想也不想,顺手就在朱槿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朱槿虽然吃痛,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疼得眼泪汪汪。
龙千夷小声说道:“你活该!臭小猪!”
这时莫雪打了一个手势,叫他们两个不要说话,以免暴露,又指了指东边一所透出灯光的精致房舍,意思是要大家过去看看。
当下三个人沿着一大片蔷薇花丛悄悄地摸了过去。到了近前,只听屋子里传出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那个两浙总督真是讨厌死了!每次一来就坐下不肯走,也不知道将军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朱槿一听,立刻起了疑心:两浙总督不是沐天恩吗?这沐园就是他家的,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而且这说话之人的声音不男不女,倒好像是宫里的太监一样,捏着嗓子在讲话——偏偏又添上许多矫揉造作,似乎对谄媚之态习以为常。
紧接着,听到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我劝你快别抱怨啦!这园子虽说是我们将军出钱建的,好歹也是顶着沐天恩的名字,就算他天天来转悠,咱们还能赶他出去吗?”
第一个人取笑道:“哟!这才多少日子不见,什么时候你跟将军就成了‘我们’啦?难怪大家都说将军特别宠爱你,一天不见你的面,就连饭也吃不下了!”
另外一个人立即反唇相讥道:“你着什么急?我敢打赌,只要那个沐天恩一走啊,将军立刻就派人来叫你陪他去!这回你可要事先洗干净一些,免得惹他生气呢!”
只听第一个人讥讽道:“你这几句话,只好对南边小楼里的那个人说去——我们算什么?梅香拜把子——不过都是奴才!叫我说,那个人才真是将军的心头肉呢!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根本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到底是什么地方迷住了将军?上上个月,我倒是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那天风和日丽,阳光好得出奇,我在园子里散步,偶然一抬头,就看到他坐在小楼东边的窗户前吹笛子,两扇窗子都敞着,他穿了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可惜隔得太远,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第一个人急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另一个人没好气地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来?他发现了我在偷看,‘砰’的一下就把窗子给关上了——真是好大的脾气!大家同样以色事人,何必装得那么清高?!”
第一个人笑道:“说不定是因为他的床上功夫好呢?或者……或者是因为他那里特别的紧?所以将军才这般喜欢他,以后有机会的话,倒要跟他好好请教请教!”
说完,咯咯娇笑不止。声音里满是妖娆妩媚之意。
朱槿原本心中疑惑多多,听了这几句话,脑子里一转,忽然明白过来,险些也笑出了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弄得浑身颤抖不已。
龙千夷觉察到他的异样,想要问问原因,却又不方便开口,只好憋在肚子里,眼睛瞪着朱槿干着急。
莫雪虽然跟着听了半天,却也是一头雾水,有听没有懂,根本不晓得这两个半男半女的妖精在说些什么。
朱槿对着龙千夷和莫雪比了一个手势,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所房屋。
一到僻静无人之处,朱槿立刻笑了出来,可是他又不敢放高声,憋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揉着肚子。
龙千夷不悦地说道:“死小猪!你又发什么神经!一味装神弄鬼的,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莫雪小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到底是为什么发笑啊?”
朱槿站在那里喘了半天气,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摇着手笑道:“你们两个当真没有听古怪出来?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龙千夷怒道:“臭小猪!你快点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清楚!不然的话,今天我非把你揍成肉饼不可!”
朱槿仍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笑着问他:“你真的下得了手?”眼见龙千夷二话不说,“呼”地一掌劈了过来,朱槿连忙躲闪,哀求道:“好,我说,我说给你们听还不行吗?”
龙千夷这才住了手。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笑,勉强压下去了,低声解释道:“刚才听那两个人说,这园子是一位将军出钱建造的,不过是顶着沐天恩的名字罢了——我猜,这位一掷千金的将军,多半就是驻扎在杭州城外的虎贲大将军谢不凋了。”

莫雪道:“殿下,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两个人好像没有提起过他们所说的那位将军的官职名号。”
朱槿摇头道:“所以才说你笨哪!这种事情还要别人扯着嗓子告诉你吗?一猜就猜到了——我来问你,在两浙地方上,官职最大的是谁?”
“沐天恩啊,这还用问?”莫雪道,“他是两浙总督嘛!”
朱槿道:“那么最有实力的人又是谁呢?你想想看,连沐天恩都要拼命巴结的人,除了谢不凋之外,还能有谁?”
莫雪不服气地反驳道:“也不见得就是沐天恩主动去巴结别人,说不定是哪一个下级武官要巴结沐天恩,又不方便直接送银子,所以干脆出钱盖个园子送给他,进行变相行贿呢?”
朱槿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好,趁着现在沐天恩也在这里,我们过去偷听看看,说不定谢不凋正在跟沐天恩商量些见不得人的机密呢!今天晚上可真是大有收获,没有白跑这一趟。”
莫雪和龙千夷都点头同意,正要去找沐天恩此刻身在何处,莫雪忽然又问道:“殿下,难道您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发笑的吗?——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呀!不过那两个说话的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简直像是宫里的太监一样,奇怪,真是奇怪!”
朱槿笑道:“我敢肯定,那两个人都是谢不凋养的娈童——没想到,连他也喜欢这个调调,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龙千夷好奇地插话道:“娈童是什么?”
这一晚正是上弦月,加上园子里的树木遮挡,光线朦胧昏暗,朱槿只能隐约看到他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迷惑和不解,于是轻轻笑了一笑,拉着他的手说道:“那是专门伺候人的,你用不着弄懂它。”
龙千夷听了,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对于“娈童”的意思,莫雪却是明白的,仔细回想起来,那两个人一言一笑,果然跟京城里某些富豪之家所养的娈童如出一辙。对于朱槿发笑的原因,也就猜出了一大半。
因为路径不熟,他们在园子里转了大半圈,终于发现东边有一处房屋里透出明亮的灯光,窗子上映出了两个人影,似乎是正在书房里谈话。
朱槿做了一个手势,三个人贴着墙根摸了过去。沿途虽然有几个仆人小厮来来往往,莫雪和龙千夷却总是能够提前听出脚步声,拉着朱槿往阴影里一闪,轻易就躲了过去。
到了书房的窗外,却没有找到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龙千夷忽然指了指书房旁边的一株大树,莫雪点头会意,两个人同时托着朱槿的胳膊,跃上了那棵大树的树枝,像灵猫一样,悄然无息地落在房顶之上。
朱槿立刻趴下身子,将一只耳朵贴在房瓦上,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无奈里面谈话的人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只能偶尔听到一两个模糊的字眼。
朱槿扯了一下龙千夷的袖子,又指了指下面,意思是问他有办法听得更清楚一些吗?
龙千夷也不答话,轻轻揭开几片房瓦,用手指将房顶戳了一个小洞,然后一点一点地掏空,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天窗,于是书房内的谈话声便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朱槿借着灯光一看,在一张梨木雕花书案前,端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将军,仪态英武,体格雄壮,豹眼鹰鼻,颌下一抹短须,根根如戟,眉宇间隐隐透露出杀戮之气——这个人一定是虎贲大将军谢不凋,朱槿相信自己的眼睛绝不会认错他。
另外一个人却不住地在书房中来回走动,从朱槿的角度望过去,很难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是从服色上推断,应该就是沐天恩无疑了。
只听谢不凋问道:“你刚才说,皇上下了一道密旨,要你征集十二万民夫,往太原府运送粮草?”
沐天恩答道:“不错,密旨上的确是这样说的。皇上给的期限到明年三月中旬,必须运粮二十万石以上,倘若达不到那个数目,就要把兵部和户部的尚书一齐革职查办!”
谢不凋沉吟道:“虽然朝廷每年都往太原府输运军饷,但是也用不着二十万多石,那可是足够现在的西北守军吃上三五年了!”
沐天恩道:“所以才显得特别蹊跷啊!既然是光明正大的运送军饷,何必一定要用密旨?发廷寄公文不就行了么?”
“说不定是西北边境太平无事,所以皇上想要提前储备军粮了——趁着现在天气干燥,以免霉烂变质。嗯,这个办法倒也不错,将来可以省掉许多麻烦。毕竟是皇上英明,体察百姓疾苦。”谢不凋说道,“沐大人,这件事情你只管放手去做,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要让皇上看到你忠诚可嘉,值得信赖——到了明年三月,一切自然会见分晓。”
“将军说得是。”沐天恩点头哈腰地应道,“若是没有其它吩咐,那么卑职就告退了。”
谢不凋把手一抬,算是答礼,同时口中说道:“大人请慢走,不送。”
沐天恩退出书房,早有守候在外面的家仆迎了上来,打着灯笼一路将他送出园外。
谢不凋看着沐天恩的背影消失后,在书案前默默坐了片刻,以手支额,神色凝重。
朱槿见他除了发呆以外,似乎没有别的打算了,正想叫龙千夷和莫雪一起回去——恰在这时,谢不凋猛地拍了一下桌案,忽然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书房东侧——在那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地图,谢不凋细细查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悟。
朱槿心想:“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会不会跟皇兄御驾亲征的事情有关?刚才他和沐天恩的一番谈话,简直滴水不漏,听不出半点端倪,可是为什么我总觉他的话中有话,别有深意呢?此人不可不防。”
谢不凋看过地图之后,沉吟半晌,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个人从书房的侧门走了出去。
朱槿冲着莫雪和龙千夷点了点头,龙千夷麻利地将房瓦照原样摆好,三个人贴着墙壁溜下了屋顶,尾随谢不凋一路向南。朱槿远远地望见他停在一栋小楼之前,想起了先前偷听到的谈话,心知这小楼里必定住着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或者那就是谢不凋真正心爱之人也未可知——朱槿原本不想打探别人的私事,很想就此罢休,叫莫雪和龙千夷一起回去算了,但是在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他,要他去看一看,那个人究竟是谁。
就在朱槿犹豫不决的时候,谢不凋站在小楼门前,很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也不见有人来应门,但是,原本紧闭的两扇白板木门竟然无风自开。
谢不凋迈步走了进去。
龙千夷凑在朱槿耳边小声说道:“小猪,你要小心了,我看他这门上多半暗藏机关,苍澜以前给我讲过的。”
说完,轻轻往朱槿耳朵里吹了一口热气。
朱槿正在盯着谢不凋的影子,忽然觉得耳朵里发痒,连忙压低了嗓子说道:“你别胡闹!”
龙千夷用更低的声音回答道:“我这叫一报还一报,你懂吗?死小猪!”
朱槿恨得牙痒痒,也想狠狠地拧他一把,偏偏莫雪杀风景地插进来问道:“喂,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我们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朱槿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担心地问道:“如果距离太近会不会被人发现?我感觉这栋楼的周围好像布满了机关暗道一样。”
龙千夷小声笑道:“你放心!只要跟着我走,保证不会出问题,凭这点雕虫小技还难不倒我。”
朱槿奇道:“难道你也懂得机械关窍之术?那不是苍澜的专长吗?”
龙千夷撇嘴道:“你别小瞧了人!好歹我也跟着苍澜学过一些皮毛,何况这里的机关简单得很,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其实是按照九宫八卦的方位来布置的,只要你每一步都踩准了方位上,那就准错不了。”
朱槿道:“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次——不过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可要负责到底。”
本来,这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朱槿随口说说而已,谁想到竟然一语成谶,给自己今后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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