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十三 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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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九月-十二月事)
九月二十四日,二哥哥自西安动身,十月十一日抵京陛见。得了他的特旨,哥哥于是日入宫进家宴。
我抑制住内心状如波澜的不平静,端坐于永寿宫后殿宝座上,对身旁伺候的刘希文吩咐:
“令太保、公、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进见。”
刘希文恭谨垂首对我行礼后,扬声对殿外传唤:“令太保、公、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进见——”
宫内太监一路传唱至了前殿,等候在宫外的二哥哥听得传唤大步跨进殿内。
再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顾不得身旁宫人未退去,我直直扑入哥哥怀中,哭泣着说道:“二哥哥,熙儿他,熙儿他……”
“幺幺,不要难过。”哥哥温柔的拥着我,轻抚我的背,劝道,“熙儿他福薄命浅,消受不起这样的荣华,这原是你我无法改变的事情。”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为哥哥看顾好熙儿,他才会年纪轻轻染病离世。”
止不住哀痛,我失声痛哭。自八月末侄儿过世以来郁结在内心的悲伤之情、不敢在人前表现的难过统统宣现出来。
“不怪你,幺幺,不要再自责了。要怪只怪我,是我对不住熙儿早早离世的额娘的嘱托。”哥哥弯下腰,凑到我面前,拭去我眼角的泪,柔声劝道:“别哭了,二哥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可不想看你一脸哭泣的样子。”
用力吸了吸鼻子收起感伤,我勉强扬起笑容,带泪看着哥哥,身旁的红鸾、刘希文识趣的领了宫人退下。
见得内殿再无外人,念起熙儿临终前交与我的信函内容,忙拉了二哥哥的手,严肃问道:“哥哥在西边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哥敛了柔和的表情,装作不解的反问:“妹妹所指何事?”
我皱眉瞪着哥哥,追问道:“哥哥知道馨儿指的是何事,四川巡抚蔡珽,还有九贝子的事。”
“朝堂大事,妹妹怎可过问?”二哥豪爽的笑了起来,抚着我额前的发,拿话拒绝了我的询问。
我不甘心的定定看着二哥,又道:“外边人言汹汹,皆言二哥结党营私,败坏朝政!”
哥哥冷了眼,反驳道:“妹妹知道什么?!九贝子因了我上次参劾他私自走动,拿了他的人,便对我恨之入骨。外面的谣言,妹妹也信?!”
“九贝子造谣言,我不信他的话,可是蔡珽的事呢?蔡珽怎的也不待见哥哥了?”
视线落在哥哥身着的四团龙补服,帽上的双眼花翎上,又想到他竟将穿过的袍服、御用衣料赏赐给二哥使用,一阵惶惑,内心倍感不安。
“蔡珽?”二哥哥不屑的冷哼一声,反问道,“妹妹知晓他延误军粮的事么?”
我点点头,喃喃开口:“延误军粮是大罪,蔡珽身为一省封疆,又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人,为何会与哥哥作对?”
“事情起因说来可笑,”哥哥缓下脾气,拉我坐下来,一面解释道,“蔡珽见我收了些余钱,也想分一杯羹,便写了折子到皇上处求要钱财,名曰:办理军务用。我看着无理,在皇上面前斥了他请求。”
“如此他便怀恨在心,想着法子报复了。”我轻叹一口气。这朝堂上,携私报复、相互交结不过为了这权、钱二字,见得多了倒失去气愤反感的情绪,只觉得可笑至极而已。
“哥哥,”我忽的皱眉问道,“方才你说的收了余钱,难道是官员们贿赂的钱财?!”
“哪里会收受贿赂,不过是下面官员们捐的钱,我看着可观,便自做主收了。”二哥毫不在意的笑着说道,看样子是轻车熟路的做了不少这样的事。
“二哥疯了不成?!”我惊讶了神情,大声责问,“如今皇上正下力整治这些,哥哥难道不知?!哥哥这样做,也怪不得不相干的人眼红报复了!”
“妹妹不知道我的为人么?那些钱财,我何尝是留着自己使?!”我不解的抬起眼,等待二哥的解释,“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朝廷没有多余的钱财打赏他们,我拿了那些捐银赏给他们,难道是错?!”
我回答不出二哥的反问,只得承认:“原是不错的。”
“西海战事,各方调动军粮,朝廷给的那点银子怎么够?!为免延误军机,我不计代价的运粮支援前线作战,这些亏空的钱财哪里来?!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了皇上?!”
二哥说着激动的站了起来,我忙起身拉着哥哥的手,道:“幺幺知道哥哥所做都是为了皇上。可是哥哥有没有想到,论功行赏需得皇上来做。”
我顿了顿,接着道:“哥哥擅自打赏将士,皇上哪儿信任自无什么,可旁人看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只认为哥哥受贿行赏、邀结人心、意图不轨呢!如此一来,惹得多少人嫉恨?!”
二哥轻蔑的挑了挑眉,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一路上溜须拍马的人多了去,我还看不上眼!再说,得罪了又如何?难道要我学那些人一副奴才样讨好人不成?!”
好笑二哥的说词,我轻声说道:“哥哥连皇上都不曾讨好,哪会讨好其他人。”
我低下头,沉吟片刻后开口道:“馨儿求二哥哥一件事——”
“别说一件事,就是一百件,哥哥也答应幺幺。”二哥笑抚着我的发,宠溺的应承下来。
“馨儿请哥哥辞了所有官职,告病还乡。”我定定的看向二哥,认真说道。
哥哥皱起眉,冷冷的拒绝:“不辞!我抱负未尽,壮志未酬,为何要辞官还乡?!”

我气急二哥的不妥协,脱口反问:“二哥怎的还不明了?!难道要连累阿玛、大哥他们才甘心?!”
“连累?!”哥哥别过脸,气愤道,“说到底,妹妹还是不信我!”
我怒极攻心,不由得拿出了平日的架子,狠拍圆桌,呵斥道:“你!……放肆!”
哥哥讶了神情,突的冷笑一声,只见他径直跪了下来,疏远着说:“臣谨听贵妃训示。”
“二哥哥……”我悲哀的看着俯身在地的哥哥,思考着,究竟是什么隔绝了我兄妹二人之间深厚的情感,是天家的威严,还是身处这俗世所滋生出来的权利**?
我为了家族的长久荣耀,枉顾二哥满身才华……二哥呢?是否处身激流之中,无法退去?亦或者,哥哥已对权位产生浓重的眷恋?
“哥哥,我知晓你为了我、为了福惠在宫里的地位,不愿放手权位。可是,哥哥,我不忍心见你被人憎恨,我不忍心你为了我们之间的誓言而失去性命……”
我抽泣着停了下来,拉起二哥,我说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哥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绝路上走,你知道我心里不曾停止过的担忧么?”
“幺幺,别哭了……”哥哥拥着我,和缓了冷淡的语气,柔声道,“再过几年,等哥哥理清陕省的弊端便退了,好么?”
我点点头,虽然不甚相信这句话,但我还是庆幸能得到二哥的保证。
伏在哥哥怀中,我开不了口,心中反复说着:哥哥,你知道吗,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需要的不再是知心的至交,而是死心塌地、唯命是从的忠臣啊……
“皇上!”听到二哥惊喜的声音,我抬眼见他走进内殿。
见我一如幼时般亲昵地抱着哥哥,他的脸僵了僵,瞬间又恢复常态。二哥上前一步,欲给他行磕头大礼,他挥挥手,止住了哥哥的举动。
我命红鸾奉上茶点,有些担心他听到我二人方才的对话,忐忑不安的开口:“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臣妾出去迎候。”
他淡淡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拉着我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
待我三人坐定,哥哥高兴说道:“臣谢过皇上将臣家族另编一佐领,又令臣子兴掌管该旗。”
他微笑着道:“些小事情,何言谢。你该得的,朕给得起,你也受得起。”
我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起朝堂上的事,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数年前,他二人也是这样无间的倾谈天下大事。
“皇上,臣在陕省时连日走访,查得该省盐政甚为混乱,如今青海叛乱已平,正是整理盐务的大好时机。臣条陈几点,可根本上杜绝盐务贪污、亏空之陋习,又可增加国库银两……”
我皱眉看向二哥,盐务大事,多少关节于其中,哥哥尚未理清关系脉络便轻言变革,恐会损害其中的利益,引发众人无法消弭的憎恨呢。
收回视线,我等待他驳回二哥的请求,却见他笑道:“明日你递个折子上来,朕发到部里审议颁行便可。”
我张嘴欲言,却是无语。胤禛,你为何这样急功近利轻易允诺二哥的建言,难道你看不到由此带来的我家族的危险么?
“臣再奏,工部郎中岳周送臣银二万两以求布政使之职,而其在工部拖欠之钱粮,据其所称,为廉亲王私自代其完纳。”
“竟有这等放肆之事?!”他阴冷了眼神,反问道。好不容易压抑下的对八爷的仇恨之情又被拨撩起来。
“是。”二哥哥点点头,说道,“臣意若再放任廉亲王如此行事,恐日后尾大难除,危及朝政。”
“哥哥!”我听着二哥逾越的放肆说话,惊慌出言阻止,“你怎可劝说皇上做出伤及骨肉手足的事情?!”
“馨儿,与你无关的事情,不要出声。”他淡淡的止住我的劝言。我看着他二人嗜杀的表情,噤若寒蝉。
就算失了九贝子、十、十四郡王的协助,廉亲王也不会是一个束手就擒、等待鱼肉的等闲之辈,若他撕了那温柔的表象,动起干戈……
“一会儿朕此处设下的家宴,只我三人合着你家里人用膳。”他对二哥的说话,打断我的沉思。见他起身,我亦随着他离了内殿,入了偏殿里设下的宴席。
宴间,哥哥一如从前率性的把酒言欢,畅谈着巴蜀趣事、行军奇闻。只是,我不经意间看到他的眼神有些冷,心里一惊,想起十四爷被圈禁时那如魔咒般的话语:
“你们家好啊!”我家……我家……难道下一个权力的牺牲是地位已极的我家?
胡乱担忧着盛极毕反的种种,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缓缓站起身,我不解的看着面无表情的他,疑惑的问:“皇上?”
“更衣。”他轻声对我说着。我亦跟他起身离席,陪着入了内殿。
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我轻轻开口,问道:“皇上在生气么?”
他突然回首紧紧抱住我,不悦的说:“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可以抱你,其他男子都不成!”
我惊讶的望着他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听着这负气的话,我放下心中大石,笑着解释:“那是我哥哥啊……”
“也不许!”他冷冷打断我的话,阻止了我的解释。
“知道了,连阿玛、哥哥、侄儿都不许。”我微笑着答应下来。
躲进他温暖的怀抱,我慢慢隐去了脸上的笑容,闭上眼,在心里定了主意:
哥哥,既然你看不到眼前败落的危险,馨儿只得想方设法保全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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