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十 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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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年一月-三月事)
出生体弱的福宜没能见着正月的花灯,便离了这纷扰的凡尘。
内心的悲哀无处述说,换上素服,我愣愣的看着仆妇、太监们忙里忙外的为福宜准备后事。
夜色漆黑,鼓过五更,他守在我身旁劝道:“馨儿,你昨个儿都未进饮食,现下先吃些东西,好么?”
我摇摇头,紧握着未及为福宜戴上的珐琅鱼形长命锁,大冷的天,竟觉得指尖与手中的项链冻成了一块。
“爷,辰时一到便要出发,是否……”苏培盛小心翼翼的至他身旁提醒。才想起他奉了皇命,今日起程前往盛京谒陵1.。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下去准备!”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了苏培盛。
见我不言不语,他压抑急躁的脾气,端着燕窝粥送到我面前:“馨儿,听话,喝些粥。”
将脸别向一旁,我倔强的拒绝。他气极,伸手钳制住我的下颚,舀了一勺粥,强送入我嘴里。
“不吃!不吃!”咬紧牙关,我作对的喊了起来,眼泪不自觉的流下。他瞪着我,忽然掀翻几架,其上盛装粥品的瓷碗摔在地上,哗啦震碎,吓得屋外伺候的下人们各个紧张的低下头。
“馨,你不要哭……”他平复了脾气,抱着我喃喃说道,“你一哭,我就没了主意,心里急躁,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伏在他怀里,我抽泣着缓缓睡过去。恍惚中听见他与侄儿的对话:
“爷,小姑姑也去么?但福宜阿哥的丧事。”“交给苏培盛、刘希文便可。”
“可是……”“无须可是了,丢她一人在京城,又是这样不吃不喝?!让她跟着,就算路途颠簸,还可以看着她……”
泪,滑落,哪里都可以,只要在他身边,我便可以忘记哀伤。
醒来时,发现身在马车里,他抱着我,淡淡开口:“睡醒了便起来吃些东西。”
“恩。”我点点头,不敢反抗他的吩咐。接过糕点,埋头吃了两口,我轻声问:“真让我跟着去盛京?”
“还能有假么?”他微微笑了起来,掀开窗帘子,道,“都在路上行了几个时辰了,你睡得像个猫儿似的,叫也叫不醒。”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见着祭陵队伍经通州、邦均、新城……一路北上,直达山海关城。不知觉间行了十二、三日,便入了兴京,车驾驻跸永陵西。
他与十二阿哥、三阿哥世子弘晟沐浴更衣后,至永陵行礼、奠酒、举哀。
隔日,我们又马不停蹄的赶往盛京,依次至福、昭二陵隆恩殿致祭。如此忙碌了六、七日,祭祖大事才告完毕,众人脸上都有了难得的轻松表情。
得了空闲,他携熙儿至盛京巡视,我耐不住连日赶路的疲倦,放弃了同去的想法,独自留在他名下的田庄内院休息。
一觉醒来,仍未见他们回来,我披上斗篷,出屋欣赏北国风光。
正陶醉在与蓝天接近的壮美中,听见一声呼唤:“主子。”
回首看见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立于我面前,脑海中觉得隐约在哪里见过,待细看来,那面庞、那眉眼不正是贬斥盛京庄园的秋蝉么?!短短两年时间,她的变化如此之大,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秋蝉?”我不确定的出声,目光拂过她被时间侵蚀的面容,努力寻找曾经知心的谈话。
我二人面露尴尬的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一个一岁模样的男孩突跑到她身边说道:“额娘,阿玛找你呢。”
“知道了,快过来给主子请安。”秋蝉腼腆的笑了笑,拉着男孩儿至我面前。
小孩儿唯唯跪下请了安,我笑着取下颈上的金项圈,送到孩子手上:“来得匆忙,也没有什么见面礼。”
秋蝉推辞良久才接受我的馈赠,开口说了些她与德保在庄上成亲生子的事情。
流云片片滑过天穹,看着她洋溢满足的脸,我轻声道:“幼时,我想嫁的是云淡风清、儒雅大方、重情重义的人。但命运总是很微妙,昔日我想得到的平淡你都得到了……秋蝉,你幸福么?”

秋蝉看着我说道:“奴才不知,但是奴才觉得现在过得很有意义。”
“是么?”我笑了笑,压下心底让她回京的提议。
不远处有个人在等待,她已经找到了我不可能拥有的平淡朴实的幸福……我挥挥手,叹息着说:“退吧。”
“主子,”退去的秋蝉突然回首,定定的看着我,问道,“主子认为是谁呢?”
没料想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我呆愣片刻,喃喃说:“李姐姐忙着三阿哥大婚的事儿……”
不待我说完,秋蝉扬起笑容,留下一句:“主子明白就好”便离开了。
内心一阵感慨,某些记忆中的往事已经随风远逝,再不能回头。见着他与熙儿回来,我亦未提起遇见秋蝉。
为赶回庆祝皇帝继位六十年大庆,祭陵一行人踏上了返京路途。
“胤禛,你看,”我指着沿途的桃树,对他说,“好美,这样别致的景色只有这寒冷之地才会有呢。”
乱落的桃花,和着飞雪上下翻飞,弥漫成一张铺天盖地的温柔的网。
“在南边,只有梨花伴红雨吧。”他抚着我的发,微笑着说道。
靠在他肩上享受这片刻安详,却看得一队人马经过,一时间人声鼎沸,喧闹不已。
心里厌恶,我直起身,皱着眉,听他扬声问着车外骑马随行的侄儿:“用晦,怎么回事?”
侄儿在窗外回禀:“爷,是奉天府地方的兵丁出来田猎呢。”
他打起车帘望了望,问道:“怎么这么许多人?”
熙儿恭谨回答:“用晦方才问了旁人,都说这还是少的了。平日里那些将军、都统的亲随兵丁,还有省城官员的子弟,多不胜数。”
沉着脸又看了看,我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他才压抑着不再作声。
渡过句骊河,住进附近驿馆,枕着隆隆的河水声,久久无法成眠。在这壮阔的辽水面前,俗世之人显得如此渺小,就连悲哀也冲淡不少。
“胤禛。”我伏在他身边轻声唤着他的名。
“到窗边看看么?”我点点头,他找来一件皮袍为我披上,抱起我行至窗边。
我红着脸说:“被人看见……”
他笑了笑,伴着我坐在临江窗前。流转千年的河水浩浩汤汤在我眼前奔流而过,靠向他,我心中感慨万千。
“辽水东西岸,寒云接渺茫。平沙留燕迹,堠火靖龙荒。木落晴峦出,冰坚雪练长。经时疏定省,望日徒高冈。2.”
我微微笑着说:“听你这句‘平沙留燕迹’,我倒想弹一曲《平沙落雁》呢。”
“却非此‘雁’。”他笑着命红鸾拿来古琴,我略试了音,便弹拨起琴弦,古朴的琴音,纠缠着河水的轰鸣声,别有一番豁达大气的风味。
“我倒想到一个名。”他忽然笑了起来,我忙收了尾音,不解的问:“想到一个名?”
“不管男、女,只管叫‘福惠’。”我红着脸啐道:“哪里就想到这个了。”
“这个名儿好,‘福’、‘惠’双至,佛主会保佑的。”
恍惚了神情,我将头埋进他怀里,轻声问:“佛主会保佑我的孩儿么?”他无声点头,对我孩儿的祈愿顺着辽水蜿蜒回转。
遥望着窗外染上翠绿的医巫闾山,心里的悲伤逐渐消失。
“想去看看我们满人的圣山么?”见我出神的望着远处的碧绿,他柔声问。
我点点头,他出言保证:“到了前方驿站,我便带你去,可好?”
眼泪流了下来,心里暖暖的一阵感动。他叹气道:“又在乱想了……”
我抹去眼角的泪,笑着说:“并未乱想呢。”
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对我这样好。
注:
1.参见《清实录·圣祖实录》康熙六十年正月乙亥条,“上以御极六十年大庆命皇四子和硕雍亲王、皇十二子固山贝子允裪、世子弘晟往祭永陵、福陵、昭陵。”
另:此次前往盛京路线参照康熙三十七年七月-十一月康熙往盛京祭祖陵之回程路线(即从山海关行至盛京,而非从口外之出行路线),特注。
2.参见胤禛《雍邸集·渡句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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