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十六 乐户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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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事)
我二人一路闲逛,专捡热闹的地方看。侄儿亦许久未至京城,故而玩得甚是开心。
虽然天气寒冷,却未阻止街上人们的热情。买卖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荡漾在漫天飞雪中,暖暖的泛着温情;又有上街置办过年物品的穷苦百姓,脸上洋溢着卑微的满足,庆幸又对付过了一年;更有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出来闲逛遛鸟……
侄儿听我说那些遛鸟的闲人,笑着驳道:“旁人看着我们也像那些个无聊的公子哥儿呢。”
“的确。”我吃了一口糖葫芦,点头认同。天寒地冻的,我最爱吃的糖葫芦硬得像个冰坨坨,我咧咧嘴,只得无奈放弃。
回首欲跟侄儿说话,不意迎面撞上路人,竟连手中的糖葫芦都撞掉在地。
正欲发话,与我相撞的人慌忙低下头,拾起我掉在地的糖葫芦,轻轻吹了吹,嘴上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奴婢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定睛打量,我才看清撞人的原来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娃儿,我将她扶起,和善说道:“没事儿,那糖葫芦掉了不要便是,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对我伸出的手,小女孩没由来的往后避了避,继而听见她小声地道谢:“奴婢谢谢大公子不追究。”
好笑她的小心谨慎,暗想自己是个吃人的老虎不成?我笑着说:“你又不是我家的用人,怎么张口一个‘奴婢’闭口一个‘奴婢’的。”
小女孩抬起眼,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仿佛在忍受无尽的屈辱,她紧紧扯着衣带,说道:“回大公子的话,奴婢是教坊司的乐户。”
我还是不解,欲要深问,见不远处急急跑过来个彪形大汉,一把扯起女孩的耳朵,厉声骂道:“叫你出来办个事儿,却大街上勾搭起公子哥儿来,好没羞耻的小蹄子!”
女孩麻木的应承着这顿折磨,连辩白也没有,眼神空洞的露出对未来的绝望。
“这位大叔,”我用折扇指了指那凶恶的大汉,神情倨傲的说,“你碰掉我朋友的扇子了。”侄儿心领会神,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趁人不备,把折扇丢到地上。
那大汉瞪着我,久久的没有作声。我无畏的回望他,冷冷的坚持:“道歉。”
“对不住。”许是见我身着貂皮绫罗的外褂,是个不能得罪的人,大汉才毫无诚意的挤出一句道歉的话,说毕扯着那女娃儿就要离去。
“这样就可以了么?”我不依饶的拦住他的去路,反问道。
“公子要怎样?”大汉握紧拳,隐忍着怒气问道。
指了指被他提着耳朵的女孩,我扬声宣布:“这个小女孩儿,我要了。”
那大汉愣了愣,继而哈哈笑出声,心里恼怒他的放肆,我恨恨开口:“有甚好笑的,你说个价便是。”
“小公子要这娃儿做甚么?”大汉好笑的问,眼中满是戏谑。
“做妾室,怎么了?!”我瞪了瞪张嘴欲言的侄儿,看着恶汉说道。
那大汉却笑得更凶,好容易等他止住笑,听他说道:“小公子难道不知道她是乐户贱籍?小公子若要娶这样的贱民,怕要被全族笑话,从此抬不起头来呢!我劝小公子算了吧,哈哈哈……”
我咽不下这口气,还欲上前与他理论,侄儿却紧紧拉住我,轻声道:“小姑姑,难道忘了教导熙儿‘用晦而明’的道理了么?”
好容易隐下满腔愤怒,我这才冷静的忆起自己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亲王福金,若在这大街上与人混闹,传出去倒要连累他与家人了。
可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睁睁的看着那恶汉扬长而去,我低头考虑着是否使人将这女孩儿领到府里。“小姑姑,不可轻举妄动。”侄儿看出我的心思,出言劝阻。
我紧咬嘴唇,听着女娃儿单薄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一片银白的喧闹中。

“奴婢银月,谢过大公子……”
侄儿拖着一脸不满的我进了一间茶楼,点了些吃食,便屏退跑堂,只我二人在包间用茶点。
“小姑姑真是……”侄儿好笑的看着我,“竟然说出‘做妾室’的话。”
我不好意思地埋头喝茶,低喃道:“我不过是着急了才胡乱脱口说出来的……你倒好,就会在旁边傻看着,也不帮帮姑姑。”
“小姑姑不知晓乐户的事么?”侄儿严肃了神情,问道。
我摇摇头,侄儿便为我解释了乐户贱籍的由来。相传前明永乐年间,惠帝的臣子皆被贬为贱民,从此不得与良民来往。
“这京中还算是好的了,最严重的要数山西一省,当地乐户不仅衣着、行路有特殊的规定,亦是不允与良民通婚的贱民、奴隶,更甚者,不少女乐户还要出卖身体……”
“还有这样的事?”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侄儿纠紧了眉,反问道。
侄儿点头回答:“这些都是熙儿亲眼所见,绝无半点杜撰。所以方才并非熙儿不帮忙小姑姑,而是,就算今日救得了一个,却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
“是我鲁莽了……”我低下头,轻轻承认。心情沉下来,想着山西一省,乃至全国还有多少如银月一般的女孩子等待救赎。
“有一日,熙儿若能为官,定然上书皇帝请求废除乐户贱籍制度。”侄儿坚定了眼神,对我说道。
眼前的侄儿,仿佛让我看到明日皇朝官员的光辉形象,天下间的乐户,等待的不就是这样有决心的大臣么?我拉着他的手,心里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侄儿完婚后起程回了成都,我又无聊起来。
白日里懒懒的伏在薰笼上,展开书卷,看了几字,复又放下,侧身取来手镜照了照,却从镜中瞥见他的身影,惊喜地下了炕,我开口怪责:“怎的回来也不使个人来告诉我,只偷偷儿躲在身后吓人。”
他笑了笑,并不答我,自顾脱了披风、暖帽交与一旁伺候的苏培盛。
“刚回来么?外面这么冷?看你的眉毛都结着层冰霜呢。”我好笑地为他拭去霜凌,又把怀里抱着的手炉递给他。
“哪里用这个,你自己抱着取暖吧。”他推回我的手炉,坐到炕上,喝了一口茶,用了些点心。
我看着他吃茶,便说了些他不在这十日府里的大小事情。
“府里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笑着说,“不过,我怎么听说有人要‘娶个妾室’回来?”
心里一阵慌乱,想到私自出府被他知晓,我担心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看着我,轻声说:“以后要出府跟着我去,旁人便不敢多言了。”
未留心他的话,只想着遇见银月的事只有侄儿知晓,我狠狠道:“定是熙儿说的了!坏熙儿!”
他将我拉至身旁,说道:“你侄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又像你阿玛一样做事稳重,你怪他作甚么。”
“胤禛,你能为熙儿求个官职么?”顿了顿,我望着他问道。
“真是好生奇怪,你不为自家兄弟求官职,却为侄儿求?”
我将熙儿关于豁除乐户的建言说了出来,他沉吟片刻,道:“这个事暂缓缓。一来你侄儿年纪太小,出仕不过做个笔贴式,再了不起也就是个翰林;二来,皇阿玛这两年懒怠管这些个闲事,能保持原状的就保持,你侄儿进去非但不能实现愿望,更怕那些官员的陋习他学去几分,我倒对不起你二哥了。”
轻轻点头,我说道:“你说的也在理,可是这个事放在心里却叫人难受。”
他笑着抚了抚我的发,轻声说:“更难受的还有呢,怎么就不能忍受了。”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有什么无法开口说出的事情将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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