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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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旭与工作组一道处理完那起纠纷案后回到楚云,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被代宇庭参了一本,学潮的印象也渐渐在脑海中淡忘。这天,上班时正好在走廊上碰到了代宇庭,代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顺口问一声:“回啦!”朝旭“嗳”了一声,并随代进了他的办公室,向代简单地汇报了这次下去处理纠纷的情况。代从始至终笑容可掬地看着朝旭把话说完。最后只说了句“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说完,突然收住笑脸,低着头看他的一叠叠材料,那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朝旭不知就理,一时间觉得冷冰冰的,不想也不好再给代打什么招乎,便迅速收拾文件,默默地从代的办公室退了出来。
朝旭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似有一种不祥之感,心里觉得有些郁闷。他放下文件包,简单地搞完室内卫生,刚坐下不久便接到江枫打给他的电话。
江枫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听说你出差去了,才回来吗?”朝旭很沉闷地“嗯!”了一声,在和江枫通话的过程,也基本上就是这个字。
江枫从电话里听到朝旭带有情绪的语调,以为他知道了有人反映他在学潮中乱表态的事。于是,又简单地把情况给他说了以后,安慰他说:
“老朝哇!你要经受住考验,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要相信自己,好好配合组织搞清楚了,就一切都会好的、、、、、、。”
朝旭本就毫无思想准备,听完江枫这番话,心中简直凉透了,直感到一阵阵隐痛,联想到刚才代宇庭对他的态度,他也不想作任何解释,什么也没说便放下了电话。劳累了五十多个日日夜夜,又在乡下紧张工作了一周的他,其时,身心已极度疲惫。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软绵绵地靠在办公椅上抽着闷烟。
这些天来,朝旭在群工部成了大家敬而远之的陌生人,干部们那眼神中都透着一股叫人不寒而慄的冷气。就连平时几个求知欲很强的年青人,也莫名其妙地不来他的办公室问候和请教了,部里大小会议也不通知他参加,文件也不送给他看了,近在咫尺的骨干会就在对门的代宇庭办公室召开,而他却被晾在一边。更有甚者,马伯清来到他办公室说:“代部长讲,群工部只留五部电话,你这部电话要拆除。”说着,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把电话拆了,为了不让朝旭自己再次接上电话,马竟然将线从屋檐顶上给剪断,电话机也搬走了。朝旭眼瞪瞪看着这个平时不起眼的“独臂将军”,如今却象太监接到圣谕一样,一只手神气十足地抓着电话机和一把电线,左手的袖筒搭拉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好不气恼,很想找领导理论理论。但他反躬自问,是不是自己这次在处理动乱中,真有什么不妥?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已究竟有什么过错。嗨!事情总有一天会清楚。一方面,他极力自宽自解,不去计较大机关里小市民给他带来的各种不愉快的事;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陷入沉思——看来我在下面做工作,他们在后面做工作啊!对往后自己的处境产生了一些忧虑。
朝旭平时从不在妻子面前流露自己某些带消极的情绪,可这次却难以控制住内心的忧郁.回到家中精神总是振奋不起来,一连几日寝食不安,夫人以为他累病了,但他总是摇头不语,并不想把所遇到的事情告诉妻子,常常一人独自发怔:江枫也没有完全把事情的原尾说清楚,更使他迷惑不解,这到底是为什么?
刚刚步入不惑之年的朝旭,正值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的黄金时期,他何尝不想干出一番事业?在他的观念中,升官发财并不重要,从小就受到较好文学熏陶的他,“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的影响很深。原只想,若有可能为官一任,一定要造福一方。所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常认真、执着。不料现在被晾在了一边,既不找他谈话,又未免职,终日无所事事,形同软禁。尤其是跟代宇庭较紧的如马伯清等人,这些天对自己投来的那种鄙夷和不屑一顾的眼神,真叫他怒不得,忍又难。他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完全是代、马两人作祟所致。前几天,厅里一位与自己相好的干部私下告诉他,说他在礼堂那次学生代表会上的发言有问题。有人整了一个材料送上去了,一位领导看后大发脾气,说“朝旭这个人为了出风头,乱表态。”送材料的这人就是代宇庭,材料是马伯清写的。朝旭当时回忆了自己上次和学生们的对话,认为一是请示了领导,二则自己并无失言。领导怎么就这样容易轻信这份材料呢?他真想去找领导说清楚。后来转念一想,有必要吗?既然领导相信他代宇庭,又怎么能听得进我朝旭的表白哟!这种情况也见得太多了。这些年群工部的工作,那一堆堆的冤假错案,不是从侧面告诉了自己,在中国无论过去和现在,一个小报告,一片纸条,就可以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吗?而且错了就错了,往往先发制人者胜,不论事实成立不成立,人云亦云的领导比比皆是。我朝旭在机关工作虽时间不短,可一直是正大光明,没有介入任何圈子,而现在不是圈子里的人,你就是再有道理、再有本事,谁会卖你的帐?当过几天秘书又一直跑上层路线的代宇庭,一直在羽翼下窜来跳去,领导之间互相是通的,自己要是去和这位领导解释,肯定是自讨没趣。“唉!难怪人说楚云是阶级斗争的发源地啊!既然那位领导说出那种话,我朝旭已是千口莫辩了!我一个大机关的处级干部境遇尚且如此,可见全市每年数万计的来信来访,绝非‘刁民不训’哪!”朝旭深切地意识到以后步履的艰难。他,陷入了一生中最为苦闷的境地。
这些天来,朝旭每次回到家中,不免长吁短叹,抽烟喝酒也打破了常规。他的这种反常行为,聪明的妻子凤玲并不予制止,她清楚,她的丈夫是坚强的,心情再不好,也不会随便作贱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朝旭有什么心事,自己揣测肯定不是一般的小事,但她坚信丈夫绝不会有什么原则立场方面的错误,同时,也相信丈夫的控制能力,就是天大的事,他都能扛得住。她知道,朝旭的烟酒再破常规,自己也能把握住一个度,也就不随便劝阻他了。当朝旭喝酒时,她会把下酒菜准备得好好的,还坐在他身边帮着斟酒夹菜,时不时地在丈夫的背上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最多说上一句:“吃点儿菜,噢!”。朝旭常常喝酒时,把妻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怀中,已成习惯,特别是喝闷酒的时候,没有这个动作好象喝酒都心里不踏实似的。凤玲她呢!也往往在一边给丈夫斟酒时,边温柔地把手伸过去交给丈夫抓着,除非孩子在场就免了。
朝旭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的事,一般不对凤玲讲,他不愿让妻子为自己分忧,只希望妻子成天高高兴兴的。他认为,身为人夫,就应该给做妻子的一种安全感、依托感和幸福感,男子汉承受社会压力是正常的事。如果一个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中找妻儿发泄,是愚昧、素质低下和男性不健全的表现。他常对人说,女人再强也是弱者,做为丈夫,对于妻子不仅不要欺负她,而且要保护好她、尊重她。有些人在领导面前低头哈腰、百依百顺,而在妻子面前却耀武扬威,甚至大打出手,这种夫妻关系又怎么会好得了?如果你能把对领导的那种态度匀一点,哪怕是十分之一给自己的妻子,家庭不就基本稳定幸福啦!他这个观点,在群工部多数人都接受了。
朝旭的夫妻、家庭关系一直很好,这与他自身的素质不无关系,秀外慧中的妻子凤玲,也是一位贤淑有教养的女性,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尊重自己的丈夫。刚结婚时,对丈夫不舒心的事不给她说还有些不乐意,久而久之,她适应了,觉得丈夫有些事不给她说总有一些道理。这也许就叫“磨合”罢,但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丈夫的人品太了解了,这是他们多年来感情牢固的基础。
妻子看丈夫喝着闷酒心疼地说:“别闷得太厉害,这么喝会伤身子骨的,要不放点轻音乐?”
朝旭毫无表情地说:“京剧《坐宫》那张碟没受潮吧?”
凤玲开始看着丈夫点了下头,没有马上动,心想你都听了好多次了,但一想起他这几天的情绪,还是顺从地走到影碟架旁,将他点的这张碟找了出来,并安放在vcd上,回到饭桌旁,也不说什么,细心地给丈夫挑选下酒的菜。
朝旭边喝着酒,边看着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当杨延辉唱到——
我好比笼中鸟有志难展,我好比离群燕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山虎平原遇犬,我好比北海龙浅困沙滩。
朝旭听得如痴如醉,将酒杯久久地停在咀边,端杯的手还微微地颤抖,两眼噙着晶莹的泪花望着电视上的字幕。凤玲看到这情形,心如刀割,匆忙给丈夫夹了一箸菜,赶紧起身走开,背转身撩起衣襟暗暗地擦拭眼泪。
朝旭喝完酒,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习惯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使自己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他拿出一纸宣纸,取出一片铺开在书桌上,又开始写他的诗了。这些天,他都是以这种方式来排遣自己心中郁闷的。朝旭工诗擅对,旧体诗联韵律严谨,对仗工整。这一较扎实的根底,除了他是学文的,还得益于年轻时,曾受一位被打成右派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指点。也是从那时起,他脑子里就不存在阶级斗争这根线。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什么阶级都有这两种人。
这些天,朝旭心事重重,感慨也特多,坐近书案就是写诗,要不就是坐在阳台上拉二胡。他写了不少诗,其中有这样一首:
奸臣误国害丹青,遗恨明妃逐汉廷。
霸越平吴思范蠡,五湖烟水独扬舲。
这首七绝诗,写王昭君被画师所误,联想到自己被直接领导告黑状,写范蠡弃官经商,想到自己可能会面临的选择,抒发了他内心世界的无限感慨,愤世嫉俗之情跃然诗中。同时,也流露出对相互倾辄的官场一种鄙视,以及欲步陶朱公后尘的思想苗头。
他的另一首诗,更直接地坦露了目前的心境,他写道:
不惑年华志不穷,大江歌罢掉头东。
水天一色凭栏望,扬帆未必趋好风?
常言“四十而不惑”, 多少年来心怀大志的他,如今到底壮志难伸。此时的他实为清明之至。他似乎开始心明眼亮,视野越来越宽阔。周恩来执着追求的一句诗,激励他准备走向新的征程,作意似有脱离宦海,东向商洋之意。既便是逆风,他也要扬帆远征,决不消沉。
朝旭,这个能对于万马千军指挥若定,在光怪陆离的环境中游仞自如的奇才,绝不会因自己处境的艰难而任人摆布。他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把征帆驶向心中的彼岸。
朝旭放下笔,点着一支烟,凝望已是风和日丽的窗外,联想这一段时间来一系列的人和事,不由得想起西伦茨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我们往往认为要不惜任何代价地去干,然而,有时放弃它却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嘿……!放弃它!”他惨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一个新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辞职、下海。
朝旭执笔在手,想了很久,然后拿出公文纸放在眼前,又想了一阵,才开始动笔。谁知刚写下“辞职报告”四个字,手突然颤抖起来,这位从不畏惧的硬汉子,此时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写不下去了。

“辞职”这的确是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痛苦的抉择啊!毕竟四十来岁的人了,有家有室,也有一定的地位了,不少人认为政府机关可是个风水宝地,也是人生梦寐以求的官府首脑机关啦!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放弃它”呢?
几十年来,自己勤奋学习,博览了古今中外的大量书籍;认认真真地工作,经历和处理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事情,当了干部,进了政府机关,容易吗?他自己问自己。小时候,父母含辛茹苦供养自己读书,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年过六旬的母亲知道了,心中该有多么难受。自己几十年工作学习从不敢有半点松懈,也是为了这个“前途”。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好的环境和地位,却要“放弃它”值吗?如果这样做,又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一切从0开始,行吗?以往能做成一些事,那是因为有组织的支持,政府这块牌子啊!以后这些都没有了,谁认识我这个普通的社会人呢?从头开始,谈何容易!朝旭想到这里,又把笔慢慢放下,并随手把那写有“辞职报告” 四个字纸揉成一团,放在手中搓来搓去。心中默默地念着王勃《滕王阁序》中“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啊、、、、、!”这几句词。
他抬头看着窗外,天是阴暗的,那乱七八糟的阴云中,朝旭眼帘中又好象发现代宇庭、马伯清在一起窃窃私语,那位领导边看代递给他的材料,边生气,横眉冷对的影子在晃动。这些人对于自己,仿佛成了“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什么上下级关系,同志间感情、、、、、这时,只觉一股凉气直透心田。这难道是我与之相处多年的领导和同事么?这难道就是人们心仪的人民政府机关么?想我朝旭错亦无存,又何罪之有?因何如此不能容我?他那抓着纸团的拳越捏越紧,突然猛地往桌上一砸,随着“嘭”的一声,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可恶!小人!”这是朝旭有生以来第一次怒发冲冠。
这一动静,惊动了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妻子凤玲。她闻言,立即起身关了电视走过来,默默地靠着丈夫站在后面,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朝旭眼看着前方,反过腕来拉着妻子的手,沉重地说:“凤玲,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凤玲想了想,说:“现在?”
朝旭点点头:“嗯!现在!”
凤玲说:“行!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别闷着,噢!想好了吗?”
朝旭说:“想好了!”
凤玲笑道:“你想好了的事,谁能改变得了!今天干吗这样客气?很重大吗?”
朝旭说:“事儿小,没必要和你商量,但今天这事一定得听听你的意见,成吗?”
凤玲仍强作镇静地笑道:“好——!听我的意见——!按你想法的办——,到底啥事儿啊?”
朝旭认真地说:“我准备辞职下海!”
“啊——!”凤玲大惊失色地把手从朝旭手中抽回,跌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朝旭的手慢慢从肩上滑下来。他转过身,看着仿佛受到伤害的妻子,难过而又镇定地说:“我知道,这对你、对我、对这个家庭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可你也应该知道,我决不是一个喜欢制造地震的人,不是一个对自己、对孩子,尤其是对你不负责任的人。”
凤玲噙着泪点了点头,说:“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这几天你很苦闷,很忧伤。”
朝旭说:“是的,我原以为过几天我没事了,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到了这地步,我不能不跟你说了……”
朝旭第一次给妻子详细地讲了他和代宇庭的矛盾形成和发展过程,包括上次的集体请愿和最近刚结束的学潮。重点谈了代、马如何断章取义,诋毁他和学生的对话,编造材料告黑状等,说明了现在处境的艰难。
最后他说:“我原不想走这条路,这些年来努力工作为的是什么?在别人看来,这环境、这地位已经很不错了,他们不知内情。我以前也是这种想法,或者说是一种理想,然而,当现实有负于自己时,只有舍弃。文仲的愚忠遭来杀身之祸,诸葛亮若无先主的三顾之恩,我看他也不会一直干那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蠢事。当然,若有谁与我哪怕是一顾之情,或许我也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半点也没有,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的怪圈,一张张奸商似的面孔,我的心凉透了。所以我选择走,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安排我的后半生。”
凤玲边拭眼泪,边气愤地大声说:“这哪儿还象**?这太不公平,太不讲理,太欺负人了。”
朝旭开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反复给妻子做工作,凤玲总算慢慢冷静下来,也理解了丈夫。她叹了口气说:“唉——!皎皎者易污啊!”
“这些年来,和他们这种人相处,我感到很累。尤其是现在,不仅是累,而且是一种耻辱。”朝旭望着妻子不无感慨地说。
凤玲说:“这我知道,你是个直性子,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在他们看来你‘锋芒太露’。他们不少人象是‘泥水匠’出身,滑着呢。论能力水平,他们咋能比过你哩,可弄权玩人,你哪是他们的对手?”
朝旭赞同地说:“你说的没错,我看还不止是‘泥水匠’,肯怕有的还是混迹官场的社会流氓,这些年来,我算是把他们给看透了。我所以作出这样重大的抉择,以上的原因是主要的,也是导火索。我知道,在机关工作只要有如此情况,这名干部的前途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他姓代的原来就一直压制、嫉恨我,那么,以后只要他在办公厅,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你知道我这个副部长,当好多年了,不仅上不去,如今还被人家弄得面目全非,再干下去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与其老死荒丘,莫若另辟蹊径。”
凤玲很同情地点点头,继续听丈夫说。
“唉!人嘛!不光是为了挣碗饭吃,尤其是吃沤气饭,吃着也不舒服。”
凤玲担心地说:“可你一直在机关工作,又没有经济工作方面的经验,下海——!能行吗?这个社会太复杂了唷!”
朝旭又转过身从书案上取出一根烟点燃抽着,他重重地吐了一口烟雾——
“是啊!这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以后能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人家下海有基础,有的能贷款,有的提前作了准备,有的通过打通关节套了银行的钱,打了基础,还有的早就经营好了一个摊子再辞职。我呢?百无一有。看来还只能从打工做起……”
“打工?”凤玲有些心慌,同时一种失落感向她袭来。不管怎么说,丈夫原在政府机关工作,自己多少还有些优越感,现在听说他要去帮别人打工,这个转变她一时真难接受。
“能不能换个环境,调出这里呢?”她抱有一丝希望地问。
朝旭摇摇头:“没有必要,一般来说,从政府办公厅调出的是两种情况,一是提升,二是犯错误。如果随便去一个单位,别人的猜忌且不说,正如一位名人所说的,再有本事的人,如果放错了位置,就会成为废品。我虽不是人才,但也决不会自认作废品。再说,这里尚且如此,其它地方也好不了哪里去。”
凤玲明白:“啊!原来是这样!”她思忖一会儿又问:“你准备上哪儿呢?”
朝旭想想,说:“你说到深圳去怎么样?”
凤玲又问:“深圳——!你有没有什么关系哟?”
朝旭回道:“还是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他们原来也动员我去,我当时毫无此念,为什么说这是导火索呢?我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凤玲还是不放心地问:“既然有这层关系,能不能先把那边定好了,再写辞职报告,这样不稳妥些吗?”
朝旭笑着反问道:“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凤玲木木地望着丈夫,不吱声。
“男子汉,大丈夫,我从不脚踏两只船,要走、就要走得光明磊落。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打算留下来,何不干脆利索些?”
凤玲说:“我是怕……”
“怕什么?怕断了生活来源,怕我流落异乡?还是怕……”
“不是!”
“那怕什么?”
“我是怕……唉!我不说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下来了,那就这么着吧。不过,啥事都得想周详一点儿,到外面不容易。先多带点儿钱去,别老为我省着。”说着说着,又擦起眼泪来了。
朝旭起身亲切地拥着她,笑道:“谢谢我通情达理的好夫人,尽管放心,钱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凤玲依在朝旭怀中,娇嗔地扑打着他说:“你坏,你坏!都啥时候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开玩笑,人家都替你担心死了,你像没事似的……”
朝旭说:“一个真正的,矢志不渝的男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决不后悔和动摇的,一旦下了决心,他一定会把他看作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这就叫义无反顾,懂吗?”他亲昵地刮了一下凤玲的鼻子笑道 。
朝旭毅然决定辞职下海,自信能够征服命运的安排,走出一条自己认定的、新的人生道路。
他的“辞职报告”一气呵成。这是一篇出自政府官员之手,却又毫无半点官样文章痕迹,情文并茂,理义浑然的词章。实际上是他人品与睿智向政府最后一次的展示,能力与修养给组织最后一次的自我剖白。然而,偌大个政府机关对此却麻木不仁,毫无一个慧眼识英雄的领导将其挽留。
真正的人才就这样流失了。
他在“辞职报告”中这样写道:
二十余年我不属于自己,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二十余年的我,一直把党和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把谨遵职守、笃功务实,胸怀全局,从善如流,视为我份内之事。现在我才发现,那是一个没有市场的文学艺术现象。这些年,我不知道什么叫“难”,今天,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难”,这便是:认真工作难,说实话真话难,坦荡做人难,既便是在大机关,想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也很难。
我之所以作出这样痛苦的抉择,实非得已。学潮过后处境日窘,连日来更是心寒骨彻,似我这多只年来与世无争,任劳任怨之人,何以艰难于是?我亦不愿多言细想,要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便聊以慰藉……
我走了,不知所向,前途未卜。我多么留念这使人陶醉的故乡,难舍这驾驭全局,真正能为人民做些事的环境。然而,这一切不属于我,也相信,今后也决不属于某些邀功取宠,嫉贤妒能之人。
远去朝纲,闯荡江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此,我将失去组织的呵护,独立支撑自己的后半生;从此,我将废弃三十余年勤奋所积之才干,重新谋划新的艰难人生;从此,我将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在那陌生的异地他乡,求得一汤一米,了此残生。
……无论未来是困是顺,党和人民仍然在我心中。
朝旭泣上
写完“辞职报告”,朝旭的心情十分沉重,但他坚决地将欲流之泪吞了进去,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决不因自己痛苦的情绪,使相濡以沫的妻子伤感,要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气度、魄力,使妻子对自己产生信心。于是,他放下“辞职报告”,操起二胡,定准音调,毅然地演奏了一曲《奔驰在千里草原》。
凤玲听了,眉开眼笑,说:“我们的朝先生是一匹奔腾的骏马,一往无前哪!”
朝旭听后,大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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